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西界關戰役(六)
在楚軒謠一邊瘋狂地向西界關後營回退,一邊抒發詩人般敏感的哲思時,晉印熾正勒著馬沖向西華漫山遍野而來的步兵陣。
“聽我的蘆哨,”他在衝鋒前撂下最後一句話,“讓他們看看王域的血性。”
話還是靜靜的,聲線雖低卻還是瀝著一絲稚氣,沒有山風說不準還聽不到。背後黑甲的戰士雖然還在狐疑,但在聽到一瞬還是覺得,也許是時候做一回英雄了。所以,每個人都決定用生命來作一場豪賭。
西華軍的步伐穩健,陣勢強勁如山,雖然還沒有冒出頭來,但已把那種沉悶壓在突騎胸口。當先的竟是青勁的精銳長棘營。他們端著足有三丈長的白穗大槍,雪亮的槍尖直指著躁進的來人。每個長棘營兵士之間都連綴著鎖鏈,鎖鏈之間帶有突刺,這樣,七百人就組成了一道會移動的堡壘。在他們背後,長弓步射緊緊跟進,兩翼有遊俠勒著馬邁著細碎的步子,偶爾濺起黑草下的黑鈣土。
幽千葉嘴邊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來了。”
不過下一秒他的臉色又變了。他看到一條細細的黑色鋒線瘋狂地向長棘營當頭奔突而去,在觸到槍尖的一瞬勒馬回轉,齊齊退後。唐沐深把他沒說完的話說了出來:“那匹白馬是……”
幽千葉皺了皺眉頭,抬手道:“再等等!”
晉印熾領著五百騎如潮水一般拍打在長棘的槍口上,每一次都徒勞地在七百人的陣營前丟下十來具屍體。但他似乎樂此不疲,策著白馬全速突進又猛然勒韁後撤,始終將鋒線控制在兩翼的輕騎射射程之外。他們懼怕的只是後撤時空出來的脊背,長弓盡可以大剌剌地射過去。所以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盾甲護在後心,勒著狂突的駿馬在戰場上馳騁。
感覺到那些箭陣可以威脅到他們的時間越來越短,晉印熾就吹響了既定的蘆哨。四個百人隊猛然勒韁往兩頭扭開,就像兩匹越開的瀑布。馬匹的肌肉如同流水般翻滾著,蹄子騰起黃色的煙塵,以驚人的速度兜向西華的兩翼。因為他們的示弱,長棘營之前都在飛快地壓進,可是長弓步射卻要仰仗身後陌刀手的保護,不敢貿貿然跟進。於是,當眾就空出了一道三步左右的縫隙。當晉印熾看到凝結在黑草上的白霜中露出一線黑色的草地,他烏金色的眼裏閃過一道冷光——只要有地方可以讓他的騎兵下腳,他就有辦法把長棘營一舉殲滅。
那些跳騰決蕩的駿馬帶著顛沛莫禦的力量突向兩翼前陣,迅速突破一道口子後卻混不戀戰。
於是那些黑甲的騎手像匕首般插入長棘營和長弓步射之間的空隙。而射手們不敢、也不能開弓,只能隱入其後的陌刀手陣型中。因為他們與對手離得太近,貿貿然引弦也只會傷到自己人。
晉印熾領著毛老三的百人隊卻沒有向兩翼突進,他們只是回馬衝刺,像任何一次降攻。無匹的力量就帶著這群亡命之徒正面像長棘營沖去。在觸到槍尖的一瞬,他們沒有像過去一樣扭頭,反而勒韁騰空,重重地撞翻鐵牆中央,更有甚者,流鴻般越過了長棘營的頭頂。二分之一的人被長槍刺穿,但是沖進陣後的人卻在落地的一瞬捉刀猛劈,長棘營當中出現了一個潰口。
一怔忪間,扭結成的陣型拖住了他們轉身的速度。兩翼突進的騎手們將手裏的長刀遞出,借住駿馬的蠻力賓士著劃過他們的脖頸,瞬間斬落下七百個高傲的頭顱。
這個傳說中危險的騎兵殺手陣營被他們自己的驕傲拖累了,或許,這個建國以來一直沒有變更過的傳說,已經腐朽得千瘡百孔。
因為,被鐵鎖突刺包圍的他們,無法轉身。一旦到了戰場,只進不退。
晉印熾靜靜地立在陣前沒有動,他看著長棘營倒下,面前是蟻群般密集的陌刀手。山原上,赤火麒麟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策動了胯下神駿,吹著蘆哨在下一瞬向著右翼絕塵而去。如他一般,所有的黑甲騎手都避開了陌刀手的鋒芒,也並不因暴雨飛蝗般的箭陣拖累了身形。他們如狂風般飆過陣前,襲向右翼。
只要右翼稍微戀戰地向前一聳動,露出陣後的一個空隙,他們就可以殺進中軍。
那時候,誰都不會以為生擒西華王是一句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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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安國曄晴城郊外,正對著沃雪原的山隘口。
北堂氏的紫金風王旗在夜風中招展,對著雲夢澤旁的狹道。
王旗下立著兩個人。一個個子很高,沉重的大風氅蓋不住其下飛揚的衣袂,淡棕色的瞳仁裏是蠻不在乎的散漫,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在他的身旁,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握著佩劍,緊張地擺弄著銀絲劍鏈。他的臉上蓋著風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他的背脊相當寬闊,欣長的腰身蓄滿了瞬刹而發的力量。
他們的背後,三萬將士依山控野地列陣。只要一聲號令,沃雪原中的僵持就會被打破。
高個子男人看了看天色,背著手閑閑地說:“西華那裏要打起來了呢。”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不是,”他偏頭嬉笑著看了眼表弟——他對表弟現在的這個樣子還是有些陌生。但旋即便頗浮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總他媽覺得,大地不是圓的。”他頓了頓,嬉笑地說:“我觀測了很久,這片大地無限延伸。至於星辰是不是圍繞著大地東升西落,我就不知道了。”
“真不浪漫。我無法接受大地和我早晨吃的餅子一樣四四方方。”
“哦,”高個子男人不咸不淡地應了聲,似乎對表弟的回答很不滿意。“難道你覺得大地長得像麻球很浪漫嗎?我的意思是——”
“有區別嗎?”
“沒有。”高個子男人搖搖頭。
這兩個人湊到一起,除了無厘頭,就是沈默。
過了一個對時,風帽男重又打破了寂靜。“你說……皇儲妃真得是老四?”
“我穿過來都十五年了,才等到你們……你說這世道怎麼這麼不公平?不都是一個姥姥嘛?我是大哥就要我先來預熱預熱?”披風男憤憤道。“她叫楚軒謠,今年五月落過水失過憶,不是老四我把頭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那完了,那啥,那啥皇帝把她帶去西界關了。”
披風男眼裏閃過一絲恨意,這麼多年的歷練讓他有了不一般深沉的心思。但是一提到他的難兄難弟們,還是眼淚嘩嘩地。“丫的老四如果沒從西界關活著回來,他這個皇帝也別想做穩當!我他媽第一個造反……不過,在此之前,”他危險地抬頭看看自己的王旗,“還是幫他壓著公卿吧。”
風帽男無奈地看著前方,似乎想看到那座四平八穩的行宮。“那如果老四平平安安回帝都呢?”
“唉,把她放在宮裏頭總是不放心。”披風男歎了口氣,“我正在想辦法把她劫出來。對於我們的這個未來妹婿,和他那套中原最大的房子,我不是一般得不滿意——雖然說地皮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