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沒過幾日,君少優便聽聞國公夫人將身邊的大丫鬟春櫻指給陳媽媽之子馮源祿為妻,並恩典馮源祿外放為良民的消息。一時闔家奴僕分外豔羨陳媽媽的風光體面,紛紛稱讚夫人之賢德仁善,待下寬厚。楊黛眉一時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君少優正在練字的身形微微一頓,細細思量過後,不覺莞爾一笑。
看來他倒是小覷了陳媽媽這個人。
在君少優看來,當日他挑明春櫻有洩露機密之嫌,便是想逼迫陳媽媽出手對付春櫻,屆時鷸蚌相爭,無論誰贏誰輸,都是斷了楊黛眉一條臂膀。於君少優而言,並無損失。
豈料陳媽媽心思更為縝密周全,居然有能力求得楊黛眉將春櫻指給她兒子。到時兩家並為一家,春櫻只要不傻,自然不會在楊黛眉跟前說她公爹的不是。少不得還要在楊黛眉疑慮之時多為其描補剝白一二。陳媽媽此舉,不但化解了一場極為可能出現的權利紛爭,還為自己拉攏了一大助力。到時婆媳兩個裡應外合,更能把楊黛眉牢牢握於鼓掌之間。
這化敵為友的本事,令君少優甚為嘆服。
且另有陳媽媽借機求楊黛眉恩典馮源祿外放一事,不但為私下藏掖的晉昌坊鋪子過了明路,更為自己兒子謀了個前程。又為楊黛眉搏得一份賢名討她的歡喜,更鞏固了自己在夫人跟前第一得意人的位置。一箭數雕,果然不可小覷。
君少優微微一笑,將寫壞了的一張大字團成一團扔進簍裡。秋芙站在一旁侍立,開口笑道:“真不曉得當日郎君跟陳媽媽說了什麼,竟叫陳媽媽想出了替兒子求娶春櫻姐姐的好手段。春櫻姐姐可是夫人最看重的大丫頭,現下夫人房裡使喚的丫頭泰半都是春櫻姐姐調、教出來的,大家對她更是敬重。如今被陳媽媽討去做了兒媳,今後兩家裡應外合,在府中更是說一不二了。難得陳媽媽如今又看重郎君,她得了意,郎君行事自然方便。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如此助力,郎君好計謀。”
君少優展顏笑道:“不過是隨意說兩句家常話,誰知道陳媽媽想到哪裡去了,竟琢磨出這個主意來。”
這倒是真話,陳媽媽的手段當真叫他刮目相看。
秋芙眨了眨眼睛,眸中閃過一絲晦澀猜疑。沉默片刻,低眉斂目的說道:“春櫻姐姐聰慧機靈,又口齒伶俐,自然能討得夫人的歡心看重。哪裡像奴婢這般笨嘴拙舌的,不能替主子分憂。聽說馮家的小子被恩典外放,夫人看重陳媽媽,放出馮家小子的時候給了他不少銀錢叫他安身立命。如今府中誰不稱頌夫人仁德寬厚,對待下人甚好。春櫻姐姐服侍了夫人一場,夫人捨不得她,只說讓她嫁過去後依然盤頭在夫人跟前當差。這白日風光當差,晚上歸家便自己做主子,也算是她的一番造化了。”
言語之間,有種說不清的意味在裡頭,似是遺憾又是羡慕。再加上最後一絲若有還無的歎息聲,更添了兩分悵然。
君少優漫不經心的瞥了秋芙一眼,開口笑道:“你若是有鐘意的人,也可以同我說個明白。你我主僕一場,念在你服侍我許多年的情分上,總不能叫你只羡慕外人風光。”
秋芙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眸,開口說道:“郎君說笑了。奴怎會有私相授受之舉,令郎君蒙羞。”
“男歡女愛本就是平常之事,何況以秋芙姐姐的脾性,自然能做到發乎情止乎禮,又何談私相授受。”君少優盯著秋芙越發嬌俏清秀的容顏,調笑道:“咱們大褚風氣開放,並不似前朝那般拘泥刻板。秋芙姐姐很不必如此謹慎小心。也不知哪個小子有福氣能得姐姐的青眼。屆時我也向夫人求個恩典,斷不會讓你過的比春櫻姐姐差就是了。”
秋芙抬眼笑問:“郎君如此說,可是認真嫌棄奴婢愚笨,不配服侍在郎君身邊?”
君少優笑道:“怎麼會。只是你盡心服侍了我一場,我總要為你的終身大事考慮。”
秋芙臉上閃過一絲羞怯,亮白小巧的貝齒咬著下唇,斯斯艾艾的說道:“郎君若是不嫌棄,奴婢願意陪嫁到永安王府,生生世世服侍郎君才好呢。”
君少優淡然微笑,並不如何在意。只開口提點道:“女兒家在涉及到婚姻大事的方面總是羞澀扭捏不好直接開口。你倘或有別的想法,又不好意思跟我說,可以叫你老子娘來求見我。你盡心盡力在我跟前服侍這麼多年,這點兒心意我還是能做到的。”
秋芙神色略帶遲疑的打量著君少優。只覺得這人的言談舉止太過認真,可神情卻又是漫不經心的。秋芙有些捉摸不透,不知道君少優這一番話究竟是閑來說笑還是真有此意。沉默片刻,秋芙欠身說道:“奴婢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今後前程如何,單憑郎君吩咐。”
君少優搖頭哂笑,只覺得秋芙果然是秋芙,行事舉止一如從前那般喜歡討巧。她總是能恰到好處的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然後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再做出最為妥帖且留有餘地的選擇。這份謹小慎微,是當年的君少優極為讚賞心疼的,而這份察言觀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君少優總是學不來。
秋芙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君少優,試圖辨別出君少優的真實心意。卻見他面無表情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麼。秋芙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一抹沉吟,旋即躡手躡腳的走到案幾旁邊,動作輕緩的為之鋪紙研磨。神態溫婉,舉止嫺靜。叫人觀之便覺得甯心靜氣。
細微的硯墨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裡想起,君少優回過神來,反而覺得一陣心浮氣亂,旋即擺手示意秋芙先行退下,他想自己個兒靜靜的呆一會兒。
秋芙身形一僵,臉上閃過一絲鬱鬱不安,旋即乖巧的躬身告退。還不忘伸手幫君少優合上門扉,細緻體貼之處,甚為盡責。
君少優身形一松,頹然的趴在桌案上。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起了芥蒂便如千千結上系了個死扣,再怎麼努力都解不開了。正如前世秋芙尋不到源頭的背叛,曾經讓君少優疑惑不解,終日琢磨。結果琢磨來琢磨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反倒是心中的隔閡越來越深。到了如今,哪怕君少優明知此時的秋芙並無貳心,卻也不敢將信任託付。就怕有朝一日秋芙又心動反水,叫人防不勝防。
這種若有若無的生疏隔閡,想必秋芙也察覺到了。所以這幾日舉動更為謹小慎微,心思更為婉轉玲瓏。哪怕隨意說笑一句,她也能在腦子裡過三四遍,琢磨著這當中是否另有深意。
君少優幾輩子都是個率性簡單的人。秋芙的種種舉動無形中給他帶來了更大的壓力。叫他深刻的意識到,兩人是再也回不去曾經那種默契無間。
君少優發現,自己無法對秋芙放下戒心。雖然這種猜忌對於今生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的秋芙來說,並不公平。可是於君少優而言,這世間早就沒了公平。有的,不過是人心。只可惜人心叵測,君少優是個魯鈍愚笨的人,他總是琢磨不透人心向背。
所以君少優只好用些心思幫秋芙尋個她覺得可心的人家,再為她置辦一副豐厚的嫁妝,也算全了兩人兩輩子的主僕情分。
正在沉吟間,君少優陡然聽到外頭一陣簾隴響動,有人在外頭道喜不迭。君少優抹了一把臉,起身出了書房。只見陳媽媽立在當地,滿面欣喜,正拉著秋芙的手不住說著一些討采頭的好話。秋芙亦是滿面堆笑的寒暄斡旋,兩人眼尖的瞧見君少優的身影,連忙過來道喜。滿院子的大小丫頭婆子也都簇擁著過來湊熱鬧。
眾多女人吵吵嚷嚷的聲音震得君少優有些頭疼,旋即按了按太陽穴,展顏笑道:“你們都說什麼呢,七嘴八舌的,我一句也沒聽清。”
陳媽媽笑不攏嘴的欠身說道:“恭喜郎君,賀喜郎君。前頭小子傳話來說永安王已經派了媒人送雁請期,郎君的婚期定了,就在八月初八。那可是個好日子。”
君少優搖頭輕笑,他還以為有什麼大喜的事兒。卻原來不過是他嫁人的日子定了。又不是即刻就要嫁人,瞧瞧把大家樂的。
陳媽媽瞧著君少優不以為然,有心示好。遂湊上前來堆笑道:“夫人對郎君的婚事可著緊的很。前頭的消息剛剛傳來,夫人便樂得賞了闔族下人三個月的利錢。說是府上好容易有了喜事,叫大家都跟著樂和樂和。這幾日夫人忙著給郎君置辦嫁妝事宜,幾乎夜夜都不好睡。只說要把郎君風風光光的嫁到永安王府。叫人瞧瞧咱們護國公府的氣魄呢!”
言下之意,是叫君少優不必操心嫁妝的事情。就憑楊黛眉這麼一通嚷嚷,這嫁妝必定只厚不薄。左右府裡二郎君和大娘子都還未曾婚嫁,楊黛眉興許要借此事來個賠本賺吆喝,也叫外人瞧瞧她的賢良淑德,對待庶出子女比對待自己親生的也不遑多讓。如此名聲有了,家世不俗,一雙兒女議親的時候會更容易一些。
不過話說回來,楊黛眉就算是想在君少優的嫁妝上刻薄小氣也不能夠。畢竟是陛下親自下旨賜婚,滿京城的豪門仕宦可都拿眼睛盯著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倘使護國公府在嫁妝的事情上扭扭捏捏的,恐怕會讓陛下覺得護國公府對於這樁婚事十分不滿。屆時掃了皇帝的顏面,又惹怒滿心火熱的永安王,可比任何事情都麻煩。
既然不甘不願也得置辦豐厚嫁妝,還不如索性做得心甘情願一些。省得叫外人看了熱鬧。想必陳媽媽也是以此為藉口勸說楊黛眉的。
君少優眨了眨眼睛,瞬間明白了此刻情形。雖然他自負熟諳經濟之道,對銀錢一事並不如何在意。但想到最最小氣儉省的楊黛眉可能為了這筆豐厚的嫁妝心疼的滿心淌血夜不能寐,君少優便覺得心中大快。當即開口笑道:“夫人向來對我們這些庶出子女視如己出,少優感激不已。此事又勞夫人費神了。”
“都是自家人,郎君何必外道。”陳媽媽笑著寒暄幾句,又說了一大車“夫人賢德”“夫人寬厚”的場面話,贏得君少優感恩戴德聲聲道恩,方才心滿意足的回去覆命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府中上下為君少優出嫁之事忙的是雞飛狗跳。展眼八月在邇,又有禮部來人確定規格禮制。事關皇室威嚴,於細微處亦不可輕忽怠慢,免得貽笑大方。到了最後,闔家上下除了終日無所事事的當事人外,竟連外男君瑞清都坐臥不寧,成日裡跟禮部、工部接洽,共同商討昏禮事宜。並整日盼著初八早早到來,“將君少優儘快打發出門,還我護國公府一個清靜”。
在這樣的心思下,苦苦期盼的八月初八終於姍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