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宮事•素衣墨樂
四十八、蒼狼孤血
第二天楚軒瑤起得特別早,因為從今以後她的老師就是太學祭酒了。帝師白玄雷雖然只是個打了照面的人,但楚軒瑤僅憑他的樣貌和嗓音就隱隱覺得,這個人絕不簡單,所以並不敢怠慢。記得墨王昨天對她說,你真是好運氣,白先生是世上最好的老師,他從來不教你沒有用的東西。
等她踏入東宮正殿才發現,那裏面空無一人。她等了等,直到有人輕聲道“你來了”,才發現他早已侯在閣樓上。
她踏著古舊的樓梯走上閣樓,發現上面有一間小小的閣室,惟一的窗口正對著殿前廣場。天很濕悶,烏雲填滿了整個窗框,明明只是清晨卻黯淡的像是傍晚。帝師白玄雷跪坐在青皮竹蔑席上,面前一枝小小的蠟燭,光心在晨風中劇烈地搖晃。
他帶著淡定的微笑對她點點頭,“坐。”
既然老師都跪坐於地,她只好硬著頭皮學他的樣跪在他對面。他們中間什麼也沒有,只有身側的窗框,和合攏的門簾。
“娘娘想要學些什麼?”
楚軒瑤低著頭想了很久,說,“我不曉得。”
“那娘娘想要什麼?”
“嗯……自由。”
帝師白玄雷凝住笑容,“自由……是件好東西啊。只不過你若想得到,會失去許多。”
“我一無所有。”楚軒瑤坦然地說。
“不,你並非一無所有,至少現在你還不是和我一樣的人。”帝師白玄雷頓了頓,突然問她,“想一想,你是誰。”
“晉庭王女,皇室儲妃。”
“確信這八個字,不要懷疑。”帝師白玄雷嘴邊的笑容更深了些,“除了這八個字你什麼都不是。後宮是一張很大的網,每個人都是其上的節點,你是最形單影隻的人,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很強大,強大到打破那張網的平衡。——在後宮,乃至雷城裏,你看起來如此勢微,但你的身後是十二國諸侯,你真正瞭解你的敵人嗎?”
楚軒瑤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步入皇宮不過短短三個月,但其中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下隱匿的線索,她都找不到盡頭。“是……皇上和宮妃。”
“不,皇帝秦雍晗並不是你的敵人。”楚軒瑤驚異於他居然敢直呼君上的名諱,猛然抬頭,卻看到他逐漸淡褪的笑容下隱匿的深沉。“他一直都在保護你,並且將一直保護你,甚至在他的心裏,只有你可以為他誕下皇嗣。你的父親默認著他對你五年的禁閉,因為他曉得若沒有那麼一道禁令你活不到成年。不要被他的表相蒙蔽了眼睛,他是隱忍的人,即使他對你的父親有多少淤積的恨意,他也不會捨棄你。
“朔方欽顏是他一生所望之地,諸侯是他的肘腋之患,但只有公卿才是他的心頭大患。在後宮裏頭從來都只有兩派人,公卿黨和帝黨,而你是局外人。你只需要在一旁靜靜地看,在適當的時候放下你的籌碼去做一場豪賭。所以,不要陷入後宮的紛爭,因為你不需要,你已站在制高點。但是同樣也不要愛上他,愛會讓你失去足夠冷靜的判斷,失去你可以立足的牽制點,會遮蔽你的心。”
楚軒瑤把手放在膝上,“我不會愛上他的,我愛不起。”
帝師白玄雷點點頭,“後宮的女人都不好對付,你不要深涉但是可以慢慢在裏面歷練。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老師想看到你早些獨自擔當。你不會一輩子都只是皇儲妃,你也不會一輩子呆在宮裏面。若是你父親堅持的話,你甚至會是下一代的晉國國主——你不是一般的宮妃,有更高的目標就不要去做底下人那些愚蠢的事情。
“還有,確信一切,不要懷疑。”
“確信?懷疑……?”她有些惶惑地咀嚼著這兩個詞。
“細細想一想你身邊的人,他們的身份和那身份後代表的意義。雖然皇帝秦雍晗會保護你,但當他需要在你和他自己之間抉擇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他自己,那個時候你不能怨任何人,因為他是君上。他可以名正言順地犧牲任何一個人只因為他是君上。太后也一樣!”
他深深看了看身邊搖曳的燭光,他的學生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在她的兒子和你之間,她自然是選擇他的兒子。確信這一點,在你危急的時候沒有人會真正犧牲自己的利益來救你——因為你是局外人。”
“那我該怎麼辦?”
“你已經站在帝黨的一邊了,你的父親就是這樣選擇的,他把你送進帝都也是這個道理。後宮中的每一個女子身後,都有一個家族的容衰,或者祖蔭蒙密或者已很稀疏,但當她們聯合起來會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想想吧,六宮聯手,興廢不過刹那。公卿一方面想看到的是,各個姓氏在天家周旁的平衡,這樣前朝的大姓也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牽制住皇帝秦雍晗的每一個動作;另一方面他們寄希望於君上虛無縹緲的心思裏,希冀靠那些紅顏可以使他們的姓氏淩駕於別家之上。——很可笑是嗎?人都是貪婪的。
“誰也不曉得在方外是否會有雄主可以入主雷城,勤王清君側。但恐怕有雄兵入駐也是虎視眈眈。皇帝秦雍晗只能靠自己。他想在後宮看到的是混亂,是爭奪,是宗祠內部的仇視——你要幫他攪動後宮這渾水,讓她們爭風吃醋,甚至刀刃相見。在你解禁的三個月裏,你也許不曉得你自己做了什麼,但你和皇上都做得很好。她們忌憚你,但因為他也並不親近你,所以她們還在互相傾軋。只有靜妃——你要小心她,她看得很遠。隱性的政治交易無處不在,雖然說后妃不得干政,但她們入宮的時候便已肩負著使命。你也一樣。”
楚軒瑤突然覺得很荒謬,不許爭寵,但是要爭天下。
“不要去希冀可以相信任何人,你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真正相信。種子可以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你看不見,一旦抽芽便是毒蛇的倒刺。也許你會看到很多人倒下,但記住無心便無傷。很多時候感情用事會有太多思惑牽纏,這樣會讓下一個倒下的人是你。”他頓了頓,厲聲道,“可是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倒。”
“那老師的話可以相信嗎?”
“出了這裏,就不要再相信老師。”他沈默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為那小小光焰擋了一陣勁風。他看了看她斑駁的眸子裏深深淺淺的無助,感覺到心裏那漆黑的冰層被一股暖流化開,但他恐懼。一瞬間的恍惚中,他眼中又變成了那份凜烈的清華。“對我來說,你不比任何人特殊。”
“學生曉得了,老師為學生指了條明路。”她垂下頭說。
“繼續下去,幫助花氏和牧氏,讓她們可以牽制靜妃——這是老師給你的第一個任務,你只有五個月的時間了。”他淡笑著擰滅了燭火,“你走吧。”
“那老師……”
帝師白玄雷掩住了門,挺直的背脊宛若拉開的弓。“我要想一想,到底應該教你什麼。”
她掀簾而出,只剩他一個人靜默地隱在欲壓倒傾覆的灰暗中,靜靜地想到了他的“溟臾”。它的背是那樣的硬挺,每磨一次,抽緊的刀背都將把刀刃彈出一分,使之更快更利。他需要這樣一柄利刀,戳破覆在帝都上空厚重的網,那些腐朽的筋絡讓那黑色的螭龍無法真正翱翔九天。也許是時候開封了,他需要天下用血來貢奉那螭龍成年。
帝師白玄雷撥開門簾一個人安靜地走出東宮。在裂羽黨中,若君上代表著達濟天下,那麼帝師代表著的,則是絕對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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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太后于嫣絡看著林間白影一閃,微蹙眉道。
“不知太后娘娘宣臣有何事?”白衣人淡漠地回答。在深夜寂靜的太后宮中突然出現一個如此俊美的男人,任誰都不會不懷疑他的身份。
“你要動謠兒?”
“臣只是要收她為徒。”
“哼,”太后於嫣絡難以掩飾她的厭惡,冷冷一笑,“只是這樣嗎,祭酒大人?你若是妄圖傷到皇上……”
“臣現在還沒有那份心。”
於嫣絡看著他低俯的身形,不知該怎麼回應他。她赤金色的深衣漫過已顯頹勢的青蕪,蒙著一層濕冷的月輝。走到他面前,才驀然發現幾年不見,他的眉眼是如此像他死去的娘親。
“謠兒涉世未深,你若想靠她牽動整個時局,我奉勸你三思。若被晉國王庭曉得,恐怕廣寒樓真正的高手一招便能取你性命。”
“多謝。”音調像死水般不曾變更絲毫,“若太后深夜宣臣只為此,那臣下已說清道明瞭,娘娘千歲安康,臣,告退。”他始終沒有抬頭,亦沒有一點畏懼。
背後,她的聲音突然有些蒼老,“蘇木洛,蘇木洛,能再叫我一聲舅母嗎?”
那席素衣突然像飛鳥斂住了翅膀般停駐,連風也不再能撼動他絲毫。他不答話,長歎一聲遁形而走。
“好,好,”太后於嫣絡轉身回殿,不知為何竟濕了臉龐。她想起來那個已經死去整整十九年了的、叫蘇木洛的孩子。就在拒鹿關的城門下,他厲聲問著他們這是為什麼,卻沒有人能給他答案。於嫣絡想到他怨毒的、充血的眼睛不禁又驚又懼,回到殿中一把抹下了幾上所有的瓷具。
聞聲而來的宜露悄悄繞過滿地碎片來到她身後,緩緩撫著她依然柔軟的脊背,“小姐……可是見到他了?”
“他為什麼要回來,他為什麼不去死!他要復仇,為什麼要拖上整個大夔的基業!”她狠命地拍著案幾,語調裏充塞著恨意和抑制不住的啜泣,“他是不祥之人啊……他身後定是累累的枯骨!他出生的那年……”太后於嫣絡突然不敢再說下去,只怕任何提到他的話都變成了禁讖。她虛按著上唇任眼淚打濕了薄妝,聽著遙遠的尖細聲音道:“可是皇上來了?”
宜露點點頭,的確是皇帝秦雍晗請晚安來了。
“晗兒,”太后于嫣絡隔著絲帳幽幽地說,“我們不爭了,好嗎?”年輕的君王詫異地聽著他母親異樣的聲音,不禁皺了皺眉。
“母后這是怎麼了,宜露姑姑?”他不悅地掃了一眼近旁的她凜聲問,“恐是氣血不足引了心悸的老毛病吧?太醫!——”
簾後的太后於嫣絡不再說話,她曉得她攔不住自己的兒子,也曉得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夠勒住他的戰車。
要不太平了啊,她怔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