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嚴醫生的磁帶(4)祭祀】
啪!
復讀機終於從什麼都再也握不住的手裡滾落到地上。
磁帶滋滋地響著,像是卡住了。
孫正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手電筒光隨著身體和手的搖晃在地上胡亂照著。
腦子裡全是嗡嗡的亂響,所有醫院裡的人和聲音都在叫囂著,衝撞著他的腦袋,要擠出來,要湧出來。
就好像腦袋裡裝了許久的一個炸彈,瀕臨爆炸邊緣,衝擊力如此之大。
人。
是人。
他終於擠出點力氣抬起手裡的手電筒。
一個圓形的東西。
他瞇了下眼,身體卻已快於思想,出於本能地在顫抖,顫抖得厲害。
一個人的腦袋!
他一下子扔掉了手電筒,猛地用手摀住自己的眼睛。
卻阻止不了那一瞬間看到的東西在腦子裡不停地迴旋,又迴旋。
腦袋,乾癟到連骨骼輪廓都能完全看到的腦袋,只剩一層皮,或許連皮都算不上,乾裂的皮,烏黑的皮裹著那顆圓圓的腦袋,兩個凸出的眼睛,緊閉著,卻朝著自己的方向。
彷彿隨時都會睜開,彷彿一直都在黑暗中凝視著門,凝視著自己。
一顆被吸乾了所有,如同滿地烏黑雜草紮成的一顆腦袋,如同開裂的大地,臉孔裡的每個裂縫都滲出黑氣。風一吹就會碎成碎末,手一撕即可連皮剝落,露出黑烏烏的眼洞和鼻孔。
那畫面幾乎已滲入了孫正的骨髓,他無法阻止自己去回想,去思考那恐怖而詭異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空的……腦袋卻和自己在相同的高度。
不知不覺,捂著自己臉的手都快嵌進皮膚了,而他卻沒有任何痛感。
這顆腦袋……是倒吊的!
這是一具倒吊的屍體!
就在這個時候,斷掉的磁帶不知如何自己恢復了正常,跳了一跳,又突然傳出了聲音。
「這是……乾屍……」嚴央一字一句地說,「這裡,全都是乾屍。」
「還有一個,你抬頭。」
嚴央停了一秒,聲音變了變:「貓?」
他突然反應過來:「難道這隻貓,就是這一切的開始?劉秦當年死掉的那隻貓?被她倒吊在這裡,還用了什麼保存得這麼完好……她想做什麼?」
「這是……隨陰人的……祭祀。」
「什麼意思?」嚴央不解地追問了一句。
「這就是……超越生命禁忌的代價。」
磁帶裡的嚴央楞了一下,又似乎看到了什麼,迅速反應了過來:「這些……這些屍體,都是醫院裡死去的病人……難道這個祭祀就是需要一個死人的屍體緊緊地被繩子綁住吊在這個房間?不,不對,還有一個活著的人……活著的那個替代品,只要他被『它』帶入穴,就可以換得另一個人的生命……路曉雲,這不可能,這……」
路曉雲沉默了。
「還有那麼多無辜入穴的人呢?劉秦難道沒想過嗎?『它』到底是什麼?穴到底……」說到一半語氣一滯,嚴央忽然發現了什麼,「等等,繩子盡頭連著的那是……」
「不要看!」路曉雲的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倍,緊接著就是嚴央「唔」的一聲。
滋滋。
滋滋。
不安分的噪音從磁帶裡跳了出來。
嚴央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路曉雲……你捂我的眼睛……你……」
「閉上眼睛。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都不要看。」路曉雲的聲音有些變了,哪裡變了卻又說不清楚,「這是……出口……」
孫正打了一個激靈,慢慢地把手從臉上放下。
他靠著手電燈光的方向,撿回了手電筒。
沿著那顆腦袋,他一點點向上移著。
乾屍,因為徹底地被吸乾而縮小了近乎一倍的一具屍體。
劉秦是如何製作,又是如何保存這些屍體的,他無從得知。
本是白色,卻已然污跡斑斑的病服鬆鬆垮垮地套在這些倒掛的屍體上,如果不是那顆腦袋還在細如乾柴的脖子上倒掛著,只怕這些早已不合身的病服已全部垮落到地上了。
孫正走近了一小步,屍體上散發出一種奇臭,卻保存得完好無缺,沒有任何蛆蟲和屍蟲。不知劉秦用了隨陰人的什麼秘法。衣服上好像還依稀掛了一個牌子。
模模糊糊的。
上面是編號:03。
他轉向側面一具。
同樣乾癟的一顆腦袋,眼睛上有一層黑布。
編號:02。
手電筒一眼望去,面前豈止是一顆腦袋,那是一片倒掛的屍林。繩子緊緊地纏繞著他們的腿部,彷彿只要風一吹,這些屍體就會前後搖擺碰撞著,像倒掛的風鈴,一串串的。
他突然就明白過來,當年路曉雲一眼之下就明白了的一切。
一切的開始,是劉秦的那隻貓。
她是如何開始這種超越理解的祭祀的,因為那隻貓的死,令她終於走向喪心病狂?
那隻貓是第一個祭品,換得了陳志汶當年手術台上的那條人命。
02號祭品,當年老張見到的那具蒙有黑布的屍體。
那是醫院第二次進行這種祭祀,那個『它』帶走了老張,卻不知換得了誰的生命。
03,04,05……
劉秦在這幾年做過多少次祭祀,而陳志汶又是如何一面得意於成就一面戰戰兢兢地與『它』擦身而過?
『它』不僅僅帶走了祭祀需要的那個活人替代品,還有無數無辜的人也因此不小心入了穴,再也回不去真實的光明的世界。
穴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路曉雲就能突然明白?
那麼……劉秦被破壞的這場祭祀裡,最初設定的祭品是某個死去的人,和那個將被送往315的替代入穴的活人,躺在手術室的人即將從『它』那兒獲得新生命。嚴央延遲了活人被送往315的時間,而『它』卻已經出來,尋找最近的一個替代品——陳志汶。
最混亂的時候,劉秦情急之下,引著路曉雲和她一起入穴。祭品,替代品,新生命和『它』,這四個必須條件裡面,只有『它』和替代品是不確定的。難道……劉秦竟然是想成為那個死去的祭祀品,然後利用路曉雲成為那個替代品來完成這個祭祀?
那,路曉雲跟著劉秦入穴又是為了什麼?
忽然,隱沒在層層屍體後面的一張已經扭曲的面孔映入他的眼簾。
一張臉,一雙眼睛。
看著他。
這是……
孫正的腦子突然炸開了,他猛地撥開那枯木般的身體,發了瘋般衝向最盡頭,隱藏得最深的那一個。
而「他」,就像是望著他,望著那些乾枯冰冷的屍體來回擺動著撞到他身上,他一路踉踉蹌蹌地在惡臭和碰的咯咯響的腦袋間前進著,「他」緊閉的嘴角也像是露出了森森的滿足的笑意。
他幾乎是撲到那張臉上的。手摸到那張臉,有一種冰涼刺痛的觸感。
忽然,屍體垂下來的手動了動,搭到了孫正的後背。
他又猛地轉過去。那手隨著他身體晃動,又軟軟地垂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之前的動靜吧。
孫正的目光順著那隻手向上爬著,爬過病服,爬過被繩子一圈一圈緊緊纏繞的雙腿。
繩子的盡頭,不是盡頭,是長長的一條繩子在延伸……
不對,那應該屬於天花板的地方,那是……
所有之前轟轟烈烈炸開來的畫面,又轟轟烈烈地湧回腦海,蔓延到全身骨髓深處。
出口。
他忽然也笑了,嘴角有個細微的弧度,瞇著眼。
他摸著那張倒掛著臉,慢慢地,沿著乾硬的表面,摸到眼睛,就好像還在拭去上面殘留的眼淚。
模模糊糊,聽到磁帶裡的還有人在說話。那個人說:
「我們……錯了……」
和『它』斗了這麼多年,才知道自己錯了。
孫正抱著那個復讀機,裡面的磁帶已經停止轉動。他靜靜地走到門口,整個人的腦子和內心都沒有如此安靜過,就像這個醫院,在黑暗裡沉睡到了最深處。
他走到這個醫院裡隱藏的房間的門口,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好像還有個女人在輕輕地說話。
有一股花露水和香油混合的味道隱隱飄來。
她,這個味道雖然不好聞,倒也能遮掩這個房間帶出去的奇臭。
是了,盡頭掛著的這個人,就是當年門口這個女人——鄧芸想去碰觸的那個人。
在繩子盡頭的那個地方,她如何倒掛了,入了穴。然後她倒著,倒著,像往常一樣走出房間,走到叫楊菲的女護士前,用手撥弄她,想叫醒她,就連頭髮垂到她腦袋上也渾然不覺。
然後這入穴後的殘影,在夜裡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重複著。
孫正又輕輕笑了笑,他自然而然地打開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