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脫出虎口陷狼陣
便在這時﹐一陣冷風又從窗口襲了進來﹐風中卷著細碎的雪花﹐寒冰冰的向四
周洒揚﹐沾膚觸體之下﹐就不似醍醐灌頂﹐也夠令人驟起雞皮疙瘩﹗
欲火高漲中的狄元﹐突然被這陣凜烈的寒風吹拂﹐不由哆嗦一下﹐粗暴的動作
亦本能的在剎那間僵滯﹐管瑤仙乘機縮退﹐又倒靠回炕角﹐右手半護胸前﹐左手舉
著鐵鏈﹐瞑目切齒﹐面容鐵青﹐仍是一副嚴陣以待﹐不惜再度拼命自衛的架勢﹗
狄元業已驚覺到這陣寒氣來得古怪﹐來得不可思議﹐室內便不算溫暖如春﹐至
少也還不到冷得打哆嗦的程度﹐怎會忽地興起這麼一股奇寒﹐偏偏又正在眼前的要
命關頭﹖
猛一個回身﹐他望向窗口。卻驚得差點從炕上跌落──君不悔剛好把窗戶掩緊
﹐轉過臉來﹐與狄元照面下﹐竟彬彬有禮的先行彎腰招呼﹐笑出一口白牙。
現在﹐管瑤仙也發現了君不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早已完全放棄
了君不悔能有萬一活命機會的希望﹐她早把君不悔當做死人了﹐然而這個「死人」
不但沒有死﹐更且活蹦亂跳的出現在眼前﹐出現在她最窘迫﹐最危急﹐也最期盼援
手的這一刻﹐天﹐莫非這真的是神的旨意﹖
狄元在瞬息的愕窒後﹐立即怒火沖頭﹐又驚又怒的叱喝﹕
「好個打不死的程咬金﹐你他娘的怎麼又回來了﹖他們不押你出去砍頭麼﹖吳
萬川、洪子立那兩個混帳卻窩到何處去啦﹖」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回狄二爺的話﹐那吳、洪二位大哥原是要押到拗子口外處死的﹐後來經我再
三央告求饒﹐二位大哥終於軟下心﹐好歹將我放了﹐他們生怕回來受責﹐此時已雙
雙逃命去啦﹐我呢﹖因為二小姐尚身陷危境﹐未得脫困﹐不忍自顧逃主﹐這才又繞
回來准備搭救二小姐……」
愣了片刻的狄元卻荷荷大笑﹐他跨下炕沿﹐斜眼瞅著君不侮﹕
「倒是個忠心衛主的好奴才﹐但你卻做錯了一件事﹐你可知道做鍺了哪一件﹖
」
君不悔搖頭道﹕
「還請狄二爺指明。」
狄元形色一變﹐有若惡鬼生現﹕
「你不該回轉這里--你早該夾起尾巴遠逃﹐說不准尚能苟活一時﹐但你這個
不自量力、糊塗懵懂﹐又上不了台盤的王八蛋﹐居然敢再繞回來﹐這一步錯棋錯得
離了譜﹐所以﹐你算死定了﹐你非但救不了姓管的賤人﹐你這一輩子也就至此完結
﹗」
君不悔直率的道﹕
「或許你說得有理﹐可是我不能不回來搭救二小姐﹐事實証明我回來得對﹐狄
二爺﹐因為你真叫卑鄙無恥﹐行同禽獸﹐人家姑娘憎厭你﹐你竟打草動強糟塌人家
﹐你說說﹐你算是哪一等的畜牲﹖」
狄元料不到君不悔看似呆笨拙生﹐說起話來卻如此凌厲逼人﹐他張口結舌了好
一會﹐才哇呀呀怪叫出聲﹐滿臉的疤斑都在透紅﹕
「你個殺千刀的王八羔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老子愛干什麼就干什麼﹐想
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哪一個敢干涉我﹖你這不開眼的狗東西卻當著老子面前數落
老子﹐你完了﹐你就有八條命也剩不下半條﹗」
露齒一笑﹐君不悔道﹕
「用不著窮吆喝﹐狄二爺﹐我不怕你﹐要是我怕你﹐我就不會轉回來﹐你也算
老江湖﹐怎的想不通這一層道理﹖」
狄元目透殺機﹐狠酷的瞪視著這個在他看來不堪一擊的小人物﹕
「我什麼也不必去想﹐就憑你這塊雜不胚﹐還能雕出什麼等樣的稀罕玩意來﹖
二爺我便當場先斃了你﹐再去找吳萬川和洪子立那兩個狗才算帳﹗」
炕角一偶﹐管瑤仙不知該要怎麼辦才好﹐她聯想到君不悔的去而復回﹐其中必
有蹊蹺﹐決不似君不悔嘴里說的那般簡單﹐姓吳的與姓洪的﹐一看即知是兩個殺胚
﹐且又屬「無影四狐」的親近手下﹐豈有違令詢私、替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牽連
的可能﹖假如事情不是如此﹐君不悔又是用什麼法子脫險的呢﹖管瑤仙的心中充滿
疑團﹐莫不成--莫不成君不悔果真是龍潛於澤、虎落平陽的奇才異士之輩﹖
這時﹐君不侮又把右手伸進衣襟之內﹐模樣顯得非常的安閒自若﹕
狄二爺﹐你先時說我做錯了一件事﹐不﹐我沒有錯﹐我看你﹐倒是快要做錯一
件事了﹐只要你這一錯﹐恐怕就連你這條老命一同錯進去樓﹗」
亂發蓬散的狄元雙掌微微上提﹐從齒縫中噓著氣﹕
「一朝將你宰殺﹐便天大的是非也與你無干﹐好雜種﹐納命來吧﹗」
掌勢的運展猛烈而又雄渾、狄元只斜偏兩步﹐那波濤般洶湧的勁氣已暴卷君不
悔﹐君不悔匆忙退向窗前﹐狄元人已挫腰旋身﹐左掌猝起﹐快同閃電般劈向君不悔
胸膛﹗
房中又是一陣突然的寒冷﹐寒冷來自那不知何時迷蒙擴散的一片青藍光華﹐光
華森然的無聲流動﹐有如一大群看不見的﹐摸不著﹐泛現著育藍色調的精靈──狄
元拼命後騰橫滾﹐卻也在右頰上留下一道血槽﹐像是嬰兒嘴唇翕動般的一道血槽﹗
幾乎忘了自己掛彩的這檔事。狄元仿佛看到活鬼似的看著君不悔﹐這位狄二爺
的一雙眼珠子牛蛋一樣凸出眼眶﹐臉盤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累累的疤斑不再透紅﹐
而是泛灰了﹗
同樣驚窒得目瞪口呆的還有一個管瑤仙﹐她失了魂似的盯著君不悔﹐這個人﹐
這個粗工、賤役﹐這個只配推車打雜的君不悔﹐竟然懷有一身如此精絕的本領﹐擁
有如此深不可測的功力﹐甚至方才出手之際﹐用的什麼招式、何類兵刃她都沒有看
清﹐但見那冷瑩瑩的寒光展現﹐業已是眼前的情景了。
粗獨的呼吸著﹐狄元強按懼栗﹐怒力使自己的舌頭不發直﹕
「你你……你……到底是他娘的什麼人﹗」
君不悔一本正經的道﹕
「回二爺的話﹐我是飛雲鏢局的車把式﹐還不是趕車的車把式﹐乃是推車的車
把式﹐二爺﹐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聽到君不悔的自我介紹﹐管瑤仙禁不住臉上發熱﹐極為尷尬--那是一尊真神
﹐卻疏做泥菩薩閒擱著沾灰蒙塵﹐自己兄妹這雙眼睛﹐不但不叫識人﹐簡直就被沙
土封瞎啦。
狄元死瞪著對方﹐喃喃自語﹕
「不對……這家伙的路數怪異﹐刀法兇險﹐連我都搪不過一招﹐他娘的﹐天下
哪有這等的車把式﹖」
就在此刻﹐房外有人輕輕敲門﹕
「我說狄老弟呀﹐你又吵又鬧也瘋了大半宿啦﹐到底完事了沒有﹖我們老大有
交待﹐早點歇著﹐別弄傷了身子﹐往後辰光正長﹐有你樂和的日子。」
狄元心里發急﹐卻不敢開口求援﹐一則人家的那把刀實在太快﹐他生恐只一發
聲﹐對方突起猛撲﹐十有八九是招架不住﹐二則這張老臉還不能不要﹐憑他「無影
四狐」頭一位狄某的嫡親胞弟﹐居然叫起救命來﹐朝後還見得了人麼﹖因此他只僵
在那里喘著粗氣﹐不吭聲﹐也沒有移動。
敲門的人是黎在先﹐約模是聽到狄元喘息的聲音﹐不由得嘻嘻笑了──縱然未
曾對面﹐也能叫人想像到他那副賊頭腦腦的德性﹕
「你看看﹐狄老弟﹐你看看你﹐累成了這付模樣﹐還不好生歇息﹖元氣可不能
多耗呀﹐對那管丫頭也憐惜點﹐人家到底是黃花大閨女﹐經不得你連番狂風暴雨﹐
好啦﹐早早睡吧﹐我不打攪了……」
門外傳來黎在先長長的哈欠聲﹐然後是趿拉著鞋離開的腳步聲﹐狄元禁不住臉
色泛青﹐暗里咬牙切齒﹐操翻了他黎在先四哥的祖宗十八代。
湊近一點﹐君不悔輕聲輕氣的問﹕
「狄二爺﹐有這麼個好機會﹐你怎麼不示警求援﹖」
狄元哼了哼﹐回答得卻也但白﹕
「老子不給你下手的借口﹐老子也不願刺激你下手﹗」
君不悔笑了﹕
「你怕我﹖「
狄元的「太陽穴」跳了跳﹕
「我怕你個卵﹐可是我卻並沒活膩﹐今晚只低一低頭﹐遲早要找你出這口怨氣
﹗」
炕上﹐管瑤仙恨聲道﹕
「殺了他﹐君不悔﹐殺了他﹗」
猛一錯牙﹐狄元憋著嗓門獰笑﹕
「最毒天下婦人心不是﹖好賤婢﹐你若打譜要我的命﹐我也包叫你們松活不了
﹐只要這小子﹐起意想干掉我﹐至少我痛叫一聲的時間還有﹐到了那時﹐我看你們
兩個如何逃命﹖」
管瑤仙頓時沉默下來──狄元說得不錯﹐他眼前顧惜自己這條老命﹐才硬著頭
皮悶聲不響﹐一旦察覺老命將要不保﹐十成十會出聲求救﹐那樣一來﹐驚動了「無
影四狐」﹐這甫露的一線生機﹐很可能又會趨於幻滅……
君不悔想的和管瑤仙有些不一樣﹐他擔心的是能否對付得了「無影四狐」﹐因
為直到現在﹐他還摸不清楚自己的功力深淺如何﹐到了什麼火候﹐假設引來那四條
邪狐﹐吃得住固然最好﹐若是抗不過人家﹐豈不是自找絕路﹐從此際的形勢而言﹐
這個險還是不冒為妙﹗
狄元觀言察色﹐明白方才的恫嚇已生功效﹐他打鐵趁熱﹐趕緊道﹕
「今晚上我自認晦氣﹐跟頭栽就栽了﹐你們如果不動我的腦筋﹐我也不叫你們
為難﹐我任你們逃之夭夭﹐保証半聲不吭﹐就好像我不在這里一樣﹗」
君不悔望向炕角的管瑤仙﹐以征詢的語氣間﹕
「二小姐﹖」
閉閉眼﹐管瑤仙眼下一條細筋在連連扯動﹐她的腔調怨恚卻又無奈﹕
「便宜了這畜牲﹗」
狄元壓著一頭爆火﹐惡狠狠的道﹕
「你罵﹐叫你罵﹐有朝一日﹐我會讓你把這每一個字再生吞口去﹗」
管瑤仙冷凜的道﹕
「希望你能活得那麼長久﹐狄元﹐也但願能遇上你﹗」
雙目是閃著赤焰﹐狄元威脅的道﹕
「賤人﹐你好歹記牢就是﹐我狄二爺自來有仇必報﹗」
君不悔帶著怒意接腔﹕
「姓狄的﹐如今你是一腳踏在陰陽界﹐兩手分攀生死門﹐還喳喝個什麼勁﹖真
要惹翻了我﹐一刀剁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深深吸了口氣﹐狄元陰著聲道﹕
「此際老子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算你狠﹐我這就收口不與她吵﹗」
君不悔道﹕
「還不快去把二小姐身上的禁制解除﹖」
狄元倒也干脆﹐從腰間掏出鑰匙﹐爬上炕去替管瑤仙啟開鐵環的鎖口──管瑤
仙在狄元動作的過程中一直扭閃縮讓﹐生怕被對方的手指觸碰著﹐好像姓狄的身上
染有楊梅大瘡﹐沾上一下便一輩子洗不淨了。
君不悔已把窗戶啟開﹐等管瑤仙跳下炕來﹐這才沖著直眼發怔的狄元道﹕
「狄二爺﹐請你幫個忙﹐要嚷要叫也等我們走遠一點再開始。」
管瑤仙卻是頭也不回﹐只低促的向君不悔說了一聲「走」﹐人已越窗而出﹔仿
佛多往後面看一眼﹐便更會為她帶來不能言的污穢感……
天亮了。
雪覆的大地上起著霧包﹐白茫茫的煙靄浮沉在山限林隙﹐也飄蕩於原野荒疇﹐
當人們哈一口氣、便將那蒙蒙的霧色掛上眉梢鬢角……
四處都是一片迷蒙的混飩﹐看不到人家﹐聞不得雞犬鳴吠之聲﹐這一陣發力狂
奔下來﹐君不悔與管瑤仙甚至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
經過再三尋覓﹐君不悔總算找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前一棵半枯的白揚樹﹐
廟後一堆亂葬崗﹐真個是處人鬼雜居、陰陽交界的所在。
這座土地廟的確是小﹐巴掌大的方圓﹐還隔著一道神壇﹐壇後供著土地公、土
地奶奶的泥塑神像﹐廟里的香火平素似乎不錯﹐金錢銀紙的煙薰﹐把這個地方神抵
的一雙老臉都烏抹得看不清晰了。
管瑤仙的大紅斗蓬丟棄在「無影四狐」那幢石屋里﹐只穿了一身襖褲奔命﹐這
身襖褲還叫狄元撕裂了好幾處﹐洞隙通風﹐人在情急狠跑的辰光不覺得冷﹐這一停
下來﹐寒氣就侵肌透骨﹐凍得心里發慌啦。
君不悔進入廟里之後﹐趕緊取下自己頸問的圍脖﹐當做撣子在地下匆匆拂撣雪
塵﹐未了又把圍脖摺疊起來舖平﹐意思是權充坐墊﹐他搓著手打了聲哈哈﹕
「好歹算找著這麼一處暫可擋寒避風的所在﹔二小姐﹐你先請坐﹐我再看看能
不能弄點柴火來引著﹐也好驅驅這片寒冷……」
管瑤仙雙臂抱肩﹐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泛紫﹐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牙齒不使磕
顫﹐還想扮出一抹笑容回答君不悔的好意﹐卻因面頰肌肉僵硬﹐算是白搭了。
怔怔的望著這位二姑奶奶﹐君不悔吶吶的道﹕
「二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管瑤仙無可奈何的點點頭﹐扁著唇道﹕
「是有點寒意……」
搔搔頭﹐君不悔想到如果現在出去找些火﹐能否找著適宜引火的干燥木柴且不
去說﹐就算找著了再拖回來引燃﹐也要一段時間﹐這一陣延宕﹐只怕管瑤仙就待凍
僵了﹐如今僅有一個應急辦法﹐便是脫下自己的外袍給管瑤仙穿上御寒﹐然則雙方
身份懸殊﹐管二小姐的脾氣又來得個嬌盛﹐這一番好心若叫人家當成了驢肝肺﹐可
就大大不上算了﹔他遲疑不定的欲言又止﹐模樣間便不免有著三分窘迫。管瑤仙亦
有穎悟﹐她打著哆嗦道﹕
「你在想什麼﹖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君不梅干咳一聲﹐壯起膽子﹐卻仍免不了帶著靦腆之負﹕
「二小姐﹐假如你實在冷得熬不住﹐我……嘔﹐我身上這件袍子你先拿去披上
﹐也好驅驅寒意﹐當然﹐我是說你要不嫌棄我是個下人以及這件袍子太臟的話……
」
終於在僵凍的臉龐上綻出一絲笑意﹐管瑤仙動容的道﹕
「謝謝你﹐君不悔﹐但你也會冷……」
君不悔忙道﹕
「不要緊﹐我身底子厚實﹐抗得了這點寒冷﹐二小姐總是姑娘家﹐比不得一般
男人壯健﹐尤其是我﹐冰天雪地里干活慣了﹐皮厚肉粗﹐自來便耐得凍……」
管瑤仙毫不猶豫的伸出手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君不悔﹐袍子給我﹐說真的﹐我冷壞了﹗」
君不悔迅速脫下他那件陳舊卻相當暖厚的棉袍﹐幫著管瑤仙披在身上﹐管瑤仙
身段窈窕纖長﹐披上這件又寬又大的袍子﹐不啻裹著一張小型棉被﹐袍子內仍殘留
著君不悔的體溫﹐暖暖的﹐熨熨的﹐更透著一股男人特有的汗酸氣息﹐這股氣息沁
入管瑤仙的嗅覺﹐不知怎的﹐她非但不感到腌酥憎厭﹐竟反有一種微醉般的暈眩微
蕩……
瞧著管瑤仙舒恬寬怕的神情﹐君不悔就更不覺得冷了。他挺起胸膛﹐豎直脖頸
﹐頗有一副風雪不能屈的氣概。
「二小姐﹐你看﹐我可不是抗得住麼﹖待會再出力背上幾捆柴火﹐就益發熱騰
騰的能冒汗啦﹔二小姐﹐你現在是否比較暖和了點﹖」
管瑤仙扯緊棉袍的襟口﹐一股溫熱由肌膚透到心田﹐她不再顫抖﹐不再寒栗﹐
臉上的笑容亦顯得那麼真摯坦率﹐沒有絲毫矜持做作﹕
「君不悔﹐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我的謝意﹐更不知該如何向你言明我的愧疚
﹐以你這樣一位拔尖的高手﹐卻屈隱在我們這家不成氣候的鏢局里﹐忍辱受氣全不
計較﹐更在緊要關頭出力賣命﹐慨施助援﹐要不是你﹐我若非死在自己手中﹐也必
然難逃這冰雪封天的大限……」
擺手阻止君不悔出言﹐她又繼續說下去﹕
「你明白﹐君不悔﹐人都有一死﹐逼到頭上﹐亦不由得貪生畏死﹐真要到了那
一步﹐我也豁得出去﹐但我卻不甘含冤受屈的死﹐不清不白的死﹔一個姑娘家﹐在
承受玷污之後帶著那樣一條骯臟身子﹐便是到了黃泉﹐又有何面目對先祖列宗於地
下﹖君不悔﹐你不僅救了我的命﹐更保全我的名節﹐我……我……」
雙目中淚光隱隱﹐語聲硬嚥﹐管瑤仙有些說不下去了﹐我這的真情真性﹐這樣
的掬心掏肺﹐傾訴的對象卻是一個從起始便屈居雜役的君不悔﹔君不悔不禁受寵若
驚之下興起無盡的各般感觸──人際關系風譎雲詭﹐變化無窮﹐某一樁難以逆料的
遇合﹐卻是人與人之間處勢遷異的因素﹐而誰又能預測自己命運的起伏、未來的否
泰呢﹖
管瑤仙摔了摔頭﹐將垂落額前的一絡秀發攏口耳邊含著淚笑道﹕
「君不悔﹐你不會在心里譏嘲我吧﹖」
君不悔吶吶的道﹕
「在心里譏嘲你﹖我為什麼要在心里譏嘲你﹖」
管瑤仙臉兒微赦﹐羞澀的道﹕
「我是說──你會不會笑我這麼不知自制﹐不懂隱諱﹐甚至有些失常失態﹐把
想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君不悔陪笑道﹕
「二小姐﹐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人嘛﹐原該這樣﹐心中有事便說出來﹐
憋著悶著反而形同結郁﹔一般姑娘家如果要吐露什麼委曲或感受﹐大多都會情緒比
較激動難以抑制﹐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不算失常失態……」
管瑤仙反應十分尖銳﹐自己也不知道怎會突的冒出這句話來﹕
「有很多女孩子向你傾訴過委曲﹖」
呆了呆﹐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二小姐說笑了﹐像我這麼塊料﹐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一肩明月﹐兩袖清風
﹐說錢財沒有錢財﹐講人才沒有人才﹐別提女孩子會向我吐露心事﹐只怕連答理都
不願答理我﹐呃﹐我是曾經看到過﹐那可是大姑娘對別人﹐不是沖著我。」
管瑤仙不以為然的道﹕
「君不悔﹐你不須妄自菲薄﹐基業是人創的﹐財富也是人掙的﹐你有一身好本
事﹐一顆任俠尚義的心﹐這就足夠了﹐加上你的青春﹐你的強健體魄﹐還怕沒有發
跡的一天﹖」
聳聳肩﹐君不悔苦笑道﹕
「本事不能用來搶、用來偷﹐大不了自衛助人而已﹐又從何發跡起﹖」
凝目注視君不悔﹐管瑤仙徐徐的道﹕
「有一身好功夫﹐即是在江湖上飛黃騰達的本錢﹐君不悔﹐所謂運用之妙﹐存
乎一心﹐讓我來幫你策划籌謀。包你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嘿嘿笑了﹐君不悔微現赦然﹕
「我恐怕不成﹐二小姐﹐我不是材料……」
管瑤仙平靜的道﹕
「你沒有去嘗試﹐怎知不是材料﹖從你單獨犯險前往『老君山』救我的舉止﹐
膽識同決心的表現就是不尋常人物﹐君不悔﹐你相信我﹐我不是奉承你﹐高估你﹐
你必然能以成器﹗」
君不悔遲疑的道﹕
「奇怪﹐我大叔也是這樣說……」
眉梢子輕揚﹐管瑤仙間﹕
「你大叔﹖」
「就是吉大叔﹐二小姐大概不會認識他。」
對於君不悔口中的這位「大叔」﹐管瑤仙顯得沒有多大興趣﹐也就不曾追問他
們之間的淵源及關系﹐她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君不悔﹐你這一身好本領﹐是否從來未在人前顯示過﹖」
君不悔迷憫的道﹕
「這又不是耍把戲﹐若沒有必須﹐我為什麼要在人前炫耀﹖」
管瑤仙道﹕
「那麼﹐除了你師父和你自己知道你的能耐外﹐別人都不曉得﹖」
君不悔笑道﹕
「現在狄元也知道了﹐還有那叫吳萬川和洪子立的兩個人也知道﹐不過姓吳和
姓洪的即便知道也不關緊啦﹐我一道送他們升了天﹐二小姐﹐殺人並不快樂﹐更是
一樁作嘔的事﹐然而在無可選擇的情形下﹐卻也不似想象中那樣困難……」
管瑤仙凜然於色﹕
「不必內疚﹐狄青手下那一批人個個兇殘無道﹐犯案累累﹐殺之決不足借﹐想
想他們平日酷虐善良﹐茶毒生靈的暴行﹐亦正該以殺制止﹐君不悔﹐這是做好事﹗
」
說到這里﹐她又換了一種溫柔的眼光瞧著君不悔﹐接上先前的話題﹕
「我方才問你曾否炫技人前﹐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你的才能﹐
盡有機會謀棲高枝﹐為什麼卻自甘委身於雜役的工作﹖如今我算明白了﹐別人不知
道你的本事﹐你又不曾執意顯示﹐當然便若石蘊璞玉﹐沙礫含金﹐未經琢煉﹐就難
見光輝﹔君不悔﹐由此亦証明你的本份篤實﹐不平凡中益增不凡……」
君不悔在管瑤仙的一再贊賞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算貼切﹐他傻呵呵的咧嘴
笑著﹐又似忽然記起什麼事來﹐趕緊道﹕
「二小姐﹐我得出去找柴火了﹐這座土地廟後頭是一片亂葬崗﹐萬一找不著合
適引火的木材﹐便劈棺材板來燒﹐你不會介意吧﹖」
管瑤仙嘆了口氣﹕
「隨你吧﹐處在眼前的環境里﹐哪還有這麼些挑揀。」君不悔走向廟門﹐舉目
望去﹐外面仍是白茫茫的霧氣在飄浮著﹐浮浮蕩蕩似乎比先時更要濃密了﹐這種鬼
天氣﹐只怕找塊棺材板都不容易。
於是﹐一陣急驟宛若擂鼓般的馬蹄聲便在此刻隱隱傳來﹐蹄聲傳揚的距離初入
耳時還相當遙遠﹐而僅是凝神聆聽的須臾﹐卻以驚人速度往這邊移近﹗
君不悔怔怔的瞅著這一片霧氫﹐心中暗暗禱告騎在馬上的主兒可不要又是些瘟
神﹐但沒來由的竟興起一種忑忐不安的感覺﹐好像從蹄聲的狂亂中含蘊著什麼不祥
的征兆。
管瑤仙也聽到了聲音﹐她來在君不悔背後﹐默默注意響動游移的方位只是片刻
﹐她已低沉的道﹕
「沖著這邊來了﹐君不悔﹐你聽出騎馬的乃是兩撥人﹖像是一撥在前奔﹐一撥
在後追﹐兩邊都在拼命死跑﹐看樣子又似一樁麻煩﹗」
嚥著唾沫﹐君不悔道﹕
「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二小姐﹐我們是否應該不惹麻煩﹖」
郁郁的一笑﹐管瑤仙道﹕
「我們麻煩已經夠多了﹐而今尚在麻煩之中﹐我們當然不惹麻煩﹐君不悔﹐先
不要出去找柴火﹐進廟里來躲一躲再說。」
君不悔點著頭退回廟門﹐一邊感咱的道﹕
「對於殘破的寺廟﹐我似乎特別有緣﹐以前住的是山神廟﹐現在又避風寒於土
地廟﹐都是些破廟﹐卻不知遇合有什麼不同……」
管瑤仙輕輕的道﹕
「待過些時﹐我倒要你好好把這段往事說給我聽。」
不等君不悔口答﹐業已來在左近的馬蹄聲突然加速逼臨﹐那種亢烈狂急的敲地
聲響﹐幾乎連這座小小的土地廟都受到震動﹐霧氣彌漫中﹐兩匹惕黃毛色的健馬破
氫而出﹐帶掀起滾滾煙靄﹐仿佛這兩匹馬兒是自空飛落﹗
當然﹐馬兒並非自空飛落﹐馬背上的兩個騎士卻從鞍上撲了下來﹐差不多是連
跌加爬的雙雙一頭撞進了土地廟﹗
君不悔本能的一把將管瑤仙扯到身後﹐自己攔遮於前﹐在這片巴掌大小的破廟
里﹐除了面對面的開誠相見﹐實也沒有個躲藏之處﹗
這兩個不速之客﹐混身上下血跡斑斑﹐兩張人臉上更充滿了驚惶焦懼的神色﹐
他們沖進廟來﹐原意似是想找個可能藏身的所在﹐猛一下和君不悔及管瑤仙照面對
瞧﹐倒將這二位懂得暈天黑地的仁兄嚇得「嗷」聲怪叫起來﹗
君不悔頗為鎮定﹐他沉著的喝問﹕
「二位是什麼人﹖貿然闖入此間意欲何為﹖」
兩人中那肥頭大耳的一個抹了把額門上淋漓的血漬﹐氣急敗壞的道﹕
「現在不是回答你問題的時候﹐老弟﹐且先幫幫忙找個地方容我哥倆躲一躲﹐
只等逃過這一劫﹐我們連祖宗十八代的家譜都背予你聽﹗」
另一位頂了張狹長的黑臉膛﹐卻是此刻現著青白﹐他眼珠子四溜快轉﹐慌張的
道﹕
「我的老天爺﹐自遠處霧蒙蒙的打眼一看﹐這里是座有頂有簾的屋字﹐孰不知
實際上卻只有這點大小﹐老古﹐此地別說藏不住你我兩個大活人﹐恐怕躲只耗子也
能被搜出來﹗」
大冷的天﹐叫老古的胖子卻是一身透底的汗水﹐他三腳兩步奔到神壇之前﹐探
頭一望那僅得盈尺空間﹐高才六寸的壇隔﹐急得直跺腳﹕
「完了完了﹐可不是沒有個躲藏之處﹖你我哥倆要能化身成土地爺土地奶奶的
泥塑神像﹐尚有個萬一之望﹐否則怕是在劫難逃了哇……」
君不悔一聽對方在情急之下居然連這種跡近瘋癲的話都出了口﹐險些兒就失聲
笑了出來﹐但他也明白眼前決不是該笑的辰光﹐只有一再用力吸氣﹐拼命忍住。
不知什麼時候﹐後追的那陣馬蹄聲已經消失﹐空氣中浮蕩著一片僵冷﹐一片空
茫的寂靜﹐好像追兵突兀幻散﹐一干索命者卷飄向天邊去了。
黑臉仁兄機伶了一下﹐惴惴不安的道﹕
「聽﹐沒有動靜了﹐老古﹐可能他們中了計﹐沖著咱們兩乘空鞍坐騎攆下去啦
﹗」
胖子唇角抽搐著﹐苦澀的道﹕
「但願神佛保佑﹐叫那些殺千刀的吃濃霧遮眼迷心﹐一直朝下白攆﹐最好通通
攆到南天門﹐攆到九幽地府﹐攆到他們祖墳里去﹗」
君不悔又想笑﹐卻又再竭力忍住﹐管瑤仙搖了搖頭﹐輕嘆一聲﹐形態中隱現憂
懼﹐她仿若不大相信這兩人會在危機己發之際忽然轉運。
那黑臉仁兄悄聲道﹕
「老古﹐要不要出去探一探﹖也好確定一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接著他的話尾﹐廟門外飄忽的霧氳里﹐已驀地響起一個聲音﹐一個粗厲又狠酷
的聲音﹐聲音宛如是從地心間爆裂出來﹐帶著熔漿般的火毒﹕
「古文全﹐顏灝﹐你們這兩頭喪家之大自認為已經脫險逃生啦﹖卻是想得挺美
﹐好叫你們明白﹐十三人狼的陣勢早已圈死這片破土地廟﹐端等著甕中捉鱉﹐吮血
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