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雲詭波譎】 第三六二章 京都變奏曲之圖窮
二月初六,丑時,承天門上,一隊隊金甲御林森嚴戒備。
一身便裝的昭武帝,在老太監卓言的陪同下,緩緩爬上了城樓。御林軍一見陛下,便齊刷刷跪倒,剛要山呼萬歲,卻聽卓言揮手道:「陛下說免了吧,省得驚著下面的。」兵士們看看領隊的校尉,便跟著站了起來。
昭武帝並不理會他們,他的視線已經被皇宮前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所吸引住了,頭也不回的輕聲問道:「難不成這些都是舉子嗎?」
卓言掩嘴輕笑道:「那哪能呢,全國橫豎兩千多舉子,下面怕是兩萬還得多些吧。」
昭武帝也接著火光看清楚了,點頭道:「後面好似是些普通的民眾。」又不確定的問道:「莫非他們便是那些難民?」
「不是,那些難民都被驅逐出城了,現在在中都城外徘徊著呢。」另一邊聞訊趕來的御林校尉皇甫勝文道:「他們好似是中都城的民眾。」
昭武帝皺眉問道:「他們湊什麼熱鬧?」
皇甫勝文搖頭道:「末將不知,大概是來聲援的吧……」
昭武帝搖搖頭,不再與傻小子討論這複雜的問題。寒風料峭而起,卓言輕輕為他整了整深黑色的狐裘大氅,輕聲道:「陛下,樓上風大,咱們還是下去吧。」
昭武帝搖搖頭,指著城下的眾舉子問道:「他們在下面三天了吧?」
皇甫戰文點頭道:「從二月二晚上到現在,正好三天了。」昭武帝淡淡笑道:「還挺有韌勁的。」緊了緊衣襟,輕聲對卓言吩咐道:「傳旨,要他們推舉十個代表進來,朕先見見。」卓言趕緊應下,打發身邊的小太監下去傳旨。
舉子們已經在宮門外忍饑受凍了三天,京都府的衙役把吃喝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看都不看一眼,任由那些米湯饅頭凍成冰疙瘩;中都城的百姓把棉襖被褥披在他們身上,也被他們甩在了地上。這次是舉子們徹底橫下心來。不把科舉、稅收兩件事翻過天來。不把文彥博這個國賊攆下台去,他們是誓不罷休的。
三天過去了。許多舉子凍倒餓倒了,但更多的舉子仍舊在城門下堅守。他們固執的認為,若沒有犧牲的勇氣和魄力。是沒可能打動聖心地,所以他們甘願犧牲。
好在秦守拙得了秦雷地命令,一直密切的關注這些士子,一有人暈倒,便趕緊命人扶起來抬出去,好生救治看護,卻沒有造成太大地傷亡。
就這樣堅持了三天,那扇緊閉的大門終於吱呀呀的緩緩打開,一隊傳旨太監走出來,清清嗓子宣佈道:「陛下有旨。著十名舉人覲見,聆聽聖諭。」
舉子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艱難地轉動著脖子,互相看一看,只見一個個的都神情木然,想擠出一絲笑容都不能夠,卻是凍僵了。
好半天才,舉子們才俯身虛弱道:「謝主隆恩。」商德重、方中書等各省的領袖人物便晃晃悠悠起身,卻又體力不支的摔倒在地。
那傳旨太監見了,無奈道:「去裡面抬十頂轎子來。」
趁著轎子沒來的功夫。商德重等人虛弱的對身邊人道:「告訴諸位同年,我等面見聖上也不會……讓步的……」這話很快在人群之中傳開了,舉子們紛紛回話道:「我等繼續在這裡跪等,除非你們成功了,否則絕不起來。」
不一會兒。便有十頂青呢小轎抬了出來。小太監們扶著幾位舉子上了轎,顫悠悠的抬進了皇宮大內。
過了太和門。上了青雲道,便轉到了宣政殿後面,天子上朝前休憩的地方。
小太監又將十人從轎子服下來,那領頭的太監陪笑道:「為保證陛下龍體安全,例行搜身,諸位莫怪。」舉子們無力點頭道:「合該如此。」幾個小太監便上前,異常熟練地從頭摸到腳,除了些玉珮、印章、毛筆、碎銀之外,並沒有發現什麼別的物器。
領頭太監這才放心道:「諸位稍後。」便進去通稟,旋即又出來道:「陛下有旨,宣諸位士子覲見。」幾人便哆哆嗦嗦的跟著太監低頭進去,也不知是嚇得還是餓得。
一進房間,便好似到了南國春日一般,眾人直感覺撲面一陣溫暖,不由貪婪的深吸幾口暖氣,稍稍溫和下凍透了的胸腹。幾人也不敢抬頭,只好一個勁的瞅地上精美的提花地毯。直到聽著那太監小聲提醒道:「還不跪下?」這才忙不迭的三叩九拜,口中直呼萬歲晚睡萬萬稅……
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口音不同,叫起萬歲來自然千奇百怪,好在昭武帝早已習慣,淡淡道:「起來吧。」眾士子這才畢恭畢敬的直起身子。
昭武帝對這些士子的恭謹頗為滿意,因其堵門三日帶來地鬱悶也不翼而飛,溫聲道:「都抬起頭來吧。」
士子們趕緊把頭抬起來,但視線仍舊低垂著……只不過從地毯上移到昭武帝肚皮上罷了。
昭武帝微笑道:「都還沒吃早飯吧,正好朕也沒吃,咱們邊吃邊談……」說著對卓言道:「傳膳。」
卓言笑道:「遵旨。」說完一拍手,便有一隊婀娜的宮女款款上前,將十幾樣各色粥品、幾十樣清口小菜、上百種點心蜜餞端上來,將昭武帝面前的長桌填得滿滿的。
昭武帝見士子們還跪在地上,不由笑道:「都坐呀,這是私下會晤,不要拘束。」為上者就是這麼虛偽,你若是跟他拘束,他就一個勁兒的讓你別拘束。可你要把這話當了真,他就要嫌你沒規矩了,著實難以伺候。
士子們依命爬起來,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卻沒人跟著昭武帝一道用膳。昭武帝以為這幫孩子拘謹。端著碗筷笑道:「快吃吧。吃完了好說話。」
士子們卻依舊沒有動筷子地意思,昭武帝奇怪問道:「為何不吃呢?」坐得最近地一個舉子恭聲道:「回陛下。諸多同年皆在外面忍饑受凍,我等實在是不敢背棄他們,享用這人間美味。」儘管肚子打鳴似的叫喚。他們依舊堅持著。
卓言微微惱怒道:「大膽……你們這是抗旨知道嗎?」但昭武帝今日彷彿看對眼一般,擺手阻止卓言道:「罷了,他們初次覲見,就不講究這些了。」眾士子想不到高高在上地皇帝陛下,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不由熱淚盈眶,心道:多好的陛下啊,我們一定要清君側!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又要伏跪於地。
昭武帝伸手虛扶。呵呵笑道:「免了吧,別跪來跪去的了。」說著推碗道:「罷了,我們到邊上說話。」卓言焦急道:「陛下,您可要用早膳地。」
昭武帝一瞪眼,怒道:「朕地孩子們都不吃飯,難道朕吃得下去嗎?」赤裸裸的收買人心,卻異常地好用,把十個士子感動了四對半,七尺高的漢子就那麼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真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
昭武帝心裡那個舒坦啊。與眾舉子在偏廳坐下,微笑道:「你們聯名上的折子,朕仔細看了幾遍,很有文采嗎,子也寫得很漂亮。出自誰的手筆啊?」
方中書趕緊拱手道:「回陛下。文章是大家集思廣益得來、學生不過稍加潤色,並代為執筆而已。」
昭武帝撚鬚讚許道:「很好。你叫什麼名字?」
「學生山北舉子方中書。」他趕緊恭聲答道。
昭武帝微微一笑道:「中書,好名字,將來入主中書省也說不定呦。」
方中書內心一陣激動,趕緊謝恩道:「承陛下吉言。」
昭武帝擺手輕笑道:「但你們現在還很不成熟啊,按下這文書的內容不說,單說你們在皇宮門前靜坐這一出,不是棄自身於險地,置朝廷於為難,陷君父於不義嗎?」聲調雖不高,卻字字誅心,讓人不寒而慄。
幾個士子面色變得慘白,商德重咽口唾沫道:「陛下明鑒,我等士子確是捨棄了自身安危榮辱於不顧,然我等冰心可鑒,只為懲奸除惡、匡扶正義,卻沒有折辱朝廷、為難君父的意思。」
昭武帝淡淡笑道:「設想一下,天下的百姓會怎麼議論,百年後的史書上怎麼寫?他們會說,昭武十八年二月,眾士子不滿朝廷驅逐難民、操縱科舉,於承天門前聚眾請願、餓死凍死無數……」狹長的雙目緩緩掃過眾人,平靜道:「你們青史留名、死得其所了,可你們想過百姓會怎麼說朝廷嗎?史書會怎樣寫寡人嗎?」
昭武帝便冷冷道:「他們會說……唐末一般的朝廷,夏桀一般的皇帝!」
士子們都是些碧血丹心地青年,哪禁得起昭武帝這番連揉帶搓?立時汗如漿下,下餃子一般噗通噗通的跪在地上,不敢抬起頭來。
昭武帝很滿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到這種從內而外的恭敬了……那些文武官員在兩個老混蛋的帶領下,一個個前倨後恭,假模假樣的令人噁心。
還是赤子之心好哇。昭武帝心道:就像我那小五……想到這,便最終篤定了處理問題的法子,換上一幅溫和笑臉道:「起來吧,還是那句話,念你們年青,又是初犯,這次就不追究了。」
眾舉子這才直起身子,小心翼翼道:「謝陛下海量。」
昭武帝點點頭,吃口茶道:「你們所奏之事,朕已經查實,並不是誣告。」
聽他這麼說,眾舉子不由微微興奮起來,一齊顫聲道:「求陛下主持公道。」
昭武帝喟歎一聲,負手起身道:「公道公道,何謂公道?」說著一指那商德重道:「你說說看。」
商德重清清嗓子,清聲答道:「回陛下的話,學生以為,公道就是公平公正,讓惡的得到應有懲罰、讓善的得到應有褒獎。懲惡揚善、各得其所。便是公道。」
昭武帝地高底朝靴踩在地毯上,發出沙沙的聲音。聽完商德重的話,他輕聲道:「你說得不錯,但那只是個人的公道。而不是天下的公道。」
「天下地公道?」士子們不禁詫異道。
點點頭,昭武帝微笑道:「不錯,一件事情可能對這個人好,但對那個人不好。譬如說流民地事情,將其留在京中,對他們來說是好事,可對朝廷來說卻未必是件好事。所以說,這天下地公道是多數人地公道,而不是某一些人地公道。」
說著站住腳步,肅聲道:「朕和朝廷所堅持的公道。就是這天下的公道。士子們被他說得暈暈乎乎,心道,或有其事吧……又聽昭武帝笑道:「所以呢,很多事情不是你們想像地那麼簡單,朕是要站在全局考慮的,也希望你們能體諒一下朕。」他下定決心要收服這些士子,姿態自然放得很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士子們哪裡還敢嗆聲?便恭聲道:「請陛下訓示。」
昭武帝開心笑道:「放心,委屈不到你們。」說著伸出兩個手指頭道:「首先,朕會妥善安置那些災民。決不讓他們過不下去……」說著屈下一個指頭,又看一眼憔悴不堪的眾舉子道:「第二,還你們一個徹底公正的大比,如何?」
士子們心道:說一千道一萬,我們求的不就是這個嗎?聞言真心實意的激動叩首道:「謝主隆恩。無論能不能及第。我等皆終生忠於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對於士子們所表的忠心。昭武帝不置可否道:「但是否減免稅賦、如何整頓吏治,乃至於文丞相的事情,卻需要朝廷商議斟酌後才能決定……無論結果如何,希望你們都能勸說外面的同年,不要再折騰自己了,回去好生休養以待下月的大比吧……」
忍饑受凍了三天,士子們其實也有些熬不住了,奈何早已是騎虎難下之勢,不得不硬著頭皮撐下去罷了。此時既能達到根本地目的,又能體面的下台,對難民們也算有了交代,士子們也就不奢求什麼懲治貪官、減免稅賦了……
相互交換下眼神,一齊叩首道:「簡在帝心、乾坤獨斷。」
昭武帝哈哈笑道:「確是些忠良之士,這樣吧,若是能考中,朕便認了你們這十個天子門生。」又覺得這樣過於隨意,把臉一板道:「這天子門生可不好當,朕對你們會更嚴厲的……考不中進士,一樣不許你們出來做官!」
這些日子以來,士子們飽受煎熬、遍嘗冷暖,哪受過這般禮遇?這般隆恩?一個個不由感激涕零,淚流滿面,撅著屁股俯首道:「考不中進士,無顏稱陛下為師尊。」
昭武帝將其一個個扶起道:「都會考中的……」他這金口玉言,算是許了十人的前程。
這老東西端得是好算計---這十人乃是九省一府的士子領袖,得到他們的心,便是得到全國大半士子的心。而他所付出的,只是一次假惺惺地禮遇,以及天子門生四個輕飄飄的大字,實在是惠而不費的緊。
所以秦雷說,等塵埃落定時,便是猛虎和獅子分食獵物的時候,他這樣的豺狼也只能在邊上巴巴地看著……即使這頭獵物是他親手捕獲地。
掌握最強暴力者勝出,這就是元規則,凌駕於一切規則之上的規則。
「陛下,上朝地時刻到了。」卓言低眉順目道。
昭武帝點點頭,對剛收的十個學生道:「隨朕一道上朝。」
「遵旨……」十人恭聲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