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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官之道》第42章
正文 第四十三章(一)

  吳新宇和李學之在辦公室默默坐了會兒,氣氛實在是很低迷。李學之收回心神,站起來給自己茶杯裏添了點水,說:“吳書記,明天是水泥廠職工大會重新選廠領導的大日子,我們一起去參加參加?”

  吳新宇把最後一口煙吸到嘴裏,緩緩吐出來,又看著煙霧漸漸消散在眼前,才說:“明天啊,我明天好象沒什麼很重要的安排,那就一起去吧。唉,書記縣長一起去,肯定還要跟上一幫人,去那麼多人沒必要吧,學之,我明天就不去了,你帶著相關部門的領導去就行了。”

  李學之想想也覺得是沒必要這麼大張旗鼓,笑著說:“你看我還是有點離不開你的感覺,有什麼事情第一個就想到要讓你知道。看來我的適應過程還有段時間呢。”

  吳新宇聽了也笑了起來,說:“學之啊,這也是你的優點啊,遇事總會深思熟慮。很多突發事件是需要眾人齊心合力才能處理好的,可也別事事都拉上我這老傢伙,你終究還是要獨掌一面的喲。”

  李學之很誠懇地說:“吳書記,不知道我理會得對不對:憲法規定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構,可我們中國是共產黨唯一的執政黨,任何決策都要體現黨的意志。雖然現在一直要黨政分開,也許在省市這樣的大環境裏確實需要分開,可在一個縣級機構就沒那麼必要,畢竟要處理的事情還是很有限的,很多地方的一二把手尿不到一個壺裏,分歧意見多,無非就是爭那麼點所謂的政績,這點我看得開,對於政績只要是為民做好事辦實事,哪還分是誰做的呢?”他喝了口茶,有略開玩笑地說:“書記坐船頭,縣長岸上走,人大舉舉手,政協晃悠悠,哈哈,雖然是順口溜,它既然能溜得起來,說明還是有點說服力的,我基本認同這觀點。我這縣長就是為黨委服務的嘛。”

  吳新宇看著李學之,露出了欣慰地微笑,說:“學之啊,你很有境界!我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反省自己的一生,不敢說毫無私心,卻也對得起黨和人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也是個正直的人,有血氣,可你還是不懂政治的真正含義,政治其實就是妥協、搞平衡呀!”

  李學之苦苦一笑說:“我雖然不知其中三味,可也多少知道點,我知道是自己不成熟,我就是見不得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吳新宇又點起支煙說:“學之啊,作為一個領導幹部的確要公正廉明,要無私無畏,可也得講究工作方法、領導藝術。還記得鄧老生前的名言嗎?‘不管白貓黑貓,抓得到老鼠的就是好貓’我們不是生活在真空世界,我們每天還要面對自己的親朋好友,領導同事。生活不僅僅只有工作,還有其他啊!默守成規終究是要淘汰的。學之啊,你在黃縣四年了,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你仔細想想,你在黃縣結交了多少朋友?又瞭解多少人的真正想法?還是多到人群中去玩玩走走,正常的人際交往可少不得,人家不瞭解你,你也不瞭解別人,以後怎麼開展工作?毛主席說過,脫離了群眾是會一事無成的。”

  李學之聽著聽著不覺汗起,回想黃縣四年,就真的沒有結交什麼朋友,除了工作中經常接觸的有限幾人外,幾乎沒有幾個人在他心中有深刻的印象,更不說從前大學的同學,科委的老同事們了。他連連點頭說:“吳書記您說到點子上了,除了因為工作原因經常接觸的人外,就幾乎沒朋友了,是我自己包裹得太緊了。”

  吳新宇對他說:“你現在是縣裏的一級主官,要學會知人用人。我也不多說,所多了就有教唆之嫌。你是聰明人,想明白了就知道該怎麼做了。時間也不早了,聽說你從雲霧山莊搬到了政府的家屬樓,很好啊,我們現在住在一個大院裏,當鄰居了。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飯,反正沒人給你做,走走。”

  李學之沒再說什麼,他在默默回味吳書記的話,細細品嘗其中滋味。

  在吳書記家吃了便飯,又交談了會,見已經九點多年了,李學之請身告辭了,明天水泥廠的職工大會還需要作點準備,吳新宇也沒留他,反而把他送到了門口。

  又是一個無星無月的晚上,周遭寂寞寧靜,道路兩旁的路燈格外刺眼,秋風吹得高大的法國梧桐簌簌直響,偶而幾片落葉在路面上旋空而起,略顯淒涼。李學之不覺緊了緊衣服,雙手疊抱在胸前,順路往住處走去。

  接近有八幢五層樓的縣委政府家屬區,漸漸路上人來人往的鬧熱起來,騎自行車的、摩托車的不少,也有小車穿進穿出,不是有人從身邊走過打招呼,也有一家子人從外面回來,李學之這才感覺到溫暖點,見人家一家人和和睦睦,親親熱熱,不禁心裏一軟,深深思念起妻子女兒來。

  李學之快步走向第三棟樓,想趕緊進屋裏跟老婆孩子打個電話,誰知樓梯間黑燈瞎火的,又不知誰把自行車栓在樓梯扶手上,一不留神狠狠地撞在車把子上,把腹部戳地一陣火辣辣地痛,他倒抽喲口涼氣,嘴裏不由痛苦地喚了聲:“哎喲!”那自行車也咣地一聲倒在地上,把個窄窄的樓梯口給堵住了。李學之用夾著包的手捂著被撞之處,就著一樓兩家人的門縫裏漏出的微弱燈光摸索著蹲下,去扶倒地的自行車,心裏暗叫倒黴。

  這時一樓右邊住戶的門呼地拉開了,李學之一驚望向門響的方向,可刺眼的燈光使他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不妨腋窩下的包撲通掉到了地上,又急忙低頭撿包,真是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門裏出來一個年近四十的男子,他借著亮光仔細一瞅冒冒失失碰倒自行車的人,竟是代縣長李學之,他急忙一把扶起李縣長,順手撿起地上的包,說:“哎呀,是李縣長,撞著那裏了啊?快到屋裏坐會。這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自行車,明明知道路燈壞了還栓這裏,不是坑人嘛。”

  要平時李學之會謝謝他之後就上樓回自己屋了,可吳新宇的話好象起了作用,猶豫了會說:“謝謝你,還真是撞痛了,就到你家坐坐。”那男子聽李縣長答應了,一側身把他讓了進去。

  李學之走進客廳,四周打量了一下,只覺得是個很普通的家庭,雖然大樓才修好兩年,但屋裏裝飾很簡陋,傢具也都新舊混合,唯一的電器就是一台25寸彩電了。男主人高瘦身材,衣著簡單,滿臉笑容,也許來了難得的客人舉止有點失措,看上去象個老實人,很面熟,可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在哪個部門工作,李學之不禁有點歉然。

  男主人的確很激動,他在縣政府工作了近十年,這是唯一一位進了自家大門,而且坐了下來的縣級主要領導。他一邊遞煙一邊請李縣長坐下,自己則賠笑著坐在一旁沖裏屋喊:“麗明,快倒茶,李縣長來了。”

  李學之微笑著說:“哦,不要太客氣了,我坐會就上去了。我們現在是鄰居,我住三樓的。以後還要多照應啊。”

  男主人憨笑著,還不時搓搓手說:“我說怎麼這麼晚了您還望這裏跑,原來您住樓上啊。這家屬樓的路燈經常不亮,過道上還有人經常堆這放那的,熟悉的人還好,摸索著還能上去,如是偶爾來的人就容易撞著。這不我一聽到外面自行車倒了就知道有人撞上了,我就趕緊拿了手電出去,準備幫人照路。”說完把手裏的電筒揚了揚。

  里間門一響閃出個中年婦女,滿臉是笑,高尖的嗓音帶著誇張的喜悅說:“哎呀,李縣長您可是咱們家的貴客呀。真是請都請不到咧,您坐著,我這就泡茶去。”

  李學之客氣地應著:“嫂子,我可是不速著客呀,添麻煩嘍。”

  那女人進了廚房,還回著話說:“喲,真是貴客。我家劉亮在政府工作也快十年了,您是第一位上門的縣長。我家簡陋得很,實在也是不敢接領導上門來做客,怪寒磣人的。今天李縣長上門,是不是我們家老劉要進步了呀?”

  劉亮老臉一紅,沖他老婆說:“麗明別胡說。李縣長也是住咱們這大樓裏,剛才天黑不熟悉路撞上了,我開門準備用電筒照照路,見是李縣長,就冒昧的請進來坐坐,跟進步沒關係!”又沖李學之歉然地笑笑說:“老娘們胡說,您......”

  麗明端著茶走了出來輕輕擱在李學之面前的茶几上,笑著說:“李縣長,您喝茶,我們老劉真是頭牛,人真是老實巴交,幹工作也是勤勤懇懇,從下面調到財委都快十年了,還是副科級,今天李縣長上了門,我還以為是要提拔了呢。原來是路過啊。”她也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仍是笑咪咪地說:“其實我們家老劉也應該提提了,以前他手下那些人現在不是鄉長、就是鄉黨委書記,他連個職務都沒有。您新官上任,也提拔一下老臣子撒。”

  劉亮聽他老婆絮絮叨叨,臉面有點罩不住了,臉漲得紫紅,低聲沖他老婆喝道:“你跟我進去,李縣長難得來一回,就聽你嘮叨些屁話啊!進去!”說完又沖李學之笑笑,那笑比哭不見得好看。

  麗明霍地站了起來,眉毛一立就待發火,可一瞥見李學之似笑非笑地坐在那裏看電視,硬生生咽了嘴巴裏的話,一扭身進了房間。

  李學之這才知道男主人叫劉亮,在財委工作。他呵呵笑了笑說:“老劉啊,嫂子在哪里上班呀?”

  劉亮臉色漸漸好看了些,說:“在縣城三完小教書,只是麗明是原來民辦轉的公辦,沒有文憑,考了幾年也沒考到,這不學校要她不上課了搞後勤。正生氣呢。唉!”

  李學之看了他們的居住環境也知道經濟上並不寬裕,又問道:“老劉,孩子多大了呀?”

  劉亮又歎了口氣說:“今年十八了。讀高三,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在縣城一中讀書,您說學校也要求得奇怪,明明就住在縣城裏,偏偏要孩子寄宿,還不許回家吃飯,這高三要緊關頭了,在學校能有啥好吃的?唉,這到底是搞什麼嘛!回趟家就是要錢,要錢!交了六百多學費,還不時交這交那費,我算了算,開學不到兩個月就交了三百多了。聽孩子說有不少農村的學生都是借債讀書的!這學校是不是想發學生的財喲!是不是存在亂收費問題呢?”

  李學之皺了皺眉,心想這老劉怎麼了?老是唉聲歎氣的,難道日子真不好過嗎?就說:“學校的問題只怕也有喲,怎麼不讓孩子們回家吃飯呢?難道想靠學生發財不成?亂彈琴。按你們兩口子的收入,應該還有節餘吧?”

  劉亮心想這李學之真的問得稀奇,你也在這裏搞了四年了,難道還曉得這裏的開銷?心裏想歸想,可嘴裏還是實踏實地說:“我和麗明一月收入最多也就不超過一千四。孩子每月住宿費伙食費學雜費平均不低於四百。為了小的,老的就艱苦點,她在學校吃飯,我在機關食堂吃飯,這樣就省了不少,兩人也就不到兩百的生活費,按說還有剩餘,可最大的開銷就是人情往來,我和麗明都是老黃縣人,親戚朋友同事同學不曉得有多少。人家婚嫁喪葬、喬遷高升、生辰壽誕都請你去捧場,接你去慶賀,那你還非去不可,要不就得罪人了。您知道的,交個朋友好難,得罪個人卻真的容易。於是就這好去嘍,普通關係一百,好朋友老熟人就得兩百三百,如果是......反之一個月下來不到財務上去借錢應付就算是挺好的了。”

  看著老劉面無表情地說出這麼一番話,李學之心裏一陣同情,剛到黃縣時也為人情交往弄得煩躁不安,很是反感,也就漸漸擺脫了糾纏,人倒是落個清靜了,可人家也不通知你了,也就當沒你這人是朋友了。於是見面後越來越客氣,關係也就越來越疏遠了。李學之不禁也歎了口氣說:“人情是把鋸,你拉來他拉去,一點錢盡讓飯店老闆、煙酒商人賺了去,自己是交了朋友了,熱鬧了,可兜裏空了,說不定還要借債!何苦來哉!”

  劉亮又點起根煙吧嗒吧嗒抽起來,劣制煙熏得李學之只眨巴眨巴眼!他卻渾然不覺,一番話勾起了他滿腹辛酸,只顧解氣地說:“你要說是平等地往來都算了,日呢活一輩子,誰都要辦點事熱鬧熱鬧,這不我孩子明年如果考上了大學,我非得好好辦一次。最可鄙的是某些領導了,借題發揮,借此斂財!什麼事情都辦、什麼都敢拿出來辦,什麼夫妻合做一百歲壽誕啦、老父老母合做一百四十歲壽誕啦、只要是派得出由頭的都來大擺宴席!一些溜鬚拍馬的人見有某些領導要辦事,就主動挑起承辦的擔子,到飯店定餐啦、準備回禮的禮品啦。最無聊的就是上門收人情禮金,按規矩是去吃飯的時候才上禮金嘛,他卻搞得象攤派一樣到辦公室去收。如果你拿少了,他還很生氣,非得要跟他們一樣的!那些領導就坐在家裏得禮金,不怕告訴你,曾經某位縣級領導喬遷新居,光是人情簿上記錄的就上了十萬元,還有好多沒上簿的,我和一些人估計絕對不低於二十五萬的進帳,而置辦的酒菜是最差的,這不是斂財是什麼?!”

  李學之說:“是不是張雲生的那次搬家呀!”

  劉亮聽了心裏一哆嗦:我這臭嘴,怎麼把這些個屁事跟他說呢?雖然表面上他有廉正幹部的美譽,可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穿一條褲子的人呢?我也是關鍵時刻犯糊塗,只怕這話傳到張油子耳裏,我這輩子在黃縣就莫想翻身了!想到這些,老劉急得說話都直結巴:“李、李縣長,我不是......不是說張書記呢,隨便啊,隨便說說,算不得數的,您可別當真啊!”

  李學之從老劉的眼中看出了懼怕,一張乾瘦的臉也因窘迫漲得紫紅,看來張雲生著實在黃縣勢力不小,眼前這劉亮一時興起說了張雲生的實話就害怕成這樣,這張雲生難道真是老虎的屁股?有心想再問點什麼,又可憐這老實巴交的劉亮,只好默歎了口氣安慰他說:“嗨,老劉你也是,隨便聊的話怎麼會當真呢,你放心,我們今天說的話就到你這兒打住了,時間也不早了,我就走了,以後找時間咱們再聊!”

  劉亮唯唯諾諾地把李學之送上了三樓,看著他進屋關了門,才長噓了口氣,背上涼涼的內衣已經濕了一大片,不禁又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心裏罵了自己幾句嘴巴賤才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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