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阿江 第五章
清河翼王那是誰人?縣老爺官大人可明明白白告訴你,那是記在史冊上的前朝君王貴胄,抗寇殺敵守中原的赫赫名將,無奈前朝末代天子聽信讒言,將翼王扣以謀逆之罪,翼王抵死不從,令三百親信殺出京城,臨至黑水時已四面楚歌,回天乏力。
翼王以劍指天,怒嘯:吾為天下,蒼天負我,吾既死亦墮惡鬼道,怨念未嘗,生死不滅!
遂投江而亡。
一月後,確如翼王所言,前朝覆滅,大昭立國。
縣老爺說完,拿起杯蓋過了過,唏噓之聲溢滿堂內。雲海大師接著道:
原以為翼王大仇以報,合該超脫凡世,魂歸黃泉,哪知他一生殺孽太重,死後又走上厲鬼道,歷歷陰魂早不歸地下閻王三司十王殿掌管,只待再集足九千九千九十九條性命,就能脫離鬼身化成修羅,此後就算天上神君下凡收服,也得看天道時運助是不助。
這麽一隻大鬼,僅差一步就能得道成魔,卻叫凡人插足一竿將他怨氣散去九成。這就如同那修仙之人服下散功丸,千百年來修為一夜之間毀於一旦──
石頭啊石捕快,莫怪連旭日東神都不幫你,你實實在在該嘗此債啊!
雲海大師解說完畢,也喝足五杯茶水,他一拍肚皮,打了個飽嗝,再再搖頭──
石施主啊,那鬼王怨氣雖散,卻還留了一成積於心頭。這般厲害的鬼神一般哪輕易開口,若出嘴要了,就是天上神君亦不好隨隨便便拂了面兒。你以自身福祿厚命毀他九成怒怨,他便是憑那一成魔氣亦能叫你同安陵上下生吞入腹,如今卻只在東主跟前求了陰親,已是十足十地厚道了!
便看他跟前,石頭一臉淒慘面色,悚然半天,拍案站起,不!我不嫁!!
雲海大師叫他嚇得一乍,好似怕叫厲鬼聽到一樣,忙四顧一圈,拍拍石頭兒肩膀,安撫他坐下:祖宗爺爺,誰叫你嫁啊!鬼王可是給足你面,明白講了是你入贅,可還不是為了石施主好,如是他成心要你倒楣,哪需大費周章命你娶他,早命小鬼將你魂魄綁到陰間押你拜堂嘍。
老班頭聽出道兒,急問,大師,意思是咱石頭不用賠命了,可是不是這意思?
那是那是。可不就這意思!即是入贅,到底是尊石施主為夫,按著俗禮,他鬼王還得入陽間來同石施主完婚哩!
老班頭舒了一氣,好在好在,那鬼王也不算太陰毒。
師傅……
住嘴!都是你惹出來的,看你往後還敢不敢貪嘴!跟鬼神求親,這事兒你都做得出來!
石頭吃了一記爆栗,哪敢再頂嘴。他實實在在欲哭無淚,當初到底是誰逼他去江岸請罪?唉唉唉,到底師傅最大,他就是不服還能如何?
“大師……”石捕快湊了過去,小聲問:“可真沒其他法子?” 石捕快心中血淚直下,禿驢啊禿驢,他兩次都是叫這幫子禿驢坑上的啊!
雲海大師推起笑臉,紅光滿面,喜慶洋洋,循循善誘道:“我佛慈悲,不瞞施主,貧僧遊歷至貴地,便是掐算出此處方圓將有修羅出世,禍害人間,如今眼下就有一法子能解救天下蒼生,就連旭日東神亦親自幫施主應了鬼君,為了黎明百姓人世安泰,石施主你還是……乖乖娶罷!”
此話剛出,底下聽了全程的兄弟們一呼百應,不外乎是──
師哥師哥,柄子說那鬼王生得當世第一風流面兒,此番豔福也不是誰人能享,您莫在挑啦!
石大哥,我上有妻兒下有八十歲老母,您一定得應承,莫傷了那鬼王的心,將咱安陵給呼啦啦淹了啊!
俗言做好事深藏功與名,石頭兒,你真是咱全安陵捕快的楷模,當時的活佛啊──
石捕快無語凝望一片藍天,滿目滄桑。
大夥兒們,你們到底知是不知,那只鬼王,是只公的啊……
杏花二月天,春意滿人間。
今年甫剛起頭,安陵縣裡便出了天大的事兒──咱縣裡最最雋秀的石捕快,終於要迎新人入屋嘍!
誒,那石頭兒不是克妻的麽?哪家膽大姑娘敢嫁給他?
大娘掩掩嘴,四處看了,小小聲答,哪是什麽姑娘!咱石頭兒生得太俊,連江鬼都愛上,這月初八訂好時辰,熱熱鬧鬧辦冥婚哩!
哎喲娘啊,居然要娶個鬼妻管家,這石捕快也真夠驚天動地,嚇死人嘍!
鄰里坊間將石捕快欲娶鬼妻之事傳遍千里,便是外地來的都覺新鮮怪奇──冥婚在當世也不算少見,可弄得這般熱熱鬧鬧全城皆知也算是百年難見的了。
便說那安陵罷,也不知怎地突然改了面貌,自那石頭應下婚事,隔日全縣乃至城外方圓十裡遍地開花、樹上結果,江水上魚群騰躍,更有百鳥齊齊賀鳴。這些吉象持續了足有半月,接著縣裡便好事接連──那遇難事的出現轉機、窮苦的賺了銀錢、女兒嫁了好郎君、男子娶了好媳婦兒,就連生不出娃兒半老徐娘都能傳出喜事來,最最歡喜的當屬那些艄公漁夫,這陣子出河打漁皆無風無浪,次次俱是滿載而歸。
全縣上下一片歡喜,哪還再懼這江中厲鬼,只把他當成了江河之神,還有人買了供祭舉家去渡頭參拜還願。
如此這般,原對這場冥婚還有微詞的鄉間父老,到後來皆是滿嘴贊言,把石捕快同江神說成這天上地下僅有一對,瞧見石捕快時便爭相拱手賀喜,那些眼神兒……好似恨不得馬上將石頭兒打包打包投到江裡去!
石捕快瞧著這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實實在在無以言對,眼看好日子將近,縣裡首富王員外還慷慨借出府邸給石頭兒辦這場喜事。進門的到底是東道鬼王,眾人也萬般不敢有一點馬虎,頭一件事兒便是先給鬼君在江岸邊修建祀堂,用上好檀木為其做了一個牌位,免得到時迎親還不知上哪處請人。
好事將近,石捕快讓縣老爺放了大假,全心全意去籌辦婚事。
石頭拂了王員外的好意,決議在自己那毛坯房裡辦喜事,畢竟他石頭也就這一畝三分地,鬼王若是嫌棄當初也不該看上他。說是如此,石捕快卻依舊按著古禮將這小窩重新整修,傢俱物什盡數翻新,那鬼王也真真是不怕臊的,某日一早,石捕快正欲去催新榻,哪知出門便見那一張紫檀大床,做工之精便是張大人也搖頭直贊──怕是舉國最好的匠工也做不出這等手藝。
全縣上下聽得消息忙湊來看熱鬧,只看他們個個目光相覷,真真笑得促狹又下流。
新婦送家什本是天經地義,新床卻都是夫家置辦,意作夫妻燕好、床事順泰。這鬼王倒好,自己送張大床來,這不是催著郎君上榻,可夠沒羞沒臊的!!
有了鬼王這一大反面教材,石捕快面皮越來越薄,轟走一群好事者後,他蹲在地上哀聲歎氣,兩手托腮看著那騰出來的舊傢俱,那裡頭還有一張案子書櫃,瞧著足有九成新,可不是他年前剛買的麽?
幫夥的上來問,那桌子櫃子也要換了?
石頭一頓,看著那處出神半晌,最後拍拍大腿,道,送人罷。
天色不知何時已換上一片紅霞,石捕快懵懵笑了,滿腹思念卻無人知。
阿江阿江,我就要娶妻了。你走得竟是那樣急,連姓名是何老家在哪也不告訴我,這喜帖也不知上哪兒送去。
石頭轉而又想,這樣也好,阿江好似他的美夢,來去無影。
他想起那寒寒冬日,阿江背手站在月下,暮雲靉靆,那張清顏朦朦含笑,朱唇微啟,輕輕喊他一聲小石頭……
哎喲,石大人,你咋掉淚啦!
石捕快慌慌低頭擦擦眼兒,道,沙子入眼,可酸死老子了。
二月初八,宜嫁宜娶萬事皆順。
三更天,縣城上下燈火敞亮,卻不是哪家正在辦喜事,嗩呐吹起鑼鼓奏響,那些過路鬼神俱一讓道,有聲呼道──清河翼王辦喜事嘍!
看那浦江河川千百盞紅燈籠高高掛起,縱是天上神仙往下界一看,怕要以為九天宮闕何時挪到人間去了。
此夜東道鬼王出嫁日,各方神佛亦要賞臉,瞅那黑夜一輪明月高高懸起,雲霧皚皚,夜色正濃,那些安陵百姓俱在屋前掛起紅燈,便入屋就寢。鬼神嫁娶,凡人怎能肆意窺看,就是有那些膽大的,忽聞一股馥香傳來,便混混欲睡,挨著倒地而眠,一夜好夢。
那迎親隊伍都按著生辰八字挑好,他們舉著一頂小巧紅轎,那雲海大師親自躬身去祀堂內將翼王牌位取出,卻看那牌位上書著“江燕雲”仨字,卻用紅布莊重掩了,免叫新郎看了去。
那白駿馬上,新郎一身穠豔喜袍,質地卻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廣袖裾衣金絲鑲邊,看那石郎寬肩細腰,一雙星目仿若黑暗中一抹瀲灩星光,皓齒唇紅俊逸斐然,風流氣度不言自顯。
起轎──
接了新娘,嗩呐又起,鑼鼓又敲!
安陵巷南石宅,縣裡那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已請至入座,石頭兒無父無母皆靠他們照拂看大,尤其那上座老班頭,更是身著新衣喜色洋洋。
忽聞外頭鞭炮聲響,數人相看,來了來了,喜轎到了!
新郎下馬,走到前來,正欲抬腳踢轎門,忽然陰風乍起,吹得那燈籠直晃,雲海大師如滾球般滾來,驚聲嚷嚷:鬼王來了!!
那幾十人往天上看去,哎喲天啊,只看夜空何時劈開一抹漫天雲霞,一頂豔紅飛轎乘著彩霞而來,前後兩邊各有兩隻雲獸護駕,八個玉面侍童幫著開道,卻看那轎尾系著紅花繩金鈴鐺,叮叮咚咚如同仙樂一般──這哪是鬼王出嫁,分明是仙人下凡!
鬼轎落地,青煙嫋嫋,那金童似的奴兒蹦蹦跳跳過來,挑著媚眼兒:姑爺,還不快去卸轎門!
呃、哦、哦!
石頭過去,抬起腿來踹了門。接著就看一隻白掌掀起幔紗,接著便見一長髮男子從轎中步出,他身著與他相似的喜服, 一襲紅袍墜地,卻似砸在石頭心上,他不由抬頭去看,那鬼王蒙了紅紗,影影綽綽間足可見那絕色天顏,可不知那凡人窺看了,是否會折壽了去。
小童扶著新人過來,同姑爺一同執起彩球綢帶,司儀與屋裡眾人見了這番奇景竟也不駭,石頭只覺恍若身在夢中,只有那紅綢一端牽著的身影才是真的。
樂起,主祝者詣香案前跪,皆跪。
司儀唱: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升、平身、復位!跪、皆跪!升、拜!升、拜!……
三跪九叩六升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夫對拜,最後司儀祝唱:禮畢,退班,入洞房!
新房裡紅燭灼灼,待閒雜人等皆退出去,新郎把門慢慢掩上,咽了咽,定定回身。喜床上那鬼王端坐,屋內青火搖曳,便是紅布掩了臉目也擋不住那無雙氣度,一抹月華攏著周身,確確是矜貴難言。
石捕快到底是凡間俗人,他此刻已然回過神來,自然生了幾分怯懦。原以為只要領著牌位進門便算了事,哪知這鬼王竟現出真身,禿驢啊禿驢,你可真欺我甚深啊!
以石捕快的記憶而言,他此下算是第一次同鬼王打交道,自是有些局促,站在門邊,去也不是,回也不是,愁得不行。
“呵。”一聲輕笑傳來,那聲音如二月春風,比當世任何絲竹弦樂還要動人。
石郎當下便紅了面兒──想那石捕快三次成婚不成,這般蹉跎了數年歲月,竟也無心於風月之事,活到這般大的歲數,還是極其珍稀的童男一枚。
劍在弦上不得不發,石頭兒,壯起膽子,上罷!
石捕快調整吐息,捏捏兩手,那裡早就汗濕一片。他走上前去,在自己的“娘子”跟前站定。
一股幽幽清香攏了過來,馥密沈沈叫他一時間又躊躇起來。
最後,他帶著一絲絲的緊張、一絲絲的惶恐、一絲絲的無奈、一絲絲的期待……用雙手鄭重地掀開了那滿目紅紗。
四目相對,一如那茫茫冬夜,門房一揭,已是一眼萬年。
看那眉飛入鬢,目若幽蘭,濃睫青影,兩邊垂下一縷青絲,根根分明,堅挺鷹鼻,輪廓深邃,冷冽如劍,薄唇卻似抹了紅胭,清灩無邊。
清河翼王,東道鬼君江燕雲。
這都不是他。他到底是誰?
石頭悚然一怔,手掌卻已撫上那冰冷的顏,他深深切喚:
“阿江……?”
作家的話:
今晚繼續第二更-3-
五章才剛寫到一半是!怎!樣!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