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家花熠 九、宴酣(中)
太陽漲得羞答答地,一蹦一蹦跳下了宮牆。楚軒瑤和曇姿兩個人慢悠悠地遊蕩在去兩儀宮的路上。
“兩儀,好名字。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萬物……這皇帝是要化生萬物的,太后做生‘八卦’的兩儀也不錯……哎曇姿,你說這太后宮咋不叫四象宮呢?”
曇姿掩著嘴只是笑。“那乾脆叫‘無極宮’就是了,追本溯源這兩儀,不還是無極生了有極生出來的?四象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馴象館呢!”
楚軒瑤“啊”一聲大大地瞪圓了眼睛心想那麼早就有動物園了?忙問:“宮裏面真有這等珍奇?”
曇姿忙擺擺手:“我只是聽聞前朝時在西苑有設珍奇館,彙天下珍奇異物,其中就有馴象館,好像是……是西域什麼國進貢的。”
“波斯……”楚軒瑤咬牙切齒地說。
“啊對,就是波斯。”曇姿無意間瞥到公主黑線著的臉,忙慌道:“公主沒事吧?是不是趕了這麼久身子不舒服?現在改坐步輦還來得及……”
楚軒瑤擺擺手。曇姿她哪里會知道波斯對楚軒瑤來說是多大的心裏陰影啊!當年瘋迷帝國時代時最怕就是波斯戰象,皮操肉厚刀槍不入,遊俠被它拱幾下就翹了,筒褲!十分筒褲!
好不容易磨到兩儀宮外,忽聞一個嫺靜清朗的聲音娓娓而至。“娘娘請留步。”原來這邊廂早有宮人在畤春苑醴雨亭候著了。楚軒瑤看到領頭的是一個四十開外的姑姑,穿著暗綠色宮綢,笑容溫善,儀態雍容。她背後立著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宮女,不苟言笑,端肅至極。而亭中兩行宮女燕立盈盈。
楚軒瑤和曇姿五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不認得宮裏頭有頭有臉的主,見她們似乎專門劫道不覺面面相覷。
那姑姑步到漢白玉甬道上,對著楚軒瑤行了個大禮:“奴婢給娘娘叩安了。太后娘娘曉得娘娘必自畤春亭而過,特命奴婢在此恭迎。”
連抄的小道都被摸的一清二楚,太后真是個可怕的老滑頭啊。雖然這樣想著,楚軒瑤還是覺得這姑姑不賴,頷首微笑道:“那就勞煩姑姑帶路了。”於是浩浩蕩蕩的隊伍跟在她們屁股後面向兩儀宮進發。一路上楚軒瑤卯足了勁兒不露出一點破綻,老老實實為沒有向太后請安這事兒進行了深刻檢討,作了未來展望,順道把過去五年“先人”欠的請安債一併還了。
到了兩儀宮,迎面就是一片喜氣。到處紮著彩色緞帶和精緻的彩球,還很象徵性地在殿前廣場豎了個木制的烈馬雕塑,大群大群的宮人圍著周圍點著的十來簇篝火翩翩起舞,知道的曉得是趕馬節嘉年華,不知道的恐怕要擔心穿越到古希臘看現場版特洛伊木馬捏。
那引路人把楚軒瑤和曇姿帶到慈普殿前便福了福身告退,閹人的通傳聲接力般傳入大殿。楚軒瑤抑制不住地向裏頭瞟幾眼,似乎來得比較不巧,正好在表演大型歌舞,有些慶倖自己的到來不會引起什麼軒然大波。跨入殿門就是一群粉衣薄紗的舞姬在“旋轉、跳躍、旋轉、跳躍,我閉著眼……”於是一時愣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從舞陣中切過去。正想繞行,不知咋底周圍突然倒了一大片。
“不好……”兩個字電光石火地閃先,身下已是一沉,搖搖晃晃似將即倒。這時誰在身後猛地頂了她一把,她才拼命墊著腳尖站穩。可是身後傳來“砰”地倒地身,混著不少舞姬嬌弱的呻吟。
舞陣停了下來,前排的舞姬不知所以地放下高甩的水秀。樂音霎時而斷,長長的尾音在空氣中嫋嫋散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投到了她的臉上,正巧與她的願望相反。
慈普殿殿門旁,舞姬都匍匐在地,有一個還很不巧地臉朝地,惟有楚軒瑤一個人站得穩穩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看到整個大殿的主座都是空著的。沒有太后,沒有皇帝,只在左下首坐了靜妃,還有一張張甚是清疏的臉。洛寰宮綮元殿的1.1升級版……
靜妃高高端坐著,冷冷地斥道:“貞妃,你是怎麼訓你的舞姬的?驚了皇儲妃娘娘你怎擔當得起嗎?”隨即下座要來“安撫”一下被驚嚇到了的楚軒瑤小朋友。
貞妃亦火速下座拜,對著二位中氣十足地認了錯、賠了罪,並恰到好處地一步錯開擋住了靜貴妃欲起的去路。楚軒瑤冷眼看著,並不多做聲色,只是把手負在身後,在小小的身子投下的陰影中遞給倒地的曇姿。
貞妃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對著楚軒瑤遙遙福了福身,然後走過一幫縮著的舞姬,走過一地的粉衣白肉。被她眼光戳到的舞姬都抖得和篩糠似的,塗了白粉的臉白得像冰箱裏撈出來一樣。方才那個撞到楚軒瑤的舞姬正試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掙得很吃力,似乎崴到腳了,良久才調整了姿勢跪倒在她面前。
十步,五步,她突然明媚地微笑說:“臣妾御下不嚴,娘娘沒有受到驚嚇吧?”
你這個樣子比較可嚇吧,楚軒瑤悲慘兮兮地想,但還是微一點頭貌似大度地偏偏頭:“無妨。”
貞妃聞言嬉笑,繼而低頭厲聲對著俯身拜地的那個舞姬道:“你個不長眼的奴才,還不快起來!”
果然是她的心腹,指派來做人彈。楚軒瑤懶懶地看著主僕對戲,把背後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她聽到曇姿不自禁從喉間溢出的呻吟,恐怕傷得不輕吧。心中鄙夷著面前的這一對人馬,陰暗得都沒有胃口看下去。不料那舞姬剛顫巍巍地站起來,貞妃就高高揚手要打下去。
不會吧……居然那麼野蠻!楚軒瑤在思考完畢之前就已經伸手拽住了她高高揚起的手,貞妃一個措手不及差點打在她臉上。
上首的靜妃也沒料到皇儲妃會不安安分分做個好演員,一按幾案前傾欲起,卻又頓了頓,慢慢靠在玳瑁鑲飾的金椅背上。
貞妃心中慌亂,表情也沒了平日裏的倨傲。後宮裏靜妃之下,就是她老大,從前作威作福誰不由著她?此時只好賠笑著:“娘娘這是做什麼……臣妾……只是看這賤奴才不把娘娘放在眼裏……”
酒榻間不少妃子都心中暗笑,貞妃自己抽自己耳刮子。
楚軒瑤雖然自己心裏也抱怨自己的衝動,但臉上還是淡淡的。“太后娘娘宮裏頭,自會有太后做主。”說著收回了手,看貞妃臉上的蕭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轉身扶起曇姿,又欲拉起那個可憐的背黑鍋的倒楣鬼。
不料她怎生都不肯起,不住地叩首請罪。楚軒瑤無奈,低頭輕笑著從她腰間抽出一把粉色絲絨舞扇,“好了,起來吧。這把扇子從今起就跟著我姓楚了,不知……唔……你答應嗎?”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下人,只好含糊地帶過。
“腳拐到了?下去好好休息吧……”一雙含淚的、驚恐的雙眼不由得詫異透出一絲詫異,在醒悟過來之前已經被架了起來。木流兮誠惶誠恐地低頭聽著這個比自己還矮半個頭的半大孩子的話,竟有些抑制不住地啜泣。
“皇儲妃娘娘為人親善是眾人皆知,但宮裏頭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奴才當眾衝撞了主子,竟得了這樣的便宜,那以後這宮規豈不成了白紙空文?”靜妃情深深意切切地做著楚軒瑤的思想工作,數目貞妃。貞妃亦明其意:“娘娘放心,臣妾回宮後定會好好管教管教宮人,否則這些奴才都……”
“居高位苛群小,又是何必呢?”楚軒瑤輕歎著搖搖頭,慢慢向左側虛席走去。曇姿忍痛低著頭跟上她的腳步,不料眼淚抑制不住地在衣料上濺開。楚軒瑤好像聽到了淚珠碎裂的痛苦,駐步停身,卻終沒有回頭。
“好個‘居高位苛群小’!”溫婉而又威儀的女聲從後殿傳來,為見其人先領略了那不一般的氣勢。楚軒瑤偏過頭,正巧看到一幫人挺直腰杆準備接受檢閱的模樣,曉得看戲之人出場了。
只見皇帝虛扶著太后從碩大的雲母屏風後出,入主座。楚軒瑤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瞳孔放大,嘴巴張成萬惡的O字型——這……這是太后?看上去不過才三十多歲的婦人,竟有個二十一歲的、皇帝兒子?!
見楚軒瑤一臉呆狀,太后不覺掩口而笑。“還愣著幹什麼呀?傻孩子!”她邊指著右下首的位置,邊對左旁的靜妃說著什麼。靜妃溫靜地笑著稱“是”,嫻淑得確像一家長媳。不似某人,甚不確信地扭啊扭地扭到案旁,心裏邊哭訴著今天又要“味同嚼蠟”,邊看到滿桌好吃的流口水流得像長江。
皇帝低聲對著自家娘親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始自終沒有看她一眼,於是眾妃大樂,更落實了上月皇上見了皇儲妃就罰禁的實情。
“謠兒今年十四了吧?出落得真是……宮裏頭有缺的嗎?”
楚軒瑤看著帝國第一夫人顧及自己身高矮一截的案座而特意俯身的動作,突然感覺很溫暖。她還很年輕,卻在這個寂寞而蕭索的宮殿中為一個亡人守護著凋零的記憶,為一個步著丈夫後塵的兒子掃平後宮的煙塵。
“謠兒?”太后輕喚著,眼神不覺柔軟下來。她長得好像他啊,俊眼修眉,不過似乎比他更清澈。當年的他,也是這樣用散散的目光,掠過她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