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九十三、西界關戰役(二)
九原城。
這個城市沒有孤竹的清幽、帝都的大氣,更沒有中原大多數城市的精巧。它只是一座堅實而沈默的城池,粗礪卻渾厚。它挺立在沽水邊,南面是隆起的弧形高隴——那是莫雷山的延伸開來的臂膀。城西就是一望無際的極西草原,瘠薄的土地養不活莊稼,卻能生長多汁的牧草;那裏只有生性自由、無拘無束的草原人——九原是西華的草原與莊稼地的分割線。
而在九原的東面是一道叫做分魚嶺的小山嶺。它被一道口子拉開作兩道,上行被稱作北嶺,下行被稱作南嶺。分魚嶺地勢較高,放眼望去,九原城最高的王城塔頂與之相較,不過齊平。南北嶺之間是一條被荒廢的古驛道。在前朝,這條古驛道直接連通了西界關,而九原作為欽顏人最南邊的集聚點,往來商戶絡繹。至大夔建廷,才把這個集鎮擴成城池,不斷向北蠶食著黑草地,驛道也改由北折繞過分魚嶺而行,順著沽水向東延去,與古驛道幾乎平行。
九原就是矗在這樣一個半傾的盆地中,周圍是通遝的兩條驛道,除此之外就是獵獵的風聲,席捲著及膝的草浪。
而現在,九原封城了。
城中的一條闊五步的三級道上,一個年輕的士兵牽著一個白衣的女孩在賓士著。他抬頭看著將瀝幹的光亮,一愣神,又帶著她在窄小的街上騰起一陣陣黃土霧。女孩的手中抱著一張古琴,古琴的右端已經燒焦了,但其上悠然淡雅的花紋很是不俗。如果你經常在九原城中往來,就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誰——她是醉翁館中的歌姬。
九原城中最多的就是酒肆,這裏的酒肆卻不像別處那麼張揚。它們就像一個個沉悶的老人,聽著草浪,梁上繞著歌姬清淡的歌聲。壁爐裏有熊熊的火星,和著乾爽的松木香,一陣一陣,欽顏罕古拉烈酒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卻擰不滅那份淡然。
歌姬是個盲女,她的眼睛只有當中的一點翠綠,其餘白茫茫的一片。她被年輕的軍士牽著,只聽見呼呼的風聲,手裏的焦尾琴輕顫著。“別怕,”他說,“我這就去和容將軍說,他們不會抓走你的。”話音剛落他便溫和地一笑,驀然想起,她是看不到的。
九原封城,軍隊在排查城中每一個人。歌姬是自南方踏著薄雪而來的,在最冷的風雪中暈倒在酒肆門前,抱著一張古琴。她被醉翁館的老闆救起,在醉翁館裏一待就是三年。只要有她唱清曲的那一夜,醉翁館肯定是爆滿的——但這跟她有沒有戶籍無關,在九原城中,甚至沒有人曉得她的名字。若是真查下來,她自然是首當其衝的一批。軍士知道那些住在西城的、襤褸衣衫的流浪人去了哪兒,他不想她也成為其中一個。清曲、淡淡的笑、軟綿綿的手……他不敢想像那些酷刑施加在柔弱的歌姬身上會怎麼樣。那麼好的女孩子,不應該遭受一點罪過啊。
在他周圍的士兵們時常提起她的名字,他不過是其中木愣的一個。在好友們競相送她彩頭的時候,他在城牆上換班值夜。看歌姬一個人在井邊打水,哼著不成調的南地清曲,他會安靜地隱在角落裏不出一聲。只是後來,歌姬每天打開房門,門庭裏都會有滿滿的兩桶水。在她縮在自己黑黢黢的房間裏,抱著膝木然地聽隔街的巡繳聲時,這個陌生人突然拍著她的房門輕聲叫她的名字。他說,他會讓她活下去。
軍士帶著她在城中躲躲藏藏了多日,自知也瞞不下去,只好去找守城的容將軍求情。他是容將軍的親兵,說不準容將軍能放她一條生路。
所有的守城軍都一窩蜂堆在城牆上,不過也總有冒冒失失的傢伙在街上橫衝直撞,從南門到北門,咋咋呼呼地沿著大道報信。他拉著她的手闖到城牆下,粗礪的厚實牆體上,大大小小的屯兵洞和窺孔像是用槍槊出的口子。
天黯了下來,大多大多的雲翳遮住了本該明亮的月色。
他慢慢緩下步子,看著城牆上點起的火把,手心濕漉漉的,被熱氣熏得彌漫了紋理。他不好意思地回過頭看了眼盲女,她只是惶恐地抱著琴。她的手乾燥、柔軟,是一個真正的樂師。
“我們上去吧。”他輕聲呵著氣講,怕稍微說重些就會嚇到這個琉璃般薄脆的女孩。說完,他就要抬步朝階梯走去。
女孩卻搖搖頭,然後一下子放鬆下來。他感覺到她一路僵著的手緩了氣力,溫順地躺在自己的手心,驚訝又靦腆地一笑。
“我們到哪兒了?”她輕聲問。
他溫柔地把她的手按在城牆上,讓她用指尖摸索厚實的城牆。“我們在南門,現在去見容將軍。你會沒事的。”
其實他心裏也沒有低,不過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女孩很乖巧地“嗯”了一聲,然後卻睜著一星翠芒梭巡著城牆。
“南門……”她自言自語著。軍士以為她說什麼,轉過頭問:“什麼?”
歌姬笑了,她的笑很清淡。她搖搖頭,旋即踮起腳尖,輕輕把唇印在年輕人的額頭。她小聲地說:“沒事,只是我喜歡你。還有,我的名字叫七月。”
看著七月淡然的笑顏,他突然覺得很安心。
悄無聲息地,七株琴絲透過了他的身體。琴絲碰到背後的石牆又折了回來,複又鑽進了他的軀殼,他又是重重一僵,然後慢慢在她面前傾倒。臨死,眼裏還有一絲不可置信的惶然。
盲女扶住他,對著天空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她帶著屍體隱到城門邊的一處破舊的屋簷下,抱著琴,乖巧地等待著。
“我沒有騙你。”她抱著膝望著看不到的天空,倚在房檐下。
這就是潛藏著的夜舞姬。
他們是夜帝播撒在各地的種子。當他們抽芽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阻止。
而現在,夜舞姬七月在等待,等待天完全黑下來。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但她一定要把南門打開。
亥時正。
城牆上突然亂糟糟起來,一串串的黑影在奔突,大喊著“不好!不好!”,可沒有一個人攔得住那個拐腿的乞丐。他一個人噌噌噌飛簷走壁地向北門跑去,背後留下一具容將軍的屍體。
歌姬起身,盲眼對著南方的門。在尚帶著乾裂的風中,她嗅到了,黑色洪流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