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哥哥希望你能陪他周遊列國尋求支持,哪裡都可以,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記住千萬不要去齊國,幾位公子的祖母健在,她是齊國人,齊君因為這一層關係,會盡可能擊殺姜揚——時間不多了,哥哥要走了。”
“等等!哥哥,如果有一天姜揚登極,我又應該如何輔佐他治國呢?我什麼都不懂。”
高長卿本來已經背過身去,這時候回頭,欣慰道:“好問題。你應該向碩儒請教先王的道統。先王之道,已經崩毀很久了,搞得現在民心不古,走到哪裡都很難看到仁義。但我們不能忘記。你若執政,要盡力回歸三王時代的秩序上。”
高欒擦擦眼睛:“恕……恕我直言,我不曾從哥哥身上看到仁義。”
高長卿一愣,而後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腦袋:“兒,有許多人看到道旁有飢餓之人,都會心生同情,施以援手。方才哥哥鞭打那些兵士,姜揚也多有不忍。但是你記住,這都不算是仁義,但凡不是畜生,都能夠輕易做到,所以只能說是小恩小惠。天底下的大仁大義,從來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依天下、建國家!你見到道旁有飢餓之人,不應該想的是如何幫助他,而是如何讓天底下再也沒有饑饉災荒,如何讓天下人都能溫飽,你懂麼?你眼中所見人,一定不是一個一個單獨的人,而是天下人!所以你一旦執權柄,就要以大局為重,輔佐姜揚建立周代那樣的政統,教化淳樸守禮的風俗。為了這個,任何人都是可以犧牲的——包括你自己,只要對王道天命的達成有所裨益!這條路很艱難,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他們會說你心冷如鐵,所以會分外孤獨。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只有這樣的心志,才配得上是我高家的兒郎!也只有這樣的心志達成,才能算作功業!”
高欒半懂不懂地點點頭,眼睜睜看他戴上兜帽,登上高車,頭也不回地走了。他突然害怕得無以復加,覺得天都要塌掉了,不禁跟著跑起來:“哥哥!哥哥!”但是高長卿是終究沒有回頭。高欒看他絕塵而去,坐在大路上哭泣了一會兒。國都戒嚴,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天色又徹底暗了下來,讓他覺得寂天寞地。他從小沒有了父親,卻並沒有覺得生命中有所缺憾,現在想來,卻是因為有哥哥姐姐在身邊悉心照顧,給了他一個家應該有的溫暖。
現在哥哥突然用交代後事的口吻與他說話,似乎真的就要一去不復返了,高欒心中被掏空了一大塊,只覺得膽戰心驚,前途黑暗。原來的那點小聰明也不堪一提,自己根本就還是個沒有經歷過是世面的孩子。他覺得憑自己現在膽戰心驚的心緒根本做不好任何事情,因此無限自傷。
他哭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摸著懷裡的兩封信。印泥還是滾燙的。是國都上層專用的武都紫泥。破家數十年,哥哥卻還留著這東西,當年的機敏與雄心可想而知。父親死的時候,哥哥的歲數應該比自己還小吧?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是這樣惶恐地看著父親離去。
原本他總覺得哥哥的心性太堅剛,不懂得應時而變,因此總是憤世嫉俗的模樣,讓人看著可笑。但是現在他突然懂了。不是哥哥不想變通,是他沒有辦法變通。當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的時候,他哥哥已經有了一顆男人的心。他要背負嘲笑,他要背負寄望,他要安頓好婦弱,可是有誰可憐過他麼?他被拋進了突如其來的災難中,有誰幫過他一把麼?他還是個孩子,但已經沒有時間讓他長大。
現在,他承認自己不如哥哥了。選擇逃開,玩世不恭地看著;與選擇面對,扛起重擔維護家人。他沒有資格看不起哥哥。
高欒哭累了,被喝得醉醺醺的御子柴提到了驢背上:“走吧走吧,一個個都哭喪一樣……大得也哭,小得也哭!你們是喝了多少水!鳥!他又不是不回來了!”
高欒匆匆擦擦臉:“你認得路麼?你走得快一點好不好?你這樣慢吞吞的我們天亮才能把信送完好不好?”
御子柴嘿嘿笑起來:“鳥!話真多,十五歲的人怎麼像個小老頭啊?來,叔叔帶你逛逛雍都,買點糖給你吃!”他一邊說一邊豪不羞愧地摸著自己胸口捉虱子。
“……滾。”
其時,高長卿一個人駕車到了坐落在天街的“汲香室”。但看門面,並不見得富麗堂皇,但是高長卿卻知道,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風雅的處所。
他在街口下車,僱傭了一個在汲香室外打盹的馭手,讓他爬上自己那輛車,隨後才雍容散漫地往汲香室門口走去。迎客的是兩個精神矍鑠的老叟,見他氣質高華,便將他迎進門內。
汲香室迎著門是一幢三層主樓,當他踩著柔軟的紅色地氈走進堂內,上前接待他的侍女幾乎失了魂魄,盯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高長卿也是十年沒有見到過如此青春貌美的姑娘,站在一尺外停下了腳步,似乎連呼吸中都帶有了女子芬芳的體香,不禁心猿意馬。他見她眼角眉梢都是戀戀的溫柔,心裡也十分舒暢,要不是現在是危機時刻,真想與她春風一度呢。這樣想著,眼神就順著她的臉落到了她的胸前,不著痕跡地瞥了眼,那處墳起豐滿的形狀,肖想著摸上去褻玩是個什麼滋味。
這時候,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連串的嘲笑,高長卿惱怒地回過頭去,卻立刻瞪大了眼睛:雍都不愧是雍都,美人一個賽過一個!只見眼前的美人斜倚在少光的門廊處,高叉的長袍直直開到腰際,因為站姿,而露出一雙修長到華麗的玉腿。還是三月暮,她腳下已經踩了一雙閒散的高跟木屐,那雙精緻的小腳,讓高長卿恨不能抄到懷裡把玩。
美人也不閃避他估量的神色,慵懶地迎上來,手裡捏著一管細細的金色煙槍:“你是哪國人啊?現下國都戒嚴,也只有你們這種不怕虎的初生牛犢敢來這裡玩耍。”
高長卿盯著她隱在煙霧後的臉,如癡如醉,一時間竟然連怎麼回答都忘了。美人嗤笑一聲,猝不及防噴了他一口煙,高長卿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卻覺得偶爾放浪也不錯,曖昧地湊上去道:“我就是容國人,只是去國離鄉很久了,現在好不容易回家,很想來這裡看一看。看到你,簡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樣。”
美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一點淚痣在眼角明明滅滅:“那你就進來吧,我的小弟弟。這主樓裡可以聚酒清談,飲茶交友,傳聞論戰。後頭的庭院雅室用作宿夜或者密談。現在因為國都戒嚴,這裡人不多,十分安靜,你若是想要住宿,這可真是撞上了好時候。但是想要聽各國士子高談闊論,那就可惜了。現在不論是采室還是手談,都已經關了門。你是要去哪裡?”她說話的時候已經收斂了笑意,不甚厭煩地吐了一口煙,臉上是寡淡的神色。
“我要一間庭院雅室,要開窗看得到涑水河。不要太大,我們只有寥寥幾個人談事情。希望你可以在中間拉上一層紗帳,隔離主座與客座。”
女人乾脆道好,轉身就走。大概因為女人幾乎與高長卿一樣高的緣故,她的步子相當大,高長卿發現自己很吃力才能追上她。他追了幾步,湊上去問:“你可以為我侑酒麼?”
女子敷衍地應下,十分心不在焉,似乎在被別的什麼事情困擾。高長卿卻很是得意。他心想她既然在汲香室中做婢子,又穿得如此暴露,大概就是游鶯。待會兒問明她的名字,說不定日後就是好一場春情。
女子領他穿過大堂,走進了後面的園林。汲香室門面雖小,內裡卻頗有玄機,隱藏著幾十幢精緻的雅室,在寸土寸金的北街實在難能可貴。
最後,女子將他領到了一處獨立的臨河雅室。兩人脫了鞋履上堂,高長卿四處走動一番,發現房間很小,被燈火照得四圍敞亮,但是主座旁有個神龕可以躲人。他赤腳走上主座,在那青浦團上盤腿坐下,看著窗外的緩緩流水,感受著吹到身上的晚風,一時間像是回到了過去,從容讚道:“好。”
美人的笑容十分微妙。她委派下人按照高長卿的意思裝上一重帷幔,用那副曼妙的嗓音乾巴巴地問:“你是要酒呢?還是要肉呢?”
“來三盅趙酒,三鼎鹿肉。”
“喜歡趙酒?”女子懶洋洋地接過酒盅,為他和兩張客案侑酒。高長卿看著她戴著牡丹花的玉手,心旌動盪,不動聲色地覆在她手背上,“怎麼,趙酒不好麼?——小心不要灑了。”
美女跪起身。高長卿顧自惋惜著指尖柔膩的觸感時,女子突然回頭,一腳踩在他的,又飛速地抄起煙桿挑起他的下巴:“趙酒也是你這種柔弱妖媚的男人喝得起的!看看你這幅不要臉的樣子!”
高長卿大病未癒,本來想乘著機會香艷一把,也不枉做了冤死鬼,此時嚇得往後一仰。女子赤腳踩在他命根子上,又用力擰了擰,獰笑一聲,高長卿痛得滿頭大汗,又覺得頷下的煙槍傳來陣陣火燙,趕緊討饒:“好姐姐好姐姐!是在下逾矩了!還請姐姐大人有大量……”
女人哼了一聲,收回長腿,卻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頭。她不分輕重地拍拍他的臉:“你知道你為什麼能活到現在麼?”
高長卿滿頭大汗。出師未捷,他本不該如此放蕩。此時抿著唇角,一句話也不敢說。
“你長得很像一個人。”女人嫌棄地推開他,掏出帕子來擦了擦自己的手,“高文公,你可知道?”
高長卿大喜過望,臉上不動聲色:“哦?高文子的大名,如雷貫耳,不敢不知。不過他十年前就過世了,我也不曾見過他,原來我竟有這個福分。”
“太像了。”女人皺了皺眉,“連聲音都一模一樣。怪哉。看來你是要大富貴的人。”
女人心事重重地將一鼎肉擺到他的青玉案上,就再也不顧他,自己退到了門外,連例錢都忘了收。
同一時間,景家的府中總管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小客人。小客人穿著寒酸,臉上卻不見窘迫,笑嘻嘻地站在他家門口,“家老啊,有人遣我送一封信來,請務必交予你家家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