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 莫斯科之夜
俄羅斯的冬天格外的冷,但謝列梅捷沃國際機場外那排整齊的白樺林給卓木強巴一種不屈的感懷,漫步在巴烏曼斯卡婭大街街頭,卓木強巴感覺又回到了大雪山,雖然說早已不再咳嗽,可是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總覺得肺部有些異樣,好像肺裡缺了點什麼東西,可是呼吸又很正常,卓木強巴不由暗想:「難道蠱毒,正在以一種我們不熟知的方式發作嗎?」算算時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不到十個月了。
他和巴桑住在一家小賓館內,與對方約定在第二天下午見面,由於他們不熟悉環境,見面的地址由他們約定,在對方的要求下,他們準備找一座高樓的天台作為交易地點,據說那樣不容易被人跟蹤,也不容易被埋伏。雖說卓木強巴心裡有些嘲笑對方過於敏感,但還是照做了,通過巴桑的介紹,那人叫普利托夫,是俄羅斯國家軍事歷史檔案館管理員,此人酷愛賭馬,以前就被人舉報因賭馬賠錢而出賣機密文件,但是俄羅斯有關方面沒有找到任何證據,只當是有人惡意中傷,他便繼續幹著國家軍事歷史檔案館管理員這份工作。
一路上,卓木強巴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呂競男的警告,他較為留意巴桑的舉止,但巴桑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妥,而卓木強巴心裡也有一個聲音一直告誡自己,巴桑只是不愛說話,不應該無端懷疑人家。
一番尋訪之後,他們選擇了一棟二十層高樓,這棟高樓位立於紅場附近一條繁華的商業街,呈傳統開頁書狀,建築為平頂,選這裡是因為它屬於商業區,樓道和電梯中都人來人往,上頂樓不易引人注意。樓下是一排小商舖,五層以上為寫字樓,窗外裝著整齊的空調外掛機,由下往上看,書頁的正中是一道綠色的逃生鐵樓梯。
卓木強巴和巴桑很輕易就來到了天台,天台的四角綁了四個大大的氫氣球,懸著長條橫幅打廣告,兩人在天台頂走了一遭,只見周圍的建築大多與他等高或者較矮,沒有人可以從更高的地方窺視。天台頂呈長方形,長邊東西走向,東面面朝寬闊的大街,西面背靠居民區,而南北兩面都是同類型的兩座大樓,相距各有二十來米,中間間隔的是僅為一層樓高的商業店舖,消防逃生梯子,就在南面正中。卓木強巴看著南面遠方的大樓,對這個交易地點已經很滿意了,視野開闊,空氣清新,他俯身向下,看著窗口外面擺滿了空調外掛,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衝動,他想跳下去,他知道,自己至少有五種方法可以不走樓梯而快速地降落到樓底,可是,為什麼會產生這種衝動,卓木強巴不明白。便在此時,他心中升起被人窺視的感覺,而在這大樓上,除了自己和巴桑,再沒第三人,他稍作鎮靜,以眼角餘光看向巴桑,卻見巴桑正在天台東側俯身下看,並沒有異常舉動,卓木強巴心中的被窺視感消失了,心道:「難道是錯覺?」
兩人觀察完周圍環境,決定就選這處為交易地點,與普利托夫約定了地點,兩人又去了加利寧大街,選購一些簡單用品,巴桑給自己和卓木強巴各買了一把仿俄制軍匕,說是以備不測。卓木強巴本想提醒巴桑,這個東西不能帶回國,買了也沒用,可是看巴桑的表情,只好接受,他感到,在巴桑的心中,到處都是戰場,時時都有戰爭。
從加里寧大街出來,兩人已經換了一身黑色束腰仿軍用皮大衣,那冷酷的面輪和藐視死神的目光往往引得行人側目。在回程路上,他們看見一群年輕人圍著一根燈柱,當中一人雙手緊握燈柱,身體與地面平行,像一面旗幟橫展在空中,周圍有人圍觀。來往的行人都穿著厚厚的冬衣,那群少年卻只穿了層單薄的運動衫,年紀約在十七八,穿了鼻環耳環,頭髮五顏六色。」這是在做什麼?街頭表演麼?」巴桑不禁問道。
卓木強巴道:「不,或許是什麼新潮運動,現在的年輕人中,聽說正流行法國的Parkour運動,這是在做力量與身體平衡訓練吧,和我們的一些基本訓練很相似,不是麼?」卓木強巴不經意地看著橫伸在半空的那人,卻發現那人也正盯著自己,見自己看過去,閃爍著目光避了開去。
只見另一名少年蹬蹬兩步,跨在路邊已關閉的鋼捲簾門上,跟著一個倒空翻,穩穩的落地,旁邊幾名少年笑著表示鼓勵。」真的很像啊。」巴桑道,扭頭看了一眼捲簾門,估摸著自己或許能蹬五步直接越過第二層樓一直蹬到第三層樓去。
回到賓館,兩人商議,防恐有變,取得資料後直接掃瞄入電腦,電子郵件直傳給教授,而紙質複印件就地銷毀。隨後給教授打了個電話,得知敏敏他們已經抵達拉薩,亞拉法師得知銅鏡的事,也正往拉薩趕來,由於他們的宗教車船不通,恐怕得晚一些才能趕到。卓木強巴和方新教授談了一會兒俄羅斯的變化,又和敏敏報了平安,訴了相思,才沉沉睡去,到了半夜,輾轉床側,夢見巴桑手持鋼刀,惡狠狠地朝自己砍來,卓木強巴陡然驚醒,半坐起來,臥室裡卻不見了巴桑身影,他心頭又是一驚!
卓木強巴翻身下床,只見巴桑衣褲皆已不見,正暗自猜疑,卻見陽台上站著一道人影,不是巴桑又是誰。卓木強巴穿好衣服,也來到陽台,卻見巴桑舉頭望月,那孑然的身影好似被月光塑成的雕像,那孤高而冷漠的目光竟有一絲熟悉,那一刻,彷彿那頭老狼王的身影再現,卓木強巴的記憶再次被喚醒。
同樣的悲愴和蒼涼,它頻頻回望自己曾經統領過的族群,孤獨地離去,那蹣跚的身影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那山脊如此陡峭,老狼王四腿打顫,卻憑藉一種毅力,一步一滑,一步又一滑,艱難的攀登,因為--那裡是它的歸宿,每一代頭狼,都高傲地選擇那處山峰,那處最高最險、最接近月亮的山峰。
終於,當它登臨絕頂,正是月圓時分,看著那黑暗中的光明,它發出了長聲咆哮「嗷嗚--「那聲音,便在群峰之間反覆合鳴,顯得淒厲而悲哀,老狼王用盡最後的力氣四爪攝住鋼鐵般的岩土,身體猶如雕塑般挺立著,那輪明月將老狼王的身影完全包裹其中,它便是那山峰的一部分,它也是那明月的一部分。仰頭嘯月,臨終悲鳴,這便是狼的家族千萬年來傳承的習俗,每一匹頭狼都選擇這種孤高的方式離去,站在曾經呼嘯山林的地方,站在曾經統領族群的地方,當明月殞落,它們會緩緩地匍匐而臥,將頭望向族群的方向,慢慢合上雙眼。
巴桑打斷了卓木強巴的回憶,他那冰冷的聲音有如莫斯科郊外的積雪:「怎麼,也睡不著?」
卓木強巴道:「嗯,半夜就醒了。」
巴桑突然問道:「強巴少爺,你說,怎樣才算是幸福?」
卓木強巴笑道:「你可真會選人,以我個人的經歷,我只能告訴你什麼叫做不幸,幸福麼……」卓木強巴望著那輪不圓的明月,月下依稀還可看見遠方的白樺林,感悟道:「或許……拋開一切的不幸,便叫作幸福吧。」
「哦,拋開一切的不幸麼。」巴桑咧嘴笑笑,又將頭轉向那不圓的圓月,彷彿在那裡,他能感受到幸福,卓木強巴雙手撐在陽台邊緣,也良久地望著月亮,兩人比肩而站,彼此沉默,只看那月,只看那夜。
半晌,卓木強巴突然問道:「明天會下雪麼?」
巴桑搖頭道:「不,明天會有太陽。」
卓木強巴微微閉眼,幻想著冬日的太陽帶來的暖意,心道:「或許,這也是一種幸福。」
又隔了許久,卓木強巴再次問道:「巴桑……」
「嗯?」
「你--,你真的是為了報答我們家對你哥哥的恩情才來幫助我的麼?會不會為了別的什麼原因加入我們?」
「別的?什麼原因?」
「比如說,有人給你一大筆錢,讓你跟著我們,將我們的消息反饋給他。」
「如果我說有,你會怎樣?」巴桑的聲音如肅殺寒風,他轉過頭來,盯住了卓木強巴,目光如狼。
卓木強巴鎮靜地看著巴桑,看著那雙如狼一般冷漠的眼睛,平靜道:「我不知道。」他轉向月,嘆息道:「說真的,如果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辦。只是這個問題堵在我心裡已經很久了,我必須問出來,我不希望,在我的隊伍中,出現出賣同伴的人。大家被命運聚集在一起,相互幫助,相互依賴著生存下去,若是誰有叛離之心,必然將所有人的命運帶向黑暗。我必須百分百的信賴我的隊員,我也需要我的隊員百分百的信賴我,這樣,這支隊伍才能共赴難關,穿越險阻,以達成目的。」
他又看向巴桑,平靜如水,道:「其實,早在呂競男教官懷疑我們中有人通風報信時,我就想到了你,你的身份比較特殊,而且,我們第一次去找你時,你也是不願意同我們合作的。你平時又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獨處,唯一和你說得上話的,就只有胡楊隊長了,我想,教官著重訓練你對天象的觀測,而不是別的什麼項目,也是有所考慮的。但是,這支隊伍又離不開你,想起在倒懸空寺,如果沒有你的及時醒悟,導師和敏敏他們的生死難測,我們是非常需要你的幫助。所以,我希望你能如實的回答我,究竟有沒有,做對不起大家的事?」
聽著卓木強巴的話,巴桑先是冷漠,轉而冷笑,嘴角翕動已經準備說些什麼,但是繼續聽下去,他又沉默了,咬緊牙關,似在掙扎,終於,那如惡狼般閃著凶光的眼睛,在卓木強巴清澈如泉的目光注視下,漸漸消融。
「我沒有!」巴桑給出這樣的回答,接著道:「其實那次我--」
卓木強巴制止道:「這就夠了!」他雙手搭上巴桑的雙肩,堅定又有力「我相信你。」
巴桑質疑地抬起頭,只見卓木強巴一雙黑眸中,有一輪明月,他不可思議地感到一絲悸動,他知道,當強巴少爺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意味著,就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曾經想過什麼,一切都不重要了,這份信任,是包容了一切的絕對信任,在自己沒有找到親哥哥以前,那份信任,只存在於那個團體之中,他管他們叫--戰友。大家因為相同的經歷而聚集在一起,只有在那戰場上,一次次生死歷練的戰鬥中,才能結下命運維繫,相濡以沫的情誼,他一直認定,他的戰友,已經全部消亡在戰鬥中。而今,強巴少爺的一句話,讓他再次感到,自己已經找到另一支隊伍,另一群戰友,就在自己身邊,當自己受傷時,會有人奮不顧身的為自己擋住飛來的流彈,當自己疲憊時,會有人替自己驅逐身邊的野獸毒蟲,不用再擔心危險的降臨,不用擔心在黑暗裡沉睡,原來,被人信任著,也是一種幸福啊。
卓木強巴也如釋重負,那眼裡,就連那說話的聲音裡,已經再沒有一絲疑慮「不需要解釋什麼,你已經做出了回答,這就夠了。啊,知道你不是報信的人,我心裡也好過多了,呼,離天亮還早,再去休息一下,明天拿到那批資料,就直接回國。」
看著卓木強巴一副輕鬆的樣子,巴桑不由微笑道:「……山上的犛牛。」
「什麼?」
「我是說,你就這麼直接地問了出來,如果我真的是那個通風報信的人,又怎麼會老實的回答呢?說不定,因為你的話,我還會起了殺心呢。」
「呵呵,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十分的聰明,或許有時辦的事很糟,但我就是我,我堅持,並,堅信。」卓木強巴在陽台門口回頭道:「你也要相信大家,我們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一個團體。知道濮存昕嗎?他說過,每個人的心靈就像一扇窗戶,你把窗戶打開,陽光才會照進來。」
看著卓木強巴那高大的背影,巴桑那隻捏緊拳頭的手緩緩鬆開,另一隻手又緊緊握起拳頭,一個聲音從心底升起,漸漸佔據了全部思維「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巴桑喃喃道:「強巴少爺--」
第二天下午,他們先到商業樓天台等普利托夫,霓虹初上,普利托夫如約前來,這名俄國人身高一米九,一頭帶著銀色光澤的淡黃色頭髮,雖說長著鷹鼻鷂眼,但一張臉卻像保養得很好的女士一般白裡透著紅潤,頗有中國神話裡鶴髮童顏的仙人相。
普利托夫腋下夾著一摞報紙,手拎公文包,一上天台就盯著巴桑手中的包裹,他知道,裡面是大量現金,卓木強巴道:「普利托夫先生可真準時啊。」巴桑翻譯過去。
普利托夫看看四周,應該沒有埋伏,這才看著兩個一身黑皮衣的交易者,半開玩笑道:「如果不是你們的相貌,我還以為和我交易的是黑手黨呢。」但巴桑不怒不笑,那種冷讓普利托夫心中一陣突兀,暗想該不會真的是黑手黨吧。
巴桑打開包裹,裡面整齊地碼放著一紮紮鈔票,他道:「錢在這裡,東西呢?」
普利托夫舉起了公文包,便在此時,卓木強巴和巴桑同時警覺,有人在他們背後用俄語叫道:「別動!」普利托夫變了臉色,雙手慢慢往上舉,那人又重複了一聲:「別動,我叫你別動!」普利托夫對著卓木強巴兩人道:「你們出賣我!」
巴桑道:「混蛋,我們才剛來一天,明明就是你被人盯上了!你這個白痴!」
卓木強巴思索著,天台頂原本沒人,他們來的時候檢查過了,那人是剛爬牆上來的,不對,那人繞過了自己,似乎是想去搶普利托夫手中的東西,這是怎麼回事?恩,這個紅頭髮的,昨天在大街上見過!是那群玩Parkour的少年其中之一!
巴桑則一直關注著那個紅發少年的舉動,他手持著一把大口徑手槍,正一步一步向普利托夫靠攏,嘴裡一直在叫普利托夫別動,還說著威脅性的言語,巴桑也在尋思,看這個少年的舉動,應該是個新手,是第一次拿槍要挾別人吧?他拿的是把什麼槍?自己組裝的嗎?比沙漠之鷹還大一號,應該很重吧,可是他……
「那槍是假的!玩具槍!」巴桑用俄語提醒普利托夫,但那少年已經欺近普利托夫,伸手一把抓過公文包,轉身就跑,同時將玩具槍砸向卓木強巴他們,他不向樓道跑,反而衝向天台邊緣,巴桑心中暗自吃驚:「混蛋,難道想直接跳下去嗎?這裡可是二十層高樓啊!」
卓木強巴卻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略有瞭解Parkour,源於法國八十年代的跑酷運動,原本是不借助任何工具,只利用自身的身體能力穿越各種障礙,其後被發展成一項很受青少年喜愛的極限運動,感覺和中國的飛簷走壁極其類似,往往於城市樓道間疾速穿行,如履平地。他大聲道:「追上他,是跑酷者,他們最擅長爬牆和跳躍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