第一百章
鳳華宮正殿中,薛貴妃一身素色衣衫,頭上只鬆鬆的挽了個墮馬髻,半分釵環也無,地上並未放墊子,薄薄的一層褐色織花氈毯下金磚徹骨透寒,她跪了已有小半個時辰,這會兒雙膝已無知覺,身形卻還穩當,只是額間滲出了點點細密汗珠。
馮皇后像是沒看見薛貴妃一般,靜靜的倚在貴妃榻上闔眼假寐,細細手腕搭在一個小圓枕上,一旁的宮人跪在地上,小心在馮皇后的指甲上描繪金花。
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馮皇后才打了個哈欠,抬手看了看精緻的指甲,笑了下道:“你這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看這牡丹,花瓣一層疊一層,真的一般。”
宮人連稱皇后娘娘謬贊了,馮皇后擺擺手:“下去領賞吧……哎呀,薛貴妃怎麼還跪著呢?”
馮皇后看向時漏,搖頭訝異道:“你不是那會兒就來了麼?哎呦……本宮竟睡著了,忘了讓你起來,竟白讓你跪了這半日。”
薛貴妃死死咬牙,面上依舊恭順,垂眸低聲道:“皇后娘娘每日事多,有些困倦,偶爾睡著了也是有的。”
馮皇后笑笑:“可也是……如今本宮身子調理好了,皇上又讓本宮接下掌管六宮之權,當真是忙的很,你也是,本宮睡著了,你就不知道叫醒本宮麼,呆呆的在底下跪著。”
薛貴妃臉色蒼白,低聲笑:“皇后娘娘每日操心六宮事宜,還得去前面皇上那侍疾,當真辛苦,好不容易有空歇歇,臣妾哪能那麼不懂事,為了自己貿然將皇后娘娘喚醒呢。”
馮皇后搖頭笑,話語親切又帶著責備:“你就是太識大體了……嗨,還等什麼啊,還不快將薛貴妃扶起來!”
跟著薛貴妃的宮女這才敢上前來撫自己主子,誰知薛貴妃跪的時間太長了,一起身竟站不住,一下子倒了下去,宮女沒扶住,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狼狽不堪。
馮皇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正要再打趣兩句的時候外面傳敦肅長公主來了,馮皇后連忙收斂神色,起身相迎,敦肅長公主不多時進來,見馮皇后臉上笑意未盡,又見薛貴妃跪在地上滿面尷尬心中就知道了個大概,垂眸淡淡道:“都愣著做什麼?這幅樣子好看?”
宮中人多知道馮皇后是有些怯自己這個厲害的大姑子的,薛貴妃那宮女見狀壯著膽子低聲道:“長公主殿下息怒,咱們娘娘適才跪的久了,這會兒站不住,所以才……”
小丫頭說半句留半句,敦肅長公主還有什麼不懂的,聞言深深看了馮皇后一眼,馮皇后面上一僵,擠出個笑來擺手道:“方才沒留神睡著了,不知薛貴妃來請安了,賜座,薛貴妃快坐會兒歇一歇。”
薛貴妃感激的看了敦肅長公主一眼,皺眉坐了下來。
敦肅長公主點到為止,也坐了下來,低聲道:“我方才去看了看皇上……看那樣子很不好,可巧剛聽聞了個治熱症的好方子,也不知好不好,就想著帶來給皇后看看。”
敦肅長公主身後女官將一張藥方呈上,馮皇后接過來看了看,藥方中規中矩,正經的藥也沒幾樣,盡是些冰糖、薄荷葉、雪花梨、山楂等物,馮皇后心道敦肅長公主還是這麼小心,面上卻欣慰的很,連連道謝,說讓公主惦記了,敦肅長公主搖頭:“我惦記皇上那是應該的,前幾日不說好了許多了嗎?怎麼突然就這麼厲害了?床都下不了,我才幾日未進宮,皇帝又生生瘦了一圈,太醫到底是怎麼說的?!”
馮皇后轉過頭看了薛貴妃一眼,意有所指:“公主不知道,前幾日三皇子病了,皇帝心裡著急,所以病情又加重了。”
敦肅長公主微微蹙眉,看向薛貴妃:“三皇子病了?本宮倒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薛貴妃臉色慘白,小心道:“勞殿下掛念,已經大安了。”
敦肅長公主點點頭,搖頭歎道:“到底是怎麼了,宮裡連連出這種事,皇后……春分馬上就到了,不如就著請班得道高僧來宮裡做做法事,一則去去心病,二則給皇上皇子們祈福,如何?”
馮皇后自然答應著:“很是。”
說了會兒話,敦肅長公主又看向薛貴妃,搖頭道:“薛貴妃倒是要補養補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病了呢,你素來穿戴的素淨,如今看更覺得可憐了。”
薛貴妃聽敦肅長公主點到自己連忙起身道:“謝殿下關懷。”
敦肅長公主連連搖頭:“這些嬪妃裡,唯你身份最為貴重,皇帝最寵愛的也是你,如今他病了,正是用你伺候的時候,你不為了自己,為了皇帝也該在意些,別皇上的病沒好利索,你倒先熬空了身子。”
薛貴妃今日受盡人情冷暖,乍一聽這話心中熨帖不少,她面容悽楚,眼中泛起點點水光,點頭道:“是。”
馮皇后最看不得薛貴妃那樣子,嘲諷一笑接話道:“是呢,誰不知道皇上最喜歡薛貴妃煲的銀耳蓮子湯呢,皇上常說,經別人手的,都不是那個味兒。”
馮皇后特意將“銀耳蓮子湯”幾個字咬重了說,薛貴妃聽了這話單薄的身子一晃,險些坐不穩,敦肅長公主微微蹙眉,不解的看向馮皇后,馮皇后自顧自的喝茶,好像真的只是說笑而已,又笑道:“對了,本宮聽說公主最近又張羅了門親事?”
敦肅長公主莞爾一笑:“皇后也聽說了?這算什麼親事,不過就是搭個橋引個線罷了。”,馮皇后又問道:“何時進京?”
“也不用操辦什麼,兩邊說下後直接就派人去接了。”敦肅長公主想了想道,“何時進京……說起來怕是已經快到了呢。”
馮皇后輕蔑一笑:“我就不明白了,好好一個姑娘,有家室有門第,有兄長有母親,何必巴巴的上趕著給人家做妾呢?沒得落了下乘!自己不尊重,還總想跟別人爭高低,當真好笑。”
薛貴妃這才聽明白兩人說的是嶺南康泰郡主的婚事,她知道馮皇后後面幾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心中苦澀難言,自己自打進宮後一直備受寵愛,馮皇后何時敢這樣對自己?只是因為一朝踏錯,竟落得如斯境地。
敦肅長公主見薛貴妃那樣子實在不好就打發她先去了,薛貴妃不敢就走,看向馮皇后,馮皇后本還想再敲打敲打她,礙著敦肅長公主,也只得作罷了。
“你們如今到底是怎麼了?”待薛貴妃走後敦肅長公主眉頭緊皺,低聲道,“皇后,按理說後宮的事沒我置喙的道理,但輩分上我忝為皇后的大姑姐,就多說一句……薛貴妃再如何也只是個貴妃,如何都越不過皇后去的,往日皇上如何愛重她皇后不是沒看見,如今皇上身子不好,顧不大上了,皇后這會兒這樣……知道的是說皇后娘娘是在教導薛貴妃,不知道的只以為皇后是趁著皇上身子不好的時候折搓昔日寵妃,你既得了壞名聲,等皇帝大安了,怕還要來尋你的不是,何必呢?”
若是以前馮皇后也就不說話了,不過如今她得了理,自是張狂,聞言冷笑一聲道:“公主放心吧,皇帝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責備於我的,薛貴妃做了什麼她自己明白。”
敦肅長公主不解:“這是何意?”
馮皇后一笑道:“沒什麼,對了……公主久沒進宮了,中午就留下吧,我讓她們……”,敦肅長公主搖頭道:“不了,我那大丫頭這兩日身子不大好,一會兒出宮我順道去看看。”
馮皇后疑惑:“芬丫頭怎麼了?”
敦肅長公主眼中含笑,頓了下道:“又有身子了。”
馮皇后笑道:“這是大好事,他們小夫妻倒是和睦,芬丫頭那肚子也爭氣,前面好幾個小子了,這一胎怕還是呢。”
敦肅長公主笑著搖頭:“她跟姑爺倒是盼著要個丫頭,隨他們去。”
馮皇后說了幾句好話,又張羅著讓人去庫裡拿了兩匹柔細緞子給敦肅長公主帶去,敦肅長公主也不多坐,說了會兒話就出來了。
“都安排好了?”出了鳳華宮後敦肅長公主扶著心腹女官沿著御花園的浮光池慢慢走著,壓低聲音道,“萬萬不可驚動了旁人。”
女官垂眸:“公主放心就好。”
敦肅長公主嘲諷一笑:“看她方才那副樣子……且讓她得意幾天。”
女官笑笑:“公主小心腳下……轉過那邊遊廊,薛貴妃正在那亭子底下呢。”
敦肅長公主點頭:“扶我過去。”
太子府中,祁驍將敦肅長公主迎到暖閣裡,笑道:“天不好,該是我去請安的,倒是勞累姑母連番走動了。”
敦肅長公主將籠著的繡金鳳毛手筒子遞給跟著自己的嬤嬤,坐下來接過祁驍遞上來的手爐撫了撫笑嗔道:“可不能,這府裡不知是藏了什麼好物呢,我幾次要來你都攔著,非說病沒好怕沾帶,如今可怎麼樣?用著我了,就又請我來了。”
江德清聞言面色一僵,險些就沒撐住,好物?可不是個寶貝麼,只是前兩日這寶貝就回嶺南了,自己主子這才敢讓敦肅長公主過來。
祁驍臉上笑意未減:“姑母又說笑了,實在是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不敢讓姑母過來。”
敦肅長公主又打趣了他兩句,轉頭看向跟著自己的人道:“我有話跟太子說,你們先出去,不可放外人進來。”
屋中眾人魚貫而出,敦肅長公主抿了一口茶低聲道:“按著你的話,我一五一十的跟薛貴妃說了,不過……她到底聽進去幾分,我就不知道了。”
祁驍淡淡一笑:“無妨,姑母將話帶到了就好,剩下我自有安排。”
敦肅長公主眉頭微皺,沉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薛貴妃不是那莽撞的人啊,她雖有些不安分,愛同馮皇后爭高低,但從未做過出格的事兒,這回竟想出這種苦肉計來,她真當皇帝是好糊弄的?”
祁驍淡淡一笑:“有件事我忘了告訴姑母……是我借別人的口透露給薛貴妃,皇帝得的是癆病。”
敦肅長公主一愣,繼而全明白了,啞然道:“我說呢……她那麼著急的想要祁驊的命呢,她這是怕皇帝走前先鬥倒了你,然後將皇位傳給祁驊,若祁驊繼位……自沒有她們母子的活路了。”
祁驍點頭:“我告訴的她匆忙,她想法子想的也匆忙,貿然出手,一下子就讓皇帝識破了,幸得她還是有幾分膽氣見識的,皇帝再如何疑惑,馮皇后再如何逼問,她也只咬死了什麼都不知,更是將祁騏徹底摘了出來,但又如何呢……皇帝不信她。她心裡明白,自己這次是把馮皇后一派得罪狠了,待來日祁驊繼位,更沒自己的活路了。”
“呸!”敦肅長公主冷笑一聲,“什麼祁驊繼位!別笑死個人了,皇帝是因為實在沒人可用了,才又讓她理事,沒見過眼皮子這樣淺的,這點事兒就讓她興成那樣,你是沒看見馮皇后如今小人得志的那個樣子,就這樣還想母儀天下,還想當太后,別做夢了……”
祁驍輕笑:“且讓她做夢吧,不管是因為什麼,薛貴妃到底是做出下毒之事了,皇帝疑心重,自是不會再理會她,現在他是為了皇室顏面才將此事壓下來了,但還是暗中授意內閣中他的嫡系之人暗暗打壓薛家人,下面幾個月裡,朝中薛家的人會越來越少,薛貴妃……會想明白的。”
敦肅長公主笑著點頭:“自然,只要她不傻,就該明白,反過來幫你才是正道,至少……你能保全她和她兒子性命。”,敦肅長公主搖頭一笑:“沒想到你竟能容下她們娘倆。”
祁驍淡淡一笑:“沒什麼容得下容不下的,當年出事的時候薛貴妃還待字閨中,她是一點也沒攙和,我不至於遷怒到她,而後她這十幾年也只是跟馮皇后跟祁驊爭,卻沒敢將主意打到我頭上……是真的不敢也好是在等我跟祁驊魚死網破也罷,到底沒如何,若她以後能乖乖聽話,留她和她兒子一條命也沒什麼。”
“不過……”祁驍一頓,“也僅限於此了。”
敦肅長公主歎口氣:“天下骨肉啊……罷了,不提這個,我先走了,出門時跟你姑父說是出來看你表姐的,折騰了這幾個時辰還沒去呢。”
祁驍笑道:“我不便過去,姑母替我跟表姐道喜吧,江德清……”
外面江德清連忙答應著,祁驍道:“開庫房,取一匣金絲燕盞,兩瓶龜苓膏,兩柄白玉如意,再將四季各色上好綢緞各拿十二匹,囑咐南邊莊子裡一聲,每隔幾日就給表姐送幾隻烏骨雞過去,不可耽誤了。”
敦肅長公主連聲笑道:“哎呦呦……她哪裡來的大福氣,讓你這麼惦記著。”
祁驍輕笑:“就這麼一個表姐,同我自己親姐一樣,這麼能不惦記呢。”
敦肅長公主心中熨帖,若來日祁驍能順利繼位,出了當年那口惡氣不算,祁驍這樣懂報恩,自然會對自己兒女更好的。
敦肅長公主穿好大氅,含笑低聲道:“行了我去了,薛貴妃若再有消息我馬上就派人來跟你說。”
祁驍點頭:“勞煩姑母。”
好生送敦肅長公主出門後江德清忍不住問道:“殿下……難不成一開始在讓柳院判故意將癆病之事吐露給薛貴妃的時候,就想到以後要用她了?”
祁驍笑了下,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