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為人知的時間和地點,昔相古鋒與帝劍天都,決戰紫禁之巔
夜很沉,玉繩低轉。寂默的夜梟在疏風下泣嚎,一點灰蒙的月色撥不開密密的陰影。
一聲尖叫,疾如飛電的腳步聲沖進了臥房。正在剪燭花的老人手一顫,燭淚濺在手背上。
他有些驚異地抬起頭,看著呼吸淩亂的髮妻。“怎麼了?”
樊印塵有些尷尬地撥了撥亂髮,斂容坐到他身邊。風鏡旋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從來都是這個爛脾氣,不管心裏多怕都不想被別人看出來。他又問了句:“怎麼了?”
“劍架那裏……有個影子。”她儘量想冷靜下來,可看著他漸深的笑意,還是冷得有些發顫。
“他在歎息,是嗎?你聽見的。”
樊印塵眼裏流露出一絲驚異,轉念一想,他的劍他肯定最清楚了,說不定還是老頭子做的手腳……於是免不了抬頭白他一眼,手攀上他的胳膊。
“劍魂嗎?劍魂怎麼可能跳出來啊?”
“哪里是劍魂,”風鏡旋擠了擠眼睛,用標準地大夔通用語念道:“是鬼……”
被狠狠掐了一下,他卻呵呵笑起來,端上蠟臺走了出去。“你聽說過凜羽帝吧?沒錯,就是被你的祖先斬落下馬的青翼國主。別不信,真的是他。他丟了天下,自然不甘心,偶爾回來摸摸自己的劍……也是好的。人會老,劍不會老。現在在朔方,知道純均劍的人還是比知道天都劍的人多那群傢伙就沒把瀛台家地小子們當皇帝。就等著姓風的跳出來,和純均比劃比劃不過……”
他吧嗒吧嗒煙杆,撫落了肩上巴掌大的楓葉。論劍,不論是天都還是鴻月,碰到純均都只有斷掉的份。可是這世上,又有幾個真正的人論劍談英雄呢?
從來都是勝者王,敗者寇。
他搖了搖頭,想起說書的聲角的話。什麼那青翼國主忽而爆喝一聲,孤身跳入盤驍騎中。揮劍把當先一騎劈成兩段,云云。英雄都成了妖精。那時候,色角就換上青面紋羽的面具,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物凋星蔽幾輪秋,待回頭,血沃劍朽;
朱顏旋踵成枯骨,塚間寂寞,曠月離愁……”
底下地看客就會一齊拍手叫好。
多半是因為,色角的聲音清靈好聽,而不是那些荒塚間地寂寞。與枯骨的榮辱。
樊印塵不敢一個人呆在屋裏,跟著他走到堂後的小屋,那裏有一盞長明燈。兩人拜了拜之後,並肩走進一片昏暗中。屋內的一角有什麼在嗚咽,伴著木質的震顫。
“以前怎麼沒聽你說起過?純均……”
風鏡旋執燈走近劍架。在跳動的燈光中,那柄長六尺的古劍顯得拙重而冷厲。沒有劍鞘,沒有劍紋,沒有徽飾。沒有花穗……它不惜得用任何花俏去掩飾,去掩飾那經久的煞氣與沉雄。劍身比常劍闊了四指有餘,足足有手掌那麼寬,兩側開有沉青的雙鋒,卻都不鋒利。
這柄劍就像黑夜裏一抹孤絕的影,將所有地勁道蓄近劍鋒,等待著,有人可以將它重新拾起。
“也許是因為,今天是鉤月之夜吧。”他靜靜地把蒼老枯槁的手指按在劍身上,劍鳴忽而清銳起來。
人是會老的。而劍不老。
當他把手再次按在劍身上的時候,聽到了那雪山之巔的呼吸,也聞到了南國濕潤的花香。他年輕的時候也經常會看著這柄劍,想那些王圖霸業。可還是那麼怕。怕劍膽成灰。何況,只要你怕。你就拿不起這柄劍。所以,他也就慢慢忘卻了那個風字。
傳至那代,青翼王姓“風”,已經成了街頭巷陌的演義了。
外頭月光黯了一黯。
劍靜。
樊印塵伸手去夠劍柄,卻被他不露聲色擋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握起純均地。天都一近,咒印就打開了。若接近它卻同樣怕它,純均就撚滅你的靈魂它不像看上去那麼憂闌無害,不要忘記,純均始終是劍中的皇帝。瀛台倏讓當年的大合薩熔了七七四十九日,卻融不掉它,就沒有什麼可以摧毀它了。”
她當他小氣,輕嘲:“當年若不是我,這柄劍都不知道被當鋪老闆賣到什麼地方去了。還是那麼寶貝?你都已經揮不動它了。”
風鏡旋拉著她朝外走。“嗨,我當年也沒握動過。我排行廣寒樓南宗三十六,哪兒使得了純均啊。若不是因為是祖傳之物,誰稀罕背著塊破鐵到處亂竄……還不如換幾個銅錙、吃幾頓飽飯來得合算。”
樊印塵知道他心裏痛,捏了他一把也就掩了過去。那些少年事已經太遠了,遠得像虛無縹緲的前世。誰會想到,景帝朝文武雙璧的帝師曾經流落街頭,為了混口飯吃不惜當掉昔相古鋒呢?
風鏡旋抬頭看了眼雲破月出,有些心亂。啟天都,天下亂,而他早已經決定傳劍了。
要不要讓天都與純均並世而出?
這對傳說中的亂世之劍。
可是……那個人的心術,可不像他的祖父那樣正啊。不過世上心術正的,又有幾個呢?那麼高地位置,心自然也就變了。他現在更擔心的是,他選中的人能不能被那柄高傲的劍接受。
拿起那柄劍地人,不是馴服它,就是被它吞噬。沒有主人地昔相古鋒是一柄極其狂烈的劍,決沒有幾多年前供在太廟裏時地端嚴與莊肅,就像一個墮落了的名士。危險,嗜人。
他知道他的學生不是很有心眼,很悶也很安靜,可是他的心術很正,說不定能去掉純均劍上凜然的邪氣。此生無法成為純均的主人,為它尋一個主人,也算對得起先祖了。老人對著長明燈又是一拜。
那些原本應當陳列在太廟中牌位,如今只能立在簡陋的茅舍中。最後一代的風氏家主,無嗣。
從此以後,天下就沒有飛翔的姓氏了。
“對了,打掃打掃,最近會有貴客呢。”
“貴客?……你眼裏還是有貴客的嗎?”
“因為人家太貴了,出了事,你養再多花也賠不起。”
第二日,當樊印塵去打開籬笆門的時候,少年正靜靜地坐在屋前的頑石上。他低著頭,抱著一個新的木匣子。她驀地以為丈夫口中的貴客是他,複又搖搖頭。
看到她開門,少年清淡的一笑,有些靦腆。樊印塵心裏的大石頭落下,招了招手讓他進來他從來都是這樣。起得早了,就坐在外頭等,等多久都不會惱。樊印塵當年看著那個小孩子的眼睛,就曉得她找到了一個不世出的神射手。
射術練的是心,而晉印熾的心很靜。不過她很奇怪,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那麼靜的眼睛呢?一點也沒有年輕人的浮躁和輕狂。她只好認定他是個什麼都看不進心裏的人。熟識了,才終於看出來,不是漫不經心,更不是看不進心裏,反倒是一股很愚執的認真。
“回來了?”
“嗯。”
“個子竄了不少。就該出去歷練歷練,沒有開過鋒的刀再漂亮,也傷不了人的你娘還好嗎?”
“嗯。”
“弓用了嗎?好用嗎?”
“……嗯。”
少年把匣子放在石桌上,然後在對面的紫藤羅花架下坐定。紫熒熒的芬華從天空抖落,他有些癡迷。良久,才對師娘抱歉地一笑,撣落了齊肩短髮上的紫花。
樊印塵唇間的笑意更濃些,他想必是知道這是逐月流鴻了。她把匣子推過去,順道幫他篩下最後一瓣花。“送你的就是你的,哪有還回來的道理?好好練著,待到能用這張弓射七隳,師娘就把最後一支箭送你。七隳龍魄陣是我們家裏人最驕傲的陣術,那時候你站在陣中,太古的龍魂會保護你的。”
少年想了想,他知道那是傳說中無敵的防禦,可還是倔強地把匣子推給了她。
“印熾,這世上本沒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的。出身、姓氏也不能代表一切,那不是神的旨意。不要因為……”
“不是的,”他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烏金色的眸子裏溫靜如水。“我可能要走,不能隨身帶著了。”
“走?走去哪里?”
少年不語。
“父母在,不遠遊。何況,師父師娘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教你。”樊印塵起身,拎起身近的水壺向花圃走去。“去見見你師父吧,他有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