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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印》第98章
九十四、西界關戰役(三)

  九原的南郊,一片黑草裹夾著一條驛道,風急草伏。

  驀然間,一株柔弱的黑草莖被踏倒,上頭凝著的寒氣抖落,碎裂在土地裏。慢慢的,無數的黑草被踏倒,或是被熱氣薰軟,躬下身來。危險的色澤在草尖湧動。

  那些鐵蹄有力而齊整,細長遒勁的馬腿骨上裹著濕布條,顯然是急行軍而來。黑甲的軍士們隱在黑夜裏,沈默地銜著著短刀——今夜沒有月亮,他們不怕反光。

  當先的白馬被拱在半月陣型的中央。它本來是很不安分的,不知為何,到了九原城外竟聽話得令騎手狐疑。還有三裏地,三裏地……晉印熾看著前方粗礪緘默的城池,突然催動了戰馬,悄無聲息地竄了出去。

  只是一呼吸間,已然躍出一個箭步。

  他們不再有任何顧及,放縱戰馬呼嘯而前,那些橫貫山原的鐵青色幕布就這樣彙成了一個箭頭,直指九原城。

  沉重的馬蹄聲驚醒了陷於慌亂中的城防。他們吹起了號角,幽渺的聲音在夜風中吹出很遠。本來失去主將已軍心大亂,只不過這時候卻都急急歸位,把城樓上的箭陣拉圓、拉滿,就等著那些黑甲洪流沖進射程。

  “不好!城門洞開著!”不知誰突然吼了起來。守城的副將吃了一驚——在這種時候,城門居然開著!不用他下令,一個百夫長就帶著一對親兵急急趕下城樓——南門外橫七豎八居然躺倒了二十來個。他撲到沉重的絞盤上,周圍的親兵也馬上回過神來,幫著他一起轉動那個大傢伙。機括咬合的聲響轟隆隆地在城門口迴響,那麼重的聲音,他們剛才居然一點都沒有聽到!顯然,奸細精通固風術,城門周圍的空氣直到現在還凝滯著。

  “一群死人!”百夫長憋得氣急,臉漲得通紅通紅的。不長的吊橋慢慢升起來,城門也漸漸合攏。

  身後,很多軍士抱著合腰粗的大木趕來,就等著插在城門上。

  晉印熾被白馬帶著狂沖,居然和身後的毛老三、霍先隔了三十步之遠。“太快了……”毛老三看著那匹白馬沖入箭羽中,又用力夾了夾馬肚,隨即抄起盾牌擱在腦袋上。那匹馬有古怪,跑起來居然沒聲響。

  霍先沒有接他的話頭。他倒提著盾護住頭頂,三陣箭羽淋下來,盾上居然蝟集了十來支。還好盾夠大,守城軍裏也沒有人用穿甲箭。周圍有五六騎運氣不太好,好像撞到了用弩的,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其實馬上的晉印熾早已被顛得七暈八素了。他在步入城防射程的一刹那欲提盾,卻猛然發現盾牌不見了……那匹白馬絲毫不覺得對主人有愧,大剌剌地拉著他馳過去。第一波箭勢還有些淩亂,第二波便如飛蝗般湧來。他脫開馬鐙,貓腰側身躲下馬肚,卻在騰身的一瞬被飛來的箭簇滾過了左臉頰,傷口立馬火辣辣地疼起來。

  但他沒空管傷口,因為他的馬的確太快了。其後的箭陣都統統落空,趕不上它踩定的腳步,密密地紮在草地上。以前大軍一起遷延時,他跑前跑後地壓陣,還沒怎麼覺得;一衝鋒就看出有點異樣了。

  在狂奔中,他不經意瞟到了馬蹄。然後他微張開嘴,任九原荒涼的風灌滿了他的嘴。

  幾近飄翔的馬蹄上,銀色的長毛掩不下利刃般的指爪,就像八柄匕首倡狂地戟張。

  可它確實是匹馬呀……可是,馬不是不長爪子的嗎?

  直到晉印熾定睛倒看到“九原”二字時,他才拋下了這個極其專業的生物問題。他拉著馬鞍翻身上馬,白馬嗥了一聲飛踏過已經斷開的吊橋,向著只剩下一條縫隙的城門撲去。

  千鈞一髮之時,大木被穿進了門環。

  包鐵的馬蹄狠狠地踢在城門上。颯颯的灰土從城門上落下,一柄利刃自縫隙中穿出,帶著顛沛莫禦的力量斬在橫木上,硬生生嵌下七分。本來裏頭的守城軍已經松了口氣,不料又是力沉山河的一擊,長刀落地,橫木應聲而斷。絞盤瘋狂地開始迴旋,裏頭的二十幾號人被突然的沖勢震倒在地,城門又重新啟開了五指寬的縫隙。他們撲上去想重又制住絞盤,可一匹戰馬已擠開城門,從打開的縫隙中飛快地竄了進來,馬頭的鐵盔下有兩隻暗紅色的眼睛,駭人,瘋狂。

  城門下,擎著火把的將士在急急趕來。

  但當那些火把映亮了那匹馬的時候,他們的兩股戰戰,火把在空中甩了個弧度,若流星般隕落。不少人褲襠裏一熱,急匆匆地扭頭就跑,也不管那已經快合上的城門了。

  梟狼駒,傳說中千金求一馬骨而不可得。就因為如此,世人以為它不過是神話。而當那森然的獠牙與利爪就在你面前跳騰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有那麼好的膽量,把這種可怕的戰馬當作笑話。

  晉印熾騎在人力的白馬上,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驚恐地退後。突然白馬一騰,咣當一聲,他被活生生被顛下馬,在地上翻了幾滾之後就發現遮眼的戰盔掉了,自己的戰馬跑遠了——它經行之處全是箭支。

  真是奇怪。他摸摸被砸出聲兒來的頭,發現又有人撲到了絞盤上。而在城門外,洶湧的馬蹄沉重而蠻橫,正在如颶風一般襲來。他想去制止,卻發現周圍有人從白馬奔遠的方向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眼光兇狠毒辣。

  他愣了愣。

  手邊,什麼武器都沒有。

  被沖散的軍士合攏,直直壓來。帶頭的百夫長看著漸漸合攏的城門,抽出腰間的長刀向前一指,然後面無表情地踢翻被馬摔落在地上的那個少年,雙手舉刀。晉印熾看不清對手的臉,那張臉隱在背著火光的暗處,只有眼光是病態的灼亮。就像看到了獵物的猛獸,凶戾殘酷,又帶著黏稠得化不開的輕蔑。

  他吃痛地跪伏在地上,卻沒有懼怕,只是拼命掙扎著抬起頭,看著那雙眼睛。他是不屬於帝都的存在,他是貴族邊緣的卑微,走到哪兒都能看到這樣的目光。他不陌生。他的心一直都空空如也,只是在那兒堆積著一點一滴的憤怒,等待著有一天出現一把火,把它們統統銷融。

  他安靜地憤怒著。

  在他回神之前,他已經反手刺了過去。

  在沁著寒冷的地上,神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只有放空後散落的箭。那股大力透過鐵青的箭簇刺穿了百夫長的腰,從另一側透出,晉印熾的射手護扞甚至沒入了對手的傷口裏。待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百夫長身形一頓,看到那雙純黑的眸子帶著湧動的瀲灩看著自己。少年慢慢起身,手裏捧著一把散落的箭,眸子黑得像夜空。他一個人擋在城門前,以箭為器,或刺或投,儘量為身後的人拖延著時間。

  原來這就是殺人了。在晉印熾一把推倒那個西華百夫長時,他怔怔地想。

  很久以前,他問過師母這個問題:“師母,殺人……會是什麼感覺?”

  她沈默了很久,然後清肅道:“印熾,你是軍人。”

  他一直不明白這個回答算什麼,直到看著對手倒下,身邊響起接二連三的拉弦聲。他才知道——這根本沒時間去想。

  背後,一匹黑馬登上了吊橋,重重地把城門撐開。他的身上蝟集了很多支箭,可是他在放聲大笑。“奶奶的,老子是第二個!”晉印熾往旁邊滾了幾滾,看見毛老三禦著黑馬沖進來,捉刀砍翻幾個帶弩的。沒有什麼能擋住他們的鐵蹄,先鋒營正在往五馬並行的城洞裏潮水般湧進來。

  晉印熾俯身拾起那個百夫長的長刀,反手看看冰冷的劍身,好像是在那抹寒泓上找尋自己的眼睛。

  幾個提縱,他吹著蘆哨躍上了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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