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欽顏行》 一百九十六、6亡(四)
“這個鎮子……好安靜啊。”
晉印熾撐著傘轉了轉,漓掉上頭的水珠:“有燈火。”
一路上尋過來,總免不了打聽,可路人常常敷衍其辭。楚軒謠每當這時就很難克制自己的情緒。之後就坐在酒寮的窗邊,靜靜地任陽光打在臉上,可以沉默地坐上半天。
她幾乎快要失卻信心了。九廖原一戰,聽說他只帶了幾十騎突圍,此後就沒有了影踪。要不是那個曬網的阿媽好心告訴他們,往東北方向去找找,他們也不會尋到如此荒僻的小鎮。
若他還在,那麼只要再飛渡一座關隘,就能和敕柳本部會合了吧?她想了想去年西界回來的時候經行的鎖謠關,嘆了口氣。
馬蹄聲。
楚軒謠抬頭和晉印熾對視一眼,突然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劈開了細密的雨幕。
針腳一樣密的雨簾,霧一樣的輕薄。
“十……”他最後還是低下頭,抿緊了嘴唇。
有馬蹄聲。
寂靜的鎮子,青石板路,雨。她知道很近了,可她尋不到。那聲音一下一下叩著心門,似乎很近,又倏忽很遠,悠緩得像一首歌。天地茫茫,籠在蜃氣一樣的雨中,寒薄,掙拖不了的縛網。
朦朧中有一騎轉過街角,很普通的皮甲與馬靴。騎手懶懶地執著馬鞭,任雨水打濕了發。微低著頭,似乎在想些什麼。
他就這樣走在寂靜的小鎮上,一個人。
☆
她抬手扣了扣他地馬鞍,很小心地,怕是驚到一場好夢。
騎手低下頭來,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溫暖得像陽春三月西湖邊上的陽光。那個時候也是雨天。有一頭妖走出了福地洞天,從此要去自尋逆天之劫。
“你來做什麼?”他微微勒了馬韁。眼裡一片靜幽幽的湖水。
楚軒謠笑,答非所問。“我走了很遠的路。”
“我現在可什麼都不是了。不是皇帝,還被宗祠除了名。”他坐在馬上,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我聽說……君上行不義之事,做臣子的應該要進諫。進諫一回,他不聽,那就進諫第二回;第二回。他還是不聽,那就進諫第三回;第三回他不聽,那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因為你對他已經沒有義務了。不過丈夫就不一樣了。他做壞事,你勸一回兩回三回他不聽,那你就只好披頭散發地哭,在自家門前頓足。”
她朝他伸出手,“最後。和他一起做壞事去。”
“哦?”他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輕輕挑起了嘴角,“即使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了?”
“那就我來給你好了。”她挑了挑眉,把手揚高一點,“不過我認識的秦雍晗是不會說這種話地。而且,他肯定打死也不承認自己在幹壞事。是逆賊。”
他哈哈大笑起來,馳馬便走。行到十幾步外,他突然扭轉馬頭,帶著沛莫能禦的力量縱韁回馬。
街角,有人放開了傘。他看著騎士伸手把她摟上了馬,載著她絕塵而去。
那個人低頭,把腦袋抵在烈焰紅唇地腦袋上。
因為他總是沉默,所以沒有人知道他難過。
☆
走進客棧,邢繹醉醺醺地抬頭看了一眼,含糊道:“喲。這次這位姑娘長得像十七嘛……”
楚軒謠立馬冷眼瞥了眼秦雍晗。
後者長手長腿一攤。意思是我這人有多老實,皇天后土實所共察。容聿澤這種人間渣滓的話你也信——近期表現恭請大成至聖老婆明鑑!
楚軒謠一想,若在這種危急存亡之刻還能染指別家少女也算是心有餘而氣自閒,哪兒會呆呆地在外頭淋雨——這邢繹果然是人間渣滓。
正想走過去和夜帝撞撞杯,下一秒已經被人一把摟住了,星星眼海豚嘴:“我的親親小公主啊,讓哥哥香一香……”
楚軒謠斜眼瞟了他一眼:“秦雍晗,把他的戶口本改了,改成你弟弟,嫁到番邦和親去!”
一向來集狡詐、陰險、冷酷、絕戾於一身的秦雍晗這時卻很寬厚地笑笑,讓他的部下均有“這是我認識的主公嗎?”地念想。他小心地把南宮的手從楚軒謠身上剝下來,然後像扔破皮革一樣把他推出酒肆,順道關上了門扉。
隨即,門外傳來一陣毆打聲。
楚軒謠笑著看熨得熱氣騰騰的酒肆,幾條長塌,怕人坐著涼上頭還鋪著草蓆子,中間蒸著火鍋,羊肉與辣椒在裡頭翻騰。門邊有一個人喝悶酒的晉印熾,那邊廂的向寂南正在和霍先划拳,邢繹呢喃著趴在桌子上,好像在叫玖璃的名字。
門外的酒幡搖搖晃晃,秦雍晗推開門,仍舊寬厚地笑著,一手拎著南宮牧野的衣領把他拖進來。
她嗅到了熟悉地味道,好像他們從不曾離開。縱使相別,再見面已是物事非,卻依舊都是帝都青樓裡那群談笑風生的少年。永遠都是。
和這些人站在一起,她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
“打雷了,怕是要下雨。”說完,雨點已經劈裡啪啦砸了下來。楚軒謠抖了抖酸痛的腿,倚著樹幹站了會兒,聽雨點擊打著葉片的轟鳴。“原來我說得這麼靈驗……咳咳咳……”
“十七你沒事兒吧,怎麼一直咳個不停?”向寂南一路揮舞馬刀,斬斷了攔路的荊棘,又踩著荒蔓湊到她邊上。說著,他顧自解下馬上的一個小箱子,一打開來全是滿格子地藥材。“三七、狼毒、黃芩……要不要來點?”
“你這樣看上去還真是很像江湖郎中……”楚軒謠本還想笑他像賣冰毒的,“唉我說,這些藥你認識嗎?”
向寂南搖搖頭,“隨便撈來吃唄!皇上說每個人都要備著點——那個死郎中臭神棍怎麼還不來?”他皺了皺眉,又揮舞起馬刀來。
楚軒謠想,你至今未死倒還真是很難得。然後抬了抬身後足有她半個人高的清瀛弓,跟上了大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