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敕柳先鋒(下)
清晨,頭紮印花藍布方巾的姑娘哼著小曲去清溪汲水。仲春的天氣天亮得不算早,一線魚肚白刻在魚彌山上,山麓下一片碎石淺灘,草綠色的苔蘚在涼熒熒的水中傾倒。清溪是八百里天脈德水養育的一個的小女兒,如斯安靜而平順地漫過丘陵覆野的天水郡,讓這個多山的丘陵之地染上了清靜之氣。
她哼著小調拎起水桶正要往回走,卻突然被一聲馬嘶驚住了。一匹銀白色的馬橫衝直撞地向她沖來,呲牙咧嘴地想掙掉嘴上的轡頭。她往後跑了幾步疾疾欲避,卻見馬上的黑甲騎手狠狠一勒馬韁,白馬立起揚起前蹄對空刨了刨,慢慢安分地在地上轉起了圈圈,卻還是瞥著腦袋想吐掉那個馬嚼子。
“你沒事吧?”馬背上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低低的,但同樣很青澀,不知為何總覺得單薄了些。姑娘朝他笑了笑,提著水桶向村口走去,以為不過是山裏頭的野兵,或者是一個月前經行的功權營的落單者。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大地在低低的吟唱,那些空蒙的迴響如同大地深處的拜歌,帶著簡單卻凜烈的殺伐。她恐懼地向山谷望去,看見黑色像潮水一樣源著清溪延來。他們的盔甲蒙著鐵青色的寒氣,戰盔上一色的青纓,獵獵的旗卷旗舒都打著蒼狼和重劍的紋飾。他們行得不快,但是她卻被定在原地再也動彈不了,看著那些重騎兵驅策著勁馬良駒滾滾而來。
當先的白馬仰天長嘯,單薄的身影抽出長刀指了指淺灘,然後對地揮鞭,策馬而過,濺起浮浪千瓣映著朝陽的血色。
她不知道,那只是敕柳先鋒營的兩千軍士罷了。幽千葉壓著中軍,正在三裏開外緩緩而行。
敕柳營,聽其名便可知其為帝之忠軍。秦雍晗甫踐祚便恨不得護甲徵兵,結果王域徵兵令未過半年便被公卿封殺。秦雍晗知道走錯了一步棋,趕緊扮演乖乖皇帝撤銷政令,遣散二萬軍士,又將餘下三萬人分為三十個千人隊盡遣出京畿重地,從而消除公卿的疑心。在以後的六年裏,他卻私下命當時還是金吾衛百夫長的裂羽党大公子幽千葉,以及西界關守將溫博孚從麾下擇選十五精兵,趕往分散各地的十五個千人隊任千夫長。同時通過密雲這一濱海港口的市舶司主管襄和,以及西界關外的大商戶寥勇胤將北疆的良馬強駒分批送往這十五個千人隊,行事極為秘密。一萬人的重裝騎兵“風敕”以及五千人的重裝騎射“敕羽”,在六年的時間裏被一群意氣風發的將領操練出非凡的作戰能力。他們每人有三匹戰馬,可以自帶乾糧宿行不休,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野戰速攻。每一個敕柳士兵被灌輸的都是“不要輜重”的孤傲和“不帶俘虜”的狠辣,以及絕對忠於皇上的信條。
待皇帝密令一下,十五部將士曉行夜宿,於“天水丘陵”深處的敕柳大營回合。原本就駐紮在敕柳營的將士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只有一個千人隊的敕柳營要修建那麼大的營帳。就像霍先說的:“怪不得山裏頭要圍個七八圈兒,要不那麼多人擠進來下餃子啊?”
傍晚,德水上緣的谷疆邊上,幽千葉命將士紮起簡單的營帳宿營,自己則站在臨江的草垛上按劍而待。“沐深,今晚輪值的有多少人?”
唐沐深策馬馳開,半個對時後回來說:“兩千三百七十一人。”
“多了,”幽千葉看著隔岸的火光慢慢坐下,“命一千人巡營足夠了。傳令下去這幾日都給我好生養著,要是再被發現在營帳裏頭賭錢投壺的,鞭刑處置!”唐沐深愣了愣,立馬行了個軍禮領命。
幽千葉離開了草垛子,一個人走到前鋒營地。他到處找了找沒瞧見晉印熾,問問毛老三,才知道他剛剛巡過營。走到江堤邊,看見他正仰面躺倒在草垛上,口裏銜著一根草看著天空發呆,肩上的金對豸被取下來扔在一邊。
“他們聽你的話嗎?”幽千葉一下一下叩著馬鞭問,意料之中地看到他搖搖頭。他輕笑一聲,“你總是不說話他們怎麼聽啊?”
晉印熾還是盯著天空搖搖頭。他沒有接下幽千葉的話頭,而是靜靜地問:“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過江?”
幽千葉看著彼岸連綿的火光,心事重重地說:“快了。”
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對岸屯著的就是晉國井鉞營,但他不知道楚恃兮什麼時候會鬆口讓道。他歎了口氣坐在他身邊,“你嫂子怎麼樣?”
他不知道晉印熾來之前邢繹已經準備好了三大頁的紙來回復這個問題,只不過他丟了。晉印熾為難地坐起來撥掉頭上的亂草,“五哥說嫂子胖了,沒以前好看。”
幽千葉笑駡了聲,眼裏的溫柔與哀傷盛得滿滿的,配上他如同大理石穹頂般高隆的印堂,並沒有一絲驍將的冷酷。“自然要胖些,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抱抱幽家小少爺。”
晉印熾看了他一眼,想起邢繹總是高興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說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時候興奮的樣子。他看到幽千葉站了起來朝營帳中走去,決定還是不要告訴他為好,否則大哥又要修書給五哥罵他想女人想瘋了。
“早點去睡吧……”幽千葉躍上戰馬朝他揚了揚手,然後緩緩地朝營帳的另一邊進發。
晉印熾點點頭,卻重又倒在草垛裏看那拽著淡色纖雲的天穹。他看到唳轉的夜梟和明璨的星辰,在純黑的眸子印上這臨風清朗的夜色。但他的心思卻系在那一挽弓上。那個黑匣子就縛在白馬背上,他在整理時發現裏面的暗袋中還藏有六支銀白色的箭,箭羽漆黑如墨。
銀箭墨羽……他想起了那些在酒肆傳唱的評書,徒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