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 冷夜情
唐濤的字跡剛勁有力,看來這個人不僅是一名探險家那麼普通,他的書法相當有功力。筆記上還畫有許多插圖,那些繪畫也堪稱妙作佳品,圖文並茂,每一頁都記錄著驚險刺激的冒險經歷。張立原本只是想找找唐濤有關帕巴拉神廟的記錄,但他只翻看了第一頁,就被文章的內容牢牢吸引住了,並不可遏制地想繼續翻看下去。雖說是本筆記,卻勝過了他看過的任何一本冒險題材小說,更重要的是,唐濤寫過的一些地方是張立去過的,因此他知道,唐濤寫得有多麼的真實,其描述之生動具體,看了猶如身臨其境,扣人心弦。加上那些簡單而清晰的速描繪圖,這本筆記,不啻於一本完美的藏寶圖合集。某些地方風景如畫,某些地方機關如林,某些地方建築神奇,某些地方驚險神秘,唐濤使用過的工具,有很多連目前的特訓隊都還達不到;唐濤去過的一些地方,比他們去過的還要凶險萬分,每當看到玄奧處,張立不由自主停下思索,這樣的機關設計,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呢?如果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會怎麼辦?當看完唐濤的記述,又不禁拍案稱絕,竟然還有這樣的方法!原來這個機關竟然是起這個作用的,該死,我怎麼沒想到!
張立果然忘記了飢寒,只是看得時而心驚膽顫,時而讚歎不已,時而疑竇叢生,時而冷汗涔涔。這時候,張立才回憶起古俊仁博土說的,這是中國探險第一人,這個稱號,不是憑空得來的。
張立剛開始看唐濤深入非洲原始從林的一段經歷,就聽見岳陽道:「好餓啊!」
張立面色一喜,扔掉筆記,踢了睡袋裡的岳陽一腳,罵道:「你小子,總算醒了!我背著你要死要活,四處逃命,你倒好,舒舒服服地睡安穩覺!現在醒啦,知道餓啦?沒有吃的了,我都吃光了!」
岳陽長出一口氣道:「是那血清起效太慢了,不能怪我吧。我們現在在哪裡?好像還在帳篷裡嘛,請問,你是什麼時候背著我到處逃命了?」
張立跳將起來,道:「請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這裡可不是剛才那座帳篷了!快起來,被你一說,我也餓得不行了!」岳陽道:「還有吃的啊!你這傢伙……」
由於貼得更近了,說話聲音也不用那麼費力了,卓木強巴和唐敏原本就緊挨在一起,低聲耳語,只是這次多了一個呂競男,許多話又成為禁忌。呂競男醒來後,神志一直沒恢復到正常狀態,有時一會兒叫熱,一會兒叫冷,卓木強巴知道,那是中樞調溫系統出現了問題。有時呂競男又發出一兩聲誰也聽不懂的囈語,有時還有梵語發音,卓木強巴和唐敏則只能應著她的發音回答,使她不至於沉睡過去。不過,意識迷亂中的呂競男始終牢牢地攀附著卓木強巴,好幾次差點把唐敏擠下去,似乎這是她唯一剩下的生命本能反應。
但還是太冷了,尤其是手指足尖,冰冷像一隻水妖包裹著你,順著肢體的末梢慢慢地爬上來,佈滿你的全身。此刻的三人就像被數件衣服反覆包裹的大粽子,卓木強巴將衣物勒了又勒,袖口足管等處用細繩紮緊,他的破背包做了衣服縫隙間的填充物,呂競男的背包像個袋子將三雙腳裝在裡面,三人等於是捆在一起,如此,也無法抵擋寒冷的入侵。體溫仍在一點一點被消耗,卻沒有補充,趁著還能動,三人便依靠肌膚激烈的摩擦取暖,但能量卻消耗得更快了。呂競男還在囈語,但此時有些話已經可以聽清楚,其中反覆的一句便是:「卓木強巴,有什麼了不起……」
後來呂競男似乎更清醒一些了,但還是有意無意地重複這句話。每次聽到這句話,卓木強巴就明顯感到,身體某處肌膚像被螞蟻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麻又癢又痛,他已經分不清感覺是來自左邊還是右邊,對他來說,已不重要。此時對他來說,喉頭強烈的乾燥和癢感,整個肺部像被烘乾機烤過,那才是他最擔心的問題。濕化的氧氣早已用完,同時面對兩位需要水而無法動彈的女性,卓木強巴只能自己一口一口含化積雪,再猶如雌鳥喂雛一般一口一口喂給二女。大家都開始咳嗽,這是肺水腫開始的症狀!
這個夜晚,是卓木強巴有生以來最難忘記的一夜,他同時和兩名女性,保持最原始最親密的接觸,卻沒有任何情慾上的感觸,這樣做,只是為了活下去。一種求生的本能,使他們拋開了一切,相互激勵著,相互安撫著彼此,以求熬過這近乎不能存活的一夜。他們低聲訴說著各種故事,相互提醒警告不使任何一人失去意識;他們堅信著,只要到了明天,只要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胡楊隊長他們會來幫助他們離開這裡。
就在三人都凍得瑟瑟發抖、發音不清時,卓木強巴突然感覺到,在不知是敏敏還是競男的腳下面,有一個硌腳的小東西,他一時無法判斷是什麼,總之是清理背包時被忽略掉的。卓木強巴小心地繞開不知是敏敏還是競男的腳,去判斷那東西的大小、形體,他期望著,希望是他們此刻夢寐以求的東西。
腳已被凍得麻木,卓木強巴小心地抬高腳面,希望能將那東西倒出來。唐敏和呂競男明顯感到了卓木強巴的動作,嚶嚀一聲,問道:「做什麼呢?咳……咳……」
卓木強巴道:「袋……袋子裡……有個東西,我們……一起把腿抬高,吭……咳咳……把它倒出來……」
「咳……掉在我身上了!」「在哪裡?咳……」「別……別摸我,咳……我拿給你!」「是它嗎?」
「嗯,是它!」
卓木強巴好不容易找到了袖口,手裡拿著那小小的方塊伸出衣服外,「咔嗒」一聲,豆丁大小的火苗升騰起來,狹小的縫隙裡頓時光明。唐敏和呂競男都抬起頭來,如看聖物般看著那個小小的……雷蒙牌打火機!雖然這裡寸草不生,沒有任何可以燃燒的東西,但這打火機,本身就是火源啊,如今哪怕只有一點點光,也能讓他們心中升起溫暖的感覺。
卓木強巴將火苗靠近三人的面頰,久違的溫暖讓三人再次重溫幸福的感覺,真的好想哭。卓木強巴將火焰適當地調整,以便可以讓它更長久地燃燒,同時問道:「暖和嗎?」
「嗯!」「嗯!」「咳咳咳……」伴隨著咳嗽聲,唐敏和呂競男都在卓木強巴胸口一個勁地點頭。
這一夜,三人便在打火機反覆的「咔嗒」聲中,守著那豆點大的光芒,煎熬著,幸福著。
同時,張立和岳陽圍坐在帳篷裡,煤油燈老早便熄滅了,外面的呼呼風聲同樣困擾著兩人。能吃的東西已經吃光了,但那股嚴寒似乎並未退去,反而越發地凝重起來。袋子裡還剩最後一塊壓縮餅乾——兩人盯著袋子,誰都沒動。「留著吧,看著它,能讓我覺得我們還有食物,也就沒那麼冷了。」最後,岳陽說道。
於是,兩人面對面坐著,裹緊衣服,眼睛死死盯著那唯一的餅乾,他們還有食物,那就是能轉化成熱量的東西!這冷夜,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很快就會結束了,多堅持一分鐘,就早一分鐘天亮!胡楊隊長他們會找來的,一定!
北風咆哮,一陣緊似一陣,張立和岳陽守著那塊餅乾,蜷縮著坐在一起,將能找到的布料都堆放在身邊,還是覺得寒意襲髓。過了一會兒,岳陽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凍得都快停跳了,咬牙道:「張立,我恐怕是……」
「胡說八道,想什麼呢!」張立不待他說完,就趕緊打斷。
岳陽道:「你,你聽我說完,上次在倒懸空寺,你不是問我在叫什麼人嗎?」
「嗯?」張立艱難地扭頭,好奇地看了岳陽一眼,不知道他突然提起這事做什麼。
岳陽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那個人叫陳文傑,是一名通緝犯。」
張立道:「你和他有什麼過節?」
岳陽手抖了一下,牙齒打戰道:「得得得……得從頭說起,你可知道,我到青海的部隊之前,是干什麼的?」
張立道:「你……你年紀不大啊?工作多少年了?」
岳陽苦笑道:「看不出來吧,我在那之前,是雲南瑞金的邊防緝毒警。我是名臥底,是教官親自把我挑選出來的,十七歲就混人毒販子裡面去了。」
張立道:「那陳文傑,就是你在那裡認識的?」
岳陽點頭,將布料拉攏再拉攏,繼續道:「在去境外毒窩前,上級告訴我,在我之前,還有一位師兄會照顧我,但是我不知道是誰,後來才知是他。你不會知道,那些吸毒的人都能做些什麼事情出來,毒癮犯了,他們甚至能將自己開膛破肚,做出一些常人無法想像的舉動。而當時的陳文傑,為了取信毒販子,他染上了很深的毒癮,我也根本沒想到,他是臥底。當時為了取信毒販子,我曾經告訴我的上線,說有警察盯上我們。本來是安排好了的,誰知道出了岔子,在毒品轉移途中,除了警察,還有一個陌生女子也跟著我們,恰恰被我發現了。」
張立有些明白岳陽和陳文傑的梁子是怎麼結下的了,問道:「那名女子,和陳文傑有關係吧。」
岳陽打了個哆嗦,嘆道:「是,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想說太多了。一個普通女子落人一群毒販子手裡,你可以想像,當時陳文傑一直隱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友被那群男人撕成了碎片。他的毒癮更大了,甚至常常會出現幻覺,但是當時我也沒想到,人的精神是會崩潰的,而且毒品可以完全地改變一個人的人格。最後案情告破時,在混戰之中,陳文傑將那名毒梟頭目……肢解了,朝他腦袋上開了四十六槍。本來我該上報的,但是我想起他的遭遇,就將這件事瞞了下來。後來精神科的醫生才告訴我,在那時陳文傑就已經出現了拆物症候群的傾向,只不過這種精神疾病在世界上都很罕見,當時就算上報了,也不會有人想到。而且他還成功地戒掉了毒癮,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恢復了正常,沒想到,就在三個月後…」
張立越聽越冷,卻見岳陽的眼裡迷濛了,他從未見過岳陽傷感的樣子,忙道:「他把你怎麼了?」
岳陽道:「他潛入我叔叔嬸嬸家裡,把他們……肢解了。」說到這裡,岳陽不禁想起那血淋淋的場景,滿牆殷紅的血,四處散落的碎肉,那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修羅地獄。
張立不解道:「你叔叔和嬸嬸?」
岳陽道:「嗯,我叔叔和嬸嬸是那個販毒團夥裡的小頭目,負責將毒品內銷,後來經公安偵破和做思想工作,答應幫助警方。陳文傑就是通過這條線成功臥底的,而我也是因為這個關係,才被教官選作臥底的,不然你以為,隨便找個十七歲的青年就能打人那個販毒集團麼?陳文傑認為,只有我叔叔嬸嬸知道他的去處和地址,如果不是我叔叔嬸嬸告訴他女友的話,他女友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他的,而若非我……他的女友也不會被發現的。就因此,他以最殘忍的方式,將屠刀揮向我的叔叔嬸嬸!」
說到激憤處,岳陽恨道:「那個傢伙,從小心理就不正常,他喜歡虐殺小動物,將它們淹死、扒皮,然後將內臟裝在玻璃罐子裡,貼上標籤,作為收藏。只是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單獨做,直到我們搜查他的住址才發現這些,或許他當警察,也正是為了享受用槍擊斃罪犯時的快感!」
張立大驚道:「這種人也能當警察?」
岳陽道:「你不知道,精神科醫生說,人的內心世界是最複雜的,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另一個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人人都有陰暗的想法,關鍵在於,他們是否表現出來,當人們只有想法時,他就是正常人,但如果他要將那些陰暗想法付諸實施,那就是對社會的極大危害。顯然對於陳文傑來說,過量地吸食毒品,成為了他實施想法的催化劑。那個傢伙殺了我叔叔嬸嬸後就逃之天天,公安部下發了全國的A級通緝令,後來我查到他最後一次露面是在青海,這才轉調到青海的部隊的。」
張立看著岳陽道:「你和你的叔叔嬸嬸,關係不一般吧?」
岳陽懷念道:「你難得聰明一次,卻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沒錯,我們家子女多,我是老七,而我叔叔嬸嬸卻沒有孩子,他們經常說是報應,所以我從小就被過繼給叔叔嬸嬸。是他們把我養大的,不過他們對我真的{艮好,從來不對我提起與毒品有關的任何事情,當年我逃學打架浪跡街頭時,他們也不曾提過。他們真的希望,我與那些東西不沾任何關係。」
張立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忽然覺得沒那麼冷了,點頭道:「難怪。」
岳陽突然轉過頭來,盯著張立道:「精神科醫生說了,這種症狀一旦發作,就好像野獸嘗到了血腥,他還會繼續不斷地嘗試下去。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個忙,如果今晚,我熬不過去,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他,制止他!答應我!」
張立陡然明白過來,為什麼身體不那麼冷了,那是熱血在燃燒,這種被信任、被託付的感覺,讓他感到了自己肩負的前所未有的責任,還有岳陽那火一樣的真摯情懷。「好,我答應你!」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岳陽繼續道:「我在青海乾了兩三年,卻再也沒有那傢伙的消息,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後來教官說,怕埋沒了我的才華,才把我調過來的,可是沒想到,那傢伙竟然會出現在倒懸空寺裡,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許,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機會吧。你記著,他右臂文了一條蜥蜴,從手腕到手肘,就算用激光燒了,那疤痕也是常人難有的。在莫金他們那夥人裡,如果你發現有這麼個人,那就是他了。」
張立見岳陽說完,嘴唇已經青紫,竟似要閉眼睡去,忙道:「岳陽,你與我說這許多,我也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幫我。」
「嗯?」岳陽又睜開眼來,看著張立。
張立吸了口冷氣,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西藏當兵?」
岳陽搖頭,張立道:「因為聽我媽說,我的爸爸是一名西藏地質科考工作者,只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去參加一項科考任務,就再也沒回來。」
岳陽突然坐直了,雖然他的思維快被凍僵了,可依然馬上就捕捉到,張立想告訴他什麼。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張立在看到那面冰壁時的反應,驚愕道:「冰裡的那張照片!」
張立點頭道:「我爸爸常年在外搞科考,很少回家,他最後一次回家,大概是我七歲的時候,雖然印象很模糊,但毫無疑問,那冰封的照片裡第三個男子,就是我爸爸。我一直以為,他是因公殉職,但現在看起來,似乎不只如此。所以,如果今晚,我沒能撐過去,你一定要幫我查清楚,那個叫西米的,巴桑大哥認識他。」
岳陽機械地點著僵硬的頭,道:「我明白了,如果真是他,我一定幫你報仇!」
張立顫抖道:「不用說得如此義憤填膺,好像我今晚就一定撐不下去似的,怎麼也要表現得還有點希望嘛。」
岳陽馬上道:「哦,立哥,就全靠你了,我的希望就都寄託在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張立忍不住咧嘴一笑,冰凍的嘴唇立刻滲出血來,又很快凝結,他道:「好了好了,噢,我的嘴都裂開了。」他嘆息道,「唉,不過想來你也很難理解,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是怎樣成長起來的。我媽在背後流了多少眼淚,我都知道。如果就這麼走了,我真是不甘心……」
岳陽道:「你也不知道,當年我叔叔嬸嬸對我有多好,他們對我的溺愛,簡直到了我難以承受的地步……」
在寒風凜冽的夜裡,兩人相互訴說著,含著淚笑著,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