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不要緊。”高長卿咳嗽了幾聲,朝他擺擺手,“你先去吧。揚哥才是最重要的人,揚哥一走,我們這些人行在路上,又有誰會來看一眼呢?”
“不是這麼說。長卿一定認為,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我才不願意先走麼?”姜揚摸了摸他的頭,高長卿閉上了眼睛。最近他發現眼不見為淨這招十分好用。否則,他對上那雙眼,恐怕又要失控。那溫暖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我的確有這一層私心,不想與長卿分開……”姜揚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當然,還有你阿姊。但這不是最主要的。我越走越覺得,這件事還是太懸了。幾位公子,從小便在宮中長大,對國都的形勢比我瞭解許多。我們走了一路,前來迎駕的只有燕氏的私兵,這說明不論是相府執掌的三軍,還是其他世家公卿,都沒有將我放在眼裡。那麼長卿覺得,他們手下的兵馬難道只是賦閒在家麼?他們一定是早已經選擇了自己需要效忠的公子吧。”
姜揚平靜地說著,眼裡竟然還帶著笑,似乎這與他一點也不相干。高長卿不禁對他有了改觀。他認識姜揚以來,對他的評價並不是很高,總覺得他只是個熟知軍武的中級軍官,任俠好施,因此有點莽撞了。特別是經歷了那一夜之後,更是對他厭惡不已。但是隨著交往的加深,他發現,姜揚其實什麼都知道,心裡明鏡一樣。但是他並不說出來。雖然豪爽,但並絕不莽撞,相反,是個極其內明的人。
就像方才一席話。高長卿其實早就想通透了。但他仍舊希望姜揚可以去冒一次險。他並不是不知道這樣很危險,有可能滿盤皆輸,但是,這無疑是最快的辦法。與其拖,不如速戰速決。姜揚雖然考慮到了兵力與人望的懸殊,但是他不懂國中的政局:衛相的考量暫且不去說他,這些從列國而來的游士,很難說對選擇哪個繼承人有非常統一的利益謀求。就是那些世家公卿,也絕對沒有可能聯合一氣!世家公卿,家學淵源,往往年紀輕輕便稱得上老謀深算。現下局勢一觸即潰,於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便是作壁上觀,不去趟這趟渾水。高長卿的想法是,若是可以爭取這些中間派的倒戈,姜揚還是非常有可能入主國府的。
“我其實有一個主意,想聽一聽長卿的意思。”姜揚還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以我們現下的兵力,去往國中,是以卵擊石,譬如送死。所以我想要改道往南走。”
“往南?”高長卿心下一凜,“南方……龐大將軍正領著三軍在與楚人交戰。先不說這戰場凶險,刀劍無眼,就是這大將軍……我看他對揚哥,也未必就有多少忠心。龐嘉並非我容國人,這些外國士子陰險狡詐,首鼠兩端,極其容易收買。萬一哪位公子已經暗中取得他的支持,揚哥此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他手裡握有重兵,到時候我們可真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啊!”說著因為太過激動,連聲咳嗽起來。
姜揚手忙腳亂地將皮毛氈子裹在他身上,“別急,聽我慢慢說。我此去並非衝著龐嘉。龐嘉心性傲慢,專心武學,並非求道之士。他來我國,是為了高官顯爵,領著重兵衝殺戰場,名揚天下。我想這樣的人,他可能不會願意捲進廢立之爭中。”
“對!就是這樣!”
“但是此時在南方,還有另外一個人可以考慮。我與他相交數年,情義十分深厚。當年在國中任虎衛,我們便是同袍。後來調任西府軍,他有一段時間還做過我的監軍。前幾個月,他被國中一紙詔書除為三軍司馬,專門負責糧草輜重的徵集,是龐嘉的左臂右膀。更加重要的是,他絕對忠心!因為他是燕氏家主的嫡長子!燕氏宗主因為龐嘉的干係,下野多年,一代名將賦閒在家,本來手頭就不優渥。此次,他肯傾其私兵為我保駕護航,我覺得,燕家人應該可以相信!……長卿,長卿,你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是身子不舒服麼?”
“不……”高長卿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找他!誰與你說可以找他的!”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呢。”姜揚調笑。“燕達,你認得麼?他是個很正派的人,我很想把你介紹給他認識,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高長卿一聽就毛骨悚然,燕達,燕達,他怎麼可能不認得!他的好姐夫,好姐夫!就因為這樣,所以絕對不能讓姜揚去見他,最好一輩子都讓燕達守在南方,不要回國,以免毀了他大好的計劃!
他轉念一想,前幾日姜揚還很正常,今日突然說什麼改道向南求援,一定是阿姊,一定是阿姊吹得枕頭風!到時候恐怕姜揚一踏進燕達的營地,就被他手下砍成肉醬了吧!高長卿不能明說,此時用力拽著他的袖子,腦中飛快地想著托辭。
“怎麼?長卿與燕達認識麼?”
“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啊揚哥!”高長卿汗如雨下——你知道你對他已經犯下了奪妻之罪麼!
“為何?”
“因為……”高長卿在車廂中掃視了一圈,突然冷笑一聲,用力甩開他的手,“因為那樣會讓我看不起你!你要去你就去吧,全當我不曾認過你這個兄弟!”
姜揚大驚:“怎、怎麼說得好好的……我、我也只是想想,這不正在與你商量麼?如果我有什麼做錯的、說錯的,長卿大可以告訴我,可為什麼要突然如此待我!”自打遇見高長卿以來,姜揚不自覺地凡事都以他為第一考量,此時突然被他一通破口大罵,頗有點暈頭轉向,連說話都開始結巴了。姜揚望著他的側臉,心裡十分酸楚,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挽回他的心意。
高長卿望著車窗外:“我遇見殿下的時候,見殿下喜好任俠,心胸豪爽,是個難得的義士,便已家傳古劍相贈,希望他年,殿下能創出一番豐功偉業。後來得知殿下身份何其尊貴,又下定決心,要一生追隨殿下,哪怕粉身碎骨,死亦無恨!但是今天,殿下放著近在咫尺的國都而不敢入,將它拱手讓人,實在令人齒冷!我聽古人說,畏首畏尾,身其餘幾!我認識的殿下,並不是這樣的怯懦之徒啊!”說完長拜,“如果殿下一心想要去南疆,像是那些被國都驅逐的亂臣賊子一樣集結軍隊,與先君的公子以同樣的霸道奪取王位,使得流血千里,伏屍百萬,恕我再難侍奉在側!這樣的王位,不要也罷了!”
他一番話如銀屏洩水,鏗鏘有聲,文美辭雄,說得姜揚完全沒有辦法反駁。但是這也用盡了高長卿的體力,他說完便虛弱地跪倒在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儘是病態的紅。姜揚怎麼忍心他流淚!想要去攙扶他,卻被他拒絕了。高長卿道,“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道不同,不相為謀!”
“長卿!你若是對我有怨,大可以直說,我什麼時候將你的話當做耳旁風過?就算你不信我,你又何必氣自己?我並非^一定要去,你何必、你何必如此!你的性情真是太倔強了!”
高長卿長拜:“長卿冒犯了太子殿下,是為不忠;捨棄朋友,是為不義!不忠不義,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呢?還請殿下降罪,允許我自我了斷!”話剛說完,他就被一股大力掀倒在榻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就如此不懂得愛惜麼!以後不准你動不動就說自我了斷這種話!你明明知道,若是……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會獨活的!”
姜揚這一句話說出口,兩個人都是一愣。高長卿不知所措地用哭紅的眼睛望著他,姜揚卻不敢對上那雙形狀姣美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又勇敢地追逐了過來,“對……就是如此!不論你信還是不信,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啊!不能同生,但求同死!所以你的勸誡,我都會虛心地聽,也請你不要因為我偶爾的愚蠢,就說出要放棄我這種話!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姜揚難過得心如刀絞,“我聽說,古時候賢明的臣子,在君王犯了錯誤的時候,理應耐心勸誡三次。如果君王執意不聽,這才應該掛冠回家。難道你對我,並不是真心誠意的,所以才如此沒有耐心麼!”
高長卿羞愧地低下了頭。
姜揚本來就不想責備他,這時候看他平靜了下來,終於舒了口氣,“那就這樣吧。我們繼續往國中趕,走一步算一步。”
高長卿輕輕覆上他的手,“不用擔心。我胸中已有成算。”
現在,你最應當關心的是你的身體。身體還沒有養好,不宜動怒。”他接過黑伯熬的湯藥,溫柔地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日日低燒不退也不是個辦法,乖,一口氣喝下去……”
高長卿剛張嘴,突然神色一變,“我好像、好像聽到欒兒在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