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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記》第0章
第一部 縣城 開篇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一個在黃曆上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那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天空藍如靜瓷,整個南中國全部裸露在清漫的陽光之下……

 下午三點半鐘,天空中出現了一道白氣凝結而成的氣柱,斜斜在空中劃了一道奇長無比的傷疤。白虹貫空?可那並不是虹,而是略顯怪異的氣柱。地上的人們有些已經注意到了頭頂的天象,紛紛抬頭望去,旋即便有自詡見多識廣的家伙嚷道︰“看什麼看?不就是噴氣飛機嘛。”

 地面上的人們看不到白色氣柱的源頭。所以並不知道天空中的那道氣柱有多長,發端竟是在千里之外的海峽那邊。

 在氣柱生成後的半個小時里,台北的街頭,忽然一陣狂風大作,樹葉打著滾拋棄了枝頭,雨點嘩嘩地落了下來,摩托車在滑滑的地面上艱澀前行。

 這一年的這一月,島內開始實平均地權條例施行細則,做地產的,當地主的各有憂喜。

 市外陽明山上茅草齊齊倒向北面,草尖如劍,殺氣十足。山間溫泉也似乎受到某種力量的吸引,溫度竟在慢慢升高,有一個半禿著頭,微微發福的中年人大叫一聲,趕緊從溫泉里跑了出來。幸虧此時泡溫泉的人少,不過看著泉中氣泡急劇破水而出的景象,一旁的管理員眼楮都看直了。

 白色氣柱在中國的上空劃過,而下面的異象卻是隔了段時間才會顯現。於是,沿著那道詭秘的軌跡,由台北、福州、南平、南昌、九江、武漢一線………暴雨大作,雷電鳴閃。

 海峽中那泓碧水開始漸漸不安分起來,浪頭平空而起,直打得漁船搖晃不停,只是沒有人注意到海水中有一個偷渡客正抱著木箱子吃力的浮沉著。

 陳叔平是九江二中的數學老師,屬於剛剛被乎反的那一拔人。這時候他正帶著學生在義務勞動,聽著喇叭里傳來的”華主席……”,想著上個月人民日報和紅旗上面連篇累櫝的兩個凡是,這位普通的老師不由笑了起來。他站在江堤上看著頭頂的異相,厚厚的眼鏡片反射著他不得其解的眼神,忽然一滴雨悄悄落了下來,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

 ……

 氣象專家肯定會瞠目結舌,想不明白天空上這道雲柱是如何遽然而至。

 好在雲柱漸漸地碧落空中慢慢消散,地面上的萬事萬物也漸漸回復如常。

 而當白色雲柱最終散去的那一瞬,地處鄂西山區的一座小城外,發生了一次爆炸。

 爆炸現場是一個大坑,坑深三米,寬三米,坑里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只有底下露出來了一大片被灼成黑焦色的花崗岩。事後趕來的人武部幹事,圍著坑轉了三圈,然後向上級匯報結論是︰球狀閃電,引爆了漁民炸魚用的雷管。

 於是當地又開展了轟轟烈烈地一次禁止危險捕魚教育活動,各式雷管炸藥被搜出不少,在城關縣中的操場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而沒人注意到,在那個坑外兩百米的地方,有一個拾荒的老頭兒,此時正一邊用黑糊糊的破鍋熬著清粥,一邊滿臉慈愛看著又臭又髒的床上。

 床上躺著一個嬰兒,面色紅潤,眼珠子骨溜溜地轉著,看著清淨無塵,可愛無比。
第一部 縣城 第二章 易天行事

 一九九四年的初夏,省西小城高陽縣被無休無止的暑氣烘烤著,這一年,讀高三的易天行已經十七歲了,一米七零的個頭,平平實實的一張臉,不胖不瘦,毫無疑問屬於往人堆里一丟,連泡都不會冒一個出來的普通人。

 不過他在就讀的縣中勉強算是個名人。這名出的比較奇特,屬於異類之名,誰叫他和世上絕大多數孩子的生活相差太遠了呢?他無父無母,卻也算不得孤兒,是被城西頭那個拾破爛的老頭兒養大的。

 打小的時候易天行便開始跟著自己喊爺爺的老頭兒在四處的垃圾堆里刨東西來賣,他一直把這叫做刨食兒,也對,就是從垃圾里刨些可以換成食物的東西。

 直到很多年以後,城關一帶的人們還記得八十年代早期,有一個長的機靈可愛的小孩,身上卻滿是污穢,更會記得這個小孩剛學會爬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地上給自己的爺爺揀煙頭了。

 小孩會走了之後,除了在垃圾山上刨食兒之外,又開始到西街菜場那塊天天蹲著,小小的身子,雙手籠在袖子里面,看著很是好玩。他不是去看有什麼好吃的,他是去揀桔子皮,鄂西的這座小山城盛產桔子。

 小家伙用那雙小小的手掌,在污泥滿地的菜場里面拾著別人剝下來的桔子皮,然後兜在懷里,顛顛跑著回家,放在自己的小床上,等大太陽的時候,再拿出來哂,哂乾了的桔皮可以賣一角二分錢一斤。小家伙攢著錢,然後在菜場里給自己的爺爺買了一袋煙葉子。

 當小家伙緊張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大把角票遞給煙販子時,市場里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夸贊他孝順。

 他那時候不懂孝順是什麼意思,他只想讓自己最親最親的爺爺不用每天揀煙頭,他想讓自己最親最親的爺爺可以像河邊那些閑嘮的老太爺一樣,可以拔著煙斗。

 他喜歡煙斗上面飄出來的青青的煙。

 旁人贊他孝順,也不過就是贊嘆兩聲。爺孫倆的生活也沒辦法好起來,每天還是要到各處的垃圾堆里面去刨,每晚還是要回那個破破爛爛的小黑屋,嗅著屋里的臭氣沉沉睡去。

 這樣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小家伙六歲的時候。

 爺爺有一天睡了卻再也沒有起來。

 小家伙哇哇地哭了幾天,居委會的人把老頭拖到後山埋了,然後一大堆人在居委會那棟小房子里圍著這個黑炭頭似的小家伙發愣,“以後這孩子怎麼辦?”

 “該上學了吧?”居委會主任的男人是縣里小學的老師。

 旁邊有人說道︰“誰出錢呢?”

 “義務教育嘛,學校也可以免一部分的。”

 “那誰來養他?”

 全屋的人一下子靜了下來。

 小家伙愣愣地看著屋里的大人們,慢慢地看了一圈,然後一字一句用稚嫩的童聲說道︰“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屋內一哄,幾番爭執之後,也只好如此。

 居委會主任的男人又皺起了眉頭,“要上學是要戶口的,老頭估計還沒給這個孩子上戶口。”

 於是在上學之前,小家伙被大人們領著去上了戶口。派出所的片警是個年青人,剛從警察中專畢業,臉上稚氣未脫,他一臉為難對眾人說︰“這又沒個出生證明什麼的,怎麼上?”

 居委會主任是天生的大媽性格,直著嗓子吼道︰“從小看著這小家伙長大的,難道還要算外來人口?”

 國人雖然怕事,但有個規矩是只要有人打頭,正義感便開始泛濫,於是派出所里開始響起一大片嘰嘰喳喳的聲討之聲,當然,群雌粥粥爾。

 那個小警察姓李,也是本地的警察,公僕嘛,大眾的僕人。更何況起哄的人群里面有個中年婦女正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敢說什麼?

 那中年婦女是他媽。

 於是小家伙第一次有了證明自己身份的小本子,李姓小警察一邊用著不大規整的楷體字填著表格,一面問道︰“姓名?”

 “……”小家伙一臉惘然,愣了半天後回答道︰“我爺叫我天幸,說是天幸我活下來了。”

 居委會大媽的男人,噢,這稱呼太過繁瑣,那位鄒老師此時趕緊出來發揮能力了,“不行不行,這名兒太俗,天幸上問於天,不符合精神文明建設的要求,這樣吧,取名天行,人力勝天行於天,大妙……”他自顧自地搖頭晃腦,眾人也不在意,畢竟這些人里也就數這位語文老師墨水吃的最多,嘴唇兒最黑了。

 李警察又愣了愣︰“那姓什麼?”

 大家也愣了,沒人知道剛死幾天的那個拾破爛的老頭姓什麼。

 “姓易。”一直低著頭的小家伙這時候終於開了口,聲音像蚊子一樣。

 “噢。”李警察幾筆把表格填完,然後遞給小家伙,說道︰“你看看有什麼問題沒有。”

 小家伙瞄了一眼,然後有些怯怯地說道︰“我不識字。”李警察恍然大悟,便把表格收了回去,卻沒留意到小家伙嘴里輕輕咕噥著什麼︰“就認識個一字亞,所以想姓一,怎麼寫成了那麼難的一個字呢?”

 這一年是易天行來到這個世間的第六個年頭。在這一年里,他失去了自己最親最親的人,也平生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姓名,最重要的是,他開始上學了。

 和世界上別的孩子一樣,易天行先上小學,然後上中學,然後上高中。和世界上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上學便是上學,成天操心的只是街邊兩分錢一根的冰棍或是五塊錢一坨的冰磚,要不便是搶乓乒球台,摔紙片。而易天行要操心地是在街邊拾別人吃剩的冰棍棒,揀別人不要的紙片………每天放學之後,他要去垃圾堆里刨東西,然後才能回到自己安身的黑黑小屋里熬一鍋菜吃。

 菜葉是在菜場上揀的邊角,油是菜場上肉販有時施舍的膘肥熬的,水是在街坊鄰居門外的水龍頭那兒接的,不過那家鄰居很有時間觀念,每天晚上七點鐘就會準時把水龍頭給下了。於是易天行有時候揀破爛回來晚了,便只好忍痛不用水煮,而是小心翼翼地扔幾顆油渣,就著頭天的剩飯,然吃頓香香的。

 不過這種奢侈的生活讓他過的很心痛。

 說來奇怪,就這樣吃著,他的個子還是和別的人一樣漸漸長了起來,壯了起來。

 至於學校那里?從計劃生育開始後,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手里的一塊怕化怕摔的寶貝?又有誰會和一個衣服怎麼洗也還是滲著臭味的窮小子玩?

 於是易天行在學校里的生活除了每天放學後好好清掃一次垃圾桶以外,便只有看書。可這看書也有些問題,他總覺得一本書看一遍似乎用不了太長時間,語文,數學,習題冊……似乎用不了幾天就看完了。

 看完了就記住了。

 他並不知道有這種本事的人在世界上被叫作天才。

 於是當他看見別的同學坐在桌旁認真看著書,總覺得自己學習上是哪兒出了問題,於是感到萬分慚愧。

 三年級以後開始考語文,以前顯得稀松平常的雙百分,現在對於絕大多數學生來說,便得遙不可及。於是易天行的天才便不可抑止地顯現了出來,雖然他當時的作文仍然脫不了︰啊,祖國之類的廢話。可連續四次雙百分終於驚動了校領導。

 於是他開始常常在課堂上成為很無辜地被老師點名朗誦的優秀學生,開始在學校的少先隊大會上作報告。好在他的生世過於特殊,而且小小的臉蛋兒上總是掛著一副避人的神情,不然他極有可能成為高陽城關小學歷史上最特殊的一位大隊長。

 只是他的臭氣依舊,他的貧窮依舊,他的孤僻依舊。自然他也就依舊和同學們玩不到一塊兒去,而當他左袖的杠杠像火箭一樣迅速地連多兩杠後,全校的孩子們看他的眼光便開始顯得怪怪的了,本來還可以和他說幾句話的同學們現在連話也不和他說了。

 他不知道這是世人對待天才的敬懼和害怕,只是單純地以為自己又做錯了………

 上了重點初中後,這種情形要好了一些,畢竟身邊的人都是大孩子,最關鍵的是,上初中後,易天行過目不忘的天才似乎在一瞬間里面消失無蹤,成績迅速下滑,然後在班級的二十五名前後上下搖擺著。

 初中的老師常常喟嘆,為何這苦孩子的天才期是在小學而不是在初中呢?

 就當人們以後這孩子以後會漸漸平庸下去,日後不知前路如何時,中考來臨。

 易天行又一次讓所有人跌破了眼鏡,當然,不是近視眼的人例外。

 他考了五百三十九分,比模擬考整整多了六十,比當年的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恰恰多了三分。

 於是拾破爛的小孩又進了縣重點高中。
第一部 縣城 第三章 拾荒

 易天行把那輛二八的自行車從車棚里面推出來,看著校園上方烏漆漆的夜空,眉頭不為人察覺地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看著從身邊走過的同學,友善地與他們打著招呼。如今不是小時候了,他也懂得把自己的一身弄的清爽些,再也沒同學因為受不了他身上的氣味而疏離他。高中的學生也沒人會因為一個人的家境而歧視他,縱使有,但放在書香滿地的校園里,是沒人敢把這麼沒品的厭惡表現在臉上的。

 他推著那輛顯得過於高大的自行車往校外走著,通向大門口的道路兩旁燈光昏暗,正慢慢想著周六應該到縣圖書館去借什麼書,卻不料有人在自己身邊向風一樣的掠過,伴著這風聲,還有那只伸到自己頭發上亂抓了一把的手。

 “小子,你該洗頭了,明兒晚上來家吃飯。”幾輛自行車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其中有一個短發女生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笑了笑。那個短發女生叫鄒蕾蕾,同桌,可惜不同路,至少回家的路不同。

 蕾蕾也算是易天行在校園里最熟悉的同學了,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上次全班同學到蕾蕾家聚會,蕾蕾的媽媽看著易天行直發愣,然後滿是油煙的手直接拍著他的臉蛋,叫喚道︰“他爸,你快來看,這是不是那個小子?”

 戴著眼鏡的鄒老師從書房里慢騰騰地走了進來,然後取下眼鏡端詳半天,方緩緩說道︰“眉目依稀仿佛,只是年月已久……”

 蕾蕾的媽媽揮手打斷,嚷道︰“哪用這麼笨?直接問這小子戶口上面的名字不就成了?”

 同學們這時正奇怪地看著易天行和蕾蕾的父母,蕾蕾嗔怪一聲道︰“爸媽,你們幹麼呢?這是我們同學,平時最害羞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請到他的大駕,你別把他嚇著了。”

 蕾蕾媽媽一揮手道︰“大人說話,你小孩別插嘴。”接著滿臉溫和笑著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記住,是戶口簿上的喔。”

 易天行此時成了十二尺的金剛,訥訥道︰“我叫易天行。”

 易天行這三字一出口,蕾蕾媽媽和鄒老師都笑了出來,嘿嘿道︰“還記得這名字是誰給取的嗎?”

 易天行恍然大悟,看著兩位家長良久,才感激說道︰“原來是胖主任和鄒老師啊。”

 “胖主任?”鄒蕾蕾同學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著自己班上這個最沉默寡言的同學竟然喊自己媽媽胖主任,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待大家都坐在飯桌上之後,鄒老師才端著小酒杯給同學們講起了和易天行之間的淵源,說到動情處,更是不勝唏噓。隔了晌,胖主任,噢,蕾蕾媽媽關切問道︰“你讀小學的時候我們就搬走了,你後來過的還好吧?”

 易天行正在對付蕾蕾媽媽挾過來的一只大雞腿,含糊應道︰“都挺好的,街坊鄰居都挺幫忙。”

 蕾蕾媽媽感嘆一陣他的生世,轉而又向桌上的同學們吹起易天行小學時候的天才過往,直把眾同學吹的肅然起敬方才罷了,也不管易天行的臉已經渾似一只煮熟的大蝦。

 吃完飯大家散伙,蕾蕾送易天行到門外,肩膀上披著件外衣,在昏暗的燈光下,女孩用清澈的眼神看著他︰“想不到啊,易天行你還真能裝,原來你就是讀小學時候的那個怪物天才啊。”

 易天行哭笑不得,說道︰“是你自己把我名字忘了,怎麼成裝?再說……”忽然愣道︰“怪物天才?難道這就是我小學時候的稱號?”

 兩人對視一笑。

 從那天後,易天行便和鄒蕾蕾熟絡起來,也時常去她家混頓飯吃打打牙祭,吃完飯再順路帶些好吃的回自己的小黑屋。

 …………………………………………………………………

 胖主任和鄒老師真是極好的人。

 易天行看著遠去的自行車,站在校門口愣愣想著。抬頭只見天上的夜空越來越黑,心知晚上可能會下雨,他趕緊騎上自行車,往自己家里趕去。

 他的小黑屋還是在老地方,舊城關最邋遢的角落里。

 易天行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的看不出藍色還是白色的襯衣和西褲,疊好後放在床上,還在床單和衣物之間放了一張報紙。然後從床下摸出自己的工作服,眉頭也不皺一下,便熟練無比的穿上。

 工作服是一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上面是一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一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還有一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

 穿好工作服,背好身後的背簍,套上那雙陪伴他拾荒生涯已經十余年的膠鞋,手中像握劍一樣握著前面劈成兩截的竹棍,我們的拾荒兒郎輕聲唱著︰“只見君去,不見君還……”學著電視劇里面的十四聲吟唱,便開始沿著黑黑的大街向著城關大片的垃圾場走去。

 他越走心情越好,要知道腳下這雙膠鞋以前穿著總是大,要用一根麻繩綁著才能行走,如今是越來越合腳了。心情一好,拾荒兒郎走在石子砌成的小巷里也是越輕松,直似要跳起舞來。

 前方便是他上夜班的地方,共和村垃圾站。

 小山似的垃圾堆出現在易天行面前,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輕輕放下縛在自己鼻上的灰灰手巾,臉上卻沒有為難之色。也對,都已經揀了十幾年破爛了,難道還會不適應嗎?

 他走到垃圾堆里用戴著手套的左手輕輕翻著,揀著里面的塑料瓶,玻璃瓶。如今這年月易拉罐還不多,偶然發現一個,更像是揀著寶了,趕緊雙掌一合把它擊癟,然後放到背後的簍子里。左手熟練無比地翻揀著,右手卻也不空,只見他輕輕用竹棍往地上的紙屑袋子一夾,再往後一放一松,渾不著力的黑爛紙團便被身後的簍子乖乖吃掉,動作熟練至極,一根長長的竹棍竟被他用的像世人手上的筷子一樣。

 揀垃圾的人也算的上是同行吧?天天在一個垃圾堆里刨生活的同行也算同事吧?只可惜這種同事之間有的只是冷漠的眼神,這樣也好,省去了坐在辦公室里那些人們虛偽的笑容。

 易天行遠遠看著在垃圾堆上行走的三四個同行,微微笑了一下。他對這種不與人交談的生活非常滿意,因為常常他都不知道自己和別人說的東西,別人能不能夠聽懂。

 夜色下的垃圾場泛著惡臭,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似乎也受不得這等臭氣薰擾,悄悄躲到了雲層的後面,易天行的四周更加的暗了。

 沉沉夜色遠處,行來了幾個人,穿著時興的肥褲T恤,易天行眼神好,自然看的清楚,這些人抬著幾坨鋁錠,正在向垃圾場外停著的一輛農用車走去。

 他皺了皺眉,知道這肯定是縣上的流氓在偷北面那家廠子里的原材,趕緊轉頭往回走了幾步,走過那幾個老拾荒身邊的時候,悄悄打了聲招呼。那幾個老拾荒被他一提醒,才發現身後正有幾個流氓,嚇的一個激零,趕緊小碎步往垃圾堆的背面跑了過去。

 易天行刻意落在最後,就是不想走的太急促反而引起那些小流氓的注意。

 沒料到那輛接髒的農用車馬達一打著,車燈一亮,登時把他的身影照在了垃圾堆上。

 “操,那小子你看什麼看?”有個流氓罵了下意識回頭的易天行一句。
第一部 縣城 第四章 泛金光的手指

 易天行悶著聲,低著頭,慢慢往遠處走去,心里笑罵著︰“剛剛腳邊才有個易拉罐的,這下好,呆會兒回去又不知道要找多久了。”

 不料事情還沒有完。

 那輛接贓的農用車不怎麼發動起來卻動不了,幾個小流氓頓時呆了,看著幾百公斤的鋁錠,再看看成了擺設的爛車,摸著腦袋商量了半天,結果就看見一個流氓捂著鼻子向垃圾堆上拾破爛的眾人走來。

 “喂,你們這幾個叫花子跟著爺走,有你們好處。”

 拾破爛的眾人看見那個一臉橫肉的流氓,頓時呆了。其中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中年農民堆著笑問道︰“大哥,有什麼事兒?”

 “哦,我要幾個挑夫。”

 拾破爛的眾人看了看停在場邊泥路上的農用車,頓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有些膽子小的趕緊擺手。

 那流氓皺著眉頭吼道︰“怕你媽的怕,叫你們幫我抬一下。又不是不給錢!都給老子過去,不然老子打不死你們。”說話間流氓把上衣解開,露出腰腹處別著的一把砍刀。

 揀破爛眾人見流氓發狠了,當然不敢多說,懾懾懦懦地跟著下了垃圾山。只是易天行笑著說道︰“大哥,我這還急著回去有些事兒,能不能讓我先走?”

 那流氓上下打探了他幾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後生長的還蠻乾淨的,怎麼學這些叫花子刨起垃圾來了。”

 “混口飯吃。”易天行安靜道。

 流氓皺皺眉,也許是厭惡這個年輕後生不卑不亢的態度,忽然罵道︰“老子也是要混飯吃,還不跟我走?”

 易天行老老實實刨垃圾,哪里想到這樣也會與人結怨。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他一向在面上都裝的老實本分的很,從不與人發生沖突,眼見對方發狠,心下思忖良久,本來按往常來講去便去吧,至不濟被帶到所子里。自己一揀破爛的,還不信警察局肯讓自己白白吃幾天閒飯……只是……只是他今天晚上確實有件極重要的事情要做。

 於是乎,老實了十五年的易天行,終於小心翼翼地表示了一下反對。

 那流氓二話不說,上來就抽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

 易天行微笑看著那流氓,臉頰上連個紅印都沒有。

 那流氓吃驚地看看自己的手掌,覺得掌緣生辣辣地痛,再看著易天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心里不禁有些發慌,總覺著有些邪門。

 但小縣城里的流氓和一般大城市里流氓有很大區別。小縣城人太少,一個流氓誰都認識,若是哪次服了軟,不出半天便會傳遍道上,因此小縣城的流氓往往比大城市的流氓更狠,更不怕死……於是那個流氓左腳往前一領,右掌高高舉起,朝著那讓人看著生厭的少年的笑臉上狠狠抽了過去。“

 又是“啪”的一聲。

 易天行還是背著爛簍子,拿著長竹夾子,微笑看著他,頭頂上的草帽都沒有動彈一絲。

 反倒是那流氓卻用左手握著右掌,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絲絲抽著氣,慢慢向下坐倒,看模樣竟是痛的喊不出聲兒來了。

 也不見易天行怎麼動作,便看見下一刻,他已經扶住了那將倒的流氓,笑道︰“大哥千萬頂住,別坐在這垃圾堆上面,不然這麼新潮的褲子弄髒了可不好。”

 他接著在這流氓耳邊輕聲說道︰“大哥,你的無名指第二指節上面骨裂了,明天去醫院看看吧。”

 易天行畢竟是個學生,不知道流氓行事的無恥,正當他左臂扶著那流氓的時候,沒有發現流氓的左手悄悄從懷里抽出那把砍刀出來。

 刀光一閃!

 只見一把亮閃閃的砍刀正砍在易天行的脖頸上,令人駭異的是,刀鋒如雪卻沒有砍進他的脖子!

 只有那流氓看的清楚,其利無比的刀鋒和眼前這少年人的脖子中間正隔著一根食指。

 一根泛著淡淡金光的食指。

 沒有人知道易天行是怎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又是如何能夠將手指擋在刀鋒之前。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手指是什麼材料做的?竟然連刀都砍不進去?

 此時腦中有這個疑問的,自然是那位拿著砍刀發愣的流氓大哥,不過此時他腦中過於混亂,驚恐之余對於事情的發生有些不知所以的感受,只覺著無比害怕,臉上莫名詫異,手上下意識地用刀子又刺了一刀……

 易天行見他還在動手,側身讓刺過來的那把刀子,根本看不見他的動作,手就搭在流氓握刀的手腕上,輕輕咯的一聲,便把流氓的手關節捏脫臼了,流氓的手腕便像年糕一樣軟軟地垂了下來。

 那流氓又痛又怕,竟是忘了呼痛求援,帶著滿臉的驚怖和不可思議,緩緩往骯髒無比的垃圾山上坐了下去。

 易天行略帶厭惡看了他一眼,看著那流氓新潮的肥褲和帶著黑水的污紙磨蹭著,緊緊身後的背簍,踩著那雙破爛不堪的膠鞋,緩緩向垃圾山下走去。

 ……………………………………………………………

 回到家中,在外間的木板隔間里,易天行脫掉身上泛著臭味的全套“工作服”,美美地用白天留好的大缸水沖了個澡,滑溜溜的肥皂在少年勻稱的身體上四處游走著。

 收拾妥當後,他取出中午炒好的乾椒苦瓜絲,勺了一大勺在學校食堂打的白飯,扭開那台十四吋的黑白電視機,半蹲在家中唯一的一把破藤椅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了電視台重放的老電視劇。

 “紅蘿蔔的胳膊、白蘿蔔的腿……”

 今晚是康德第一保鏢的大結局,這麼重要的時刻,怎麼能被一個偷鋁錠的小流氓所阻擾?

 易天行半靠在椅上看著自己的小家。

 “家徒四壁”是他第一個學會的成語,不過他略有得意地想到,如今這家在自己的用心經營下也算不錯吧?……他眼比別人尖,手比別人快,真正跑起來,只怕劉易斯也不是他的對手……於是高中生易天行頗為驕傲地成為了小縣城里拾垃圾的第一能手。

 藤椅是縣法院那個副院長家扔的,床是四方堰一家嫁閨女的人家不用的,啊,這電視機的得來更是艱辛,當時他和另外三個人同時在垃圾山里發現了這個寶貝的一角,大家同時用自己平生最驚人的速度向這寶貝沖刺,而老實如易天行,自然不會在滿是碎玻璃、爛家什的垃圾山上施展自己的劉易斯加興奮劑速度,只好一路跑著,一路暗中用極準的勁頭將一路經過的東西向著幾個競爭對手踢去。

 最後的戰況是︰易天行得到了夢想已久的電視機,雖然事後還花了他三天的功夫來修理。而他的幾個可憐的競爭對手分別得到了︰臉上的半截拖鞋,胸前的一塊石頭,嘴里的一片月經帶……

 這……就是易天行的幸福生活。
第一部 縣城 第五章 有女黠靈

 幸福的生活不見得相似,不過幸福的感覺可以相似。

 所以當第二天周末的下午,易天行看見一頭短發靜靜搭在額上的鄒蕾蕾時,又一次體會到了拾破爛拾到一台黑白電視機的快樂。

 鄒蕾蕾今天穿的是長裙子,騎的是藍車子,頭發像個男孩一樣梳個偏分,乾淨無比的臉上眉直目淨,看著清爽無比。

 而這個清爽無比的女子這時候正一只腳踩在人行道上,一只腳踩在自行車的踏板上,嘴唇微張著四處找尋著易天行的蹤影。

 時不時有同學會從她身邊經過招呼她一起走,而她都只是笑笑,然後還是等著。

 易天行有些享受這種被人等待的感覺。

 所以他推著二八的那輛晃當大車慢慢地從校園里面搖出來,遠遠地看著那個短發女生,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發,心中舒爽無比。

 “好慢。”鄒蕾蕾微嗔,鼻梁上皺出極漂亮的紋。

 “嗯。”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撓了撓頭,心中對自己說︰“我喜歡這個女生。”

 好象是一句指令,從這一刻起,易天行就喜歡上了鄒蕾蕾。那天縣中的門口梧桐樹葉輕輕搖晃,天空上面一片湛藍,街上的人們安樂行走著。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

 鄒家今天的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鄒老師正在積極響應單位上面的宣傳。雖然居委會主任,嗯,以後就叫她胖嬸吧……雖然胖嬸堅持認為易天行不屬於客人,不應該按照我黨的接待標準來對待,但是鄒老師持身甚正,持家有方,硬是抵住了胖嬸的輕語怒吼。

 四盤菜是紅燒小鯽魚兒、炒小白菜、土豆炖牛肉、清炒扁豆,湯是黃澄澄香噴噴的黃花雞蛋湯。易天行一面香香地吃著,一面看著桌邊正在斗嘴的鄒老師和胖嬸,心中某個角落里面變得格外溫柔……只是鄒蕾蕾同學顯得另有心思,筷子無意識地拔拉著碗里的米飯,眼光卻總是有意無意盯著易天行。

 易天行有些窘。見他窘,鄒蕾蕾同學卻盯的更加起勁了,好象是在玩一種好玩的游戲。

 吃過飯後,易天行如以往幾次做客一樣,到了鄒蕾蕾的房里。說房間也不準確,因為蕾蕾是住在爸媽臥室的陽台上。

 易天行坐在她床邊的小凳子上看著蕾蕾縴淨無塵的臉蛋兒,傻呵呵地笑著。

 鄒蕾蕾啐了他一口,忽然問道︰“你哪天生日?”

 易天行愣了愣,說道︰“四月十五。”

 鄒蕾蕾臉上閃過一絲不服氣的神色,恨恨地低語道︰“居然又比我大。”

 易天行耳力驚人,微笑道︰“那你就當我妹妹好了。”

 “切!”蕾蕾假意不爽,笑罵道︰“當你一個臭要飯的妹妹。”忽然看見易天行整個人安靜下來,以為觸動了他的傷心事,趕緊低頭囁嚅道︰“開玩笑的,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易天行卻是忽然想到那天夜里和那個小流氓在垃圾場里的故事,在想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癥,哪里有在乎這小女生說些什麼,被她這麼一問才醒過神來,趕緊開解道︰“想哪兒去了?這怎麼可能生氣的,再說……我本來就是一揀破爛的啊。”說話間做了個鬼臉。

 蕾蕾噗哧一笑道︰“再也沒見過誰像你這麼開心的破爛王了。”

 易天行道︰“反正都是做事,要養活自己,開心一點不是更好?”

 蕾蕾盯著他的雙眼,半晌沒有出聲,緩緩道︰“你將來準備做什麼?準備讀哪間大學?”

 易天行納悶著,心想這小妮子管的倒還蠻多,隨口道︰“不大清楚,不過依我這成績,可能上個二本線還可以吧。”看著蕾蕾略有些失望的眼神,笑道︰“你可是咱校學生會的宣傳委員,成績一直是前五的,咱們可能大學里不能同班了。”

 蕾蕾皺起了眉尖,直直看著他,忽然說道︰“你能不能不要總瞞著我?”

 易天行不知為何心頭一驚,強顏笑道︰“我有瞞過你什麼?”

 “你的能力。”鄒蕾蕾滿臉微笑看著他,十分認真地說道︰“易天才,你準備瞞天下人到什麼時候?”

 易天行把手一擺,做了個舞台劇中常見的夸張手勢,笑道︰“你還是叫我怪物天才好了。”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現在哪里是什麼天才?小學的時候能跳級,只是那時候笨,太聽老師話,而且同學們又不肯跟我一起玩,所以學習的時間多了些,成績自然也就會好些。”

 “又在騙人!”鄒蕾蕾氣不打一處來,從書包里拿出一疊單子丟給了易天行。

 易天行接過來一看,原來是自己高中兩年來的各次考試成績,他細細翻看著,看見單子上面自己的成績只是中等,怎麼也看不出出奇之處,這才放下心來,笑道︰“怎麼?難道你這個高材生還羨慕我這種爛成績?”

 鄒蕾蕾臉頰微紅,雙眼清澈有神,緊緊盯著他說道︰“我當然羨慕。”

 易天行一愣,乾笑道︰“你不會是今天晚上吃多了吧?”

 鄒蕾蕾促狹地一笑,眼睫毛眨了兩下,嘻嘻笑道︰“你不用瞞我,我都查出來了。”

 易天行微微害怕,問道︰“到底是什麼?”

 鄒蕾蕾說︰“你說呢?你上次數學考了多少分?”

 “一百零七。喂……這分不算高吧?”易天行有些摸不著頭腦地解釋著。

 “嘿嘿。”鄒蕾蕾一面笑著一面靠近易天行,然後忽然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旁吼道︰“那你還敢狡辯!”

 “狡辯什麼?”易天行哭笑不得。

 “上上次的數學全班平均分是多少你記得嗎?”鄒蕾蕾莫測高深地看著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訥訥苦笑道︰“這我怎麼知道。”

 “就是一百零七!”鄒蕾蕾笑的像是抓到了一個大賊。

 易天行睜大眼,無辜狀十足道︰“啊,這麼巧啊?”

 “呸!這是巧嗎?”鄒蕾蕾從他手上拿過那幾份成績單笑罵道︰“語文九十八,英語一百零四,化學一百零一,這哪一科不是前一次我們全班考試的平均分?你還想瞞我?”

 易天行摸摸腦袋,知道瞞這個機靈鬼不過,苦笑道︰“既然你看出來了,千萬別和其他人說。”

 鄒蕾蕾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楮,說道︰“是真的是吧?”像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心。忽然從床上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又拍了拍牆壁,哈哈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果然還是以前那個怪物天才!”

 “只是……”她忽然皺起眉頭,問道︰“你既然每次都能控制自己考多少分,我可不是笨蛋,那豈不是你想考多少都行?滿分自然也行,那你為什麼不考好一些呢?”

 易天行看著瘋瘋癲癲的她,哭笑不得,忽而眼神瞥見她兩只露在裙外的秀腿,方才她一轉身,裙擺輕搖,白玉入目,害得這少年不禁一陣眼暈。

 “嘿嘿,語文不可能滿分啦。”他乾笑道︰“我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每次都考個中等分。”心里卻暗自咒罵著自己蠢笨,既然不想引人注目,那麼每次隨便考個分就好了,何苦非要和上次的平均分一模一樣。其實,他卻不知道,現在的考試已經成了他潛意識里的一種游戲,若是太沒有一點挑戰感,那麼考場上的兩個小時可能只會成為他的催眠良藥。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游戲欲望吧,所以記憶力驚人的他,才會在考試里選擇一個哪怕天才都很難達到的目標……

 “不想引人注目?”鄒蕾蕾好奇地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普通的大男生,問道︰“那高考的時候怎麼辦?難道你還真準備考個二本嗎?”

 易天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鄒蕾蕾撅著嘴想了半天,忽然發號施令道︰“不行!我可不能看你這個怪物到那些大學里面去糟蹋自己。”

 易天行笑著說道︰“那怎麼辦?如果七月份我高考的時候忽然考很高的分,會被別人當怪物看的,說不定公安局還要查我舞弊。”

 鄒蕾蕾忽然甜甜笑著望著他。

 易天行暗呼不妙,知道這小丫頭每次要自己辦什麼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天真無害的神情,趕緊背過身去,假裝看著她書桌上的書。

 一雙溫軟如玉的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馬上就是模擬考了,這次考試盡你力去考,好不好?”鄒蕾蕾充滿興奮好奇的聲音傳來,“我想看你到底能考多少分。”

 易天行心頭一柔,好不為難,卻被丫頭下一句話壓的默默點頭應了。

 “六月二十二號是我生日,當給我的生日禮物好了。”

 鄒蕾蕾一拍他肩頭,豪氣干雲的說道。

第一部 縣城 第六章 SM不是我的錯

作者︰貓膩

 易天行不肯馬上答應鄒蕾蕾,有他自己的考慮。

 因為他不想太引人注目。他知道自己是個天才……或許這說起來有些自戀,不過天才這兩個字在他的眼中還沒燒餅二字可愛。天才的下場是什麼他不知道,不過小學時候同學的疏遠已經不知不覺地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疤。

 更何況他還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與眾不同的地方,這讓他初始有些興奮,後來卻逐漸惶然,有些不知所措,總覺得自己在這個小縣城里是個另類,與別的人有很大差別,他找不到歸屬感,總覺得自己和這世界有點脫離。所以他開始偽裝,從學習成績開始,一直到自己的身體。

 每次洗澡的時候,他也曾借著屋外的月光仔細查探著自己,結果摸來摸去也沒摸出什麼特異的地方,該軟的地方軟,該硬的時候硬……但他知道自己和其它的人不一樣。

 但受到外力侵襲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變得很結實。

 結實到一種很恐怖的境界。

 小時候他還曾經摔傷過,但鮮血淋灕的傷口總是過不了一會兒便會自動愈合,留下一道淺灰的印子,而這淺灰的印子也會在幾小時之內褪去。不通世務的他還傻傻地問過自己的爺爺,結果爺爺滿臉慈愛地看著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嘴角會抽搐一下,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天降之類的糊涂話。

 後來爺爺死了,他開始自己做飯,小孩子手笨,菜刀也會切到自己手指上,不料卻發現了自己的手指竟然像古龍一篇小說里寫的那人一樣,被菜刀斫上的時候會泛出淡淡的金屬之色,變成刀槍不入的怪異指頭。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也很難受傷了,似乎自己皮膚外面總有一層什麼東西在保護著自己……

 在他發現自己身體秘密的那個夜晚,他傻傻地坐在自己的屋門口,看著天上的星星,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然後便開始發瘋一般的自殘,用屋里能想到的任何利器戳著自己,手臂,胸膛,結果卻只是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許多灰白小點,而這些小點也不出意料地在幾個小時後漸漸褪去。

 小孩子受了大刺激,不免有些痴癲。他就跑到自己小黑屋對門的農牧局大院里去,在黑不隆冬的農牧局大樓樓梯里往上走,從二樓開始跳,結果沒事兒。於是三樓,四樓……直到從最高的第五層跳下來後,他才感覺自己有些暈眩,可能是受震動太大的原因。

 但身體毫發無傷。

 “我操!”

 在農牧局大院里,對著滿天繁星的夜空罵出這句髒話後,他認命了。他認了自己的怪物命。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開始站在高處眺望著四處的人群……不是站的高,而是打內心里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只可憐的妖怪。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易天行開始成為學校里著名的拾破爛廢柴。任人欺負,他也不會還手。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誰也沒見過一條大漢舉著菜刀滿街追殺曾經在他腳上爬過的小螞蟻。

 ……………………………………………………………………

 第二天一大早,易天行刷了牙,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服,確認沒有太明顯的臭味,便取出毛巾把自己那輛銹跡漸現的二八自行車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便往學校去。

 他們是三年一班,教室在三樓的最東面一間,窗外是學校里的梧桐,易天行的座位在窗邊,所以無聊的時候,經常盯著梧桐上隨著季節變化而變幻著顏色的樹葉枯枝毛蟲……

 呼的一聲,正在走神的他直覺有什麼東西向自己飛了過來,他的古怪體質不僅表現在強悍的不像人的身體上,反應速度也實在是過於敏銳,腦子里還沒判清是什麼東西,身體已經下意識里做了反應,右掌一張,實實在在地把那東西抓在了手里。

 除了他之外,別的同學都知道是什麼,這時看見他竟如此乾淨利落地抓住那物事,都不由輕聲驚呼出來,這輕呼自然是說他帥。那年頭,周星馳正當紅,逃學威龍可是每個學生的最愛,這時候忽然看見他使了這麼一手帥功夫,當然是引來滿堂喝彩。

 易天行不知所以,低頭向自己手中看去。

 “黑板刷?”

 他苦笑了一下,既然接住了所有老師都愛用的教師專用武器,看來馬上就要被老師進行獅子吼攻擊了。

 “易天行!”政治老師兼班主任的袁大頭終於沖了過來,一副黑框眼鏡下面的三角眼閃著階級仇恨的光芒,扁扁的雙嘴開始不停開合,各式攻擊性言語噴薄而出。

 “你這樣,如何對得起……,如何對得起……,上課開小差,如何對得起……”

 易天行滿臉無辜地看著班主任,耳朵卻在進行著自動過濾,最後聽到的幾個關鍵詞大概就是︰父母,老師,祖國啊黨什麼的。

 他搖搖頭,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位口水如廬山飛瀑般洶涌的老師。

 老師姓袁,祖籍鄂中某處,龍泉之地,家境貧寒,村中有史以來頭一位大學,頗以身世自詡,嘗言離村趕省城讀大學之日,全村百姓爭相送出,村長集資贈一手表。

 易天行嘆了口氣,知道這位袁老師又要說那遍詞了,趕緊站起來老實道︰“我知道錯了。”

 袁老師滿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如果你能改正,母豬都會上樹。”

 全班同學哄然大笑,易天行余光里瞧見鄒蕾蕾臉上有些不忍之色,不由側臉向她笑了笑,以寬她心。

 袁老師見他居然這時候還笑的出來,更是氣的渾身發抖,食指點著他的鼻尖罵道︰“你還有臉笑?就像你這號的人,將來也就是一輩子揀破爛的命!”

 同學們訝呼起來,誰也想不到老師會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不料易天行卻是面上笑容不變,看著和自己一般高的班主任,輕聲道︰“我本來就是揀破爛養活自己的,有什麼問題?將來就算揀破爛也無所謂。我可不會像某些人一樣,受全村人供養讀了個大學,然後自己跑到別的城市吃香喝辣,把自己村里的鄉親忘了個一乾二淨。”

 袁老師一愣,忽地臉上青白之色大作,正準備痛罵,不料易天行眼楮一眨,甜甜笑著說了句︰“袁老師,當年村長送你那塊手錶,你是當了還是扔了?怎麼沒見你戴過?”

 噢噢,班上男同學一聽就炸了鍋,哈哈大笑著起著訌。

 袁老師氣的一拍桌子,轉身就離了教室。

 “帥啊,破爛王。”坐在易天行前桌的女同學叫趙晶,平日里最煩這班主任,回頭對他說道。

 易天行笑了笑,也不想和周圍的同學瞎聊,看了鄒蕾蕾一眼,便坐了下來,從桌下拿出本多情劍客無情劍,這書還是上周在縣圖書館借的,雖說不要錢,但到期後就要收托管費了,所以得趕緊看。

 下課鈴響了後,教室後門那兒有兩個別班的男學生在喊︰“易天行在不在?”

 易天行把眼光從書本上收回來,有些納悶地應了一聲︰“我就是。”心里想著,難道是班主任向學校告了一狀?

 走出教室外面,那兩個男學生把他從上向下打望了一眼,帶著鄙意笑道︰“你就是那個揀破爛的?”

 易天行斜乜著看了他倆一眼,說道︰“是啊,我不會揀你的。”

 正在看發生了什麼事的本班男同學又一聲哄,笑道︰“破爛王,今天你可帥到掉渣了。”

 “笑什麼笑!”那兩個男生面上掛不住了,吼道︰“是偉哥要找他。”

 聽到“偉哥”二字,班上的男生頓時變成了冬天里的知了,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有一個坐在前排的瘦高個兒男生冷冷丟下一句︰“嚇誰呢?”

 那兩個男生趕緊道︰“胡雲,這可沒你的事兒。”

 易天行苦笑一下,出了教室門。

第一部 縣城 第七章 陽光燦爛

作者︰貓膩

 偉哥,就是二班的何偉。聽說他和社會上的人也有來往,於是就成了縣中里面響當當的人物,最厲害的兩個學生之一。還有一個,就是易天行的同班同學胡雲,胡雲的爸是車站派出所的所長,江湖上的人一般給他點面子,加上人活絡,也混出來了。

 而何偉不同,他是縣城國營叉車廠子弟,也沒什麼關系,不擅長別的,就擅長打架。高一那年在江邊被人堵著了,他一挑五,結果自己三根肋骨斷了,而對方也趴了三個人。這一架就把他的名氣給打了出來。聽說他偶爾會聽搖滾,別人問他為什麼聽黑豹,他說︰“搖滾好,不會打傷人,又過癮。”

 那年月可沒有威爾鋼這種藍色小藥丸,偉哥二字在縣中里說出來,不會笑倒一大片人,可是能嚇倒一大片人。

 易天行皺皺眉,心想再怎麼著自己也和道上的人扯不上關系,那個什麼偉哥找自己幹嘛?

 帶著滿腦子的疑惑,易天行跟著這兩個家伙磨磨蹭蹭地上了教學樓的四樓,四樓只有半閣,而且比較陰暗,往往都是高三男學生們抽煙聊天的聖地,但今天這個課間很奇怪,往常熱鬧非凡的四樓閣間里非常安全,里面只有一個人半蹲著,那人食中二指夾著根煙卷,煙卷上面紅光閃閃。

 “坐。”那人說了聲。

 喊易天行上來的兩個家伙把他一推,喝道︰“偉哥叫你坐。”

 易天行笑笑,拍拍屁股就在何偉的面前坐了下來。

 何偉長的又壯又高,腰卻不粗,襯著肩膀顯得特寬,一看就是個幹架的好手,看見易天行像在教室里一樣安穩,不由很訝異於他的冷靜,盯著看了他半天,忽然說道︰“果然夠膽量,難怪敢惹外面道上的人。”

 聽到這句話,易天行終於知道是什麼事情了。想來是那天夜里把那個小流氓整治後的遺波,不由苦笑著說道︰“那事情可怪不得我。”

 “噢?你知道什麼事兒?”何偉咬著煙卷問道。

 易天行苦笑道︰“偉哥這是打算替外面人教育我?”

 “呸!”何偉忽然暴怒,“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小子!別以為我是你們班胡雲那種孬種。老子混天混地就沒學過混自家同學!”

 易天行這才知道誤會了,笑著道了聲歉。

 何偉站起身來,像首長關懷小朋友一樣在他頭上拍或者說是撫摩了兩下,說道︰“我是有朋友給我遞的消息,說是混城西那片的薛三兒有個手下被一揀破爛的年青人打了,後來查出來那家伙是咱學校的,我一想,咱學校再怎麼也是個重點高中,落魄到揀破爛的也只你一個,所以喊你上來說一聲,讓你這幾天小心些。”

 易天行雖然很不適應自己的腦袋上放著一雙大手,更不適應這個學校里的混混兒忽然像教導主任一樣的溫柔可親,但心里還是有幾分感激,笑著說道︰“我那天夜里去刨食兒,剛好踫見幾個人在偷國營二廠的鋁錠,我當然不敢管,只是有一個人要來打我,就鬧了起來。”

 “噢?”何偉又噢一聲,像是來了興趣,說道︰“聽說吃虧那家伙身手可以,你是怎麼打贏他的?”

 易天行犯了難,這叫他怎麼說?尋思半天,慢慢說道︰“我打小吃苦,也就是力氣大些。”

 何偉一聽這話嘴巴笑的都合不攏了,趕緊招呼道︰“來來來,我這人就喜歡和人比力氣,來和我掰個腕子。”

 易天行哪里料到一番說辭會是這樣的結果,還想推托,卻看見那位何同學早已經把袖子捋到肘上,興致勃勃地半趴在地上,做勢以待。

 他只好在心里苦笑一聲,走上前去。

 好不容易控制好自己的力氣,只使了一成的力量,慢慢地讓何偉在一場表面激烈無比的掰腕子大賽中獲勝,易天行長舒一口氣,站起身來,有些靦腆的笑了笑。

 何偉呵呵笑著把剛才一直在旁邊吶喊助威的小弟拔拉開,拍著他的肩頭說道︰“小子力氣果然夠大,比我只差了一點點。”

 易天行面上始終是一副無害的笑容。

 “這樣吧,你以後跟著我。”何偉忽然嚴肅起來,只是十七歲的年青人擺出副香港三合會老大的POSE,讓易天行看著直覺著彆扭。

 “跟著我,薛三兒那里去說一聲,也就沒事兒了。”

 易天行見他主動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這才終於信了這家伙真是一個另類混混兒,略略感動之余,婉拒了,只是又不知多費了多少唇舌。

 何偉連吐幾聲操,又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家伙瞧不起我們這些混的,大家同學一場,居然還搞工種歧視,扯蛋,滾吧,以後被打死了別怪我。”

 易天行哭笑不得,趕緊道︰“我可是一揀破爛兒的,這工種歧視也輪不到我歧視你吧。”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臨別時何偉扯扯他那件藍卡嘰布的上衣,皺眉道︰“都洗發白了,換一件吧,別蒙我說你揀破爛窮,我知道的那幾個拾荒老頭兒家里富的流油。”

 易天行笑著應道︰“那幾個老家伙天天揀死豬熬豬油賣,流的都是臭油。”

 回到樓下的教室,同學們看見他毫發無傷,面無青痕,紛紛圍上來表示關心或是訝異,只有那個胡雲冷冰冰地坐在前面,易天行余光里瞧見他唇角露出一絲鄙意,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鄒蕾蕾被人擋在外面,一著急,揪著幾個同學的衣領子,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沖到他面前關切問道︰“沒事兒吧?”

 “沒事兒。”易天行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微笑道。

 ……………………………………………………………

 在易天行日後的回憶里,一九九四年的陽光是燦爛到極致的那種。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每當周六和鄒蕾蕾一起騎車回家的時候,江邊漸漸綻開的夾竹桃總會讓照拂在二人身上的陽光染上幾絲淡淡的香氣。

 易天行看了看鄒蕾蕾同學俏直的鼻梁,額前清漫的劉海兒,有些失神,過了老久才想起那件事情來。

 “那天在你家說的事情,我想了下,還是不要了吧。”他說的是鄒蕾蕾要他考高分的事情。

 鄒蕾蕾皺皺眉,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隨你。”

 易天行天生就是個怕女人的可愛孩子,見到她脾氣有發作的跡象,趕緊囁嚅道︰“真考好了,怕嚇垮一群人,我怎麼和別人交待?”

 鄒蕾蕾笑了笑,說道︰“自己的本事,還怕別人說嗎?”

 這極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易天行有些愣神,他一邊蹬著腳下的踏板,一邊想著事情,半天後冒出一句話來。

 “如果那本事有些嚇人怎麼辦?”

 “嚇死一個算一個。”鄒蕾蕾以為他在開玩笑,於是抿著唇笑著回了一句。

 易天行嘆口氣道︰“說真的,如果我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又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甜甜道︰“你本來就是怪物天才嘛。”

 易天行一笑無語,轉頭看看道路邊上的江水在夕陽照耀下閃動著,

第一部 縣城 第八章 假仙的妖怪

作者︰貓膩

 又一個周六。

 易天行打了個呵欠,走出自己的小黑屋,假模假樣地在自己堆破爛旁邊的小石坪上打了套拳。對於他這種變態強悍的身體而言,這些拳法自然沒什麼太大幫助。不過怎麼說,易天行假假也是位怪物天才,雖然在他看來,自己只是記憶力驚人,智商倒不見得有多高,但掩藏自己真實本事的準備總是知道要做的,將來如果迫不得已露了真本事,如果讓人查到自己天天練拳,也總比當怪物一樣抓進非正常人類研究中心要來的好。

 他想到這一周來天天跟著鄒蕾蕾去寫黑板板,不由用食指和大拇指輕輕搓了搓,像是指尖還沾染著那些滑滑的粉筆灰一樣,對於他而言,這就是幸福的觸覺。

 周六一向是他最喜歡的一天。不為別的,只是每到周末大掃除的時候,他都可以正大光明地跟著鄒蕾蕾去樓下的那塊大黑板練粉筆字兒玩。

 那黑板真的很大,如果要全部寫完,還真比他天天晚上從垃圾山里拖出廢鋼筋來還要吃力。

 不過沒辦法,誰叫蕾蕾是學生會的宣傳委員呢?

 他喜歡這種辛苦。

 ………………………………………………………………………

 午後的校園有些熱,滿園的青樹雖然色澤深郁,卻也掩不住天上紅日的熱力。一些零星的草地夾雜其間,但這時候學生們都已經做完了大掃除回家去了,草地上一個人都沒有。過了操場十來步,有一個用碎石壘起來的台子,台上是一塊大到極致的黑板,黑板上面有擋雨蓬,這時候把灼熱的陽光擋著,與周遭景色比起來,那塊黑板更顯得幽暗清涼,若上面是潔淨無塵,肯定會像極了一塊黑色的寒玉……只可惜此時,上面被寫滿了紅的白的粉筆字。

 易天行和鄒蕾蕾學著斗戰勝佛用手掌搭著涼棚,傻乎乎地抬著頭望著眼前這塊大黑板,忽然對視一眼,又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是他倆這一個星期的成果,雖然寫的內容不外乎是一些外語學習、課外活動,勵志短文,俗到不能再俗的東西,但這密密麻麻的一黑板粉筆字著實讓這二位年輕的男生女生充滿了成就感。

 易天行指著黑板上白色楷體粉筆字最集中的那塊兒說道︰“看,還是我寫的毛姆的那篇江上歌聲最好。”嘴里輕輕哼念道︰“他們的歌聲是痛苦的呻吟,是絕望的嘆息,是淒慘的悲鳴;簡直不是人的聲音。它是無限憂傷的心靈的吶喊,只不過帶上了點旋律和諧的樂音,而那收尾的音調才是人的最後一聲抽泣。生活太艱難,生活太殘忍,歌聲是絕望的最後抗議。這就是江上歌聲。”

 鄒蕾蕾靜靜地聽他充滿感情把這一段念完,忽然發現他是閉著眼的,不由微笑道︰“記憶力也太可怕了吧。”易天行笑笑。

 鄒蕾蕾忽然皺眉道︰“毛姆的另外一篇講燈光的要積極些,你選的這篇會不會太黯淡?周一胡老師來檢查會不會有意見?”

 易天行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道︰“生活本來就是艱苦的,這是事實罷了。至於黯淡?船夫的號子,其實或許只是在艱苦度日的可怕歲月里找些樂子。但人到了那種境地還不會忘讓自己快樂,這已經足夠積極了吧。”

 鄒蕾蕾笑笑道︰“我辯不贏你。”安靜了會兒,關切看著他,說道︰“這些年你過的很苦吧?”

 易天行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道︰“哪里會?一個人過日子再輕松不過了,也沒爹媽天天在耳邊煩。”

 看他強笑,鄒蕾蕾輕輕嘆口氣,也就不多說了,笑道︰“搞定了,我們走吧。”

 兩個人把粉筆和尺子這些東西放回了一樓的團工部,到車棚里推了車子過來。從教學樓到校門口有一大段筆直的長路,易天行和她一面走著一面說笑。鄒蕾蕾忽然說道︰“差點兒忘了,上周末說好的,今天我請你吃脆皮。”說完了甜甜笑著看著他。

 易天行心里一慌,滿臉幸福道︰“那最好不過了。”忽然余光里感覺到遠處校門口那里有個人影晃了下。

 如果換成別人肯定看不清楚,但易天行可是個晚上不點燈靠月光捏死蚊子的主兒,稍一留神,便看清楚了是班上的胡雲。他皺了皺眉,心想這時候學校里沒什麼學生了,胡雲是在等誰?以前聽同學們說過他和社會上的混混蠻熟……想到這節,易行天心里忽然煩悶起來,似乎感覺到有什麼讓自己不樂意的事情在等著自己。

 他看了看身邊正說笑不停的鄒蕾蕾,忽然停下腳步,溫和說道︰“蕾蕾,你今天先走吧,我忽然想到在學校里還有些事情要做。”

 鄒蕾蕾有些訝異地望望四周,說道︰“學校里沒什麼人了,你有什麼事兒?”

 易天行犯了愁,決不能說是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預感吧……想了想,笑著說道︰“團工部那個新來的年青老師讓我今天把團工部打掃一下。”

 鄒蕾蕾嘆氣道︰“不會吧?我們倆又不是真的苦力。”一臉委屈的神情可愛極了。

 易天行笑道︰“所以讓我這個苦哈哈來為小姐分憂吧。”

 鄒蕾蕾笑著說︰“呸,沒話好說了?我們一起還是快些。”說著便把車龍頭往教學樓那邊轉。

 易天行心頭微慌道︰“聽我的,乖。”

 他一時情急,說了個乖字,卻讓平日里開朗灑脫的鄒姑娘臉紅暈如潮。兩個人就在那條直路上呆了半天,鄒蕾蕾才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那我先走了,可是……你每天晚自習都提前走,每周就這時候能一起走走……”聲音越來越小。

 易天行聽見這話,心花開成了一百二十八瓣,臉上卻開始像白痴一樣地傻笑,愣愣說道︰“乖啦,先走吧……要不,你在交電大廈那兒等我,我頂多遲十分鐘。”

 鄒蕾蕾聽見他又在說乖,羞的不行,輕呸一口,騎上自行車像逃一樣地向校外跑了。

 易天行傻呵呵地看著那輛可愛的天藍色二四自行車消失在校門口,還沒有醒過神來。年少時的愛情總是容易改變少年的心性,此時易天行的胸中全只是想盡快趕到交電大廈去,管他外面是誰在等著自己,管他是不是要打架,這時候還管得著掩藏自己的本事?他前些日子讀的佛經里面,臨濟宗那個老和尚說的好︰此時便是,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向里向外,逢著便殺!

 一陣熱風吹過,少年人向校門口昂道挺胸走去,嘴里哼著當時最流行的憶蓮姐姐的那首狂歌勁曲“醒醒”,可惜正在校園外面等著打架的那幾個混混聽不見歌詞。

 “醒醒,盡快清醒,知不知你在殺掉你生命……”

第一部 縣城 第九章 不對稱戰斗

作者︰貓膩

 易天行自從發現自己身體的秘密後,便發現自己有時候會有些比較“出格”的舉動,之所以出格,是當他專心致志去想一件事情時,會忘了遮掩自己堅逾精鋼的身體。還好,以前的他失神的時候,往往是蹲在自己堆滿破爛的小黑屋里——所以用手掌劈磚砌灶,用大腿當切肉絲的砧板——這樣的變態行為沒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過今天他有些失神,主要是被感情這玩意兒給整暈了。

 所以當七八只海碗般大的拳頭像雨點一樣砸來的時候,他根本忘了躲,也懶得躲,腦子里還在回味剛才的鄒蕾蕾臉羞澀的紅暈,要他記起這時馬上就要開始打架了,確實是一件蠻難的事情。

 砰砰砰砰一陣亂響,易天行有些愕然地看著旁邊的幾名壯漢捂著拳頭,滿臉痛苦地倒在地上,這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於是他一跳而後,左手在前,右手掠後微微上舉,擺了個黃飛鴻的姿式,眼角余光瞥向地面,酷到掉渣地說道︰“還有多少人?一起來吧。”

 易天行自己都覺得有點惡心,但沒有辦法,如果不擺出一副練家子的模樣,沒人會相信,為什麼拳頭打到人身上,疼的卻是拳頭。而他所知道的練家子的模樣……除了巨惡心的康德第一保鏢,便只有李連杰的這個動作,這還是他在地下道的錄像廳里學了老久才學會。

 領頭的混混是個中年人,嘴里叼著的香煙早就驚的掉到了地上,他皺皺眉,眨巴眨巴眼,慢慢走了過來,看著易天行,心里想著︰“這家伙還是個學生,怎麼沒見怎麼出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試探著問了一聲︰“兄弟是練過的?”

 易天行靜靜望著他,笑著說︰“打小練。”

 “難怪這麼囂張?”那人狠狠道,接著從懷里抽出一把砍刀。當時混混互砍最流行的就是這種一尺二的機床刀,鋼是好鋼,刀身不長,便於攜帶。

 這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的溫度卻沒有降低一點,街上行人很少,被梧桐樹遮著的街角很清靜。易天行看到這人竟然敢在大白天動刀子,不由皺了皺眉,說道︰“有什麼事情能不能先說說?”

 “三哥說了,這地方,只有我們囂張的份,如果遇到比我們更囂張的,那就不用說,打到他不囂張。”中年人以為他怕了,惡狠狠地笑了起來,牙齒黃黃的。

 他嘴里說的三哥,易天行知道是誰,也是縣城道上有名的人物了,就是前些天何偉讓他小心的薛三兒。

 這薛三兒叫做薛恭,可惜一點恭良之德都沒學會。八十年代初就開始在道上混,也就是東門一代最不起眼的那種,手腳有些不乾淨還好賭,當時道上,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些不乾淨的小佛爺和千兒。而薛恭兩條都佔全了,自然很不招人待見。有一次做局出千被逮了個實在,對方限他一周內拿五萬塊錢做數。他一周里面求爹爹告奶奶,尋遍了道上認識的人,想找人幫他出頭,結果沒人幫他。

 時限到了,他自然拿不出這五萬塊錢來,於是被別人砍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只給他留了廢物一樣的三根手指。

 從那天前,薛恭便被人叫做薛三兒,名字改了,人也似變了一個人般,行事狠辣膽大,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下手又特別黑,趁著第一次嚴打後的空窗期,佔了東門這片一些地盤兒,又扎起了一群小弟,便做起了老大,這些年吃香喝辣,坑蒙拐騙搶,什麼事兒做透了,終於混成了東門老大,在縣城里威風不可一世。直到縣城道上的祖宗古老太爺從省城回老家縣城來養老,薛三兒的氣焰才稍微收斂了些。

 那中年人走到易天行面前,用手中的鋼刀面拍拍他的臉頰,啪啪響了兩聲,低頭惡狠狠地威脅道︰“三爺說了,你動了他的兄弟,就得去給他兄弟磕頭認錯,再賠上一只手。”

 他滿以為這學生會怕的渾身發抖,不料一側臉卻看見了一張滿不在乎的臉。

 易天行看看天上被樹枝劃成一塊塊的天空,咪著眼,聳聳肩道︰“我和你們三爺不一樣,手又不是豬蹄,怎麼說拿就拿呢?”

 中年人愣了愣才明白這小子是在臭人,怒氣大作,舉起砍刀便橫劈了過去。

 易天行滿臉平靜地看著迎面而來的刀光。他不想用身體去硬抗,因為他雖然能,但也不想自己怪物的身份這麼快就在小縣城里傳開。於是他腳跟輕輕一轉,讓刀光險險地從自己鼻梁前滑了下去,右腳橫跨一步,整個身體和那個中年人靠的極近,一個倒肘打在那家伙的鼻子上。

 看似輕松的動作,迅疾做出卻沒有一絲用力的感覺,輕描淡寫似的一抬肘,便把那家伙打的橫飛數米,臉上血污一片。

 看見老大被打飛了,剛才還抱著拳頭在呼痛的黑道小混混終於沖了上來。易天行皺皺眉,憑著自己的速度欺近對方身體,用手掌一推,便把一個混混推開數米,依此類“推”,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他便這些混混全部推開。他不想動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把這些人傷的太重。

 但他這般想,這些小流氓自然是不知道,除了幾個腦袋靈光的,膽小怕事的畏縮在戰團後面,又有幾個亡命徒抽出尖刀狂喊著殺了上來。

 易天行冷冷看著圍上來的混混們,心中煩悶異常,他不知道鄒蕾蕾在交電大廈那里等自己久了會不會無聊,加上這是在學校門口,大白天的,他也不想惹來太多人注意,於是決定快些結束這場無聊的廝殺。

 看著圍上來的這些人臉上猙獰的表情,他的腦子卻是清明一片,仔細看著對方手上的動作,然後用更快更準的動作還擊,腳尖在街上的柏油路面上一點即縱,在眾人間穿梭,拳頭從這些混混們的腋下身後穿過去,實實在在地打在對方身上。

 他的速度實在太快,像一陣風一樣,對於這些只會在街頭像切菜一樣互砍的混混來說,此時的易天行就像是電視里面的那些武功高手一樣。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拿著刀子的混混兒都在他那雙鐵拳頭下倒了下去。當然,他是不敢用全力的。先前戰在外沿的那幾個混混兒哪還有不知事兒的理,趕緊拔腿就往街那頭跑了。

 易天行站在街角,看著身邊癱軟哀呼不已的混混們,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一份厭惡之情來,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在審視著可憐的臣民。

 他忽然醒過神來,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太古怪,以他的聰慧,自然能察覺到自己心理上有些脫離人群的危險,趕緊搖搖頭,拉過倒在梧桐樹下的自行車,回頭對著那個正捂著鼻子堵血流的中年人大聲說道︰“你們既然能查到我在縣中讀書,那肯定知道我住在哪里,以後要找場子就到我家,在學校這兒不好。”

 他用右手食指輕輕隔空點點那家伙的眉心,靜靜說道︰“記住了,來我家找我。”接著笑笑說道︰“其實我是一個挺和氣的人。”

 薛三兒的這些手下早就已經驚怕了,他們什麼時候見過這種身手,本來這少年只是靜靜地說句話,在他們眼里卻是比什麼都要可怕,等聽見那句,其實我是一個挺和氣的人時,更是又氣又怒,紛紛怒罵了起來。

 易天行這個時候已經騎著自行車往江邊去了,他想著剛才和別人打架時的鎮定自若,事後那飄飄然的感覺,不由輕輕嘆了聲,“自己真是怪物吧?”江風吹上他的臉,略有燥氣,卻讓滿心陰郁的他感覺有些舒服,他雙手離開車把,仰首向天吼了一聲︰“我操你個賊老天,不給我爹媽,給我這玩意!”

 縣城的江邊是一沿的綠樹草地,沿江大道從縣中直通交電大廈,易天行想到那個正在等著自己的女孩,心情終於舒暢了些,雙手握緊車把,用力蹬著自行車向那邊沖去,吊在江那邊青山坳里的夕陽把少年和自行車的影子照的長長的

第一部 縣城 第十章 愛學習的妖怪

 夜深了,天上不知為何看不見月亮,只鋪灑著滿天的繁星。夏夜總是比別的季節顯得更有生氣,易天行坐在自己那間小黑屋外面不遠處的池塘邊,聞著不知何處飄來的花草氣息,感受著身邊風拂池塘所帶起的淡淡濕腥氣,閉著眼,抬頭四十六度角仰望天空。

 他一直困惑於自己的身體,總覺得自己有異常人,必為妖類,可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自己都沒辦法相信,於是總想尋些可以說的通的解釋,可惜,憑他現在把高中六冊物理課本能倒著背下來的能耐,也根本看不出一絲從物理方面闡釋清楚的可能。

 於是他決定去看玄學,可又覺得那些大師們太過幼稚。只好轉而在武俠小說里尋求心理平衡,看見書中的高手們在天上飛來飛去,他才會有些安慰,心道︰瞧,這才是神人,比俺牛多了……有時候看金庸的小說時,總幻想自己不是天生這樣,而是苦念了少林寺的先天護體真氣,可惜了哉,這個說辭連自己都騙不了。

 不知道是哪位靠哲學吃飯的同志說過,人類總是會把解不可知事物的最終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易天行也不例外,地地道道中國小爺們一個,自然不肯抱著舊約背,而且他極喜歡長著翅膀小天使的可愛模樣,於是乎,順理成章地便極討厭耶和華這個老變態……所以開始修起禪來。所謂修禪,對他而言,其實還是和修物理一般,從市圖書館整些佛經就回家一通瞎背,也不知道能修成什麼正果。若西天有佛,只怕也會被這弩鈍小兒氣的大佛小佛統統涅磐才是。

 他最近看的是《坐禪三味經》,里面有提到五門對治法。而易天行看佛經,本就是要求個治病的方,這可是對了胃口,於是細細讀了一遍,背在了腦子里。書中寫到這五門對治,便是︰多淫欲人,不淨法門治;多嗔恚人,慈心法門治;多愚痴人,思惟觀因緣法門治;多思覺人,念息法門治;多等分人,念佛法門治。

 他先前在小黑屋里點著二十五瓦的昏暗小燈泡,一邊撓頭一邊看,始終思琢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哪一種病,該用啥法門來治。於是瞎貓踫死老鼠地挑了個多愚痴人。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讓那些混混兒有了自己這怪異的體質能力,只怕天天會笑出花來,哪里還會像自己一樣愁眉不展的。正如商場抽獎中了夏利小轎車,有人不喜反而擔憂這是不是什麼套,那在世人眼里,肯定就是愚痴一流了。

 所以他細細地讀他所以為專治愚痴這種病的……思惟觀因緣法門。可一通什麼無明緣行如是思惟之類的話讀完,他整個人腦袋都昏了,接著看數息門才看出些味道來,尤其是品其中止觀二字,再明身則本無……身為聚沫,不可手捉;是身如海,不厭五欲。

 ……

 ……

 他隱隱以為自己懂得了些什麼,其實……他還是什麼都沒弄明白。修禪修成他這樣死記硬背的,易天行肯定不是世上第一人,想古時那些大字不識的和尚,估計也是用的填鴨式成佛密笈。但像他這種死記硬背後便開始飄飄然,若有所悟的家伙,想來也是少見。

 其實他什麼都沒悟到,只是認準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管。

 連自己都不管了,管自己是妖怪附體還是什麼聖嬰轉世,說不定自己只不過是基因突變罷了,世上本多憂愁,還想那麼多幹嘛呢?江河入海,本就依自然之事而行,若那些混混兒找上門來,自己雖然身子骨的硬朗程度可以和坦克比較一下,也沒有把頭伸在那兒給人砸的道理。

 易天行自以為想通了個很了不起的大道理,心情變的不錯,便坐到了池塘邊開始乘涼。

 這個池塘,其實就是七七年那次爆炸後留下的坑,積雨漸多,便慢慢成了一個青萍浮於面的池塘。易天行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就是爆炸那天被爺爺揀回來的,他只是一直覺得有些奇怪,每當自己煩悶的時候,坐到這個池塘邊上就會馬上平復。

 這幾天沒下雨,池塘的水不渾,易天行哇哇叫著把自己剝個精光,在夜色中跳下了水,激起一陣浪花。

 忽然感覺背上有些癢,於是他從塘邊揀了塊鵝卵石,微一吐氣,用掌劈成兩半,還拿在手掌心里比劃了一下,才挑了尖銳些的那塊,用力地在自己身上刨了起來。

 幸虧他住的小黑屋偏僻,一到晚上周圍都沒什麼人,也沒人願意接近這個永遠充滿臭氣的地方,不然後看見有人拿尖石塊當毛巾,不知會是什麼想法。

 易天行只是玩水罷了,呆會兒還得去共和村刨食,所以也不打肥皂,只是用那片石塊在身上搓的過癮,他看著水面上飄著的青萍,聽著塘邊石縫時青蛙呱呱呱的叫聲,心情慢慢寧和下來,然後便想到了下午和鄒蕾蕾一起騎車回家的場景。

 他當時正陷於一個人不合常理地打垮了一幫人的怪異感覺中,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鄒蕾蕾︰“你說,我要真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當時的回答讓他感覺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對理想伴侶的想像,女生當時睜著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楮認真說道︰

 “那你等先變成怪物讓我看看,我才能決定怎麼辦,如果能比你現在變得更帥一點,那可是件好事啊……”

 ……

 ……

 易天行想到這句話,就在池塘里笑了起來,他上了岸,往水里扔了塊石頭,驚了蛙叫蟲鳴,撓了魚兒夏夢,便回身進了小黑屋,套上了自己那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穿上那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戴上那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攥著那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對,就是他每天晚上揀破爛用的那套工作服——走走搖搖,看景流連,像是甦東坡夜訪什麼和尚一般瀟灑地往共和村的垃圾山去了。
第一部 縣城 第十章 愛學習的妖怪

  夜深了,天上不知為何看不見月亮,只鋪灑著滿天的繁星。夏夜總是比別的季節顯得更有生氣,易天行坐在自己那間小黑屋外面不遠處的池塘邊,聞著不知何處飄來的花草氣息,感受著身邊風拂池塘所帶起的淡淡濕腥氣,閉著眼,抬頭四十六度角仰望天空。

  他一直困惑于自己的身體,總覺得自己有異常人,必為妖類,可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自己都沒辦法相信,于是總想尋些可以說的通的解釋,可惜,憑他現在把高中六冊物理課本能倒著背下來的能耐,也根本看不出一絲從物理方面闡釋清楚的可能。

  于是他決定去看玄學,可又覺得那些大師們太過幼稚。只好轉而在武俠小說里尋求心理平衡,看見書中的高手們在天上飛來飛去,他才會有些安慰,心道:瞧,這才是神人,比俺牛多了……有時候看金庸的小說時,總幻想自己不是天生這樣,而是苦念了少林寺的先天護體真氣,可惜了哉,這個說辭連自己都騙不了。

  不知道是哪位靠哲學吃飯的同志說過,人類總是會把解不可知事物的最終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易天行也不例外,地地道道中國小爺們一個,自然不肯抱著舊約背,而且他極喜歡長著翅膀小天使的可愛模樣,于是乎,順理成章地便極討厭耶和華這個老變態……所以開始修起禪來。所謂修禪,對他而言,其實還是和修物理一般,從市圖書館整些佛經就回家一通瞎背,也不知道能修成什麼正果。若西天有佛,只怕也會被這弩鈍小兒氣的大佛小佛統統涅磐才是。

  他最近看的是《坐禪三味經》,里面有提到五門對治法。而易天行看佛經,本就是要求個治病的方,這可是對了胃口,于是細細讀了一遍,背在了腦子里。書中寫到這五門對治,便是:多淫欲人,不淨法門治;多嗔恚人,慈心法門治;多愚癡人,思惟觀因緣法門治;多思覺人,念息法門治;多等分人,念佛法門治。

  他先前在小黑屋里點著二十五瓦的昏暗小燈泡,一邊撓頭一邊看,始終思琢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哪一種病,該用啥法門來治。于是瞎貓碰死老鼠地挑了個多愚癡人。他的想法很簡單:如果讓那些混混兒有了自己這怪異的體質能力,只怕天天會笑出花來,哪里還會像自己一樣愁眉不展的。正如商場抽獎中了夏利小轎車,有人不喜反而擔憂這是不是什麼套,那在世人眼里,肯定就是愚癡一流了。

  所以他細細地讀他所以為專治愚癡這種病的……思惟觀因緣法門。可一通什麼無明緣行如是思惟之類的話讀完,他整個人腦袋都昏了,接著看數息門才看出些味道來,尤其是品其中止觀二字,再明身則本無……身為聚沫,不可手捉;是身如海,不厭五欲。

  ……

  ……

  他隱隱以為自己懂得了些什麼,其實……他還是什麼都沒弄明白。修禪修成他這樣死記硬背的,易天行肯定不是世上第一人,想古時那些大字不識的和尚,估計也是用的填鴨式成佛密笈。但像他這種死記硬背後便開始飄飄然,若有所悟的家伙,想來也是少見。

  其實他什麼都沒悟到,只是認准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不管。

  連自己都不管了,管自己是妖怪附體還是什麼聖嬰轉世,說不定自己只不過是基因突變罷了,世上本多憂愁,還想那麼多干嘛呢?江河入海,本就依自然之事而行,若那些混混兒找上門來,自己雖然身子骨的硬朗程度可以和坦克比較一下,也沒有把頭伸在那兒給人砸的道理。

  易天行自以為想通了個很了不起的大道理,心情變的不錯,便坐到了池塘邊開始乘涼。

  這個池塘,其實就是七七年那次爆炸後留下的坑,積雨漸多,便慢慢成了一個青萍浮于面的池塘。易天行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就是爆炸那天被爺爺揀回來的,他只是一直覺得有些奇怪,每當自己煩悶的時候,坐到這個池塘邊上就會馬上平複。

  這幾天沒下雨,池塘的水不渾,易天行哇哇叫著把自己剝個精光,在夜色中跳下了水,激起一陣浪花。

  忽然感覺背上有些癢,于是他從塘邊揀了塊鵝卵石,微一吐氣,用掌劈成兩半,還拿在手掌心里比劃了一下,才挑了尖銳些的那塊,用力地在自己身上刨了起來。

  幸虧他住的小黑屋偏僻,一到晚上周圍都沒什麼人,也沒人願意接近這個永遠充滿臭氣的地方,不然後看見有人拿尖石塊當毛巾,不知會是什麼想法。

  易天行只是玩水罷了,呆會兒還得去共和村刨食,所以也不打肥皂,只是用那片石塊在身上搓的過癮,他看著水面上飄著的青萍,聽著塘邊石縫時青蛙呱呱呱的叫聲,心情慢慢甯和下來,然後便想到了下午和鄒蕾蕾一起騎車回家的場景。

  他當時正陷于一個人不合常理地打垮了一幫人的怪異感覺中,于是小心翼翼地問鄒蕾蕾:“你說,我要真是個怪物怎麼辦?”

  鄒蕾蕾當時的回答讓他感覺很好,很自然,很符合易天行對理想伴侶的想像,女生當時睜著大大的像黑晶一般漂亮的大眼睛認真說道:

  “那你等先變成怪物讓我看看,我才能決定怎麼辦,如果能比你現在變得更帥一點,那可是件好事啊……”

  ……

  ……

  易天行想到這句話,就在池塘里笑了起來,他上了岸,往水里扔了塊石頭,驚了蛙叫蟲鳴,撓了魚兒夏夢,便回身進了小黑屋,套上了自己那條黑的不像話的牛仔褲,穿上那件不知哪個紡織廠的藍色工作服,戴上那頂邊上起刺的破草帽,攥著那條洗不出白色來的手帕——對,就是他每天晚上揀破爛用的那套工作服——走走搖搖,看景流連,像是蘇東坡夜訪什麼和尚一般瀟灑地往共和村的垃圾山去了。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一章 情事

  天上下著雨,易天行騎著自行車往學校里面沖,自行車從江邊爛泥灘外一路行來,車轱轆上帶著無數黃泥,他騎的又快,黃泥飛出險些濺到身邊一個人的身上。

  “我干。”那學生果然不是什麼善類,破口大罵道。

  易天行前些日子在池塘邊靜思一夜,雖然沒想出個所以然,卻還是悟了些自然循生的道理,自然不准備繼續往日廢柴模樣,這時候聽見有人罵自己,嘎吱一聲刹住自行車車,皺皺眉,回頭冷冷道:“干誰呢?”

  “喲,你小子今天挺威風的。”沒想到那個男學生竟然哈哈笑了起來,易天行這才看見原來是何偉。

  他苦笑一下,笑道:“原來是你,不好意思。”

  何偉撣著褲腿上的黃泥,罵咧咧地走近他,一拍他肩膀說道:“聽說上周六學校外面有人鬧事,是不是薛三兒手下來鬧你?”

  易天行笑笑道:“沒事兒的。”

  何偉見他不肯多說,也就不追問了,笑罵道:“你這輛破車就算舍不得扔,也得洗乾淨點兒吧?上面全是泥巴。”

  “別,可不敢洗,這些可不是全新泥,還有陳年老貨糊在上面。要不是這些泥,這破車早就散架了。”易天行騎上車先走了,一面蹬著踏板一面笑著回道

  ………………………………………………………………………

  學校里的生活總是周而複始,無趣之極。平常易天行在班上也都不大愛說話,今天他刻意放松了自己心神控制,整個人的感覺雖然沒有刻意表現的冷淡,但總是無法自主地散發出“什麼者之氣?”。往日同學們可能還拿他破爛王的外號取笑一番,打趣一場,反正他也不會生氣,但今天看到他的同學都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易天行變了,變得有些讓人有些看不透。

  鄒蕾蕾同學可沒這個感覺,下課後,她把易天行喊到操場上,揪著他的衣領要他晚上去家里吃飯。

  易天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道:“說了不想去,哪里能硬拉的?有聽說強*奸的,可沒聽說強飯的。”

  鄒蕾蕾又羞又惱,說道:“怎麼現在說話越來越不正經了?”

  易天行呵呵一笑道:“說正經的吧。”臉上流出認真的表情來,“其實我是真的不想去你家吃飯。”

  “為什麼?”鄒蕾蕾詫異地問道,“我爸媽對你挺好的啊。”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臉上露出一絲失望,旋即溫和開解道:“你平常笑呵呵的,可不要是那種人啊,我頂瞧不起這號男人。”

  “哪種人?”易天行瞪大了眼睛。

  “自卑和自負是一對孿生子,可是如此敏感,對于一個人的情感來說,是一種負擔。”鄒蕾蕾不愧是學生會的宣傳委員,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林黛玉在賈府的表現完全可以說是嬌縱了,為什麼?因為她是一孤女寄住在親戚家,老父林如海也不在身旁,所以看著身邊的兄弟姐妹,不免有些自卑自傷之感,所以在表面上反而顯得格外自負驕傲,不屑于接受別人的饋贈。”

  易天行腦子快,一下就轉明白了,呵呵笑道:“拜托,我是那種人嗎?”

  鄒蕾蕾把兩只手攏在胸前,認真無比地盯著他眼睛道:“不用裝了。我知道你自傷身世,生活也過的困難,但在我面前有什麼呢?”

  易天行胸里覺著好笑,但看著面前這女孩認真的神情,靈動的雙眼,不知怎的又感到溫潤一片,微笑道:“放心吧,我是不屑于做那號假模假樣的人的。”不知怎地生出一份沖動來,傻愣愣地踏前一步,把鄒蕾蕾抱進自己懷里。

  鄒蕾蕾像只小兔似的一驚,馬上把羞紅的面龐埋進他懷里,旋即又似想起了什麼,大叫一聲,推開了他。

  “找死啊!這是在學校的操場上!”

  易天行一愣,這才醒過神來,傻傻地摸摸自己頭頂,不好意思的笑了。

  “那說好了,晚上來家里吃飯。”鄒蕾蕾背過身去小聲說道。

  易天行微笑道:“真的不用了。”看著她轉過身來不解的表情,囁嚅著解釋道:“我怕看見胖大嬸和鄒老師會不自在。”原來這小子竟是生出了女婿見丈母娘的恐懼。

  鄒蕾蕾卟哧一笑擺擺手道:“都隨你吧。”她又想起件事情來,想著要提前告訴他一聲:“周六學校組織知識競賽,我幫你報名了,可不准輸噢。”

  她知道面前這十七歲的男生有怎樣博聞強識的本領。身為一個女生,當然不可能讓自己喜歡的男子明珠暗藏的,但又知道易天行不愛出風頭的怪脾氣,于是便來了個先斬後報。

  易天行撓撓頭道:“真不想去。”

  鄒蕾蕾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額上的劉海兒被操場上的風拂著輕輕搖擺。

  易天行強自控制住自己擁抱乃至進一步親熱的無良想法,認真說道;“我覺得不合適,你也知道我不想引人注目。”

  “毛遂的錐子需要自己放進平原君的袋子里,可你不一樣,你太鋒利了,總是會被別人發現,不如慢慢一步步地讓別人適應。”

  “和這幫人一起玩,沒勁。”易天行自以為說的很瀟灑。

  “噢,你是天才,那和我這個凡夫俗子在一起也沒勁咯。”鄒蕾蕾哀怨說道。

  易天行一直認為鄒蕾蕾很適合去當演員,因為看見她的臉色馬上轉的淒切無比,泫然欲滴,連忙歎道:“別別,老演這葬花戲碼,我答應就是。”

  接著便告訴她,認為她演戲的功夫很好。

  鄒蕾蕾打鼻子里咬牙切齒地切了一聲,反侃道:“那我看你骨子里真是個色狼,不然怎麼每次我稍假辭色,你就……”忽然發現這句話說的太露骨且露了馬的玉腿,臉上一羞熱,趕緊背過身往教學樓走。

  “怎了怎了?色狼聽著你說呢?”易天行跟著她屁顛屁顛地笑著。

  …………………………………………………………………………

  心情挺好的二人一回到教室,就像是從三伏天一下進了南極圈。

  “易天行,袁老師讓你去趟辦公室。”班長不以為意地喊了聲。

  “出了什麼事兒?”鄒蕾蕾關切問道。

  “還能有什麼事兒?”胡云冷冰冰地說道,“像這種揀破爛的,肯定和外面的混混有什麼不干不淨的聯系。”

  鄒蕾蕾瞪了這個討厭的男生一眼,把眼光轉向易天行。

  易天行笑笑道:“沒事兒,我去看看。”又看了一眼胡云,笑咪咪地想著,如果自己這雙鐵手摸到這家伙的身上,一定會像揉面一樣的軟和吧。

  胡云上周六給薛三兒手下報信後便提前走了,他畢竟是派出所長的兒子,可不想惹著腥膻,不料今天一來學校發現易天行像個沒事兒人一樣,不免有些納悶。

  他本來就有些心虛,這時候又看見易天行笑咪咪地望著自己,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二章 蝴蝶在天上飛

 “報告。”

  “進來。”

  易天行微笑著走進了班主任袁老師的辦公室,這才發現除了袁老師殺氣騰騰望著自己,幾名年青的女老師伏首教案工作外,辦公室里的沙發上還坐著一個胖子,他馬上立正,高聲喊道:“校長好,老師好。”

  胖子校長笑呵呵地讓他坐下,開始問話。

  “易同學啊,最近生活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沒有,謝謝校長關心。”

  “你一個人住著,可要注意安全啊,現在社會上治安不好。”

  “知道了。”易天行笑的比誰都甜,心里比誰都苦,心想這胖校長羅嗦的名氣果然不是假的。

  “學校下學期的助學金開始申請了,你不要忘了。”胖子校長還在慈眉善目地塑造和藹的形象。

  “謝謝校長提醒,我今天晚上就回家寫申請。”

  “記得要讓你們當地的居委會主任寫份證明,蓋公章。”

  ……

  ……

  最終是易天行的班主任,那位長著三角眼的袁老師聽不下去,連連咳了數聲,然後問道:“今天校長來,是因為門衛反應,說你上周六在校門口牽扯進了一件流氓斗毆事件,來問一下,是不是真的。”

  易天行看著這位袁老師的眼鏡,半天沒有說話,忽然挑挑眉角道:“准確地說,我是成功地制止了一件流氓到教育機關滋事的案件。”

  袁老師氣不打一處來,臉掙的通紅,怒斥道:“如果有流氓來鬧事,就憑你也能制止?”接著轉身對校長說:“您看見了吧?我就說過,這孩子雖然本性不壞,但長年生活在社會底層,和社會上那些事情總有脫不了的干系,我看那起流氓斗毆就是他喊人來的。”

  胖校長嗯了一聲,滿臉困惑。

  易天行越聽越不對勁兒,嘴角淺淺一笑說道:“您是法院不?就這麼判我罪?”

  校長也笑了,說道:“這孩子,對老師說話客氣些。”轉頭又對袁老師說道:“小袁啊,你雖然有你的判斷,但是也不能過于武斷了。”

  袁老師堅持道:“那你打架總是事實吧?這至少也要記條過。”

  “記吧。”易天行無所謂的應道。

  “你平時在家里作什麼?”校長插嘴道。

  易天行一愣,下意識答道:“看書學習揀破爛。”

  正在吃力裝作努力工作,一面在堅著耳朵偷聽的年青女老師們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校長也呵呵笑道:“倒是蠻單純的生活。”

  袁老師有些不滿校長的和顏悅色,用手指擊打著木桌上的玻璃壓板,厲聲說道:“如果真是天天在家看書,怎麼成績總上不去?”用手指指著易天行的鼻子大聲說道:“要我信你天天看書,除非你這次考試考進前十!”

  校長皺皺眉,心想這位年青的袁老師也太不穩重了,正准備說話,不料易天行淡淡應了聲:“好啊。”

  眾人皆驚。

  易天行微微一笑,說:“既然說完了,我可不可以走了?”

  “一起走吧。”胖校長歎了口氣。

  ……………………………………………………………

  走在教師辦公樓的二樓長廊里,校長喊住了正准備沖下樓的易天行。

  “有把握嗎?”

  易天行看著校長胖胖的臉上慈愛的神色,唇角微微掀動,笑著應道:“沒事兒,您瞧好吧。”

  校長笑著搖頭走近他身邊,拍著他肩膀說道:“學生會把周六知識競賽的名單報上來了,我是看見你的名字才問你的,可不是考試的事情。畢竟我還是知道你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若你肯用功,進前十雖然有些辛苦,但問題也不會大。”

  易天行這才知道校長問的是周末知識競賽的事情,笑了下:“我以為校長都是管大事的,沒想到還會搞調查研究。”

  校長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暗自點了點頭,心想一個高中學生能對著自己一個校長不卑不亢,談笑自如,果然不錯:“調查研究我是不會做的,不過老鄒是我老同學了,前些天同學三十年聚會的時候聽他提過你。”

  “鄒老師?”易天行有些驚奇地說道。

  “是啊。”校長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帶著一絲促陝說道:“沒什麼事兒了,不過以後注意一下,不要在操場上面摟摟抱抱的,不大好看。”

  易天行這才知道剛才自己抱鄒蕾蕾的舉動全被這胖子瞧進了眼里,不由大窘。

  ……………………………………………………………………………

  周六很快就到了,車棚旁邊那間縣中最大的電化教室里面人聲嘈嘈,易天行、鄒蕾蕾、胡云三個人做為一班的代表隊正在電化教室外面的梧桐樹下等待。

  鄒蕾蕾代表班級出賽沒什麼特別,這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了。胡云雖然在社會上有些不乾淨,但在班里面成績也算優秀,而且雜書讀的挺多,同學們也不會有意見。唯獨是選了個成天悶聲悶氣的易天行,著實讓全班同學跌破了眼鏡,有些愛說酸話的女生更開始小聲說起鄒易二人的是非來。

  易天行根本不會在乎別人怎麼看,他生就了膽大疏懶的性子,若不是鄒蕾蕾硬逼著他,他又何苦做戲給人看?不過畢竟是第一次登台,雖然不是表演唱歌,但總是要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心中難免忐忑,雖然臉上沉穩之極,沒露出半分來,嘴里卻不停地咕噥著,細細聽才知道他唱的是張洪量的那首美麗的花蝴蝶。

  忽隱又忽現

  留戀花從間

  你如此多戀

  嬉戲不成眠

  鄒蕾蕾嗔怪地盯了他一眼,拿起手帕在臉上扇著,盼著能稍去熱氣,難受說道:“本來就煩又緊張,你還老哼歌干嘛?”

  胡云長的白白淨淨的,唇薄眉直,他在一邊冷冷接話道:“早就和你說過了,如果怕就不要來,這是集體答題,雖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知道幾個題,但你也不要太給我們丟臉。”

  易天行不會動怒,他只是略帶嘲意地看著胡云,然後聽到課堂里的主持人開始請參賽選手入場了,便施施然往里走去,嘴里輕輕哼著。

  “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飛

  飛來飛去飛不到我身邊”
第一部 縣城 第十三章 妖腦總比人腦好

 “我國三大牧區是哪三大?”

  “內蒙古牧區,新疆牧區,青藏牧區。”

  “答對了,給三班的同學加十分。”

  胡云憤憤不平地對鄒蕾蕾咕道:“這道題我也會,只是可惜按慢了一點。”

  鄒蕾蕾沒好氣地點點頭,轉身看易天行,卻恨恨地發現這小子竟是差點兒睡著了,恨上心頭,單手使勁兒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哎喲。”鄒蕾蕾輕輕呼了聲痛,易天行趕緊把她手拉過來看一下,緊張問道:“怎麼了?”

  “好痛,你的皮怎麼這麼厚。”鄒蕾蕾嗔怪道。

  易天行一笑道:“臉皮更厚。”

  “別說了,快答題吧。”

  “噢。”易天行這才醒過來,手上還拉著鄒蕾蕾的小手。看見台上他二人的舉動,底下的同學開始嘰喳不停地議論起來。

  兩個人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台上參加知識競賽,往台下望去,只見無數學生此時正把嘴張大到恐怖的境界望著自己二人。一瞬之後,大教室里傳來好大一聲“噢!”

  學生起訌的本事真厲害,硬生生把鄒蕾蕾羞的把頭低了下去。還是易天行厲害,果然不愧是臉皮最厚的,笑咪咪地迎接著全校同學的哄笑。

  作主持的老師看不下去了,暗自嘀咕著現在的學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在這麼重要的活動里面打情罵俏,一面呵斥著讓學生安靜下來。

  坐在一邊的胡云惡狠狠地對易天行斥道:“事關班級榮譽,你……能不能認真些?”他本想說你們,忽然想到鄒蕾蕾,硬生生把那個們字吞了下去。

  易天行瞥了他一眼,心想這人真是無趣,這知識競賽也是無趣,盡出些弱智題目:“中國三大牧區,用屁股想也只能在那三個地方了。別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除了那三地兒,想在別的地方跑馬,都是會撞死人嘀。”

  他坐在台上瞎想著,台下的同學卻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會發呆。看著台上的計分牌:10、40、70、30——一班的同學同時發出了哀鳴,用淒淒慘慘戚戚的眼光看著台上的易天行三人,心道自己班這次是輸定了。

  這個時候當主持的老師繼續出題。

  “建安七子是哪些人。”

  嘟的一聲,胡云終于搶到了答題權,趕緊回答道:“建安七子是漢末作家孔融、陳琳、王粲、阮王禹應場和劉楨的合稱。”

  “加十分。”

  胡云抹抹額頭的汗,側身輕蔑地看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聳聳肩。

  ………

  “何謂三曹?”

  “……”

  “唐宋八大家指誰?”

  “……”

  台上幾個班的代表你爭我奪,戰況好不激烈。胡云不愧能被選拔出來參賽,竟連著答對了幾題,把分數趕上來了一點。

  第一部分的比賽結束了,主持老師笑著說:“看來大家的知識面都還比較廣,不過這一部分的題目難度比較低一些,下面就是本次知識競賽的重要環節,題目是校長親自出的,大家可要注意了,范圍和第一部分差不多,但是難度加大了不少。”

  鄒蕾蕾瞪了易天行一眼,小聲道:“給我認真地答!”

  “你怎麼不答?”易天行取笑道。

  “我就喜歡看你答。”鄒蕾蕾微笑望著他,笑顏如花。

  易天行被那甯靜眼神望的一陣恍惚,半晌後為難地攤開雙手道:“搶答器不在我這里,我怎麼答?”

  小縣城的高中學校哪有什麼電子搶答器,比賽時各班用的就是擺在桌子前面的一個小鈴鐺。

  鄒蕾蕾一聽,轉身對胡云笑了一笑,緊接著卻把那個小鈴鐺搶了過來,遞到易天行手里。

  易天行一愣。胡云也很是生氣,但轉念一想,讓全校學生看看易天行怎麼出丑豈不是更好?

  …………………………………………………………………………

  “請說出中國文化史上以四為數的稱謂,請至少說出五個以上,答對得二十分,答錯扣十分。”主持老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慢慢問道。

  這題確實有些難度,加上答錯了要扣分,各班都不敢搶先按鈴,而是三個人埋首一處在紙上寫著自己能記著的答案。鄒蕾蕾看著別班上的同學都是滿面愁容,趕緊推易天行。

  易天行輕輕歎口氣,用兩個指頭拈起那個小鈴鐺搖了一下。

  “叮咚”一聲脆響。

  本是嘈亂不堪的教室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個拿著鈴鐺,滿臉微笑的年輕學生。和易天行坐在一張桌子上的胡云更是帶著驚愕的神情看了過來,他剛剛想了半天也只想出四個,難道這人這麼快就找到答案了?

  易天行看了鄒蕾蕾一眼,苦笑了下,說道:“初唐四傑,唐代四大家,蘇門四學士,永嘉四靈,中興四大詩人,元曲四大家,吳中四大才了。”頓了頓又說道:“七個,應該夠了吧?”

  主持人看看手上的正確答案,忍不住又扶了扶眼鏡,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神情說道:“夠了夠了。”

  “等等。”三班的一個女學生忽然站了起來,“初唐四傑、蘇門四學士、元曲四大家這些都能明白,但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唐代四大家,還有什麼永嘉四靈,不會是你在瞎說吧?”

  易天行看著這個女孩,一笑後靜靜解釋道:“唐代四大家不是說的文章四大家,而是書法四大家,唐代書法以楷書為尊,所以稱歐陽詢、虞世南、顏真卿、柳公權這四位為唐代四大家……至于永嘉四靈,則是南宋詩人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的合稱,這是因為這四人均為永嘉人,也就是現在的浙江溫州,而且字號里面都帶一個靈字。徐照字靈輝,徐璣字靈淵……”

  空大的電化教室里響起少年人稚氣尚未全脫的聲音。

  ……

  ……

  “我國古代最早的字典是什麼?收字最多的字典是什麼?分別收字多少?”

  校長出的題目果然夠變態,可惜,今天這場知識競賽場上有一個更變態的選手。

  連著幾道變態題目的出現,終于讓其它幾個班的學生放棄了解答,反是頗有興致地把眼光往一班的答題桌上投來,此時的縣中知識競賽似乎變成了易天行,這位以揀破爛出名的高二一班學生的單人舞台。

  易天行被眾人的眼光瞧的渾身不自在,更不自在的是還要把手上那個小鈴鐺搖響。

  “最早的字典是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共收單字9353個。收字最多的字典是康熙字典,共收字47035個。”

  “我國有多少個西湖?”主持老師也不請同學們搶答了,很自然地把眼光投向易天行處。

  易天行也懶得再搖鈴鐺,直接答道:“清王氏卓的《西湖考》里說,全國以西湖名者,凡三十一。但清代《冷廬雜識》中說:‘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杭州最著’,只可惜沒有舉出三十六個西湖的位置。現在的資料,除杭州以外,全國還有湖州西湖、華縣西湖、漢州西湖、壽昌西湖……”

  “世界大概有多少種語言?”

  “五千六百五十一種,其中一千四百種尚未被公認為獨立語言,有的正在消亡中……”

  “牛郎星和織女星相隔多遠?”

  “一百五十萬億公里。”

  “這是多少光年?”主持老師這時也對這名學生充滿了好奇,見他沒說光年這個常用單位,一時興起,自己加了一問。

  “嗯?”易天行一愣,忽然咧嘴笑道:“大家自己除一下吧,我忘了,這時候也算不出來。”

  看著破爛王如此博聞強識,再偏僻的事情好象他都知道,偏偏此時卻在運算上自承不行,一直安靜聽著他答題的全校學生不由覺得好生古怪。教室里安靜良久,空氣中這種奇怪的氣氛終于讓大家忍不住齊聲大笑起來。

  隨著大笑,還有經久不息熱烈動人的掌聲。九四年初夏的這天,高陽縣縣中的掌聲是有史以來最熱烈的一次,掌聲仿佛穿過教室外的梧桐樹向天外飛去,似乎在預告著什麼。這一個場景一直留在易天行的腦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後都無法抹去。
第一部 縣城 第十四章 三根手指的流氓

  那次知識競賽完之後,易天行在校園里很是風光了幾天。唯一有些遺憾的是,仍然沒有不知名小女生給他遞情書。他對著鄒蕾蕾佯怒道:“難道我長的真對不起社會?”鄒蕾蕾對于他的這種欲求不滿保持了一貫的喜悅,只是捂著嘴笑堅持不肯回答。

  易天行挑挑眉頭,大度說道:“我也知道,要和一個拾破爛的窮小子談戀愛,確實是一件很有深度的事情。說到底,天底下的女人不可能都有處*女瑪麗亞的運氣。”

  鄒蕾蕾聽著這話叫一個別扭,正習慣性地要去揪他耳朵,卻聽著他下一句話,心尖一軟,這手便停在空中了。

  “唉,我家的蕾蕾啊,超出同儕多矣。”易天行慨然而歎,頗有陳子昂古風。

  鄒蕾蕾見他在知識競賽上風光,也是高興,得意之余問道:“你是不是什麼事兒都知道?”

  “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

  “別吹。”

  “我以為你開一個牛氣烘烘的頭,就是指著我在下面吹呢?”易天行裝作認真應道。

  鄒蕾蕾卟哧一笑,接著問道:“競賽上題目挺偏的,你以前看過這方面的東西?”

  易天行搖搖頭,翹著唇角笑道:“那得問你爸的那位老同學,我們的那位胖校長。今天這些題目其實全部在兩本書里。恰好這兩本書我都瞧過。”

  “哪兩本?”

  易天行看她澄靜好奇的眼光,解釋道:“一本叫戰士實用手冊,省軍區政治部編寫組編的,七二一八工廠印刷,八五年六月出的,內部版,不要錢;另一本是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的青年知識手冊,八四年八月出,二塊四一本。”

  ……………………………………………………………………………

  每天晚上去共和村垃圾場刨垃圾,縱使易天行盡量表現的和正常人無別,但畢竟比別的同行跑得快,力氣大,眼力尖,自然是收獲最多的一個。有時候他自己想起來都會覺得有些不公平,像自己這樣一個非正常人類,還天天和那些苦哈哈搶生意,若讓那些人知道了,怕不得問一聲:“您老都快超人了,還來搶俺們的破爛干嘛?”

  易天行也不是沒別的賺錢道兒,以他的體格,去火車站扛大包估計都能成一個小富翁。只是他有些懶,打小養成的謀生手段,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依他的本事,高考不用擔心,吃飯不用發愁,生病這種事情從來沒有找上過他,于是照舊在臭氣薰天的垃圾場里刨食,在月光下洗澡,在學校里和別的同學不多說話,偶爾在操場上和蕾蕾進行著麻不可聞的打情罵俏。

  易天行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

  所以周六中午,那位在社會上交游廣疾的胡云同學賊兮兮地把自己拖到一旁時,易天行皺了眉頭,知道又有什麼不好玩的事情將要發生,對于平靜生活受到干擾,總是他最不樂見的事情。

  “三哥要見你。”胡云雖然是派出所長的兒子,但膽子並不見得大到哪里去,替道上凶名頗著的薛三兒傳話,面上的緊張看的一清二楚。

  易天行噢了一聲,隨口問了地方,便往校門走去,路上碰見了一個女生,順便讓她給蕾蕾傳聲話,讓她今天先走。

  胡云看著他無所謂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發毛,在後面鼓起勇氣喊了一聲:“你要不要去報告校長?”

  易天行沒有轉過身來,臉上卻浮現了笑容,心里想著到底還是同學,沒有壞到根子上去,把兩只手從左肩那處舉起來,攏在一起向後拜了一拜:“謝了。”

  …………………………………………………………………………

  薛三兒約的地方是北門紅油面館,離縣高大概有一站路的地方。這面館這是縣城里名氣挺大的一個地方,全靠著那一碗碗紅油鋪天蓋地淋在白生生面條上的手藝出名,鋪面不大,但是客人一向挺多。當易天行站在面館外面時,發現今天面館生意很清靜。

  他微微笑了下,心里知道肯定是薛三兒一伙人在里面,嚇得客人都跑了,抬步走了進去。

  “請坐。”

  出乎易天行意料,薛三兒看著挺文氣的,頭發梳了個三七分,臉上也沒有橫肉,只是偶爾一露的凶眼神才泄了他的底。

  “您好,有什麼事情,請講。”易天行說道。

  薛三兒原本只是想為手下的兄弟出口氣,沒料到上禮拜六反而折了幾個人,這下面子上過不去了,所以今天喊易天行出來,便是想看看這個揀破爛的高中生有什麼門道。此時看他一臉鎮定,沒因為自己身後帶的這幾條大漢而顯出慌亂來,不由有些佩服。

  “裝你媽的逼!”薛三兒一個手下拿起個板凳就向易天行頭上擲了過來,這人和那天共和村垃圾場上被易天行擰斷手腕的流氓關系挺好,這時候仗著薛三兒撐腰,率先發難。

  易天行嘲弄地一笑,一側頭閃了過去,板凳在地上摔成三截,反一甩手,給了那家伙一耳光。

  啪的一聲,那家伙捂著嘴退了下去,唇角有血,槽牙掉了兩顆。

  “住手。”

  薛三兒也沒想到易天行身手這般了得,皺了皺眉。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那頭發梳的精光滑溜,易天行笑著心想,這頭皮光的,蒼蠅拄拐棍也站不住。

  不理他如何想,薛三兒輕輕敲著面前的木桌,慢慢說道:“你是一個高中生,年紀還小,我出來已經很多年了,總不能欺負你這樣一個後輩。傳出去也只會讓別人笑話我薛三兒混轉回去了。這樣吧,共和村那件事情,你給我一個交待,這件事情就算了了,如何?”

  易天行看著他敲著木桌的右手,發現果然如傳聞中那樣,只剩了三根手指,微笑著說道:“本來都是誤會,您說怎麼交待?如果能做到,我自然願意做。”

  “我們不是廣廣,不興斟茶認錯那一套。”薛三兒看著面前這後生,眼中凶光一閃,“你和我手下比一場吧,如果你輸了就給我那兄弟跪下磕個頭。”

  “要是你輸了?”易天行頗有興趣地看著他。

  “從此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各不相干。”薛三兒微笑著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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