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但是這種安逸對高長卿來說始終像是鏡花水月,他有強烈的預感,這平靜下潛藏著某種深重的不安。姜揚這次行為乖謬,竟然獨自帶他回宮,讓八百虎臣扣留陪同他前往涑水河谷狩獵的百官公卿,不捉拿到真兇,任何人不得出入。這種處置方法,聞所未聞,簡直蠢得不能再蠢。而且,姜揚終究沒能下手做掉姜歇與姜勝,在這個節骨眼上,高長卿很擔心這會讓朝廷背離姜揚,這簡直讓他寢食難安。高長卿對姜揚道:“刺客多是些強人,在一處犯案,就背負著長劍離開了,很多時候都沒有辦法把他們捉拿。我看這一次還是算了吧。你就假托已經處置,給眾人一個台階下,讓他們回國中來。”
姜揚在這件事上格外地強硬:“他們傷了你,我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不能讓天下人以為,你是可以隨意傷害的,而我什麼都不會做。我要報仇,嚴厲地處罰真兇,殺雞儆猴,這樣,誰都不敢看輕你了。”
高高的竹窗上透過明亮的陽光,高長卿看著陽光中認真的姜揚,心臟猛然跳漏了一拍。他感到臉上燒得如此厲害:“我……我很感謝,只是現在虎臣不在宮中,你的安危沒有辦法保證,就讓虎臣撤回來吧,這件事回頭也可以慢慢查。”
姜揚堅決不同意。“再等幾天,再等幾天。有多少案子,回頭慢慢查就再也查不出來了。”他十分頑固,連高長卿也勸不動他,到後來姜揚故意錯開話題,兩人用過晚膳就睡下了。
當晚,高長卿半夜醒來,看見窗子被火光染紅,揉了揉眼睛。宮人推開宮門衝進來,“君侯!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公子歇帶著人……逼宮,宮中毫無守備,現在已經被他們破了大政殿,往後宮來了!請君侯示下!”
高長卿趕緊推醒姜揚。姜揚看著殿中明炷,只覺得是大夢一場。高長卿又推了他一把,姜揚從恍惚中驚醒,跳起來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帶你走!”
高長卿萬萬沒有想到姜揚竟臨陣脫逃:“君侯!”
姜揚早已打包了細軟,從床頭蘭錡中抽出兩把長劍扣在腰上,又不慌不忙地取用稱手的匕首:“他們恐怕早有準備,我們還是先躲一躲,到了城外與虎臣回合,再作打算。”
高長卿濕了眼眶:“我們多不容易才能走到這裡,難道就這樣白白拱手讓人麼!”他轉頭問那宮人,“宮裡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他們有沒有帶攻城器械!後宮的宮門還能撐得幾時?”
宮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後宮都是些手無寸鐵的宮婦,即使加上宮人,可戰之人也不足他們的三一!其他的……奴婢也不曉得!”
“宮妃平日裡養尊處優,如今國之將崩,君侯一死,她們也統統都要陪葬!如果不想死,就都懷揣匕首,趕上城牆!內命婦都是公卿世家的女兒,我不信姜歇敢殺盡她們!”
宮人領命而去。姜揚回身按住他的肩膀:“長卿!你大病一場,身體未癒,我怎麼敢讓你留在這裡冒險!你快快跟我走密道出宮去!”
“是因為我的緣故麼……”高長卿又哭又笑,“古時候的天子即使身死,也要坐南朝北,以應有的威嚴死去。今日君侯身前還有金城湯池,手中還有百人之眾,卻要像鼠輩一般倉皇逃竄。而這都是因為我。我身體病重,成為了君侯的累贅,讓你失去了勇氣。這是我的錯。我只有自刎謝罪。”高長卿大哭著,抽出床頭的長劍就往脖子上抹。
姜揚哪裡可以承受他再一次在眼前死去,劈手抓住劍鋒,他握得如此之緊,以至於鮮血淌了滿地。他跪在高長卿面前淚流滿面:“是我錯了……我一直把王位看做兒戲,行事乖謬,讓你傷心。我這就去外頭迎敵,請你在這裡等我的好消息。”
高長卿哽咽:“請讓我陪你一起去。今天若我們君臣不能相保,我還可以為你殉葬。”
姜揚搖頭:“我、我還是沒有辦法因為我自己的愚蠢連累你。”他叫來宮人,“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帶他走吧。”說著連盔甲都來不及穿,配著長劍匕首,挎著一挽鐵胎弓,走進了通紅的夜色中。高長卿大哭,卻無論如何追不上他,跪倒在冰涼的龍榻上暈了過去。
待他醒來,外頭還是一片血光。他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卻聽不到喊殺聲和兵戈聲。他急忙爬起來,身側的一個黑影攙扶住他:“高公子!”
高長卿只覺得胸口鈍痛:“外面、外面怎麼樣了?”
“已經沒事了……”宮人喜上眉梢,“章甘領著燕氏家臣前來救駕,只百餘人,就在宮牆下纏住了公子歇,後來燕將軍領著虎臣從涑水河谷前來救駕,公子歇不敵,已經被拿下了!”
“章、章甘……”高長卿晃了晃昏沉的腦袋,“他不是死了麼?”
宮人“唉”了一聲:“奴婢也不知啊!總之現下已經無事了!”
高長卿不禁向上天禱告,許下諾言明日就去廟裡還願。他此時也顧不得創裂流血,跳下床就問宮人:“君侯在哪裡?”
“君侯在大政殿……高公子!高公子!君侯已經差人傳話,讓你好好在殿中休息!”
“太后怎麼說?”
宮人欸了一聲。“正在趕去大政殿。”
“哼,早幹什麼去了,這個狡猾的老嫗。”高長卿披上斗篷。這種時候,他怎麼可以休息?恐怕姜揚心一軟,又要放虎歸山。今天晚上,不看到姜歇、姜勝的頸血,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高長卿趕到大政殿時,姜揚正站在殿前,俯視著到處都是碎石和火堆的殿前廣場。虎臣正在清掃戰場,動作利落地把屍體丟上板車,遇上沒有死絕的,便補上一刀。絕望的嘶吼聲越來越少,乃至於寂絕,姜揚皺著的眉頭卻一直沒有鬆開。姜歇被人押著跪倒在台階下,他仍舊用那種鄙薄的眼神看著他。
“殺了他!”高長卿裹著斗篷踩著木屐走到他跟前,姜揚沒有料到他回來,吃了一驚。高長卿像是怕冷一樣,把手攥成拳頭塞進他的掌心裡,他的眼淚還沒有干,頭髮蓬亂,十分狼狽。“殺了他吧……我求求你了。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他們看不起你的,揚哥。你看,到現在他還不服輸。”
姜揚握緊他的手,抖開斗篷將他裹進懷裡。今夜的風格外寒冷。虎臣拿著水桶潑在地上,將血跡清洗乾淨。姜揚知道明天這裡就會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有些事情永遠也不會變。
姜歇突然在階下仰天大笑。姜揚問他:“你笑什麼?”
“我笑你蠢,姜揚。”姜歇吐了一口血沫子,“怎麼,你的佞幸又開始吹枕頭風了麼?”
“你說什麼!”
姜歇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一敗塗地,已是將死之身,又有什麼不敢說的!只可惜君父的王位,竟然交到你這種人手裡!你為政乖謬,偏聽偏信,忠奸不辨,善惡不分!古話說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你享盡齊人之福,可總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落得這步田地!到時候,不知道我容國國祚還有幾何?”
“來人,塞住他的嘴!在大政殿上胡言亂語些什麼!”高長卿裹著斗篷,用低啞的嗓音傳喚虎臣。姜歇冷笑,“不用了!刑不上大夫,我貴為公侯之子,卻被辱沒,被污蔑,被肆意懲處。現在,還輪不到你這種人對我刀劍加身!”他說完,一把踢開押解他的人,從他手裡搶過長劍。虎臣皆驚,姜揚卻抬手,讓他們統統不准動作。姜揚就站在台階上冷冷地望著他。
姜歇錯開他的目光,定定地凝視著高長卿,“國之將亡,必有妖孽。我詛咒你不得好死。”說完,手中用力,噴出一腔頸血,濺到他倆人腳下。
高長卿鬆了一口氣。他拽著姜揚的胳膊,手指因為用力,蒼白的皮膚上青筋爆出。姜揚仍舊皺著眉頭。他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一大批人慌慌張張地往大政殿來。凡是臣子上殿,必然是正容款步,禁止喧嘩,因此,他已經猜到來人是誰。果不其然,隨後他就聽到枴杖光當掉在地上的聲音。那根枴杖咕嚕嚕沿著台階滾下去,正落在姜歇的頭顱旁。
齊太后見到滿庭的鮮血,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一下子歪倒在地上:“阿歇!阿歇!”
姜揚也不看她:“公子歇引兵逼宮,自知罪孽深重,已經自裁伏法了。”
齊太后哭訴:“君侯!阿歇他雖然脾氣火爆,但萬萬沒有以下犯上的心思。自君侯登基以來,他一直慎言謹行,侍奉君侯像是侍奉兄長一樣禮敬!這其中必定有貓膩!這次是有人逼他的!逼他的啊!”齊太后扶著人站起來,老淚縱橫地指著高長卿,“就是他!就是他!他魅惑君侯,肆意栽贓!因為行刺之事借題發揮,污蔑我的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