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跟衛相是舊識?”姜揚將斗篷解下來,盡可能輕地圍在他身上。他見到高長卿,心中沒有一處不是盛滿了溫柔與憐惜。因為宿疾,高長卿的臉色略顯蒼白,他頭一次在姜揚面前堂而皇之地走神,指尖顫抖,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姜揚喊了他幾聲才讓他回過神來。高長卿歎了口氣:“何止是舊識。”說完便沒有再開口。這時候,剛巧一個內監迎上來,自稱是太后身邊的寺人,請姜揚去臨時落榻的地方休息。姜揚近一個月都兵荒馬亂提心吊膽,此時終於鬆了一口氣,自然而然攬過高長卿的肩膀,與他一道往後宮行去。
一路上高長卿都沒有說話,他沒有留意他嚮往已極的華美宮室,只沉浸在方才巨大的愉悅中。即使是暮春時節,夜深時分的室外依舊寒冷,高長卿卻絲毫感受不到,他整個人都蒸騰出興奮的汗水,將一襲斗篷浸得透濕:他原本以為還要等上一陣,卻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讓他見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他能夠隱忍十年的理由;那個人,也是他之所以念念不忘要回到帝都的原因。他之所以能夠撐下去,數著一個又一個可能到來的明天,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有資格站在他的對面,堂堂正正做他的對手,在大政殿上!現在想來,這個時刻來得比他想像得還要早。
就像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他興奮已極,期待著即將到來的遊戲。
可以將玩具親手一步一步,弄壞,撕碎的美妙遊戲……
只是光想想,高長卿就忍不住低聲笑起來。
衛闔。衛闔。
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情,就是報仇與報恩了。
“長卿?”姜揚把手背貼上他的額頭,“今天怎麼了,一直傻笑。臉那麼紅,是發燒了麼?”
“沒有。”高長卿笑意不減,眼神隨即落在宮殿的匾額上,愣了一下,“裕華湯?”
姜揚鬆了口氣:“總算能夠好好洗一洗了。你知道昨天晚上燕將軍把我們藏在哪裡麼?茅廁。真要命。”說完嘿嘿一笑,“以前總在裕華殿當值,守了三四年的殿門,卻不知道裡頭是個什麼模樣。今天終於能夠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長卿走到門前也不好推辭,朝他一拱手:“謝君侯賜浴。”
一刻鐘之後他就忍不住又朝姜揚一拱手:“君侯,君臣有別,裕華湯只有君侯可以享用。我去隔壁的蓮花湯就可以了。”
姜揚靠坐在騰騰蒸汽中“啊”了一聲:“那多不方便。兩個人洗澡,都要隔空喊話。”伸手就拉住他的腳踝,“沒人會知道的,快下來吧,水很熱很舒服,早點洗完早點可以休息。”
高長卿哪裡肯,即使沒有君臣之別放在那裡,他也不敢跟姜揚一個池子洗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要他與姜揚裸裎相待,還是殺了他比較容易。可是他一旦較勁,姜揚就鑽了牛角尖,一臉受傷地望著他:“我就知道,一回國中,你待我就不如從前了!昨天我要與你同去,你不肯;方才讓你為我御車,你不肯;連一道洗澡幫忙擦背,你都不肯!你果然沒有把我當好兄弟!”
高長卿看著他一臉傷心失望,嘴角抽搐:“這……揚哥你實在冤枉我了。實不相瞞,我只是有些怪癖,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的身體。即使是在我的父母兄弟面前袒露,都會讓我感到羞恥,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而且,你所說的輕忽,都是因為事逼從權,我心裡還是將你當哥哥看待,這份愛重就跟你待我一般!從今往後,我還是會向從前一樣侍奉你,不敢因為你成為君侯而有絲毫改變。”
姜揚仰著頭,面色稍緩:“希望你說到做到,不變初心。”過了會兒又悶聲道,“只是這個怪癖……實在是很奇怪吶。你我同為男子,為何你會感到羞恥呢?何況你也說了,我們是不同常人的關係,我把你看做最重要的人,你也懷有一樣心意。既然如此,這樣的小事……算了算了。”姜揚唉了一聲,憐憫地望著他大汗淋漓的臉。裕華湯是天然溫泉,溫度極高,高長卿捂得嚴嚴實實,都快要捂出痱子來了。“我也不勉強你了……或許你可以穿著褻衣下來?”
高長卿嘴角抽搐地轉身就走,姜揚與他隔空喊了小半個時辰的話都沒有人理睬。
泡完溫泉,兩個人圍著浴巾坐在一起,裕華湯中有專門服侍的宮人,拿抹了香胰的絡子給兩人擦背。姜揚仰天感歎:“真舒服啊……總覺得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實現了呢,真好。以後一定還要在禁中跑一次馬,這是我畢生的夢想,這一次不會再有人要砍我的頭啦。”
高長卿驚歎:“揚哥,做了國君也不是要犯法的事都做一遍……做國君有做國君的規矩,不比軍中小卒容易,做不好,也會有御史說死你的。”
姜揚因為沐浴整個人都鬆懈下來,竟然懶洋洋地低聲嗯哼,“我知道,我知道啦,我只是想想而已。哪裡用得上御史,你一個就夠我受啦……等等。”他伸出手指,輕輕把他臉上的泡沫抹掉,“沾上了。”
高長卿後知後覺地傻傻迴避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的舉止,臉騰地一下變紅了。姜揚笑:“你有時候真像個女兒家,怎麼這都要害羞呢?你我同為男子,你有的我也有,你沒有的我也沒有……”說完眼神落在他腿根子上,毫不避諱地凝視著。雖然隔了一層浴巾,高長卿還是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怎……怎麼?”
“沒……沒事。”姜揚難得吞吞吐吐,把頭轉開。剛才他就覺得高長卿不肯在他面前脫衣的理由很牽強,現在突然想到這一層,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小高身材單薄纖細,雖然已經成年,但光看身形,仍舊是少年般青澀的模樣,連皮膚都跟他這種糙爺們不一樣,看上去細嫩幼滑如同婦人。這樣的人……多半那裡不太行。
姜揚平時箕坐的時候,都要擔心那裡會不會突出得太明顯,不雅;但是小高即使平坐著,腰間圍一塊布……說實話,他低頭一看,也完全看不出是個男子。
好可憐。
要換做他,他也不願意在他人面前袒露。男人天生對尺寸很在意。他卻因為天賦異稟,沒有考慮到長卿自卑的心態。姜揚一邊反省,一邊盯著他那一雙雪白的大腿。真可憐。一眼望去果真好像女人……還有可能是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高長卿尷尬地把腿併攏。
更像了……姜揚打心底為他難過,打算以後給他餵點鹿鞭虎鞭之類的,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不過話說回來,這麼一直看著,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呢……不,本來就很熱,但是這種熱不比溫泉和蒸汽,而是一路爬上了心尖,熱得他好癢。
手心和心尖一樣得癢。
不知道摸上去什麼感覺……
“你在摸哪裡?”高長卿怒道。
“沒有啊!”姜揚趕緊坐直了,把手攥得緊緊的。
“小人該死!”同一時間,背後的宮人撲通跪下。
姜揚抹了把汗:“不是我呀……嚇死我了。”
高長卿驚異地望著他。
姜揚指指地上的宮人:“真的不是我啊!不是他麼?”
高長卿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冷冷地吩咐另一人:“君侯流鼻血了,拿塊冰來。”
“欸!有麼?”姜揚抹著鼻血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幸虧高長卿忙著對付那宮人。
“你剛才在做什麼,啊?”高長卿隨手披上黑底繡金的長袍,怒火沖天地詰問。
那宮人不卑不亢地回道:“小人為公子搓背,看到公子的脊背十分美麗,就心猿意馬,忍不住私自撫摸了公子的身體。”
“你、你……”高長卿也是隨口一問,不知道他會老實回答,一時間怒髮衝冠愣在當場,你不出個東西來。姜揚坐在一邊,鼻樑頂著冰塊望著他毫無辦法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就嘿嘿笑出聲來了。
那宮人朝高長卿磕了個頭,直起身來依舊鎮定道:“我對公子的愛慕發自真心,不知道今天晚上公子能不能與我春宵一度呢?這樣我就算明天就死去,都會很歡喜。請公子考慮一下吧!”
“不能!”高長卿扎上腰帶,要把他趕出去,姜揚卻阻攔,“等等!請等一下!”他指指宮人,又指指高長卿,“你們不都是男的麼?”
那宮人據實以告:“小人素好男風。”頓了頓又瞟了他一眼,“這世上有一回事,叫男風。”
“我知道,這個我知道。我有聽說過。”姜揚點頭,“只是……你方才說,春宵一度?兩個男子,難道可以春宵一度麼?”
“快滾!”高長卿把那宮人趕走,回頭淡定道,“不能。”
姜揚不解:“我看他的意思似乎是可以……”然後在高長卿黑沉的臉色下口風一轉,“不過長卿說不能大概就是不能吧。只是……以後遇到不太懂的人,長卿也不要那麼凶啊。他心裡愛慕你,你不應該對他如此。”
高長卿長吁一口氣,隨便敷衍他幾句。
“那我們回去睡吧。”姜揚打了個哈欠,“我早就想與你解衣而衣,同床而眠了。”
高長卿瞪圓了眼睛望著池水,不敢去看他那張人畜無害、剛毅正直的臉。
姜揚真他娘是不懂麼!這混賬……
看姜揚攬著高長卿出來,那宮人先是恍然大悟,然後悵然若失,卻依舊不肯放棄,一路唱著《越人歌》求愛,直到親眼見到兩人進了寢宮。他仰天長歎,蒼天呀,情敵是君侯,沒救了,徘徊了一陣只好憂傷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