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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之子》第11章
第十章

床鋪沾滿斑斑血跡,床上的霄菡面容盡毀,鮮血模糊,五官全部潰爛,眼睛變成兩個大窟窿。枕頭跟被子上殘留著黑螞蟻的屍體,房間裡瀰漫著毒液的惡臭。

邑晨吩咐僕人將門窗打開,逕自走到床邊,彎下身探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按在霄菡的脖子上,她身上已經沒有熱度,看來死去已有將近一個時辰。

「事情的經過是怎樣的?」他沉聲問,霄菡的侍女結結巴巴地回答:

「回大王……娘娘的手受傷了,她一路跑回來,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了……奴婢見娘娘傷勢挺重,本打算請御醫,可是娘娘說不要……還要奴婢不要多管閒事,我只好下去了……後來,大王請人來找娘娘……不管奴婢怎麼喊,娘娘都不願意開門……我們就破門進來……發現娘娘已經……」

邑晨審視著霄菡的手,跟碧陽的侍從回報的一樣,她的手也被黑螞蟻腐蝕了,只是,為何她臉上也有螞蟻?而且,她死亡的原因是什麼?自殺還是他殺?邑晨下意識覺得霄菡決不對自殺,他陰沉地問那婢女:

「娘娘待在房間的時間裡,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這……奴婢不清楚,奴婢是新調來的,娘娘吩咐我們未經允許不得緊接她的寢室……」

邑晨回頭一看,包括這小宮女在內,霄菡的其餘僕人都是生面孔,並不是慣來服飾霄菡的那一批。

「你們什麼時候調進來的?」

「三天前……」

「原本那些僕人呢?」

「娘娘說不喜歡他們,都給調走了……」

「連貼身丫頭跟乳娘都調走了?」邑晨發現一點端倪,那個叫麗花的侍女跟乳娘,都是跟隨霄菡嫁過來的,她們自霄菡小時候就服侍她,按理說她絕對不可能連這兩人都遣走。

「是的,都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連最貼身的僕人都調離,霄菡身上一定有一些不能被外人知曉的秘密。而且她會襲擊碧陽,也非常不合理。這種陰謀太蹩腳了,根本就像沒有經過任何深思熟慮,霄菡怎麼會笨到使用這種一下子就會被識穿的計謀?

她現在死於非命,不但使一切成迷,還給邑晨帶來無窮麻煩——霄菡背負著黑狐公主的身份!她死在皇宮裡,邑晨必然要負上全部責任,霄菡的父親那邊一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邑晨正苦惱著,他的表兄,也是他左右手之一的狄藩也到場了。

「大王,微臣聽到消息就馬上趕來了。」

「嗯……」邑晨還在沉思。

「這是怎麼回事?娘娘是怎麼死的?」狄藩走到屍體面前,看到那恐怖的景象後也不禁捂著嘴後退一步。

「暫時還不清楚……」

「大王,娘娘是死在房間裡的,這裡面一定還留著什麼線索。」

「說得沒錯。」邑晨決定好好調查一下,他吩咐侍衛:「先把屍體帶走,將房間仔細搜一次。」

「是!」侍衛隨即開始動作,狄藩也加入幫忙。

邑晨雙手環胸,站在門口外,冷靜地看著他們,侍衛把屍體搬走後,開始在房間裡搜查,狄藩很快便在霄菡的床底下發現幾個可疑的瓷瓶。

「大王,這是……」

「打開看看,小心點。」

「是……」狄藩謹慎地把瓶塞拿開,裡面是一些暗紅色的粉末。「這是什麼?」

狄藩跟邑晨困惑地看著那些粉末,邑晨道:「把剩下的也打開。」

幾個小兵立即把剩下的三個瓶子也打開,幾隻黑螞蟻隨即爬了出來,他們驚慌地大叫起來。那些螞蟻卻沒有直接攻擊,而是從他們手上爬過去了。

侍衛們把螞蟻甩到地上,紛紛踩死,並同時用妖氣把瓶裡的其他螞蟻殺死。

「這……這是毒螞蟻……」侍衛們驚魂未定。

「一個是粉末,其餘的是毒螞蟻?」邑晨迅速地思索著。

另一名侍衛又在床鋪裡找到一個空瓶跟瓶塞,邑晨看著那四個外形相似的瓶子,他拿起來仔細研究,發現瓶塞的顏色有一點輕微的差別。狄藩打開的,以及床鋪裡找到的,瓶塞都是淺褐色,而床底下的另外三個瓶子卻是褐中帶綠的顏色。

「那些紅色粉末,有毒嗎?」他問,狄藩大著膽子湊近嗅了一下。

「味道像藥粉……應該沒有毒。」

邑晨轉頭望瞭望窗檯上的一盤金魚,狄藩隨即會意過來,走過去將一部分粉末倒進水裡,魚兒似乎有點不舒服的反應,但是並沒有死去。

邑晨看著這一切,漸漸陷入了深思,狄藩跟其餘侍衛都不敢吭聲。過了良久,狄藩試探地開口:

「大王,您發現什麼了?」

「嗯……有一點。」邑晨回想著霄菡死去時的姿勢,她雙手成爪地僵硬在胸前,床鋪也被弄得亂七八招,看來死前非常痛苦。

「我大概能猜出是怎麼回事了……」邑晨緩緩道,狄藩趕緊問:

「怎麼回事?」

「褐色瓶蓋裝的是解藥,霄菡的手被螞蟻咬傷之後,本想拿解藥解毒,可是中間出了錯,裡面裝的是毒螞蟻,於是她自己被咬死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眾人恍然大悟。

「但是……」邑晨一句但是,又把眾人的心吊了起來——

「但是什麼?」狄藩追問。

「這解藥應該是她自己準備的吧?怎麼會裝錯了?」

「這……或許是忙中出亂了?」

「或許吧,可還是有很多疑點……」邑晨喃喃道。

「大王?」

「沒事了。」邑晨又恢復冷漠的表情,「你們繼續搜查,有什麼可疑的東西立即回報。」

「是。」

「碧陽公子呢?」邑晨進門就問。

「公子還在嫣兒的房間裡。」

「哦?」

邑晨輕輕走到僕人的廂房外,孤燈影映照下,坐在床前的單薄身影益加叫人心痛。碧陽聽到腳步聲,可他沒有轉過頭。

「碧陽。」邑晨低聲開口:「你去休息吧,讓僕人看著就行了。」

碧陽呆滯地望著嫣兒被繃帶包裹著的臉,沒有動作。邑晨扶著他的肩膀,半拖著把他帶走。

一路上,碧陽都表現得異常安靜,直到邑晨讓他坐在鋪著皮毛的太師椅上,他的嘴唇囁嚅著問出一句話:

「為什麼大家都這樣……?」

「你說什麼?」邑晨不解,碧陽與他眼對眼,表情徬徨而無助。

「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會死?」

「說什麼傻話……」邑晨擰起俊秀的眉心。

「嫣兒也會死嗎?」碧陽的眼神盈滿驚恐跟擔憂。

「不會的,我會救她的。」邑晨保證。

「我不想她死……」碧陽的聲音在發抖。

「她不會死的,我不會讓她死的……」邑晨摟他入懷,在他耳邊溫柔呢喃。

可是他不這麼覺得……碧陽悲哀地想著,他總是覺得,嫣兒會死的……不止嫣兒,就連他最重視的邑晨也會……

為什麼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什麼他永遠無法改變別人死亡的命運?難道說,這也是他的命運嗎?

碧陽閉上眼,默默地流下淚水。

霄菡的死掀起軒然大波,她離奇死亡之後的第十天,黑狐使者給邑晨送來信函。如同邑晨預料的那樣,霄菡的娘家怒火勃發,嚴詞要求他給個合理的解釋。邑晨知道,要是這次自己處理得不好,銀狐族與黑狐族的合作就會崩裂,這將嚴重威脅到他的江山社稷。

他隨即修書,表示自己已經查清霄菡的死因,並說出霄菡之前襲擊碧陽的事,這也是為自身洗脫的手段。

但是黑狐族隨後而來的信不但沒有退讓,反而更加火爆。霄菡的父親——也就是當今的黑狐族長,他明確表示自己的女兒不會幹這種事,一口咬定邑晨是歪曲事實,逃避責任。

邑晨自然不會妥協,又給了一個態度強硬的回覆。

兩族的使者疲於奔命,為兩邊的族長傳遞信件。一個月的時間裡,十幾封信往來於兩族,雙方多次召見對方的使者,事情不但沒有得到解決,彼此的關係反而日益緊張。

黑狐族不接受邑晨給出的解釋,堅決不相信霄菡是自己誤用解藥而死,族長甚至指控邑晨就是害死霄菡的真兇。邑晨想不到對方會蠻不講理到如此地步,他也極為惱火,幾乎快保持不住風度了。

就在兩族的矛盾快要演化成兵戎相見之際,黑狐族忽然送來一封邀請函。

他們告知邑晨,下個月他們將要舉行祭天慶典,如今因為霄菡的死而改成為她超度的儀式。黑狐希望邑晨親自護送霄菡的靈柩回去,並與族長會談,面對面將事情解決。

邑晨與官員商量後,決定答應黑狐的要求。為了不讓矛盾激化下去,他們只好先作出讓步。

邑晨需要離開十多天,出發之前,他必須先把宮中一切都安排好,最讓他放心不下的,自然是碧陽。

臨走的前一晚——

「不要到處亂跑,乖乖等我回來,明白嗎?」

碧陽點點頭,雙手眷戀地揪著他的衣袖。小聲哀求道:「快點回來……」

邑晨心中一熱,抱住他,狂熱地吻著他。碧陽的小手扒在他肩膀上,閉上眼沉溺在他甜蜜的親吻中。一吻方休,邑晨在他耳邊允諾:

「我一定會盡快回來的……」

那一晚,他們沒有歡愛。在麻煩沒有解決之前,邑晨並不想過早讓自己沉淪在與碧陽的愛慾中,他彷彿是要把最甜蜜的果實留在最後。

碧陽在邑晨懷裡甜甜入睡。

他又夢見那些奇怪的景象了,在他夢裡,兩名男子不斷出現。

那名身著奇異的翠綠色衣服的男人總是在他前方,他很像接近對方,卻總是被一股無名的力量彈開。而另一名高大的男人則老是追逐在他身後,自己避如蛇蠍般從他身旁逃開,卻總被抓住,而這時,前方的青衣男人就會越走越遠。他向著對方伸手求救,對方只會不斷地遠離他,他覺得悲傷而絕望,眼淚奪眶而出。

眼淚淌下來的一剎那,他醒過來了,微弱的陽光透過窗紙投射進來,而身旁的溫暖軀體也不見了。擦去眼淚,披上衣服走下床,外頭的僕人告訴他,邑晨的車隊已經離開了皇城。邑晨為免他依戀不捨,才會在他睡著的時候出發的。

碧陽呆坐在還遺留著一絲溫熱的床鋪上,雙手撫摸著邑晨躺過的地方,心中湧起無限空虛。

車隊進入黑狐族的領地之後,按照傳統習俗,所有黑狐族人都要換上本族出產的衣服——就連死者也不例外。邑晨他們不清楚還有這種習慣,只好趁馬車在別管休息的當口,請人到附近的城鎮買衣服。

衣服送來之後,霄菡生前的乳娘跟侍女們開始動手給她的屍體換上新衣服。

邑晨與狄藩、以及幾名隨行的官員在客廳裡商討一些事宜,霄菡的乳娘忽然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

「大王……老身有要事稟告!」乳娘緊張得聲音都結巴起來,看來是很嚴重的事情。

「什麼事?」邑晨冷靜地問。

「是……公主……公主她……」

乳娘怯怯地望著屋裡的其他官員,欲言又止。邑晨知道她是有所顧及,隨即遣退其他人。

「好了,現在只有我倆,說吧。」

「是……」乳娘又驚又慌地告知:「老身給公主換衣服的時候,發現她的……她的身體有點不對勁……」

「那裡不對勁?你一併說完吧。」邑晨有預感,又要發生一些麻煩事了。

「是這樣的,老身自公主年幼時就服飾她了,公主的身體有什麼特點……老身可謂了如此掌,方纔我給公主更衣,發現她胸脯前的一小塊胎記不見了……」

「哦?」邑晨察覺到麻煩快要降臨了。

「老身懷疑之下,就仔細檢查了公主的身體……發現她身上的痔都變了,原本該長在大腿上的痔跑到腰部去了,原本白白淨淨的手臂上又多了幾顆……公主的臉被毀得無法辨認,身體卻變了個樣……老身越看越不對勁……老人懷疑……」

「你懷疑死去的不是她?」邑晨一語道破。

「老身……老身不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乳娘也很希望死去的不是霄菡。

邑晨思考了片刻,問道:

「她身上的這些標記,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還有公主的母后,跟貼身侍女麗花,只可惜娘娘在公主年幼時就去世了,麗花也不知所蹤……」

「那個麗花,還是沒出現嗎?」

「是啊,她都失蹤好一段時間了,不曉得是凶是吉……」

「這件事太詭異了,你先不要跟別人提起。」邑晨決定先派人暗中調查。

「是的,老身明白。」

「你先下去吧。」

「是。」

在乳娘踏出房門之前,一個鬼祟的身影快速從門外的柱子後閃開。

月如冷霜,黑深深的樹林裡捲起寒風。一身黑的男子站在樹下,昂頭道:

「他已經起疑了,要不要把那個老婦解決?」

一道沉穩的男音從枝頭間傳來:「先不要打草驚蛇,要是被他發現有內鬼,計劃將受阻。」

「要是他知道死掉的不是霄菡,會不會就此折回?他不進城的話,計劃無法展開。」

「知道他接下來的行動嗎?」

「他已經派人回去銀狐都查探了,屍體就在皇宮裡,要找到並不難……」

頭頂上傳來陰森的笑。

「距離祭奠還有五天,他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查出真相,把那些探子解決掉吧。」

「我明白了。」

「一定要把他引進城,接下來的一切,就依計行事吧……」

「是。」黑衣人轉身離開。

樹枝微微顫動,男人迎風站立起來,漆黑的發沐浴在銀白的月色下。他輕輕躍起,敏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空裡。

在御醫嫻熟的指頭下,潔白的繃帶一圈圈拆下,碧陽緊張地注視著那張重現的臉龐——少女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光滑,竟然沒有一絲損傷。

「嫣兒!」碧陽興奮地低呼。

「我……我復原了?」嫣兒不可置信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

碧陽使勁點頭,握著她的手興奮地說:「復原了!」

「公子……」嫣兒感激地望著他,一旁的老御醫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

「這不可能啊……太神奇了……」

嫣兒傷得如此之重,居然能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完全恢復,實在不得不叫他驚奇。沉溺在喜悅中的主僕倆無心理會他,碧陽開心地拉著嫣兒。

「嫣兒,真是太好了。」

「嗯,托公子您的洪福。」

「對了,為了慶祝,我叫廚娘煮你喜歡吃的菜,好不好?」

「好啊。」

「我們去廚房看看……」兩人正要離開,老御醫忍不住開口:

「嫣兒,除了我給你敷的藥以外,你有沒有使用過其他藥物?」

嫣兒愣了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這樣啊……那沒事了。」

碧陽不解地看著他們,嫣兒笑了笑,挽著他的手出去了。

嫣兒復原後,碧陽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加上初春已至,宮中繁花似錦,生機盎然,他的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

自從霄菡逝世,她在宮裡的勢力也全部消散,而今邑晨不在,碧陽更是成為後宮唯一的主人。他也沒有了過往的顧忌,大著膽子離開自己的宅院,隨心所欲地在花園裡遊逛。不過無論他去哪裡,身邊總是跟著嫣兒以及兩名侍衛。

這天,碧陽一如既往地來到湖畔附近散步,他沿著湖岸,邊走邊欣賞路旁的景色。報春鳥在碧綠的柳條之間嬉戲,粉追逐著黃色的蝴蝶。花叢中,小蚱蜢伏在嫩綠的葉子上抖動著觸角。碧陽向來喜歡這些小生靈,站在樹下一看就看了大半天。

「公子,這邊太陽大,要不要奴婢給你回去拿傘?」嫣兒伸出手為碧陽遮擋陽光。

「不用……」碧陽不介意地回答,他蹲下身子繼續看,募地發現黃泥地上出現一條黑黑的線,仔細一看,居然是一群螞蟻隊伍。那全身黑亮的螞蟻,正是霄菡用來襲擊他的毒蟻!

碧陽嚇一大跳,蹦起來往後退了幾大步。

「公子?」嫣兒慌張地跑到他身邊。

「那個……」碧陽指著地上的螞蟻,嫣兒回頭一看,也變了臉色。

「公子!咱們快走!」她惶恐地拉著碧陽,就要往回跑。碧陽卻定在原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螞蟻,道:

「它們沒有攻擊啊……」

「公子,它們太危險了,咱們還是快離開吧……」

「等一下。」碧陽拉開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湊近螞蟻隊伍。

黑螞蟻們井然有序地沿著固定的路線行走,它們正忙碌地搬著一些小碎屑往一個方向走去,一些沒有搬運東西的螞蟻不時用觸角與同伴交流一下。彎彎曲曲的蟻隊一直往花叢裡蔓延而去,碧陽跟著它們挪動腳步。

「難道說,它們要把吃的東西搬回家?」碧陽自言自語,嫣兒拉著他衣袖,語氣慌張地道:

「公子,別管它們了,太危險了……」

「可是我想知道它們住在哪。」碧陽回頭說完,繼續我行我素地跟著蟻隊走,嫣兒只得硬著頭皮跟上去,不遠處的侍衛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碧陽越過花叢,螞蟻的隊伍還很長,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個陌生的小樹林。碧陽沒有發現自己來到一個什麼地方,他繼續注視著的面上的螞蟻,而他身後的嫣兒,臉色卻越發陰沉。

又走了一段路,螞蟻的巢終於出現了!那是一個微微凸起的小土堆,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無法擦決。螞蟻們從底下一個狹小的入口爬了進去,它們的巢穴正在底下。

「這裡就是它們的家了?」碧陽低呼。

「公子,咱們回去吧。」嫣兒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可怕,碧陽沒發現他的異樣,逕自道:

「可是讓它們待在這兒,不太好吧……」

「公子……」

碧陽對身後的侍衛道:「你們可以把它們殺死嗎?」

兩個侍衛面面相覷,最後竟齊齊望著嫣兒,彷彿是在等候她發號施令。嫣兒毫無情緒地問道:

「公子,您打算怎麼做呢?」

「把它們殺死啊,它們很危險不是嗎?如果你們殺不了,請其他侍衛來可以嗎?」

嫣兒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莫大的決心,開口道:「好吧,把它們殺了。」

那兩個侍衛隨即走到蟻穴前,碧陽退到一旁。侍衛們擺好架勢,低喝一聲,雙雙出掌,泥土跨啦一聲爆開。兩個侍衛又打出幾掌,毒螞蟻在妖力的撞擊下全身碎裂而死。

土堆嘩啦啦地潰散,地上出現一個大坑, 蟻穴的內部曝露在眾人的目光下。穴裡的螞蟻都死了,侍衛轉而去對付蟻路上的螞蟻,碧陽湊近蟻穴一探究竟。

「螞蟻全部死了嗎……?咦?這是什麼?」

在佈滿螞蟻屍體的泥土裡,還埋著一些白色的物體,由於表面上的泥土散開了,那些物體的一部分冒了出來。

「嫣兒,你快來看。」碧陽轉頭喊道,嫣兒木無表情地走到他身邊,碧陽問她:「這是什麼呢?」

「奴婢不知道。」

碧陽一溜煙跑到旁邊,撿來兩根粗大的樹枝,把其中一根交給嫣兒。嫣兒配合著他,用樹枝把坑裡的泥土撥開,埋藏在下面的東西逐漸現形——

白森森的骨頭,破爛的衣物……當那駭人的骷髏頭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碧陽驚慌地把樹枝丟開。

「這個……這是……」

「這是骸骨。」嫣兒冷靜地說。

「這是誰的骸骨啊……」碧陽捂著嘴彎下身,仔細研究那具屍骨。死者的頭顱上有一個大裂痕,看來那是它致死的原因。它身上的皮肉都被螞蟻吃掉了,可是那黑色頭髮還能清晰辨認,而且它身上的衣服雖破爛,可也看得出那原本是一件精美的絲織描金長袍。

碧陽猜不透對方的身份,困惑地問嫣兒:「這是誰呢?」

原以為嫣兒會回答「奴婢不知道。」,想不到她竟平靜地答道:

「這個是皇后娘娘的屍體。」

「啊?」碧陽懵了。

「這是黑狐族的公主,霄菡,也就是皇后娘娘。」嫣兒的眼神跟語氣都不帶一絲感情。

「那個……霄菡的屍體不是被送走了嗎……」碧陽終於察覺到她的不尋常了。

嫣兒沉默,在她身後,兩名侍衛徐徐走來。他們三人站在與碧陽對面,碧陽覺得自己似乎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在一輪叫人窒息的寧靜之後,嫣兒緩緩說道:「公子,您不該來這裡……我不想傷害您……」

「你在說什麼……」碧陽不自覺地往後退。

「公子,您別問了,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嫣兒繼續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嫣兒……你怎麼了?你好奇怪……」碧陽膽怯地望著這個他再也不熟悉的嫣兒。

嫣兒向他伸出手。「公子,您跟奴婢回去吧,什麼也別管了,奴婢保證不會傷您一根毫毛。」

碧陽搖頭,繼續後退。

「我不跟你回去,你不是嫣兒……嫣兒不會這樣的……」

嫣兒的眼神黯然下去,沉聲道:「公子,對不起,請不要逼我。」

她向身旁的侍衛打個眼色,他們跨前一步,正要行動,碧陽隨即轉身逃去。

「抓住他!」嫣兒低喝,侍衛們立即追奔過去。

邑晨的車隊順利進入黑狐族的神廟,迎接他們的是幾位高級官員,黑狐族長並沒出現。稍作休息之後,邑晨與狄藩在官人的帶領下前去會見族長。其實邑晨並不想現在就與對方會談,畢竟霄菡的屍體出現了問題,可他派回去調查的探子還沒傳來任何消息,而黑狐這邊逼得很緊,不給他一點喘息的餘地。

走進寬敞封閉的會客室,身後的官人退出外面,將兩扇厚重的大門關上。邑晨環視四周,空蕩蕩的房間裡掛滿厚厚的帷幔,屋裡擺放著一張長長的茶几,茶几頭尾兩端各有一把椅子。黑狐族長正垂著頭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也不過來迎接。

邑晨心下起疑,與狄藩謹慎地站在門邊。等了一會,黑狐族長才對他伸出一手。

「請坐……」他的話聽起來有氣無力,彷彿是垂死之人發出聲音。邑晨穩步走過去,坐下。

「久違了,族長大人,您最近身體還好嗎?」邑晨特意問道。

族長依舊耷拉著腦袋,他嘴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笑聲,聽起來怪可怕的。

「他身體好不好都不重要,反正已經死了。」一道爽朗的男音從帷幔背後傳來,邑晨驚訝地看著從黑狐族長背後走出來的默然。

他怎麼會在這裡?邑晨還沒來得及掌握狀況,背後猛然傳來殺氣。他隨即作出反應,伸手一隔,及時擋開了落在自己頭上的利爪。

正在他分神抵擋攻擊的片刻,他坐著的椅子似乎感應到妖氣的異動,忽然釋放出幾道藍光。本要站起來的邑晨,只覺全身閃過一陣麻痺,動作不禁遲緩下去。就在下一刻,默然從衣袖裡釋放出幾條繩索,那些繩索像大蟒蛇一樣纏繞在邑晨身上。

短短的一瞬間,邑晨已經被繩索捆綁在椅子上。他立即放出妖氣,想把繩索弄斷,想不到繩索卻越綁越緊,就連椅子也隨之發出叫他麻痺的電流。

邑晨趕緊把妖氣斂下,繩索跟椅子這才又回覆平靜。他微微喘息,冷靜地看著狄藩走到默然身邊。

「你們要叛變嗎?」他毫無情緒地問。

「是啊。」默然輕鬆地回答,臉上掛著無害的微笑。

「你們已經把族長殺了?」

「呵呵……」默然親暱地從後環抱著族長,單手托起他的下顎。邑晨終於看清了他枯瘦的臉,還有他那死灰的神色。

「他是病死的,跟我沒關係哦。」

「病死?什麼時候?」邑晨納悶自己居然一直沒有收到消息。

「嗯……就在我們一家子去王都見您之後。他死了我也挺傷腦筋的,畢竟兵權都在他手裡,所以我只好在他身上弄了一個傀儡符咒,讓他按照我的命令行事了。」默然把手放在族長的頭頂上,竟吸出一條黑色的蟲子。他輕輕用力一掐,那條蟲子死掉了,很快就化為烏有。而族長的身體也隨即跨下,徹底變成一具屍體。

「現在我的目的已經達到,終於可以讓皇兄入土為安了。」默然說著虛情假意的話。

邑晨冷笑,原來默然從那時候開始就在計劃叛變,自己居然一直缺乏警覺,這回是他太過大意了。如此說來,霄菡詭異的死亡也能得到解釋了。

「霄菡是你殺的?」邑晨問狄藩,他光明正大地點頭。

「不過現在躺在棺材裡的不是她。」狄藩扯動唇角道。

「是嗎?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我想我大概有權利知道。」就算是落在對方手上,邑晨也依舊能保持高傲的眼神。

「大王不愧為真龍天子,這氣勢可真攝人心弦。」默然假惺惺地稱讚。

「說吧,事情的來龍去脈。」邑晨不為所動,狄藩一字一句告知:

「我買通了娘娘的貼身侍女麗花,讓她幫忙挑撥娘娘跟碧陽公子的矛盾,目的是要讓您與黑狐族決裂。可是我跟麗花私通的時候被娘娘識破了,我只好殺了她,把屍體埋在皇宮裡。我用易容術把麗花打扮成娘娘的模樣,讓她去襲擊碧陽公子,她的失手也是在默然大人控制之下的,我預先將她放在床底的解藥掉包,她就被毒蟻殺死了。」

「那些瓶子里根本沒有解藥吧?你拿來給我看的解藥是你自己帶來的?」

「是的,瓶裡裝的全是螞蟻,她必死無疑。」

「你可真夠心狠手辣。」邑晨盯著背叛自己的狄藩,冷冷地問默然:「你也在他身上下了符咒?」

「哦?」默然看了看狄藩,笑瞇瞇地回答:「沒有哦,傀儡咒只能用在死人身上。」

「那為什麼?」邑晨深沉地注視著狄藩,質問他為什麼背叛自己。狄藩扭開臉,不去面對他,默然替他回答道:

「沒辦法啊,大王,狄藩他被另一個人下符咒了。」

「是誰?」邑晨很不喜歡他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

「呵呵……就是您最愛的那位第一美人,碧陽公子啊。」

「開玩笑。」邑晨冷哼。

「大王,我可不是開玩笑哦。」默然眼裡儘是冰冷的笑意,「狄藩被碧陽公子下符咒了,一種叫做『愛』的符咒,不過,您身上也有這種符咒吧?」

「狄藩,你就不怕麗花在襲擊碧陽的時候會把他毀掉?」

默然插嘴:「大王不必擔心,那些螞蟻經過我的訓練,它們只會攻擊身上帶脂粉味兒的女人,而且專門挑臉蛋下手。碧陽公子不愛用脂粉,他根本就不會受傷,屆時受傷的只有麗花,還有公子那位貼身侍女。」

「你們怎麼會計劃得如此周到?」

「很簡單啊,那位侍女也是我們安排的棋子。」默然說出一句讓邑晨心驚膽顫的話。

「嫣兒也是?」邑晨的心頓時提到喉嚨上。

「沒錯,您宮中的大半官人,都被我買通了。」默然狡黠地笑。

邑晨瞪著他們,咬牙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就是這麼回事啊。」默然道:「狄藩想得到碧陽,所以跟我合作,我就答應他,把你消滅了之後,讓他成為銀狐族的藩王,碧陽公子就是他的王妃啦。」

「藩王?」邑晨不禁嗤笑。

「大王別見笑。」默然也笑,不過笑容裡儘是冷酷,「我可不像王兄,憑什麼我們黑狐族要向銀狐俯首稱臣?我們黑狐才是浮幽界的真正統治者。」

邑晨輕輕說出一句:

「春秋大夢。」

默然優美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眼裡泛起殺意,這是他頭一次曝露出自己的憤怒。

「春秋大夢?大王,您該不會認為自己被我綁著動彈不得,也只是一場夢境吧?」他提醒著對方此刻的處境。

「你盡可以殺我。」邑晨凜然地說:「我死了一點關係也沒有,其他銀狐族人會替我報仇的。」

「大王,我現在還不會殺您的。」默然緩緩向他走去,他彎下腰,雙手親密地捧起邑晨的臉,似笑非笑地說道:「大王,您這雙金色的眼睛可真迷人……」

邑晨的眼神一陣動搖,默然冷不防俯下身吻住他。狄藩詫異得目瞪口呆,就見邑晨掙扎地低吼起來,他的咽喉一陣翻動,似乎有什麼物體正在往上鑽,默然死命吸吮著他。就在那物體快要進入邑晨嘴裡的時候,他狂怒地咆哮一聲,身上的妖力把默然彈開。

邑晨很快又被繩索與椅子的力量壓制下去,默然從地上爬起來,不忿地擦著自己的唇。

「你不肯交出來嗎?」他狠狠瞪著對方。

「休想。」邑晨喘著氣回答。

「好啊,我看你嘴硬到什麼時候。」默然冷笑,喚道:「來人!」

幾名侍衛隨即開門進來,默然下令:「將他押到天牢,把他的妖力抽乾為之。」

「是!」

邑晨被押走,眼神依舊是頑強的。眾人離開之後,狄藩忍不住好奇地問:

「默然大人,你要他交出什麼東西?」

「一樣可以助我呼風喚雨的東西。」默然對著他冷然一笑,「什麼也別管,做好你的本分。」

「是……」

「在那邊!」

「抓住他!」

雜亂的聲響傳來,破爛囚衣下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掩藏在蓬亂灰髮下的眼眸無神地斜視著那唯一投進光亮的狹小窗戶。

「啊……」一道熟悉的叫聲響起,他彷彿被針刺到一般,眼睛陡然瞪大,佝僂的身子扯動著冰冷的鐵索,爬到窗戶前面。

視線穿過那個只有他大半張臉大小的窗戶,他看到了那抹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

「放開!」對方拍打著落在自己身上的手。一名侍女模樣的銀髮少女在他們身後道:

「把他打暈,帶走!」一名侍衛隨即一掌劈向他的後頸,他美麗的藍眼頓時一滯,昏厥了過去。

看著他被侍衛抱了起來,牢房裡的人幾乎瘋狂地張著嘴,他想喝止他們,乾涸的喉嚨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響。

他死死瞪著躺在侍衛臂彎中的人,貪婪地望著他白璧無瑕的容顏,還有他那頭耀眼的翠綠長髮,對方的名字就要破口而出,可他嘴裡喊出的卻只有破碎沙啞的聲音。「喝……喝……」

直到他們走進了茂密的叢林裡,直到他們離開了這個荒蕪的小庭院,他終於不可擬制地咆哮起來。

「啊——!啊——!」他不顧自己的手被撞擊得皮開肉綻,一拳一拳砸向自己腳上的鐵索,以此發洩憤怒。拳頭裡混雜著憤怒和強勁的妖力,在奮力捶打了不夠一刻鐘之後,鐵鐐咯噠一聲,碎裂了。

他粗喘著站起來,忍著手上的疼痛,繼而踢打著窗戶周邊的牆壁。

腳步聲迴盪在通道里,邑晨睜開乾澀的眼,倔強地望著囚房的入口。黑衣,黑披風,配上黑髮,出現在他眼前的默然宛如來自地獄的使者。

他以欣賞的目光看著邑晨悽慘的模樣,對方上身赤裸,肩膀被兩個大鉗子穿過,身上佈滿從肩上淌下的血痕。那對鉗子連通特製的法咒繩,能吸收掉他身上的妖力,默然愉悅地問:

「怎樣?你的妖力已經所剩無幾了,你真的不要投降嗎?」

得到的回應只有對方蔑視的冷笑,默然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說:

「或許你看了這個,會改變主意。」

他從兜裡拿出一小撮以絲帶捆綁的頭髮,遞到邑晨面前。邑晨看到那碧綠的髮絲,全身的血液頓時凝滯。

「把那『東西』給我吧,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可不會對美麗的碧陽公子手下留情……」默然邪惡地笑著。

邑晨憤恨地咬緊牙關,拳頭撰得死緊。

「你不會殺他的……你答應過狄藩的……」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如此說道,他寧願碧陽投入別人的懷抱,也不願意看到他死。

默然笑了,美艷的紅唇吐露出殘忍的話語:

「你認為,我會為了實現一顆『棋子』的願望,而放棄自己的宏圖大計嗎?只要是阻礙我的東西,我全部都要掃除。」

他的冷酷超已經出了邑晨的估計範圍,邑晨絕望地閉上眼,垂下頭去。

昏昏沉沉,醒了又睡。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費勁地睜開眼,他看到一團模糊的人影。

「邑晨……」碧陽喊出自己最想念的人的名字,雖然他知道不可能是那人。

「公子,您醒了?」嫣兒輕問,「您睡了兩天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碧陽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的環境,最後把目光放在自己唯一熟悉的嫣兒身上。嫣兒還是以溫柔的目光關懷著他,之前的背叛行為宛如夢境。

「這是哪兒?」碧陽怯生生地問。

「這裡是黑狐族的神廟,默然大人命令我們把您帶來的。」

碧陽滿臉無措地看著她,呆滯了良久。嫣兒逃避著他的眼神,竟自問道:「您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碧陽防備地縮在床上,低聲問:「你是真正的嫣兒嗎……?」

嫣兒心裡一緊, 「我一直都是那個嫣兒……」

見碧陽惶恐地注視著自己,嫣兒內疚地說:「公子,對不起,您對奴婢有情有義,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的,可是我的家人被要挾,我不得不這麼做……」

「什麼意思?」碧陽不太明白。

嫣兒正要回答,房門冷不防被推開,狄藩大跨步走進來。他色迷迷地看著碧陽,滿心歡喜。

「我的美人,你可來啦?」

嫣兒立即站起來擋著他。「大人,您要幹什麼?」

「你管得著嗎?滾出去。」狄藩嫌她礙事地把她推倒在旁,他撲到床上,猴急地拉扯碧陽的衣服。

嫣兒衝上去阻止他,又被一腳踹開。她只好捂著被踢痛的肚子,奔到外面找救兵。

「來人啊!來人啊!」她喊得聲沙力歇,就是沒人理會。屋裡傳來碧陽的尖叫聲,嫣兒心急如焚,正要往其他庭院跑去,她頭頂上猛然掉下一團黑影。

嫣兒驚叫著躲開,那物體重重地掉落在地上,她定神一看,居然是一具無頭的屍體!嫣兒驚魂未定地抬頭,在她旁邊的大樹上,站著一名衣著破爛、蓬頭垢臉的男子,他手裡提著一顆滴血的頭顱,正是屬於那具屍體的。

嫣兒在男子喈血的眼光注視下涔涔發抖,男人鋒利的爪子落下,她連呼救的聲音也沒來得及發出……

碧陽的衣服被狄藩粗魯地撕扯著,他放聲尖叫,奮力抵抗。在一團混亂中,他瞄到一個灰色身影出現在狄藩背後。碧陽因驚訝而停止了掙扎,狄藩以為他妥協了,正要洋洋得意,背後驟然傳來冷風。

狄藩驚惶轉身,脖子隨即落入一雙剛勁有力的手中。

「你……」狄藩哼出一句話,就被對方掐著脖子舉高,他的腳痛苦地晃動起來。灰髮男子雙手使勁一掐,尖銳的指甲割破他的咽喉。狄藩雙眼凸出,嘴裡突出幾個血泡。灰髮男子殘酷地一擰,狄藩的腦袋徹底脫離他的脖子。

帶血的頭顱滾落在碧陽身旁,他卻沒有被嚇到,因為他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名無端出現的灰髮男子身上了。

男子一概方纔的冷酷無情,以無比深情的眼光凝望著他,儘管對方面容消瘦,神色落寞,可是碧陽認出了他那溫情似水的深灰色眼眸。

「卿珂……?」碧陽喊出這個幾乎要忘懷的名字。卿珂——那個為了自己弒父篡位的卿珂,那個因為瘋狂的嫉意而要殺他的卿珂。原來邑晨並沒有殺他,只是把他禁錮起來。也因為邑晨的一絲仁慈,讓卿珂得以在碧陽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

卿珂臉上的偽裝的鎮靜,因為他一聲呼喚而崩潰了。他眼裡湧出淚水,撲到碧陽腿上,抱著他痛哭,邊哭邊嘶喊著「對不起,我對不起你!」。碧陽不明白他的哀傷,惟有愕然地被他抱著。直到對方的哭泣轉為低低的抽噎後,碧陽輕問:

「為什麼你在這裡?」

卿珂沒有回答,他沙啞著嗓子道:「你跟我走吧……」

碧陽搖搖頭,鼓足勇氣哀求 「求求你,帶我去找邑晨好不好?」

寂靜的夜裡傳來一陣斯殺聲,飛濺的血染紅了斑駁的牆壁。卿珂扔下獄卒的屍體,奪去他們腰間的配劍。

「在那邊!」他領著碧陽直奔最深處的天牢。

他們來到一個滿佈結界的牢房,碧陽透過柵欄看到了被綁在牆上的邑晨。

「邑晨!邑晨!」他驚喜交加地喊著,對方卻一動不動。卿珂以劍砍斷結界,碧陽立即奔進去。

「邑晨!」碧陽心疼地捧起他慘白的臉。邑晨的眼皮抖動著,緩緩睜開眼。碧陽詫異地發現,他那昔日明亮迷人的黃金之瞳竟變成了木訥無神的黑色眼眸。

邑晨的瞳孔收縮起來,逐漸恢復了視覺。

「碧陽……?」乾裂的嘴唇艱難地喚出他的名字,碧陽哭著輕吻他的唇。

卿珂道:「好了,先把他救下來再說。」

碧陽退開,卿珂雙手握劍,把妖力聚集在劍鋒上。他大喝一聲,奮力劈向邑晨肩上的鐵鉗——

嗡……

拿著茶杯的手一抖,默然放下杯子,警覺地望著屋外。身旁的大臣困惑地問:「大人?怎麼了?」

「有礙事的蟲子跑進來了。」默然冷笑,迅速下令:「封鎖神廟所有出口,並派人到牢房那邊看看。」

手下隨即展開行動。約莫半刻鐘之後,侍衛回來匯報:「大人,牢房的獄卒全體被殺死。」

「邑晨呢?」默然邊問邊接過侍從遞過來的弓箭。

「逃了。」

「怎麼逃的?」

「似乎是有外來者闖進牢房把他救走的。」

「哦?」

此時,另一名侍衛快步奔進屋內。「大人,狄藩大人死了。」

默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冷漠地問:「被殺了?」

「是的,他死在了碧陽公子的房裡,其他侍女和侍衛都死了,公子不知所蹤。」

「哼……碧陽公子手無搏雞之力,一定是某人潛進來把他救走的……不消說,邑晨也是被那人帶走的。」默然很快掌握了狀況,他又問:「護衛隊那邊的情況呢?有沒有人離開神廟?」

下面的人很快傳來消息,邑晨等逃犯從南門出口逃竄了。

「他們有多少人?」默然首先詢問。

「包括碧陽公子與邑晨大王,一共三人,騎著兩匹馬。」

「才三人,簡直是螳臂擋車。」默然哈哈大笑。

那侍衛大著膽子插嘴:「大人,邑晨大人的妖力似乎已經回覆大半,他們把南邊的侍衛隊殲滅了,前去增援的侍衛也被重創……」

「呵……那我就不能掉以輕心了。」默然嚴肅起來,「把神廟附近的地形圖拿來。」

默然仔細分析了神廟周邊的環境,心中已有對策,他冷聲下令:「決不能讓他們找到回去的路!兵分兩路,將他們逼到神龍谷去,那裡滿是猛獸,就讓他們成為野獸的盤中餐好了。」

「是!」

蒼白的冷月下,兩匹馬迎著烈風,一前一後地奔跑在崎嶇的山路上。碧陽與邑晨共騎,跑在前面。由於不熟悉路線,他們像無頭蒼蠅似的,在迂迴曲折的小路上胡闖亂撞。

追兵的馬蹄聲無處不在,他們再也不能找到來路,只能一直往山上跑去。

「該死的……」邑晨低咒,他也漸漸察覺到對方的意圖了,「那傢伙想把我們逼上絕路!」

卿珂趕到他旁邊。「該怎麼辦?」

「跟他們硬拚!」邑晨視死如歸地說,他背後的碧陽似乎感覺到他的決心,環在他腰間的手不禁縮緊。

邑晨調轉馬頭,主動迎向追兵們。

「碧陽俯下!」他大吼,碧陽使勁抱著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後背。他睜不開眼,耳邊只聽到此起彼落的拚殺聲。

邑晨和卿珂奮力抗敵,援兵像潮水一般,來了一批又一批,殺之不盡。邑晨拼盡全部妖力,合掌擊出,強勁的掌風把前方的部隊衝垮,追兵連同馬匹被巨風彈開。

打出這掌後,前面終於有出路了。邑晨卻因妖力消耗而全身乏力,他急喘著,連握起韁繩的力氣也沒有。卿珂在背後喊:

「趁現在趕緊離開吧!」

碧陽見邑晨沒動作,只得學著他一蹬馬肚子,馬兒嘶叫著跑出去。邑晨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幾乎要墮下。

「邑晨!」碧陽使勁抱著他,把他扯回來。

卿珂駕馬上前,喊道:「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只有盡快讓邑晨補充妖力,他才有抗敵的力量。邑晨勉強地回答:「好……」

卿珂把馬攔下,與碧陽攙扶著邑晨下馬。兩人扶著他走到一棵大樹下,邑晨盤膝坐在地上,凝神運氣。大樹的精華受到感應,化作一顆顆光珠,光珠再彙集成光球。眼看那些能量球就要落在邑晨身上了,邑晨忽然全身一顫,吐出一口血。隨著他的鬆懈,光球兒隨即消散。

「邑晨!」碧陽焦急地摟著他。

「我……我吸收不了……」邑晨有氣無力地說。

「怎麼會這樣?」卿珂想不到他會傷得如此嚴重。

「那混蛋……在我身上下了咒……讓我不能隨心所欲地恢復……」邑晨還沒說完,不遠處再度傳來大批馬蹄聲。

卿珂焦急地說:「沒辦法跟他們硬碰了!」

邑晨絕望地閉上眼,緩聲道:「卿珂……你帶碧陽走吧……」

碧陽跟卿珂都訝異地瞪著他。邑晨淒絕地笑著。

「我活不成了……卿珂,他們的目的只是我,我還有一點力氣能拖延他們,你帶著碧陽衝出去吧……」

「我……」卿珂正要回答,碧陽猛然投入邑晨的懷抱。

「碧陽……」邑晨不捨地撫摸著他的發。「你跟卿珂走吧……快點……」

碧陽用力搖頭,在他懷裡嗚咽。

「沒時間了,快走……」邑晨想把他推開,碧陽卻死死抱著他,就是不肯鬆開。邑晨轉向卿珂:「把他帶走。」

卿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募地站起來,筆直走向自己的坐騎。

「卿珂!」邑晨不解地喚道。

「碧陽,我去拖延他們,你跟大王走吧……」碧陽再度愕然,卿珂回過頭,對他綻放出最後的溫暖笑靨。

「駕!」他策馬奔馳,往追兵趕來的方向跑去。

「卿珂——」邑晨的呼喚不能叫他回頭,碧陽望著他的背影痛哭失聲。邑晨自嘲又可悲地笑了起來。

「卿珂……你這笨蛋……你這笨蛋……」他捂著自己的眼,任由淚水在手心下流淌。

碧陽擦去眼淚,扶著他走向他們的馬。

箭鋒穿透他的胸膛,他從馬背上墜落。默然收起弓,說出冰冷的命令:「殺了他。」

侍衛們的劍利落地切斷他的脖子。默然冷冷地盯著侍衛提起的首級,男子臨死前,臉上居然是帶著微笑的。

「可悲的傢伙……」默然冷漠的聲調裡居然帶著一絲憐憫,「就算你犧牲了,也救不了他們。」

派去前方的探子回報:「大人,他們被逼上斷崖那邊了。」

「很好……」默然橙紅色的眼眸裡,閃爍著必勝的光芒。

撲通!

邑晨終於支撐不住,從奔馳的馬上摔落。

「邑晨!」碧陽手忙腳亂地勒緊韁繩,從停駐的馬背上爬下,奔跑過去。邑晨的臉被碎石塊刮得鮮血直流,就連他肩上的傷口也裂開了,他的衣服被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邑晨!邑晨!」碧陽痛心欲絕地喚著,邑晨艱難地睜開眼,氣偌游絲。

「你走……」

「不!」碧陽堅決地抱著他。

路面傳來顫動,以默然為首的侍衛隊已經出現在不遠處。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回過頭去,望著前方的斷崖,碧陽此刻的心境卻無比平靜。他吃力地扶著邑晨站起來,往斷崖走去。

邑晨閉著眼,任由他扶著自己前進,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付託在這個纖細的肩膀上。

碧陽把他帶到懸崖邊上,底下,黑漆漆的山谷裡傳來野獸的咆哮聲。只要再跨前一步,他們就會墮入谷中,就算不會粉身碎骨,也會被猛獸殘忍地撕碎。

默然等人已經停在他們幾丈之外,碧陽卻毫不在乎,他眼裡只剩邑晨一個。邑晨也以最後的力氣睜開眼,他們凝望著對方,彷彿整個世界只剩彼此。

碧陽摟著他的肩,踮起腳,送上最後的吻。

「我愛你……」他貼著他的唇低語,邑晨也摟著他。

「我也愛你。」

碧陽滿足地微笑起來,兩人擁抱著,側身倒向深不見底的山谷。

冷冽的狂風捲起陣陣沙塵,默然望著空蕩蕩的懸崖邊,嘴裡居然升起一陣苦澀。

「你們都被下咒了嗎……?一種叫做『愛』的詛咒……」他喃喃道。

下屬困惑地低喊:「大人……?」

「走吧。」默然臉上恢復慣來的漠然,調轉馬頭。隊伍踏著滾滾沙塵離開。

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其中一顆散發出綠色光芒的星辰,彷彿正在下墜。

為什麼……他還看到東西?他還活著嗎……?

可是,與他擁抱的人已經停止了呼吸……

碧陽抱著愛人寬闊的肩膀,仰身躺在亂石堆裡,向著那道落向自己的光芒伸出手。綠光降落在他的前方,在那團光亮而不刺眼的光芒裡出現一名男子的身影。男子翡翠色的衣袍在飛舞,他的笑容是如此熟悉……

「茴雪……」男人玫紅色的薄唇裡逸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他在叫我?他是誰?碧陽呆滯地望著對方,男人緩步走到碧陽跟前,用那雙泛著奇異光芒的手包裹著他的頭。

腦海裡出現一幕幕景象,那是他以前的夢境……

雜亂的記憶碎片被粘合起來,前世的記憶清晰地浮現。

他叫茴雪,他是高傲的風神。他看到了父母、師父、夥伴、還有這名男子,男子一直被冰封在一個神殿裡,對方是守護星宿的神祇,他的靈魂化作星辰,冰裡的只是他的軀體。不過,透過這個軀體,自己可以跟對方交談。

自己每天都會去看他,他曾經是自己追逐的一切……

最後,他看到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天帝!

從他們第一次相遇,到對方追求他,禁錮他,寵溺他,又傷害他,直至自己以了斷性命來逃離他……

一些陌生的景象繼而出現,他看到天帝傷心欲絕地抱著自己啜泣,他聽到了他最後的誓言……

「不管他去哪裡,他都是我的……他到人間輪迴,我就跟他去……不管輪迴多少次……我都要跟他在一起……」

前世天帝的臉與今世的邑晨融合了……夢與現實交織。

他眼裡載滿淚水,感覺到頭上的雙手移開了,碧陽睜著模糊的淚眼。他再次抱住邑晨,埋在他懷裡哭泣。

「為什麼我不能跟他一起……」

「因為你命不該絕。」星宿之神回答。「你的這一世,將在沒有愛人的情況下孤獨死去。」

「那我現在可以了吧……?」碧陽哀求道:「求求你,讓我跟他在一起……」

「你下一世,還要跟他相遇嗎?」

碧陽堅定地點頭。「不但是下一世,我要生生世世都跟他相遇,然後好好愛他。」

星宿之神的眼神很柔和。「你要實現天帝死前的願望嗎?」

「是的……」

「好,我可以為你達成。」星宿之神準備施咒,碧陽道:

「還有……我還想求您一件事……」

「你說。」

「我下一世,不想再當壁洞妖狐了……我希望我下一世,只與他相愛,只屬於他……」

「嗯……」星宿之神理解地頷首。

碧陽寬慰地合上眼,緊緊摟著邑晨。碧綠色的光芒降臨,他們身上紫色的賭咒化為煙霧,逐漸消散。

我馬上就來找你了……

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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