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2 大昭寺前的男子
眼睛的上眼瞼很平整,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會感覺好像正在俯視自己,目光帶著冷漠、悲哀、憐憫。不論是誰,一看見這目光,都會立刻感到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雖然卓木強巴已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結局,但還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黎定明就這麼走了!一個優秀的動物學家,對生命充滿熱愛的人,他不是還要帶最美麗的蝴蝶給女兒嗎?但此刻不是傷心的時候,卓木強巴只能微微點頭表示知道。
是的,他知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在這樣的漂流行動中,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們都每想到,死神會來得這麼快。
燈光亮起,張立將船尾的探照燈換了一盞,匆匆走過,說道:「後面的燈好了。」手裡拿著另一個燈頭,又匆匆朝船尾趕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還能動的隊員門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這塑鋼槳,一槳又一槳向前劃。動作是那麼機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麼穩,沒有人喊號子,節拍卻依舊整齊。而他們的希望在哪裡?就在無邊黑暗的最深處。
王佑和孟浩然的身體太弱,沒法子動,張健原本也想握槳,但呂競男說這樣會讓傷口裂開,反而使情況更糟,沒讓他拿。岳陽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強巴給撞脫臼了,但竟然沒感覺出來,幸好亞拉法師給他接了骨,可暫時還是拿不起槳,只能像一個偵察兵那樣趴在船頭,用眼睛給眾人指路。
黎定明的屍體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著了一般,沒有人去驚動,讓他繼續靜靜地躺在那裡。只是,每個人都將槳握得更緊,雙手揮動得更有力,要將黎定明的那份力一起使上。
心緒隨著在黑暗中無聲前進的蛇形船遊走,卓木強巴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阿爸的話:「有光即有影,有明則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為他們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幾乎拋棄了作為動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為,讓自身行為建立在文明的基礎之上。然而,人心是複雜多面的,由人群構成的社會更是紛繁龐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顆充滿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義就在於此,祂讓人類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靈的純潔,在信仰者心靈受到傷害時,給予安慰與補償……但是,在這世上,黑暗畢竟才是永恆,光明只是短暫的一瞬……」
拉薩。
大昭寺門前廣場,兩根象徵歷史的石柱昭然向天,古樸雄渾,揭示著歷史的滄桑變遷,用斑駁的文字刻下曾經的盟誓。寺內的座座金頂在陽光下分外耀眼,引得無數遊人拍照留念。
此時,廣場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掛著數位相機的休閒裝男子正有模有樣地拍攝著。他頭戴著一頂遮陽帽、一副能遮住半張臉的大蛤蟆鏡,立領的休閒服又幾乎將鼻下的嘴唇和下頜完全遮住,但這樣的裝束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目,畢竟現在年輕人穿成什麼樣的都有,更何況在這個中外遊客常年來往的地方。這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廣場轉悠了兩圈,才向寺門走去,路過唐蕃會盟碑時,「嗤」地發出一聲冷笑,充滿嘲諷之意。在他身後,一名高大的外籍遊客始終保持一定距離跟隨著。
從正門進入後往左,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廣場,男子在廣場上長久的駐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那名高大的外籍遊客看了看廣場散佈的遊人,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朝那名掛相機的男子靠近,語氣卻是非常的謙卑:「先生,我們還是換一個地方吧!這裡人太多了。」
恭敬中帶了幾分卑微和虔誠,出聲者赫然是馬索。
掛相機的男子冷笑著說道:「怕什麼?放心好了,若他真的連你都懷疑,那就無人可信了。」
馬索點頭哈腰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經有眉目了,他們打算三天後在車臣開一次聚首會,似乎是準備商議聯手行動,這是地址。」說完,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回音。
掛相機的男子顯然並不耐煩這樣一條巨大的哈巴狗跟在自己身後,接過地址後直接道:「柯夫會繼續幫助你們的,你可以回去覆命了。」
馬索遲疑道:「可是……那個……我回去該怎麼跟老闆說?」
掛相機的男子道:「你就說,稍晚一些時候,柯夫會親自打電話給他,別的什麼都不用說。」
馬索應聲,正準備離開,卻發現那掛相機的男子還盯著地板看,不禁問道:「先生,這地,有什麼特別嗎?」
相機男子把眼鏡往鼻樑下一拉,露出一雙眼睛,馬索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每次看到那雙眼睛,他都感到心顫,那可是連老闆都懼怕的眼神啊!眼睛的上眼瞼很平整,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會感覺好像正在俯視自己,目光帶著冷漠、悲哀、憐憫。不論是誰,一看見這目光,都會立刻感到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鏡,笑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地,這片地曾被血染紅。就在一千年前,朗達瑪向寺裡的僧侶發佈命令,要不轉職為天葬師、屠宰師,要不就只能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並說,你們不是一直從事著這樣的工作嗎?當時,寺廟裡的僧侶只有這兩種選擇,揮動屠刀、剔刀,剜下別的僧侶的肉,或者成為刀下胔。牲畜的糞便上躺著喇嘛的腐屍,腐臭的屍氣充斥著整座寺廟,此後的數十年,不敢有人從這周圍經過,可如今搖身一變,卻成了最神聖、最聖潔的地方,不是很諷刺的事嗎?最美麗的鮮花開在最腐敗的土地上,最多蛆蟲蠕動的地方就是生物誕生的所在,你明不明白?」
掛相機男子面色一變,冷冷道:「你回去吧!記住,好奇心會害死貓。」
馬索離開後,男子仰頭望天,透過太陽眼鏡,雙眼露出深深的悲哀,喃喃道:「車臣礙…看來我還得親自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