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試過想念一個人？那樣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於是，我向妳立下誓言；然後，翩翩歸來，與妳同在，永不分開。

即使，對妳而言，我已是多餘的愛……

柏樹下，的確坐著一個大孩子；比煦兒的年紀大了許多，闔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略顯蒼白的臉上留下一排剪影。

宇文蝶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怕是吵醒了這孩子，破壞了這寧靜中的異常協調感；未料原本藏在懷裡的小米竟啾的一聲躍上那孩子，她嚇了一跳，他也是。

男孩睜開了眼睛，一把抱住了小米。

宇文蝶被他那其中一只紅色瞳子吸引住，開口輕輕問道：

「你的眼睛怎麼了？」

男孩愣了一下，像是對這位不速之客突如其來的疑問感到有些突兀；他抬起頭打量了她幾眼，才開口笑道：

「沒什麼，我娘說我出生時就這樣了。」

「看不見？」宇文蝶笨拙地指了指眼睛。

男孩溫馴的點點頭，纖細的手指滑過小米黃色的細毛，一臉溫柔。

不知道為什麼，宇文蝶忽然想起一個陌生的影子，糾纏了她足足快十年的幽魂；儘管那是一個初次見面的孩子，一個有殘缺的孩子。

同情之意油然而生，宇文蝶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看不見很麻煩吧？」

「不會呀！只要願意用心欣賞美好的事物，就算失明的人也看的見這個世界；更何況，我還有一隻眼睛呢！」

宇文蝶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沒來得及接下去問，那男孩主動開口插話：

「阿姨，妳來這裡做什麼？」

「啊！」聞言，宇文蝶這才想起自己來這邊的目的；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帶著更多的疑惑：

「是這樣的……阿姨只是想來問問，為什麼這兒不能捉蝴蝶？」

「為什麼要捉蝴蝶？」男孩笑問，眼神卻變的銳利。

宇文蝶想了一下，凝著那蝶翩然從面前飛過；流利的線條在空中格外動人，可惜那色彩不若空中的彩虹，但也不過遜於虹幾分罷了。

「因為蝴蝶總是飛在半空中啊！」宇文蝶伸出纖細的食指，隨意的點上幾隻飛舞的大鳳蝶：

「這麼漂亮的小東西，把牠握在手心裡賞玩不是頂好？為什麼要讓牠飛的老遠，只能用眼睛盯著牠瞧呢？」

聞言，男孩笑著搖搖頭；起身，動作出乎宇文蝶意外的俐落，他的手裡攫住了一尾鳳蝶，遞到宇文蝶面前。

她呆愣了幾秒，看著那蝶在他手裡一動一動的掙扎，一雙小小的黑眼睛盯著宇文蝶一陣難受。

「呃……還是放了牠吧？牠看起來好像會死……」

男孩點點頭，把手一鬆──

那蝶重新鼓動了雙翅，像是展開了另一片天空，恣意遨翔的自由給宇文蝶不同的感受。也許是飛累了，蝴蝶旋了個圈，優雅地在男孩指頭上落了下來。宇文蝶像是忽然懂了些什麼，卻又哪兒沒弄清楚似地一臉不解的看向男孩。

「牠們不該被人抓住的，蝴蝶最美的形態就是牠們最原始的面貌；阿姨，我想這道理妳應該懂，妳心裡頭應該有這麼一兩個想好好珍惜疼愛的人吧？妳會希望他們被什麼給限制住，變得不像他們自己嗎？」

「面對愈是打從心底喜歡、想好好珍惜的東西，就愈要學會怎麼放手……你想說的是這個？」

男孩又是點了點頭，微笑坐了回去：

「其實，我以前常來這兒捉蝴蝶。」

「咦？」宇文蝶一愕，像是以為自己錯聽了些什麼。

「後來，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大哥哥，還有一道好長好長的黑暗──」

所以，他的手被男人拉著，黑暗的盡頭展開一道綠色的光；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兒是宇文家的後山，滿山滿谷的爭顏鬥艷，只有蝴蝶自在地展翅飛舞。

他驚呼一聲，笑著撲了向前，捉住了一隻淺紫色的大蝴蝶；他笑著把手舉高給男人看，男人清秀的眉宇間夾雜著淺淺的憂傷，他把他的手輕輕扳開，讓蝴蝶飛了出來，眼神也隨之愈飛愈遠。

為什麼？

他問，不懂為什麼要放了這麼漂亮的蝴蝶，如果大娘見了，一定會很開心的！於是，他嘟嘴，要男人把蝴蝶還給他。男人的口氣倒也不慍，輕問道：

「你覺得蝴蝶在什麼時候最美？」

「當然是……」他怔愣住，像是忽然懂了些什麼，抬頭看著男人憂愁的五官。

「你就是我……這道理你自然一想就通……其實最初，我也是窮盡一切心力就想捉住一隻這世界上最美的蝴蝶。」男人笑的淡然，像是看開了些什麼，對著他張開了自己的手掌：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忽然發現什麼都有天注定，世間的輪迴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你不抓那蝴蝶了？」他問，對這男人目不轉睛的盯著瞧。

男人嘆了口氣，搖搖頭，卻是一抹比斜陽更有餘韻的笑容。

想了一下，他忽然伸出手握住男人的大掌，淺淺的體溫傳達了所有的心意；男人笑了，反手緊握住他的手：

「不久以後，你會遇見那隻美麗的蝴蝶；到了那時，告訴她你的名字。」

「為什麼？」

他問，男人想了一下，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

於是，他遞給宇文蝶一張折的四方的紙條；她一愣，伸手收下。

男孩清清爽爽的笑了，像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麼，這麼說道：

「下了山，再看；裡頭是我的名字，很簡單的兩個字。」

「所以，我就是你說的故事裡頭的……這太玄了！我……」

「阿姨，有時候妳會不會覺得自己像是忘了些什麼，可能是很重要的人，或事？」他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道。

宇文蝶點點頭，沒答話。

「放心吧！妳再也不會做惡夢了。」男孩眨眨靈動的睫毛，輕笑：

「我感覺的出來，現在的妳很幸福……妳已經找到了妳想永遠停留的那朵花。」

倒抽了一口氣，宇文蝶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心底卻莫名的揚起一陣踏實感。

但是，她卻在同一時間猶豫了、遲疑了──

現在的自己，真的已經找到那朵屬於自己的花了麼？

「用心感受會比眼睛接收到的訊息更真實，我知道，我知道妳就是那男人的蝴蝶，可惜他終究不是妳該選擇的那朵花兒。」男孩嘆了口氣，又繼續接話：

「對了，那男人說──」

宇文蝶沉默了，將那紙條順手置入衣袖中。

男孩沒有久留，把那紙條交給了宇文蝶不久便起身離開，說是家裡頭還有些事兒等著自己，不能在外面待的太晚，就要把手裡的小米還給主人；見狀，小米忽然用力的扭動掙扎了起來，一副不願意離開的模樣。

於是，宇文蝶把小米送給了男孩。

然後，她沒有立刻離開，宇文蝶還在想，想著那男孩的話、那男人的話──

為什麼要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你和她……

我並不冀望她想起我，就算只有名字，我也希望我能在她生命裡留下些什麼……我只是這麼希望罷了。

「我是不是……忘了些什麼……」宇文蝶皺起柳眉，安靜地凝視著遠方朦朧的煙霧山景。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宋璟間的感情，爹離開的那晚，她就把自己的心全都交給了宋璟，宋璟也從沒讓宇文蝶失望過。

但是，從不懷疑她與宋璟間的感情的自己，終究在今天動搖了。

也許……

也許他們之間還有那麼一個人……

像是預告了些什麼，幾滴晶瑩輕輕敲在宇文蝶纖細的手指上，像是落了淚的天空，淺淺的灰很快便覆蓋了眼前所有；沒讓宇文蝶有機會反應過來，一場突如其來隨著一道刺眼的亮光降下。

驚呼一聲，宇文蝶拎起裙襬慌慌張張地想奔下山，卻在羊腸小徑間給宋璟遇上，他撐著把兩人同遊杭州時所買的油紙傘，一臉驚愕：

「小蝴蝶！」

宇文蝶全身上下都濕了，笨拙地跩著宋璟的胳臂，半撒嬌地縮進他傘下：

「忽然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福嬸說妳在這兒……怎麼了嗎？」

「我來這兒聽個孩子講大道理。」宇文蝶半開玩笑的輕道，說的倒也不差。

聞言，宋璟揚起眉：

「哪家的孩子這麼大膽，居然敢給我聰明伶俐的小蝴蝶夫人說教？」

「他沒告訴我他的名字，倒是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是把名字寫在了上頭，要我下了山再看看。」

「哈哈哈，這孩子倒挺有趣的；是這附近的小孩？年紀多大？」

「比喣兒大上一些，說起話來倒像真有一回事呢！他說，愈是想去珍惜的東西，愈要學著怎麼放手。」

「嗯……」宋璟沉吟了一會兒，纖細的手指撫著下巴：

「凡事不能強求，自以為緊握住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失去。」

「喣兒就是聽了這孩子的話，就不再到這兒捉蝴蝶了。」

「捉什麼蝴蝶？」宋璟溫溫和和的笑了，半寵溺的看向偎在自己懷裡的宇文蝶：

「他娘就是隻最美麗的蝴蝶。」

宇文蝶跟著笑了起來，抬起頭對宋璟這麼說道：

「那麼，你捉住了我。」

「不對，」宋璟停下腳步，異常認真的凝著宇文蝶：

「是妳選擇了我，小蝴蝶，我從沒告訴過妳嗎？妳讓我發覺，原來我是全天下最幸運的那朵花。」

傘外的雨已經停了，傘裡頭的卻剛開始。

於是，沒有人發現天空已經悄悄恢復了應有的澄淨，灰濛濛的雲化作簡單的淺藍，重新纏捲在碧綠的山頭上；一陣一陣徐風，把溼透了的空氣吹的更遠了。

於是，沒有人發現就在下山的那條小路上，孤單地躺了張小小的紙片。

裡頭有個名字，被雨打個濕透，很模糊、很模糊，卻還依稀見的到兩個字；一隻有著紅色長尾的黑色大鳳蝶優雅地在半空盤旋了過來，猶豫了片刻，終於停留在那紙片上。

黑色的觸鬚輕輕點觸著渾沌的墨水，夾著雨，還有些什麼。

然後，牠展翅高飛。

瞧──那天空哪，總算是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