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西界關戰役(四)
不出半個時辰,城外的幽千葉就看到城樓上的赤火麒麟被蒼狼的旗纛吞噬了。他沉吟了刹那,對身旁的親兵道:“再壓三個千人隊進去。”
“有必要嗎?”唐沐深勒著馬看著九原城上綿延而起的火光。裏頭只有三千騎,是九原城的守城軍太少、還是西華王軍太不堪一擊?南門已是一片火海,但是,遠遠的北城仍舊蟄伏在黑暗中,像一隻瑩白的巨獸。九原的南部是下城,只有北城——那個用白色大山岩雕飾成的巨大堡壘才是畢氏的王城。他們是想放棄下城,用所有的兵力守住王城,還是……他又東望分魚嶺,天太過黯了,那裏的黑草迷蒙一片,只在天盡頭拉開一道黑黢黢的大口子。
幽千葉甩了甩馬鞭:“沐深,帶兩個千人隊向北,鎖住九原到北嶺,至於九原的北門,不要管了!”他又對已經折回來的親兵道:“告訴晉都統,丟了城我要他用腦袋來賠!”
幽千葉勒著馬韁在原地踏了幾步,挺直的鼻樑投在臉上有一道深深的陰影。他的身後,七千敕柳營的軍士按刀而立。
最後一個千人隊入城,晉印熾卻扶著城牆慢慢走了下來。他短短的齊肩發散亂,頭上的方巾束著的髻也徒有樣式。粗粗抹去臉上的血,他脫力般把砍出缺口來的長刀“咣當”扔在地上。白馬繞城瘋了一圈又回來了,就等在樓梯下閑閑地掃著尾巴。
它的獠牙和利爪沒有褪去,上面還覆著凝滯的血跡。晉印熾看到小白馬的一瞬本能地向後退去。它好像明白了什麼,打了幾個響鼻,慢慢安分下來,但急躁的小步卻隱隱透露出它的不安。它的瞳仁裏殘忍的血紅像晚霞一樣慢慢褪去,重又顯出紫羅蘭色的純淨,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無辜地望著他,似有乞憐之意。晉印熾頓了頓,走下階梯,小心地把手放在馬頭上拍了拍。白馬眼中,落寞與戾氣一掃而光,湊上去親昵地舔了舔他的臉。
晉印熾知道他的坐騎是一匹梟狼駒,而梟狼駒最喜腐肉。馬舌之上,血腥味催得人作嘔。
但是他不介意。他想,自己已經沒有資格介意了。
因為他們都開過鋒,都沾過血。從今以後,都不乾淨了啊……
他翻身騎上梟狼駒,混濁著呼吸向上城馳去,如同離弦的箭般迅疾。
而在分魚嶺的東邊,顧錦謙一行人像彎刀一樣包抄了那條古驛道。他們伏在黑草中等待,騰出一隻手來拉著不安的戰馬。
“顧千總,還是向幽將軍報個信吧!”有個親兵忍不住湊上前說。
“我呸!”顧錦謙吐了口唾沫,“來得及嗎?你是從這裏殺出去還是順著涪江繞?繞到估計仗也打完了吧……”說到最後時他的火氣如同煙雲般消散,有意無意地抬頭望望前方四裏處——西華赤火麒麟的王旗正在前方的山麓上迎風飄揚。
“他媽的老狐狸!”他煩躁地摸著頭,又煩躁地回頭四顧。在分魚嶺平緩下傾的東面山麓上,白色的營帳密密麻麻地勾連在一起,直到蔓延到平地上為止。而幽千葉他們在九原城的西南面,根本看不到分魚嶺的背後潛藏著的危險。
顧錦謙這個千人隊接到的任務是從大軍中分離,北上繞過九原,再順著涪江東進,最後插在分魚嶺後,截斷九原向沈長秋的求救。不料他們卻撞到了這麼大個瘟神。若不是他謹慎地選擇馳遠四裏再南折,肯定和畢仲先的右翼撞一塊兒去了,到時候怎麼死都不曉得……他又呸了一口,把那麼煞氣的話吐掉。一旁的親兵則看著他,有些莫明奇妙地眨了眨眼睛。
今天下午,他們已經幹掉了不下三十個的哨探。
前方的白色營帳入夜之後一直很靜默,如同冰塵一般,凍得連呼吸都沒有了。他們也隱隱聽到了從西面傳來的喊殺聲,似乎沒過多久就被壓了下去。顧錦謙在草堆裏趴得難受,小心翼翼地挪了挪,繼而又神經質地抬起頭來看那面赤火麒麟旗。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本能告訴他,有什麼軍令在從那面王旗下頒出,傳達到附近白茫茫的雲朵般的營帳中。果不其然,其下白色的小點如蟻蜉般悄無聲息地開始流動,從中央向四周擴散著,一道白色的漣漪飄蕩在黑草地上。他們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顧錦謙就感覺到,坡上那些白色的怪物已腹裏空空。
估計已經翻過山原到另一側列陣去了。
但是今夜無星無月。
換句話說,西華白色的戰甲不會暴露他們的行蹤。
親兵也發現了西華營的調動,輕聲問了顧錦謙一句:“千總,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顧錦謙冷笑一聲,繼而眼裏閃過一絲奪目的鋒芒。“生擒西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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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印熾瘋狂地登上南門的城牆,據他上一次離開這裏不過一刻鍾。他撥開舉著蒼狼旗狂笑的毛老三,站在制高點向東邊的分魚嶺眺望。
當萊靖侯從高高的王城上躍下,頭顱砸碎在梟狼駒的馬蹄邊時,他就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他又望向西南面的驛道,那裏,黑沉沉的一片未曾動彈過。那裏有幽千葉壓著中軍,他們的鐵甲黑得可以吞噬任何光澤。
晉印熾突然舉起蘆哨,邊吹邊跑下城樓,三長一短。他馳著梟狼駒飆到城外,不久,他身邊就彙集了五個百夫長,帶領著南門上剩下的一批人。其餘的不是在其他城門尋找活人,就是還在上城攻白色的西華王堡壘。
“合上城門!”他對著城樓上稀稀拉拉的黑影喊。然後他看著前方荒涼寬廣的草場,耳邊傳來絞盤咬合的轟鳴。
毛老三老大不樂意地勒著馬在原地打轉,他還沒撿多少戰利品呢,這毛頭小兵就吹哨了。但看著他面色凝重地看著前方混沌的黑草地,也就實相地把這些話吞進肚子裏。
他不是怕這個小兵,他只是怕這個小兵屁股下面的那匹馬。
夜風吹得黑草奏起狂瀾怒濤,遠方,大地驀然下陷了一個弧度然後緩緩抬升。分魚嶺的南北兩行就像天神的巨擘默然地立在天邊,再上頭就是黑沉如漆的天空。流雲層層疊疊地牽挽著,沉沉地覆在九原的上空。
晉印熾立在馬上,尚顯單薄的身子如同一座風化的雕塑。可沒人敢上去搭話,因為他們都看到,這具單薄的身板下已然有了成年人的力氣。晉印熾的眼力很好,可是天色黑得像濃稠的粥一般,即使眯起眼睛也看不過三百步。梟狼駒比他更為靈敏,已經對著天空嗥叫起來。有那麼一瞬,這五百精騎一下子都頓住了身形。他們皺起眉頭看著前方低俯的黑草,不自覺把手伸到腰間的長刀上。
霍殷滾鞍下馬,貼地而跪。幾呼吸間他起身跑到晉印熾身邊,口齒流利、面色卻雪白道:“兩萬以上。”
晉印熾沒有答話,只是把大大的眼睛重又投到前面,踢了踢胯下的馬。梟狼駒邁著輕快強健的步子上前,似是閒庭信步,精結的肌肉似潮水般隨著步子滾滾而動。
他身後的五百騎有些心涼。毛老三在他走出十步之外後扯著嗓子問:“小晉,你要幹啥?!”
晉印熾勒住馬,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將士。他的眸色純黑,在黑黢黢的天色下卻又烏金色的光亮。盔甲上潑墨般淋著赤赯,幾乎隱埋了原來的色澤,左頰一道血凝出的疤痕。他站在上風口,靜靜地說了五個字,雖然很輕,但還是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
所有人心裏都咯噔一下,想,這年頭瘋子多。不過他們也同時催動了戰馬,持弓捉刀的一瞬又默默地想,老子也要瘋他媽一回。
他說:“生擒西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