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當電視臺的同志要求採訪水泥廠的新領導班子時,李學之微笑著站起來說:“我很同意,電視臺要大力宣傳,這畢竟是一屆民選班子,改革開放至今,象我縣水泥廠如此民選活動算是很有意義的。張廠長你們要面對鏡頭暢所欲言!我兩點整再來跟新班子的同志商量點事情。”說完沖韓愛國一招手說:“老韓,我們到廠裏面溜達溜達?”韓愛國本想在電視上多露點面,可又不好拒絕,只得跟隨李學之走了出去。
剛走出廠部大樓,李學之的手機就響了,一接聽原來是吳新宇,吳新宇問:“學之,怎麼電話老打不通啊?情況如何?”李學之笑呵呵地說:“我怕影響工人開會就關了。我還準備跟您彙報的呢。這次職工代表大會取得了圓滿成功啊。工人們熱情高漲,信心十足,真正有了主人翁的勁頭。這是個很好的開端,雖然工人們有點太樂觀,可我們要堅決支持水泥廠的正確發展計劃,不能再傷工人們的心了啊!”
吳新宇似乎也很高興,說:“那就好!一定要督促新班子儘快制定可行的生產計劃,要趁著這把民主風把生產經營搞上去,把經濟效益搞上去!誰的新廠長啊?”
李學之說:“看來張國衡是個得人心的人,他幾乎是全票當選廠長!真沒想到水泥廠還有研究生這樣的人才呢!全盛青當選為生產技術廠長!”
吳新宇在電話裏明顯有點遲疑,他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因為搞了學潮被學校除名的那個人啊?”
李學之說:“就是他。”
吳新宇說:“這個人可以利用,但不能重用!”
李學之大為迷惑,問:“這是誰的評語?很尖酸刻薄呢!”
吳新宇語氣大為緊張地說:“莫胡說!這是原我縣組織部長,現在市委組織部長於明揚的親口評語!還記錄在檔了的!”
李學之抱不平說:“他當時是犯了錯誤,可也允許有錯就改嘛!何況區區一個無品無秩的集體企業的副廠長絕對不是重用,完全是利用!”
韓愛國在一旁豎起耳朵聽了好半天才明白了意思,他暗暗得意:好你個李學之,敢說於部長的評語尖酸刻薄,幸好我是黃縣的老人才知道這典故,要不是還真抓不到你的小辮子呢!
李學之很鬱悶地收了電話,還在思考著吳新宇地話:“學之啊,話可不能亂說啊,如果這話傳了出去,我怕對你不利呢!於明揚最是偏聽偏信之人,以後千萬要注意啊!”他瞅了跟自己並排走著的韓愛國,似乎韓愛國的眼睛故意躲著他。李學之想:是福就不是禍,是禍就躲不過。如果那市里於部長一定要怪罪,也只好受著了。事一想通,李學之的興致又來了,在廠裏各處饒有興趣地轉了起來,不時拉著工人們問東問西,好象要一下子就把水泥廠搞懂。
韓愛國在一旁索然無趣,但又不好找藉口溜掉,只得耐起性子陪著李學之一個車間一個廠房的跑。當聽到張國衡在廠裏的大喇叭請李縣長回會議室時,不禁長出了口氣,趕忙拉著李學之回了廠部大樓。
李學之一坐下就喝了一大杯子茶,連聲說:“水泥廠外表看起來其貌不揚,可裏邊東西真多,我感覺腿都走酸了,居然還只看了一大半,呵呵。”張國衡笑著說:“李縣長要看全其實也容易,有時間安排一個叉車讓您坐著,省腳力。”韓愛國說:“李縣長不同意嘛,進去的時候我以後提出來了,他不同意。”
李學之擦了擦額角的汗,自嘲地一笑,說:“其實我去看呢,也是看熱鬧,什麼也不懂,哪還用得著那些嘛。電視臺的同志走了嗎?他們是不是還滿意你們的表現呢?”
張國衡有點難為情,說:“嗨,他們還真不滿意我們的表現。李縣長您知道的,選出來的新幹部都是紮實幹工作的人,從來就沒面對過鏡頭,要表現好還真難為死我們了。到底全副廠長是見過世面的,我們就一致讓他為主接受了電視臺的採訪。我們只在一旁做擺設。”
李學之哈哈一笑,說:“也好,不圖虛名,只做實事!雖然我是外行,可我不干涉你們的經營生產,主要是想聽聽你們各位一線負責人對今後工作的想法。張廠長最後做總結。”
宋朝暉第一個發言:“我進廠這麼多年一直擔任安全保衛工作,心得不少,可我嘴苯不會說什麼一二三條,也不要我來總結什麼一二三條,安全生產的條例都掛在牆壁上的。我認為對當班工人強調安全第一是最重要的,因為家裏有老父老母、妻子兒女等著你安全回家,我堅持多年在進班的時候用大喇叭播發這些,工人們覺得很有效果,畢竟是人都愛家,而且也不願意出安全問題,所以工傷事故很少很少,其他如防火、防盜就是我們安保科巡邏隊的主要工作了,但我們有一套很有效的管理辦法,廠區二十四小時有3個巡邏隊查巡,大門崗值勤人員全是經警,杜絕了工人私帶廠裏公物的現象。”
李學之點了點頭說:“你們安保科可是為廠裏正常生產提供安全保障的,一定要嚴防緊守,不能出事故,更不容許不法之徒擾亂廠區的工作生活秩序!宋廠長,你任重道遠啊!”
許德容接著說:“我彙報完了就請李縣長允許我離開,我要跟前任財務廠長辦理財務科的交結手續,我將重新啟用一套財務班子,人我已經心裏定好,都是人品較好,懂財務的職工。我接手後一定做到嚴格財務紀律,財務帳目定期公開,只做一本帳!”
李學之一拍手掌連叫了兩個好:“一本帳好,財務帳目公開好!既然三百工人信任你,就絕對不能做對不起工人們的事情,而且堅持執行財務紀律,還能有效遏止經濟問題,很多單位的領導幹部之所以出經濟問題,就是鑽了財務帳目不公開的空子,而且兩本、甚至幾本帳就是蘊藏腐敗的根源!不但你這個財務廠長要嚴格遵守財經紀律,而且有必要讓職工進行監督,千萬不能再出現審計組查出的問題了。許廠長,你還有個任務就是徹底查清水泥廠以前的帳目情況,不能讓工人們辛苦勞動賺的錢白白便宜了那幫小人!一有情況立即跟我和韓縣長彙報。”
許得容說:“請李縣長放心,我們最恨的就是廠裏的吸血蟲,查出問題正好跟他們算總帳!”
孫德連接著說:“我在就職演講時就把我的目標宣佈出來了的,那就是全力經銷我們的產品,保證不積壓,不賒銷,資金回籠率至少達到百分子八十以上!請李縣長看我們銷售部門的好成績!”
李學之真誠地說:“我祝孫廠長銷售業績達到一個新高!”他深深地望著一臉嚴肅地全盛青,三十三歲的臉上有著四十多歲的滄桑,但雙眼灼灼,似乎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全盛青把眼睛盯在李學之臉上,他發現李縣長也正在注視著他,而且縣長眼裏包含了太多的希望,他默默整理好思緒,說:“我們水泥廠雖然只有十七年的歷史,可在這日新越異的科技信息時代,它已經遠遠落在大型水泥廠的身後。比技術、比資金都存在巨大的差異,有明顯的生存危機啊。幸好我們的職工愛惜設備,在這麼經營艱苦的條件下,依舊把機器設備保養地很好,這就是我敢於出任技術生產廠長的原因。有這些愛廠如家的好工人,就沒有什麼辦不成的事!”
韓愛國久不開口,一開口就讓人生厭:“小全啊,工人階級的思想覺悟可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啊,你擔任了民選的廠長,可得好好珍惜喲!如果在群眾面前再失去了信任,那我看你就真的沒藥救了啊!”
全盛青立即滿臉脹紅,一雙手不禁捏成了拳頭,可他沒說話,只是眼睛慢慢把視線投向了地面。
李學之很惱火韓愛國的用詞不當,正想出面為全盛青說話,可轉念一想:畢竟自己和韓愛國是代表一級政府,不能在一個新班子面前表現出領導的分歧。他看了韓愛國一眼,對全盛青說:“韓縣長很關心你的進步嘛,既然是工人選你當家,那你就得拿出你混身解數來,免得傷了信任你的人們的心啊!我剛才聽你講水泥廠目前的危機,既然你看到了危機,是不是應該與信任你的工人們一起攜手共渡危機呢?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想法,那麼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全盛青望著地面,說:“但我要得到你的保證後才能把我想說的說出來。”
韓愛國似乎很看不慣全盛青,當即站起來呵斥道:“你不要給臉就蹬鼻子!又準備拿什麼來跟政府講條件啊!想幹就老老實實幹,不想幹就滾蛋,我不信諾大個水泥廠,幾百號人還沒人想當這個生產廠長!”
全盛青臉色鐵青,呼地站起來,沖著韓愛國說:“你現在沒資格叫我滾蛋!我是工人們選出來的廠長,不是你任命的!”
韓愛國沒想到他會站起來反擊,一下打亂了他的思維,看到全盛青噴火的雙眼,有點慌亂地喊:“怎麼?你又想造反啊?我叫人關了你!”
張過衡等人沒想到事態會變得突出火藥味十足,連忙站起來大圓場,可對方好歹也是個抓了多年企業的副縣長,就只好把全盛青強摁地坐下,說:“小全,你住嘴,人家韓縣長是領導,給點面子啊!”幾人又給韓愛國賠笑臉說:“小全年輕起盛,你是大人,就不計較他了。”
韓愛國見人維護他,也從慌亂中清醒了,更加肆無忌憚地罵道:“你這個反革命份子,改造你多年了還想造反啊!告訴你小子,黃縣看守所空屋子多,早給你準備了一間!”
李學之再也坐不住了,一個氣氛和諧地場面就被這蠢人攪了,他一把拉著韓愛國的手,拖出了會議室,那韓愛國得勢不饒人,還在繼續漫駡。李學之厲聲喝道:“韓愛國!你住口!”
韓愛國一驚,不解地說:“李學之,憑什麼叫我住口?”
李學之眼神淩厲地盯著他說:“韓愛國,你是堂堂黃縣人民政府的副縣長,不是大街上駡街的潑婦!你這樣不覺得有損一個副縣長、共產黨員的形象嗎!”
韓愛國不屑地說:“對於那個反革命就是要罵,不然他不知道共產黨的厲害!”
李學之被他氣得哭笑不得,這樣素質低下的政府官員,怎麼不叫百姓寒心!如此跋扈的政府官員,怎麼不叫群眾齒冷,李學之說:“你口口聲聲他是反革命,有何證據?不怕人家告你誹謗!”
韓愛國說:“他就是反革命,參加了八九年學潮的都是反革命!他敢告我,我敢玩死他!”
對於這樣的人,李學之忽然有種煮不爛蒸不熟、無可奈何地感覺,只想把此人支開得越遠越好,說:“韓愛國你記住:參加六四學潮的不是反革命,是愛國學生!看來你也不適合繼續聽他們彙報了,你就回去吧。”
韓愛國正巴不得要走,一沒紀念品二沒紅包,連肚子都沒吃飽,借驢下坡說:“那咱們一起走,有什麼好聽的嘛。”
李學之搖了搖頭,失去了跟他說再見的興趣,轉身進了會議室。韓愛國也搖了搖頭,沖地上吐了口唾沫,昂首挺胸地走了。
全盛青一臉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可他內心翻江倒海般地沸騰著,憤怒著:看來自己這麼多年的辛勤工作全都白做了,有了汙點就永遠也洗不去抹不掉了,在人們的眼裏自己居然還是反革命!哈哈,他心裏在狂笑:自己還是沒看透啊,以為老實做人、勤勉工作就可以重新得到認可,哪知道自己永遠是某些人眼裏的反革命,隨時可以抓去坐牢的罪人!
李學之看著全盛青面無表情的臉,一雙眼睛無神地望向某個角落,心一陣酸痛:才三十三歲的人就被世俗逼成了這副模樣,雖然外表看不出,我相信他內心的傷痛才是致命的!
李學之示意其他人坐下,對全盛青說:“全廠長,對於剛才韓副縣長的話,我向你道歉,他說的那些只代表他個人的觀點,他沒權力對你謾駡和誣陷,雖然我不能讓他改變看法,從而跟你道歉,但作為韓副縣長的領導,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全盛青把臉轉向李學之,充滿了詫異地神情,他對宋朝暉說:“你剛才聽到了什麼?告訴我!”
宋朝暉激動地說:“盛青,李縣長在跟你道歉,跟你說了對不起!”
全盛青眼睛慢慢開始濕潤了,他看著李學之滿是信任、鼓勵的雙眼,終於流下了淚水,他嘴角劇烈地抽搐著,發出了嗚嗚地痛哭聲!
李學之知道這個飽受冷眼的研究生感動了,他走上去抱著他的頭,輕輕貼在胸腹前,說:“盛青啊,把多年的委屈哭出來吧,這樣他就永遠再也傷不到你了!哭吧,哭吧~!”
張國衡憤憤不平地說:“我知道韓愛國為什麼這麼恨盛青,那是三年前是事了,盛青在生計科任技師,發現新購進的一台生料磨機是台舊機器,而且狀況很差,才用了一天就修了三次,就堅決要求配件科重新換掉!要知道一台磨機要花三十多萬,配件科哪里有能力再換呢?沒辦法配件科廠只好透露說是韓愛國的弟弟上門推銷的機器。當時小全就氣得罵娘,哪知道陽世上有那麼湊巧的事:小全在科長室罵娘的時候,他韓愛國就在外面聽了個一句不落,你說邪不邪呼!就這樣得罪了他,經常在廠領導那裏說小全的壞話,見一次面就諷嘲他是反革命!你說一個堂堂副縣長怎麼就這麼小心眼嘛!”
李學之說:“盛青啊,誰人面前不說人,誰人身後無人說!只要問心無愧,哪管那些呢!有人批語你:只可以利用,不可以重用,我說那是尖酸刻薄之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人生短短數十寒暑,那件事情也讓你自責了近十年,還繞了你大好學業前程,過去了就讓他過去吧,好好把握眼前是你現在唯一的目標!”
全盛青把頭昂起來,雖然淚水還在汩汩地流,但眼睛裏充滿了希望,他說:“李縣長,你一席話叫醒夢中人,的確,為了當年的事我內疚後悔了八年時間,八年時間可以把日本鬼子從中國驅逐回倭國,難道還驅不走我小小的過失?還是我太矯情了!從此我全盛青將奮發圖強,真正做回當年有理想有抱負的全盛青。李縣長,您不要道歉,請接受我最真誠地敬意:謝謝您!”
李學之笑了,他笑全盛青走出了陰影,重新找回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