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君少優到達西北大營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下旬。古樸陳舊的邊塞小城被接天連日的冬雪覆蓋,視野中白茫茫一片。西北風夾雜著殘雪打著旋兒的吹過,包裹著營地四周的木柵欄。長長短短的冰淩倒掛著,犬牙交錯,在冬日的照耀下散發出炫目的晶瑩剔透,偶爾暴露出地上和黑色的凍土,結著冰霜,嚴寒徹骨,叫人瞧了更覺冷厲。
將遠道而來的五千驃騎營安置到事先早已準備好的營地裡,又將其後尾隨而來的難民們引到城外災民聚集的破廟中。君少優瞧著被大雪壓塌了半片屋頂的破廟,上頭勉強用氈席茅草壓住了,裡頭的供桌泥像俱都掛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災民們在破廟當地攏了一地柴火,青色的火苗隨風舞動,時而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有黑色的煙霧從柴火中氤氳而生,瞬間就被呼嘯著的西北寒風吹散了。
君少優皺了皺眉,伸出雙手搓了搓,只覺得這裡冷的發陰。莊麟見狀,開口說道:“你一路風霜辛苦,先回大營休息片刻罷。大將軍正帶領著將士在城外巡視,晚間才會回來,為爾等接風洗塵。”
君少優歎息一聲,瞧著破廟中神情麻木,舉止佝僂的人群,開口說道:“這裡實在太冷,長久下去會凍壞人的。”
莊麟歎息一聲,開口說道:“我比你早到了近半個月功夫。我到那時,災情比如今更甚,滿眼都是斷壁殘垣,大雪封道,餓殍浮屍,百姓衣不蔽體佝僂在青天化日之下,賣兒賣女,易子而食。這會子已經好多了。至少能保證他們餓不死。只是這大冬日裡,凍土凝結的比石頭還結實,著實不好修繕房屋,也只能將他們集齊在這裡,熬過一個冬日便好了。”
君少優沉默片刻,他知道莊麟所言句句屬實。只是眼看著這情景實在難受。莊麟見狀,開口安慰道:“好在你當真鼓搗出足夠的冬衣,又帶來如此充裕的糧草等物,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會更好過。”
君少優默默點頭,一個年約七八歲,身材瘦小的男娃怯生生走上來,滿眼濡目崇敬的瞧著君少優,開口問道:“恩人,我們今後就住在這裡了嗎?”
君少優回過神來,向那男娃笑道:“嗯,我們暫且要住在這裡,等年後便會重建家園的。”
他的身後,是一干衣著臃腫的難民,雖然依舊是面有菜色,但各個精神飽滿,眼眸清亮,俱都以信賴的眼神看著君少優。另一位年約古稀,精瘦幹練的老者顫巍巍說道:“恩人,我們不怕吃苦,為了能早日重建家園,我們願意從今日起便上工。我們這裡有手藝純熟的瓦匠工匠,還要十幾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就連女人娃子也可以挖土板磚清掃房屋,只要供我們一口飯食叫我們有力氣幹活就行。”
其後災民紛紛附議。君少優見狀,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我會考慮的。現在請大家聽從將士們的吩咐找地方休息,其餘的事情我們從長計議。”
眾多災民聞言,立刻點頭應是,跟在西北將士們的身後安置起來。這些人在君少優的調、教下,都已經很習慣了這樣安營紮寨,就地起火的日子。因此並不需要將士們開口鼓動,只在被引領到破廟西邊廂房處時便行動起來。
力氣較小的女人和孩子負責將廂房內掉落的殘磚碎瓦、積雪垃圾清掃出去,經驗較為豐富的老人則找到將士們主動詢問可有用來遮擋風雪的氈席稻草,有力氣的壯年人則拎著鍬鎬在廟外凍土上敲打挖掘出泥土,工匠和瓦匠則繞著破廟轉了一圈兒,開始打量著該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棲身之處修繕的更為完滿一些。然後有手腳俐落,善於登高爬梯的小夥子小心翼翼爬到房頂,將斷裂的房梁清理出來,最終修補完善。
一切進行的有條不紊,熱火朝天。面有菜色的難民們手上的動作乾脆俐落,時不時還吆喝著破廟裡頭蜷縮在角落裡躲避風雪的同鄉一起出來幹活。負責押送糧草輜重的驃騎營搬了半袋糧食過來,清閒下來的女人們就地起火,去外面尋些看起來乾淨的雪水放進鍋裡加熱,然後將一碗碗熱騰騰的水送到漢子們身邊,被凍得臉色都發青的漢子們一口飲盡,低頭用雪搓了搓雙手,繼續精神飽滿的幹起活兒來。
而這廂女人們則開始架火做飯,依然是清澈的幾乎能照見人影兒的清粥,黑乎乎乾裂裂恨不得能把嗓子劃破的面餅,食物的香氣慢慢飄散在天寒地凍的嚴冬,幹活兒的人們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期盼和滿足,更多的則是一種令人看著就覺詭異的憧憬……
不錯,正是憧憬。從這一群群窮困潦倒的災民身上,西北將士們看到了令他們為之震驚的神色,迥別與尋常難民的麻木和絕望,這些新加入的難民們雖然依舊是身體精瘦,面含菜色,但無論精氣神,看起來都要更為振奮一些。
莊麟身後一干將領瞧著這些氣色雖不太好,但精神著實飽滿的災民們,面上浮起一絲顯而易見的驚奇。眾人不約而同的將目光凝聚在君少優的身上,久久不語。
君少優並沒有注意到西北將士們的打量目光,因為剛剛同他說過話的小男娃用洗乾淨的湯碗盛了一碗熱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送至君少優跟前,滿臉堆笑道:“恩人,這湯碗是我剛剛用熱水煮過的,然後又沖了幾遍,並不髒,恩人喝口熱水暖暖身子罷。”
君少優接過小男娃手中的湯碗,頷首笑道:“多謝你。”
小男娃看著君少優一閃而逝的笑容,愣愣的呆住了。他從小長於鄉野之間,不讀書不識字,並不曉得什麼叫繾綣溫潤,只覺得适才恩人的笑容好看極了,比村口財主家嬌養的小娘子還要好看。他的臉上熱熱的,就連脖頸耳垂都紅了起來,不過膚色太黑,旁人都沒有留意到。
小男娃憨厚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腦袋,低聲說道:“到了這裡後,恩人還會和我們一起嗎?”
君少優開口笑道:“嗯。我會住在前面的軍營中,每天都會過來看你們的。”
“我們會很快重建家鄉的罷。每個人都住上大大的房子,穿暖和的衣裳,有充足的糧食吃,再也不會有人被餓死凍死,不會像阿爹阿娘和姐姐那樣的。”
小男娃一邊說著,一邊用漆黑晶亮的眼眸盯著君少優。君少優可以從男娃的眼眸中,清晰的瞧見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頷首,開口應道:“嗯,不會的。”
小男娃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炫目的白牙。守在灶口上的女人們也不自覺露出燦爛的笑容,看向君少優這邊。她們的眼眸中毫無例外充斥著瘋狂的崇敬和信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期盼。輕車熟路的將熬好的米湯和乾糧分好送給過來領飯的災民,女人們還不忘分一杯羹送與一旁站立的將士。經歷了重重磨難的他們不住道謝,感謝將士們願意收留,幫助他們重建家鄉。將士們鮮少經歷這樣的待遇,不覺新奇萬分。
君少優端著被熱水燙的熱熱的湯碗,心中百感交集。說句實話,當初以傳、銷的手段哄騙這些即將發生民變的災民們,君少優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在做出那樣一番承諾之後,君少優並沒有當真過。只是想著暫且穩住這些暴民,等到了西北大營之後就可以撂手不管。
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些災民們居然真的把他的話奉為圭臬。在遭遇了天災人禍,妻離子散,親人不斷逝去的苦難後,這些災民們依舊能保有這樣的精神和期望,君少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更多的,卻也是由心底油然而生的壓力、驕傲和雄心壯志。
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報答這些毫無保留相信他的災民們。雖然於上位者,總是習慣用口舌來安撫流民,穩定百姓,君少優前世也沒少做這樣的事情。可親身經歷其中,看到那些曾經麻木絕望的人因為自己的鼓動一點一滴的改變,看到他們慢慢堅強樂觀起來。君少優只覺得滿心欣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君少優覺得,他應該對這些災民們的期望負責。是他親手給了這些絕望的人以希望,所以他也有責任幫助這些人實現期望,也算是兌現他的承諾。而不是將他們當做包袱一般甩給林惠將軍,更不是將他們當做蠢人一般肆意愚弄。他總該做點兒什麼,要對得起那些珍貴且真摯的信任。
半年溫飽,一年土豪。
君少優皺了皺眉頭,他不知道當初隨口而說的話究竟能不能實現。但他總要努力一番才行。
莊麟看著君少優沉默不語,心中大概猜到他想的是什麼,不覺了然一笑。開口說道:“災民們勞累奔波一日,還是讓他們早先休息罷。我們站在這裡,他們總是不好安置的。”
君少優聞言,頷首稱是。又和領頭的幾位災民寒暄幾句,方才在莊麟的引領下返回西北大帳。
大將軍林惠正帶著將士們在城外巡視,一時片刻都回不來。君少優在莊麟的引見下同另外幾位駐守大營的將領們寒暄廝見。眾人對這位新鮮出爐的永安王妃也是頗為好奇。因駐守西北的兵馬大多數是鎮國將軍府麾下,彼此也算是一家人。君少優受到了諸多將領的熱忱歡迎。大多數人對於他如何鼓動的災民如此積極趕到好奇,君少優將自己的手段一一言明,引得幾位長於練兵的將領若有所思。眾人一見如故,最終還是莊麟以君少優初至西北,一路風塵辛苦為由,將人帶回營帳短暫安歇。
莊麟出身皇室,十二歲入伍,積攢軍功無數,目下已升至正三品右武侯大將軍。是西北軍中除正二品驃騎將軍林惠外,官職最高之人。且身上又兼著欽差大臣之銜,所住的營帳自然也更為寬敞明亮一些。
莊麟一路默然將人引回大帳。當地而立的巨大火盆燃燒的正旺,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已經習慣了寒風冷冽的君少優下意識眯了眯雙眼,抬手拭去眼角的濕潤,鼻端也覺得癢癢的。一時間,連頭腦都有些渾渾噩噩起來。
莊麟走至跟前,將君少優身上披著的大氅退卻,又拽著人走至臥榻前坐下,回身遞給君少優一杯薑茶,開口說道:“你先喝兩口熱茶去去寒氣。躺下休歇片刻,舅父正帶著人馬在城外巡視,等會兒他回來了,我叫你起來。”
君少優點了點頭。行軍數日都是在暴風雪中煎熬,驟然入了這溫暖的環境,身邊又遇見熟人,心神得以放鬆的君少優頗有些昏昏欲睡,不自覺便打了兩個哈欠,睡眼惺忪。莊麟見狀,躬身為君少優鋪好床榻,柔聲說道:“知道你素、j□j潔,我已吩咐下面為你燒好了熱湯沐浴。你洗漱過後再安歇罷。”
君少優舉手,配合著莊麟的動作褪下身上外衣,簡單洗漱過後,穿著白綾中衣躺在床榻上。莊麟也褪去外衣在外面躺下,君少優閉目養神,聽著莊麟絮絮叨叨這半個月來的事宜,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