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絕望的裂冰區
方新教授也完全呆住了,那冰層裡的全息圖像共有三個人,不可思議的光學現象連人物的表情也完好地保留了下來。一個衣衫破舊的三角眼男子躺在地上,臉上有一道可怕的傷疤,看起來應該是被另外兩個人救到了這冰宮中,圖像中的他正睜眼獰笑著,一隻手撐著身體,另一隻手卻是飛快地把什麼東西刺入了他身前的女子後背。
那個女子登山裝裡面是藏式衣領,她背對著凶手,正在急救包裡翻找,臉上全是關切和焦慮,顯然被印入冰層的一瞬間她還未感覺到刺痛。在這名女子旁邊是另一位登山隊員,身高長相倒和張立有幾分相似,衣服上有中國國旗,他正伸手去抓那名凶手的手腕,嘴微微張開,
正欲出聲呼喊。從三人的衣著和背包來看,這張全息照片的時間不會太遠,岳陽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艱難道: 「岡……岡日大叔!」
岡日轉過頭來,見岳陽三人正看著冰壁發呆,疑惑地走了兩步,已看到冰壁中模糊的異常。他停了下來,呆立了約兩秒,又向前走了三步,臉色開始變化,再走兩步時,手腳冰涼地顫抖起來,突然飛快地向前奔去,彷彿任何人都無法阻攔他,一直撲到冰牆上,喉嚨裡嘶啞地吼道: 「拉珍……」只叫出了名字,竟是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沒想到果然是這樣,岳陽聽到岡日的嘶吼,突然莫名地心中一痛,若不是張立死死捏著他的手臂,他險些拿不穩探照燈。而張立也如著了魔一般,捏著岳陽的手臂一動不動。
岡日顫抖的手摸上了冰牆,拉珍的面孔是如此的清晰,彷彿近在眼前,她依舊美麗,依舊安然,她永遠都只會為別人著想,你背後那個人,他要殺你啊!那惡毒的目光,讓岡日的心在滴血,突然間,他再也分不清哪是幻覺哪是真實,他要救出拉珍,他要阻止那個殘暴的歹徒!他舉起拳頭,用力地擊打在冰牆上,他要破開這道阻礙,這樣他就可以和他的拉珍在一起。
那冰牆千年不化,堅逾鋼筋,哪是拳頭就可以擊裂的,幾拳下去,冰面上就濺起了血花,卓木強巴等人看得觸目驚心,唯有岡日渾然不覺,揮動著他的拳頭,一擊,又一擊,向那冰牆捶去。他要打開這屏障,他要救出他的拉珍來!
卓木強巴沖上前去,攔住了岡日,道: 「阿果,沒用的,阿果!你別傷害自己了!拉珍會傷心的!岳陽,把燈拿開!」
岳陽的手腕卻被張立固定在了那裡,他也拿不準主意了。
「你放開我,拉珍在裡面啊!你放開……」岡日掙紮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像個孩子,悲傷且無助,孤立且孤寂,無數個日日夜夜,無數的思念與悲慟,都在這一瞬間化作了淚如泉湧。岡拉靠過來,溫順地舔著岡日的淚水,鹹鹹的。它扭頭看去,冰封裡就是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女主人嗎?他們不是在救那個男子嗎?那個男子對女主人做了什麼呢?它能讀懂人心,卻無法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何如此複雜……
岡口無力地靠在冰牆上,狐皮帽掉在地上,好像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雙眼空洞無神。面對這突發狀況,卓木強巴等人都沒廠主意,紛紛勸慰著岡口,岳陽也小聲地勸道: 「大叔,你別太……」
還未說完,岡日突然暴怒起來,他跳將起來,一步跨到冰座邊緣,一把抓住了岳陽的衣領,一用力就將岳陽拎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拿著燈亂照廠岡日咬著牙,臉顫抖著,撕心裂肺地吼道, 「你為什麼要叫我的名字!」十七年了,十七年的等待, 一個人守著孤寂雪山,他堅信並堅持著,如今,十七年的希望,破滅了!他將一腔的怒火都發洩在岳陽身上。岳陽默不做聲,任岡日搖來晃去,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男人,好像荒原上受傷的野狼憤而怒吼著蒼人,他能理解這種情感,他也有失去親人的遭遇。搖晃中他突然發現,岡日那灰白的頭髮,竟然在大把大把地掉落,一下子就老了好幾十歲,生命的火焰正急速消退著。
「砰」的一聲,卻是岡日將岳陽抵到了冰牆上,卓木強巴大聲道:「阿果!」
岡日猛然一驚,鬆開了岳陽,畫朝冰壁,輕輕說了聲: 「對不起。」
岳陽道: 「我沒事,大叔,我理解你,你……」
岡日狠狠地一揮手,道: 「你們走吧,讓我—個人靜一靜。穿過這座冰宮,就走出大冰川了,我知道的路,也就到此為止,再也幫不了你們更多了。」
「大叔……」
「走!」-
這時,巴桑開口道: 「我認識那個凶手。」
岡日彷彿沒聽見,倒是張立激憤道: 「你說什麼?巴桑大哥,你真的認識那凶手?他是誰,他在哪裡?」
巴桑看著岡日道: 「他叫西米,和我一樣,是只蜘蛛!」
張立急道: 「我記得巴桑大哥不是說過,與你們一同前往雪山的蜘蛛,只有你一人活著回來嗎?」卻見岳陽在一旁人打眼色。
巴桑道: 「嗯,最後一次,確只有我一人活著回來,但是那傢伙,最後一次沒去。」張立呆呆地看著巴桑的臉色,想看出些端倪,但巴桑依然冷漠,看不出半點動靜。誰能想到巴桑此刻,腦海裡正激起滔天波瀾。
「西米!是你!你究竟做了什麼!」
「隊長……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是你把它們引來的!我們被你害死啦!」
「如果我不這樣做,我……我會被它們吃掉的……」
「要我幫你,可以,替我找一個人……」
「如果他死了,把他的骨頭挖出來,交給我,我要親自處理……」
「對不起,張立,這個人,只能是我親自來處理!」巴桑心中暗想。
張立繼續追問道: 「那麼他在哪裡?」
巴桑苦笑,道: 「十幾年了,我哪裡還知道。」
岡日靜靜地聽著,無力道: 「好了,你們就不用再說了,你們走吧,都走!」
見岡日再次下了逐客令,卓木強巴等人都知道,岡日眼下心如死灰,留下來倒不如讓他獨自靜一靜。冰川上光線正在暗淡,霧氣顯然籠罩了下來,時間也不等人,眾人便向岡日告辭廠。
卓木強巴抬起岡拉的下頒,對它道: 「照顧好他,我會回來的。」岡拉心中不捨,含淚點了點頭,走回去靜靜地臥在岡日的手邊,看著卓木強巴他們離去的背影。
看不到岡日後,張立又問道: 「你說的是真的嗎?巴桑大哥,那隻蜘蛛……」巴桑沉著臉點了點頭。
岳陽道: 「強巴少爺,大叔他不會有什麼事吧?」
卓木強巴道: 「不,不會,我認識的岡日,是個很理性的人,他雖然思念他妻子,但他一直都很堅強樂觀地生活著。何況他還有岡拉,岡拉會照顧他的。」
離開水晶宮後,受岡日心境感染, 一行人默不做聲。路好走了.但那冰裂縫下的其餘詭異景觀則愈發醜陋,離開溫暖的水晶宮,寒意又開始漸漸升騰,那些無孔不入的風,順著裂隙鑽了下來,開始在眾人身邊逞兇。越接近主裂縫區,頭頂的裂縫就越人,風開始在耳邊怒吼,裂冰則變成了凶惡的豺狼野獸,給大家的感覺,好像剛從天堂出來,突然就掉人廠地獄。
偶爾一陣風襲來,就像一個幽靈一般,帶著似冷非冷,卻令人皮膚繃緊的感覺從每個人的身邊溜過,有時它們會一掠而過,有時則會逗留一番,川冰涼的身體摩挲著人們裸露的臉龐,良久才不舍地離去。它與冰柱摩擦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像淒厲的哀怨,像亡魂的不屈,讓人毛骨悚然。
穿行於冰柱間,身邊是冰雕的奇石異獸,張牙舞爪倍顯猙獰,頭頂是懸空的冰岩,千鈞—發岌岌可危。每次風吹過,都會掉下大量的冰屑,甚至會有一些大的冰塊,雖然戴著安全帽,可誰也不敢保證,下一次掉在頭上的,會不會是那些長寬十幾米、厚達幾公尺的巨型冰磚。
負責高空安保的張立突然小聲道: 「上面好像有什麼東西。」他拿起望遠鏡,突然張門猛吸一口氣,半晌說不出話來,岳陽忙道: 「怎麼啦?看見了什麼?」
眾人仰頭望,只見頭頂冰雪遮蓋,那一道道裂縫有如一線天,蛛網密佈地蔓延開去,在一些裂縫間,可見一個個芝麻大小的黑點。
張立取下望遠鏡,在岳陽的拍打下緩過神來,臉色驚恐萬分道:「是人!我看見一個人,卡在那裂縫中,不知道是死是活。」
岳陽接過望遠鏡,只一眼,他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在將望遠鏡交給卓木強巴時說了一句: 「死了,好可怕的屍體!」
卓木強巴舉鏡,天哪,他看見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身體固定在冰中,他的姿勢,就像一個受傷的戰士,拖著兩條殘腿,用手在壕溝裡匍匐爬行。他圓睜著雙眼,咬緊牙關,每一根直立的頭髮都不願屈服,但那空洞尤神的眼睛已昭然揭示,他早已失去生命,只是冰封將他死前一瞬間的表情凝固了。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午,他依然以這樣的表情訴說著他曾做過的抗爭。望遠鏡緩緩移動,不比這—具屍體,一具,又一具,隨著越來越多的屍體出現,每一具屍體都強烈地衝擊著卓木強巴的神經。那些屍體中,有外國人,有中國人,他們穿著黃色紫色的各色登山服,每一張臉都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表情,有絕望,有不屈,有憤怒,有傷心,但他們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全是睜大了眼睛。
冰川彷彿在拍攝一張張歷史照片,將每一個人死前的一瞬間完美地保留了下來。看見他們的表情,彷彿還能聽見他們的咒罵,那一陣陣陰風,就好似他們的亡靈,那淒厲的咆哮,讓人心悸。卓木強巴一共發現六具屍體,姿勢千奇百怪,有橫躺,有攀爬,有倒懸,有俯臥,至於那些人此前的表情,他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那絕對是令人終生難忘的一幕。卓木強巴清楚,這些人,全是選擇了從冰川表面跳躍而過的失敗者,他們或許還有同伴,但也只能無助地看著他們跌人裂縫,茫然失措,神色暗淡。看來那些人並未立即死去,而是被卡在深達幾十乃至百米的裂縫中,他們掙扎卻動彈不得,他們呼喊卻沒有回音,終於,他們聲嘶力竭,他們的身體被凍得麻木,失去了知覺,喪失了意識。於是,他們的屍體化作了絕望的冰雕,他們的呼喊化作了罡風的尖嘯。
卓木強巴暗自心驚,如果方才不是選擇了走冰川下方這條路,而是從裂縫上方跳躍的話,那麼他的隊友中,極有可能也會有人成為這大冰川的藝術品,就連靈魂也被禁錮在這片冰雪的世界。他聽胡楊隊長說起過,整塊巨大的冰川一直是緩緩移動著的,不幸跌落冰裂縫的人,屍體隨著冰川的移動,往往要在十年二十年乃至更長時間,才能移出冰川,被人發現,在喜馬拉雅山脈中,隱藏著無數冒險者的屍骨。那麼這些人呢?這些被卡在冰川中的人,他們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恐怕再過一百年,他們也無法重見天日,只能成為大冰川永久的玩具!
唐敏見卓木強巴遲遲不放下望遠鏡,伸手來拿。棗木強巴小心地避開唐敏,低聲道: 「敏敏,別看。」便將望遠鏡遞給了胡楊隊長。
胡楊隊長和大家一個表情,先是一震,隨後一呆,拿著望遠鏡的手不由自主地發出顫抖,卓木強巴簡單地告訴唐敏他所看見的情況,並向唐敏解釋著為何不讓她看。 「啊,是他!」胡楊隊長突然一聲輕呼,望遠鏡再也拿不穩,手也無力地垂下,眼角湧川了淚花,他馬上用手拭乾,否則會凍結成冰。卓木強巴等人心裡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昔日朋友的話,任誰也不會好受的。他們低聲安慰胡楊隊長,望遠鏡又在其餘人手中輪換著,每一個看過的人都低下了頭,他們如同參加了一個大型的殯儀,心情沉重而悲傷。不管是哪國人,那種人類所共有的表情都止人心顫。
胡楊隊長低聲道: 「十幾年前,他還神秘地告訴我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活動,結果就一去不回。這些年來,每年我都要抽一段時間去他家裡,告訴他妻子和兒子,說他還在……還……」
岳陽道: 「為什麼他的隊友沒有帶回消息呢?難道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胡楊隊長搖頭道: 「那一次,他們全都沒有回來。」
一片靜默。
「走吧,這裡不是我們停留的地方。」呂競男不得不盡到她作為指揮官的職責,在前人身體倒下的地方,他們還將繼續前進。巴桑在沒人注意時,悄悄擦拭了眼角,胡楊隊長時戰友的悲切.汁他想起了他自己的戰友。
殊不料,冉往前走還有懸屍,加上冰川運動,有的屍體已經脫離裂縫,以頭下腳上的姿勢倒掛在眾人頭頂,好似隨時都會墜落下來。那一張張絕望的臉,帶給隊員們心靈的震顫比那猙獰恐怖的鬼面還要多幾分。左側有兩面冰牆倒塌擠壓在一起,裡面的懸屍頭部幾乎已和隊員們等高,可以清晰地辨認他們衣服上的國旗和標誌,卓木強巴認出有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還有一具,沒有任何標誌,但從他下垂的位置和衣著裝備看,是很早以前就墜人冰裂縫中的。巴桑從那具屍體身邊經過時,被那屍體表現出來的從容和淡定所吸引,不由多看了一眼。是一個面容堅毅的中年金發人,身體筆直,雙目微睜,那單薄的服飾下勾勒出結實的肌肉線條。屍體的手套完全磨破了,——雙手掌裸露在外,血肉模糊,看來那人試圖徒手攀爬上冰岩,右手食指和手掌內側緣有很厚的繭,出於職業敏感性,巴桑知道,那是用槍的手。再看那人裝配,完全是普通的舊時藏裝,在這諸多穿著登山服的登山者屍體中反而十分打眼,但那背包卻是特質的,雖然略做改動,但大致依舊沒有脫離軍用背包的範疇。』
巴桑朝部分已經外露的冰屍走去,輕輕一撥, 一枚十字勛章便掉了出來,卓木強巴等人也注意到了。
「德國納粹!」岳陽不禁叫了出來。很明顯,那十字勛章本是貼身佩戴的,只是因為屍體倒懸而垂下,那人的其餘衣服都做了平民化處理,極有可能就是當初希特勒派往兩藏尋找神廟的特遣隊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