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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印》第3章
第一章 晉家花熠

楔子 臨晨夜奔

女子輕輕撥弄著案上雀形香爐中的檀香片。那縷青煙倏地便活了起來,婉轉靜逐,最後嫋娜暈開,如祥雲般翻騰著四散。丹蔻隱在淡淡的氤氳中,蒼白的長指頓了頓,取下了束發的九鳳銜珠釵。青絲若流水般瀉下,覆住了單薄的素綢深衣。

“皇上今夜宿在臣妾宮裏頭嗎?”

她的聲音很柔很輕,如緩緩而歌,卻不見憂喜。

榻上的青衣男子聞言有些差異地抬頭看了看她,然後輕笑一聲,又翻了一頁書紙。“愛妃這是趕朕走不成?”

“臣妾不敢。”

男子抬目而笑,起身挽起她的手踱到窗邊。他知道他必須做些什麼來把發強的愛妃哄得服服帖帖——她從來都是這樣,大有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莫非靜氏的家訓是“不動如山”?

推開花格欞窗扇,溢目的月光立馬勾起人的詩性,撫平心中一隻只躁動的小獸。——正是十五的圓月:天上圓,地上雪,一片皎然的白潔。惟有漢白玉雕欄黯淡的斑斑駁駁,和不遠處的竹影婆娑而動。

“怎麼,生朕的氣了嗎?”他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輕訴,可面前微微笑著的女子,眼中的光彩卻越來越黯。他當然曉得她在想些什麼。心裏泛起微微的不快,動了動唇,卻終是不再吭聲。

輕叩著窗檻,星目忽而變得渺遠。

“皇上是想問皇儲妃的事吧。”這一次是靜毓詩開了口。自從那個女人出事,皇上整整一個月沒有踏進洛寰宮,今夜的到訪,怕是與那件事脫不開關係。朱唇一抿,雙手攏住他的腰,尋一絲安全的感覺。再如何的要強,也不過是個女子啊。可為什麼他懷裏總是沒有溫度,冰冷如同寒夜裏浸泡過的金屬……

“哦?愛妃還記得啊。”秦雍晗閉上眼睛,淡褪了那抹飄渺的笑顏,重又變成了那個凜冽的九五之尊。果然是她做的,她還是沉不住氣!很好,很好……可他不能說什麼,唯有按住心中冰冷的怒火,讓它化作熔岩融入誕生的地方。

做錯事的是靜毓詩,是他的貴妃,更是靜氏的嫡長女。他定了定心緒緩緩道:“你太心急了,她畢竟是晉國公主。”

“臣妾曉得,可是……”

“小打小鬧朕由著你,但現在絕對不能讓她死。”

感覺到腰際纏著的玉臂一顫,隨即慢慢扣緊,他緩了語氣安撫道:“朕不是向著她。不論她做不做得成皇后,朕都許諾你是後宮之主。”他轉身摟住靜毓詩,感受到她曼妙的曲線紊亂地起伏,耳語道:“皇儲妃那邊你別插手,由朕來對付就可以了。她還小,成不了氣候。”

眸光印著燭光,明澈若北辰。

“以前,臣妾也是如此作想。”懷中人拉著他的前襟將頭埋在他懷裏,有淡淡的、溫熱的呼吸透過繁複的繡案滲進他的胸口。“可是今天她醒過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瘋子一樣跑到東乾門去。臣妾聽說後匆忙趕過去,可是她看臣妾的那種眼神……讓臣妾很不安心。”

“朕聽說了。”

“臣妾壓下了消息,不許奴才們嚼舌頭。戚幽夫人剛走不久,若讓她曉得,恐又生事端。”

“做得好。她果真瘋了不成?”

“那倒未必。聽太醫說皇儲妃進食用藥與常人無異,還道她靈台清明並無大礙,只是身體欠佳需要調理罷了。”

他點點頭若有所思,手卻不自覺緩緩覆上了她的背,似在讚賞一般。

“皇上放心,這件事臣妾安排妥當了。只是……戚幽夫人留下的那些侍姬,是否要換上臣妾的人?”

秦雍晗靜默了半晌,肅然道:“不必。安插的那兩個人足矣。至於安嬪那裏,你告訴她下不為例。那天的事千萬不要滲出口風。”

“除了霰汐宮的,宮裏頭沒有其他人曉得了。”靜毓詩囈語般湊上他的耳畔,不久,清冷的房間內便燃起一室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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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軒瑤睜開眼,頂著暈眩的腦袋微微仰頭向身側一望,檀香木床上刻著的花鳥蝙蝠沒有挽留住她的視線。她闔上眼繼續酣睡一陣,待混沌退去才攏了攏亂髮,拾起一點淩亂不堪的記憶。她和表哥表姐是去旅遊的,慶祝她終於邁入大學門檻。昨晚上在野外喝了點小酒就不“醒”人事地睡過去了……

可是這裏是什麼地方啊?好像不是很有自然氣息……

她倏地坐了起來,努力瞪大有些酸脹的眼睛。撩開錦障還沒躍下床就看見滿屋子的人倏啦啦跪下一大片,立刻目瞪口呆地禱告上帝。她看著地上一大堆漢服美女,覺得背脊上豎起的汗毛可以戳破她套著的薄衾。

她甩開隔在她與世界之間的青煙軟羅,觸目的真實讓她的恐懼一件件剝去外衣,赤裸裸地盤踞在她歷來強勁的心臟上。

赤足踩在刻著蓮花與水紋的床榻上,她低頭看看這具顯然處在發育期的身體,有側目看看鏡中那與自己酷肖卻完美得多的容顏,尖叫一聲往外闖去。

這是噩夢吧……沒有必要要我再發育一次吧!

一時間霰汐宮裏炸開了鍋。地上一下子伸出很多雙白白嫩嫩的手,要抓住楚軒瑤赤裸的雙足和窄小的腰肢。而她則忙不迭地拍掉一隻又一隻白色的枝椏,撥開一切擋路的軀體,左衝右撞殺開一條血路,開始她的勝利大逃亡。

她的四肢冰涼頭腦卻火熱,一邊用不知哪來的力氣奔跑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初晨的空氣冰冷而凝滯,真實得讓她恐懼。她需要證明這不過是個噩夢。

背後的呼喊聲越來越大,不看也知道,一定是很多人加入了晨跑的隊伍。整潔的石板鋪成了那條深不見底的甬巷,那冰冷如一抹刀鋒切割著她纖小而柔軟的足。

終於她跑過了那巷道那廣場,她在所有人抓住她以前跑到了城門下。可她推不開那厚重的朱漆大門,那上面的青面獸蒙著寒氣,氣勢洶洶又張牙舞爪。大銅釘上映出她淌著汗滴的臉,喘著粗氣卻仍舊睜著大大的眼睛,在那明黃色的背景上投出一抹冷嘲地笑著的影,像裹在綾布中足月的嬰兒。

她再一次沖進那堵壓來的肉牆,突然頓住了身形——因為她的眼前是一段高高的階梯。

她的四肢冰冷,頭腦卻火熱。她的右邊,朝陽正在升起。她的眼眸因此而詭異地透出一股蘇茜紅色,淋在她漆黑的發上。

她靜了下來,人群也靜了下來。那裏有早起的梳鬟的宮女,有提著掃帚的太監,有剛剛上崗的拔劍禁衛,也有那群早已精疲力竭的霰汐宮女。她們不知道為何要跑,只知道要跟著她跑。好了,現在她停下來了,她單薄的身子在單薄的矜衣下顫抖,他們能幹什麼?

然而她抬步了,斂了呼吸冷靜而倨傲地踏上了東乾門的階梯。她的神情冷漠,她的思緒空白,她如同帝王般鎮靜地登上了宮牆,繞過一切阻礙視線的東西,看到朝陽破曉,雲翳的拱衛被摧枯拉朽地衝破。

而她的腳下,帝都雷城才剛剛睡醒。更遠的地平線上,那刺目的灰茫讓她陷入了無端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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