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心中的一捧雪
前院已經打掃得非常整潔﹐積雪鏟淨之後﹐青石板舖成的地面仍有點滑濕﹐幾
個下人正往來穿梭著朝地下散洒細砂﹐忙活得挺帶勁。
君不悔孤伶伶的站在廊下﹐有些麻木的觀看著一切事物的進行﹐幾乎忘記又或
者沒有感覺到自己也將是這場熱鬧的主角之一﹔形容這種事為「熱鬧」﹐並不過份
﹐更非意存褒讀﹐試問男女婚姻﹐哪有不憑操守、德性、人品為依歸﹐竟以武功高
下據而選東床的道理﹖現在要發生的情形﹐就正是這麼一個道理﹐君不侮必須與他
師兄龐其壯較量﹐誰贏了﹐誰就可以迎娶他們的小師妹任青蓮。
主意是他們師父任浩拿定的﹐任浩說過﹐他未來的女婿﹐一定要是個男子漢﹐
一個能夠得其真傳﹐承其衣缽的男子漢﹐要証實這一點﹐除了師兄弟倆硬碰硬的交
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對於這個小師妹﹐君不悔委實是愛得極深﹐投注了大多太
濃的情感﹐問題在於他的大師兄龐其壯也同樣愛得極深﹐也投注了大多太濃的情感
﹔他們的小師妹待這兩位師兄的態度又相若﹐一般的親切、一般的溫柔﹐誰也不長
一寸、誰也不短三分﹐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確認﹐小師妹到底中意是哪一個﹖於是﹐
當他們不約而同的向師父表明心願之後﹐我們的師父便安排下這麼一場比試﹐師兄
弟二人但憑所學一論高下﹐勝方自則雀屏中選。
雖說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困惑的方式﹐但用如此方式來斷定婚姻的歸屬﹐從而延
伸到互守百年之好﹐君不悔總覺得不大對勁﹐其中似乎缺少了一份莊重﹐一份真摯
﹐一份該有的靈住﹐可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參予﹐因為這是他唯一可能娶到小妹的途
徑。
中廊的廳門前﹐早已擺妥一張舖設著軟厚錦墊的太師椅﹐那便是他們未來的泰
山。以前的恩師﹐現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小師妹任青蓮不見芳蹤﹐當然此時此地她是不宜露面的﹐大姑娘總要略帶三分
羞怯才好﹐在老父為自己挑揀丈夫的場合﹐豈容同時臨場指導﹖一聲痰咳響起﹐頭
發斑白、體魄修偉的任浩從大廳內走出﹐長得又白又俊的龐其壯隨侍於側﹐當任浩
撩起袍擺跨越門檻的一剎﹐目光炯然睨視﹐等看見了君不侮﹐他才從從容容的坐到
椅上。
老管家任喜佝僂著身子來到君不悔面前﹐扮著笑臉﹕「君哥兒﹐比試這就開始
啦﹐你往那邊請﹐老爺有話要交代。」君不悔努力擠出一抹微笑﹐這抹微笑黏在他
糾結的一「還望師兄念在──」
龐其壯是什麼都不念了﹐他猝然長身揮刀﹐卻在刀出的一剎旋飛斜撲﹐左腳橫
彈﹐動作凌厲無比。
料不到讓他先行出招的師兄居然心口不一﹐君不悔急速後退。刀走偏鋒﹐刀口
正封往師兄來腿──龐其壯使的是「七虎刀法」第二式「揚爪擺尾」﹐君不悔用的
是同一套刀法第四式「落爪嵌勾」﹐他跟著來的變化是刀往內收﹐轉刺對方下盤﹐
而他亦判斷龐其壯將以第六式「掀爪回騰」躍起反撲……
竹刀在君不悔手中果然順式收縮﹐刺向龐其壯下盤﹐但是﹐龐其壯卻沒有施展
那最宜應付目前狀況的第六招﹐他不僅不躍騰﹐不閃躲﹐身形更猛迎上前﹐右手竹
刀倏移左手﹐塌肩弓腰的瞬息間右時憧擊自己左腕﹐這一著非但迫得君不悔的竹刀
急速歪沉﹐龐其壯的家伙且貼著刀面上削﹐「吭」的一記掃中不悔的指節﹐硬生生
把他的竹刀震飛脫手﹗君不海甫始踉蹌倒退﹐任浩已突兀站起﹐大喝一聲﹕「且住
﹗」
龐其壯揚刀指天﹐一個漂亮的「金雞獨立」轉向乃師﹐中氣十足的回應﹕「弟
子遵諭。」
望著自己紅腫的手指﹐君不悔除了迷惘還有著驚愕﹐他實在搞不清師兄方才那
一招是從何而去、從何而來﹔習藝十年﹐他就從來不曾見過這招刀法﹗任浩步下台
階﹐形色沉穩的道﹕「勝負已見﹐不悔﹐你服也不服﹖」
君不悔的腦子里空洞洞的﹐他茫然道﹕「師父的意思是說﹐徒兒輸了﹖」
冷笑一聲﹐任浩寒著臉道﹕「刀都被你師兄打落於地﹐你若不輸﹐莫非還算你
師兄輸了不成﹖要是真干﹐你這一只手業已與你分了家啦﹗」
忽然間﹐君不悔興起一種感觸﹐他意識到自己參予這場比試之後﹐不但輸了小
師妹﹐輸了情場競爭的資格﹐似乎連師門的眷顧、手足的恩義也一起輸了﹐宛若他
在這里已成多余﹐而十年以來﹐直到現在他才認識到自己竟是多余的一個﹗任浩又
在沒好氣的問﹕「我在問你﹐服也不服﹗」
略略定了定神﹐君不悔硬著頭皮道﹕「請教師父﹐師兄先前用以打落弟子手中
竹刀的那一招﹐不知源自何來﹗」
任浩似是早已料到君不悔有此一問﹐他厲聲厲色的道﹕「習武之道﹐首在運用
靈活﹐觸類旁通﹐不可墨守成規﹐死學不化﹔你師兄平日用功苦練﹐深研本門技藝
之精萃所在﹐從而加以演變﹐舍短取長﹐另創巧妙﹐於應敵之際﹐自獲奇效﹐你若
有你師兄一半心思﹐今日也不會落得這般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君不悔哺哺的道﹕「師父教訓得是……」
任浩大聲道﹕「我的裁決﹐你是服了﹖」
臉頰抽搐了一下﹐君不悔低弱的道﹕「弟子服了。」
任浩背著手稍做沉吟﹐又道﹕「從今後﹐此問情形已有不同﹐照說你們師兄弟
早屆出師之時﹐理該到外面歷練歷練﹐一邊廣增見聞﹐一面也為自己找個合適營生
胡口﹔現下你師兄已是我未來的女婿﹐如何訂算﹐我自有安排﹐至於你﹐若有意自
行出外闖道﹐固然最好﹐否則﹐繼續跟為師亦無不可﹐過兩天你就替我送一車藥材
到南邊欽州去……」
君不悔沙著聲音道﹕「師父﹐弟子能不能考慮一下﹖」
任浩談淡的道﹕「當然可以﹔何去何從﹐卻不必勉強。」
說著﹐他向一側的龐其壯點點微笑--那是真正的笑﹐發自內心的笑﹐是一個
尊親對子弟由衷疼惜的笑──然後﹐他向龐其壯相偕進屋﹐模樣活像已是岳父與女
婿了。
君不悔落寞的孤立庭園之中﹐目光緩緩移視周遭﹐這里的一瓦一椽、一草了木
﹐他都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在這里度過了漫漫十年﹐雖不算灰黯﹐卻也沒甚
樂趣的十年﹐他竟從來不曾想到﹐有一天他會離去﹐會在恁般難堪的情形下一個人
離去﹔這不是他的家麼﹖天﹐原來不是﹗什麼原因使得慣常的氣氛突然變了﹐持久
的親情與淵源也忽趨冷淡﹖君不悔一直沒有覺得自己惹憎惹厭﹐一直不曾感到在這
個家庭里他是個局外人﹐莫非--莫非是為了這次向師妹求親的舉動招了禍﹖但﹐
師父當初不是含笑允諾的麼﹖而且擇婿的方式也是師父訂下的呀﹗他想不透﹐真的
想不透。
任喜猶豫著來到旁邊﹐刻滿皺榴的老臉上流露著悲憫與關懷﹕「又要變天了﹐
君哥兒﹐進去加件衣裳吧……」
君不悔打了個冷顫﹐笑中帶著顫抖。
任喜欲言又止﹐終於嘆了口氣﹕「君哥兒﹐你想淺了你師兄後頭是個什麼家當
﹖哪比你無主孤伶一人﹖唉﹖君不悔愣愣的尋思著這幾句話﹐心中漸顯端倪﹐卻越
發自慚自恨﹔深切的屈辱嚙啃著他﹐無限的痛悔侵蝕著他﹐人心真的這樣紙薄﹖世
態又何其炎涼﹖連授業的恩師﹐看似清純的小師妹﹐亦洗不脫那銅臭的污染啊﹗酒
樓的生意不錯﹐正是飯口的當兒﹐食客滿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聲嚷
嚷﹐氣氛熱鬧卻嘈雜得緊﹐人一進了這種場合﹐不知怎的嗓門就變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頭上﹐獨自愣愣的想著心事﹐四周的喧囂音浪﹐好像
一點也沒聽到﹔桌面上擺著一只青布小包袱﹐另一卷狹長黑布袋裹著他的單刀﹐他
在打譜下一程該去哪里﹐又待找樁什麼活兒子﹐離開師門雖只三天﹐懷里的二十兩
碎銀子業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日子不容易過﹐穿衣吃飯﹐都快不得錢哪……伙計端來一
大碗牛肉湯面──湯水挺多﹐就是不見半點牛肉星子﹔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好香
﹐君不悔深深呼吸著﹐舉起竹筷正待挑面人口﹐旁邊已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而且
雙方的火頭都還不小﹐腔調之高﹐居然壓過了其他的喧鬧聲。
君不悔是餓了﹐他邊吃著面﹐邊側臉瞧將過去﹐嗯﹐一個蓬頭垢面、又瘦又干
的糟老頭子﹐怒沖沖的責罵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堂倌老大﹐那堂棺腰粗膀闊﹐雙臂
環胸﹐是一副得理不饒人﹐根本不把糟老頭當玩意的架勢﹗糟老頭拍著桌面﹐滿桌
的杯碗盅盤都在跳動﹕「……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沒有錯﹐又不是不給銀
子﹐你們開了偌大一片鳥店﹐莫非還不准客掛帳﹖這算做的哪門子生意﹖我老人家
賒是賒﹐欠是欠﹐到時候篤定還錢﹐一分厘也少不了﹐怎麼著﹐你這混帳竟當我是
白吃﹖」
那堂倌揚著一張大臉﹐拿鼻孔朝著糟老頭﹕「你說得對﹐開店做買賣﹐尤其似
我們這種水食買賣﹐哪有不准客人掛帳的道理﹖不但准掛帳﹐更且歡迎得很﹐問題
是熟客才能賒欠﹐至少也要光顧過幾次讓我們認得清面孔﹔老大爺你是頭一遭關照
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貴的酒菜﹐我們若是不給你端上桌﹐你包管會借故生事﹐等
我們祖宗一樣伺候過了﹐你卻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爺﹐如果人人似你﹐我
們靠什麼活去﹖」
糟老頭大聲嚷道﹕「你們聽聽﹐你們大家都聽聽﹐這混賬東西真個把我當成吃
霸王飯的啦﹐各位鄉親街坊﹐大伙看看我﹐我老人家這樣子像是耍賴白吃的樣子麼
﹖他娘的合共二兩三錢銀子﹐我豈會存心懶賬﹖」
眾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紛紛向這「老人家」頭腳打量﹐越忍不住個個搖頭──「
老人家」蓬散著一頭花白亂發﹐臟兮兮的一張瘦臉透著攝取不良的干黃﹐身上穿著
一件滿布油膩污斑更綴著補釘的老羊皮短襖﹐羊毛卻差不多禿落淨了﹐一條棉褲處
處冒著絮頭﹐腳蹬一雙破草鞋﹐套在兩腳上﹐一只露出前趾﹐一只見了後跟﹔這副
模樣﹐誰也不敢說他不是自吃。
那身大力無窮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的道﹕「這點銀子既是是小數目﹐者大爺
你何不干脆現下賞了我們﹖」
糟老頭尖聲道﹕「我老人家出門一向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更料不到吃一餐飯
也會受這般熊氣﹔你是瞧我這身骯臟打扮不夠堂皇氣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習
慣這個調調﹐我家里可是大大的有財有勢﹐華廈連雲﹐良田千頃﹐你要一朝看到﹐
包管兩眼發直--。」
掌倌不耐煩了﹐火氣也升高三分﹕「附近百里方圓﹐就不曾聽過有你這麼一號
財主﹐你甭他娘給我扯些閒淡﹐銀子拿來你走人﹐否則……」
糟老頭瞪眼怪叫﹕「否則怎的﹖你還能生啖了我﹖」那堂倌咆哮起來﹕「生啖
了你﹖呸﹐我還怕你這把老骨頭梗了我的喉嚨﹗我告訴你﹐你想打譜白吃﹐可是找
錯了地方﹐要拿不出錢﹐就先剝你這身衣裳﹐然後送官辦你一個訛詐抵賴之罪﹗」
糟老頭跟著吼﹕「這里開的是酒樓飯舖還是孫二娘的黑店﹖居然膽敢強剝客人
的衣裳哪﹗你給我老人家滾到一邊﹐且把你們掌櫃的叫來﹐他娘的﹐我要問問他是
如何調教出你們這些端盤子倒酒的貨﹗」
櫃台後面﹐那位胖敦敦滿面油光的店掌櫃冷冷一笑﹐提高嗓門﹐「你就歇口氣
吧﹐似你這等存心白吃的惡客我們見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個小碟小碗的我們也
就認了﹐可恨你卻大爺一樣點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個精光﹐你是欺
我們生意人個個是孫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銀子﹐看我們怎生治你﹗」
那堂倌獰笑一聲﹐往前逼近﹕「聽到我們掌櫃的說話啦﹖若不馬上付帳﹐此時
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頭離座而起﹐不停叫嚷﹕「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鬧市酒樓之中﹐竟
有這等虎穴狼窩﹐明著坑人害人哇﹐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不怕規律﹖」
一片哄笑聲隨著響起﹐那堂棺借著聲勢方待動粗﹐君不悔已一個箭步搶了過來
﹐往兩人當中一插﹕「不可無禮﹐伙計﹐這位老人家欠的銀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棺收住勢子﹐上下端詳君不悔﹐從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
可是二兩三錢銀子﹐不是二十三個制錢吶﹗」
君不悔伸手自懷中摸出幾塊碎銀﹐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銀子秤清楚﹐加上
我那碗牛肉湯面一起算妥﹐零頭給我找回來﹗」
可能君不悔的體型碩壯﹐帶著那把單刀又有點練家子的味道﹐眼前這位堂棺不
免多少顧忌﹐未敢再頂撞﹐取了銀於自往櫃台結帳去了。
等找回零頭﹐君不悔游目四顧﹐竟已不見那糟老頭的蹤影。
君不悔心里苦笑﹐取了單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樓門外﹔天氣很冷﹐他得
覓處休歇之所﹐當然地方是越簡單越好﹐簡單和便宜總是分不開的。
轉出大街﹐到了一條冷清的橫巷﹐他朝巷子內張望﹐卻沒有半家客棧的招牌﹐
大街上倒有幾家﹐只是看那種氣派門面﹐他實在不敢往里進﹐如今口袋剩下的一點
銀子﹐還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猶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慮該朝哪里走﹐一個發自嘴唇齒縫間的「嗤…嗤
」聲已從背後傳來﹐他連忙回視﹐卻赫然看見那糟老頭正坐在一家門口邊的石礅上
﹗君不悔有些驚愕﹐因為就在瞬息前後﹐那里明明不見人影﹐怎的才一轉身﹐就憑
空冒一來這個吃白食的老頭子﹖糟老頭沖著他瞅牙一笑﹐擠眉弄眼的招著手﹕「來
來來﹐小伙子﹐先時承你請了我一頓﹐咱們爺倆得親近親近。」
上前幾步﹐君不侮抱拳笑道﹕「出門在外﹐誰也會有不便之時﹐些許心意﹐實
不足為謝……」
那雙跳豆般的小睛一瞪﹐糟老頭道﹕「誰說我要謝你﹖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一
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老人家並未央你替我付帳﹐你自己愣要做這順水人情﹐與我
有鳥的相干﹖」
君不悔呆了呆一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怪人﹐不識香臭的惡漢──他憋著氣
﹐淡淡的道﹕「是﹐原是我自甘為老丈代償所欠﹐確與老丈無關」
點點頭﹐糟老頭道﹕「這還像句人說的話﹐我這一輩子最怕欠人的情﹐所以任
誰的情我都不欠﹔小伙子﹐待我問問你﹐你可有個名字﹐今年多大了﹖」
君不悔本待轉身走人﹐又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有僵著聲音道﹕「我姓君﹐君子
的君﹐名叫不悔﹐就是決不後悔的不悔﹐今年帶虛歲二十七……」
糟老頭嘴里念道著﹕「君不悔﹐決不後悔的不悔﹐二十七歲……嗯﹐名字有意
思﹐年紀也合適……」
望著君不悔﹐他接著道﹕「小伙子﹐看來你的境況也不見強吧﹖」
臉上微微一熱﹐君不悔坦然道﹕「是不見強﹐老實說﹐再有幾天找不著進帳﹐
恐怕亦只好學你的樣去吃白食了﹗」
糟老頭卻不生氣﹐呵呵笑道﹕「吃白食也得有吃白食的本領才行﹐像我人老皮
厚﹐又時常碰得上像你這般的瘟生﹐方能篤定白吃﹐你年輕力壯﹐不但靦腆害臊﹐
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帳﹐小伙子﹐這個主意還是早早打消的好﹗」
君不悔形色憂戚的道﹕「不知何處可以覓得一份糊口工作……」
糟老頭像是沒有聽到﹐只管問道﹕「瞧你這副落拓勁比我好不上多少﹐小伙子
﹐難道家里沒有人照顧你﹖」
君不悔道﹕「我沒有家﹐我自小就是個孤兒﹐由我師父拉拔長大」
糟老頭似乎頗有興趣的道﹕「倒怪他娘可憐人的﹔你師父是誰﹖」
君不悔略一遲疑﹐還是說了﹕「虎賁刀尊任浩。」
糟老頭細眉上揚﹐皮笑肉不笑的道﹕「任浩﹖就是住在徑河東邊出相莊的那個
任浩﹖」
君不悔高興的道﹕「老丈也知道家師威名﹖」
「嗤」了一聲﹐糟老頭道﹕「威名﹖小子﹐我講幾句話你可別往心里放﹐實話
好說不好聽﹐我這個人就是一向憋不住愛說實話--你那師父﹐幾十年耍刀是耍了
點名堂出來﹐卻決非如他自我標榜那般不可一世﹐他那點玩意﹐實在沒有什麼了不
起﹐居然關著門起道號﹐自封『刀尊』﹐刀要稱尊﹐茲事體大﹐豈是他的幾手把式
堪以承當得的﹖刀尊﹖你師父只配玩刀屁股﹐真正不知浩浩天下他見過幾個練刀之
人﹗」
君不悔一聽對方辱及師父──雖是不算十分體恤仁慈的師父﹐亦不禁怒火頓升
﹐憤然道﹕「家師祖傳刀法﹐堪稱武林一絕﹐尤其家師浸淫此道凡四十余年﹐功力
精湛﹐已達出神人化之境﹐江湖之上﹐誰不欽服﹖『虎賁刀尊』之號﹐乃兩道同源
所共贈﹐意在崇敬推許、由此可見家師咸名早已震懾四海﹐傳揚五岳﹐老丈何人﹐
竟敢如此污蔑家師﹐隨口作不實之低毀﹐是可忍孰不可忍﹗」
擺擺手﹐糟老頭道﹕「你且莫激動﹐我這樣說﹐自有我的道理、我的憑借在﹔
小伙子入你容身的世界大小﹐圈子太窄﹔頂頭一望﹐只見你師父那一塊天﹐就以為
天僅那麼丁點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天高千萬丈﹐你師父至多七尺橫豎而已
﹗」
君不侮仍不服氣﹕「老丈口氣這般狂妄﹐對家師低估至此﹐莫非老丈還懂得刀
法﹖」
呵呵笑了﹐槽老頭道﹕「可要我再講實話﹖」
君不悔怒沖沖的道﹕「你說﹗」
糟老頭慢條斯理的道﹕「若論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不敢自諾如何高明
﹐本約已練到心與力合、神同刀融的境界﹐刀魂可通我靈魄﹐我意念即刀心志﹔習
刀者所謂出刀之際如臂使指﹐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個收發自如的道行﹐要念動
刀動﹐意起刀起﹐神思和刀靈相系相連﹐這才馬馬虎虎算得上有點火候﹐你師父若
愣要和我比較呢﹐咱們不妨比得文雅些一這就好比一個秀才﹐令師不過粗識幾個大
字的村夫罷了﹗」
跟著師父磨了十年刀法﹐君不悔只知道所學者盡是運勁的訣竅、招式的演變、
換氣提力的奧妙﹐至多搭配著腰步眼的鍛練﹐調息行功的技巧﹐總之師父怎麼教﹐
他怎麼隨著做就是﹐像槽老頭這種近乎幻異神奇的說法﹐別講他沒聽過﹐連夢也不
曾朝這上面夢﹔一把刀上頭競有恁多不可思議的名堂﹐無論是鐵刀鋼刀﹐都不像是
一把刀﹐簡直變成魔杖啦﹗恍恍惚惚想了好一會﹐他又猛的搖頭﹕「不﹐我不相信
你這一套﹐刀就只是把刀﹐照你所言﹐刀豈不是變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銅鐵鑄煉的
東西﹐其中何能蘊聚精靈﹖刀還有魂、還有魄﹐還能與人意念想通﹐我更是頭一遭
聽說﹐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談刀法﹐而是講神話了﹗」
糟老頭微微嘆息﹕「天地遼闊﹐雲山深浩﹐你沒聽過的事情大多了﹐小伙子﹐
你窩在出相莊那個老破井底過於長久﹐把眼光都瞧短啦﹔我問你﹐干將莫邪為傳世
名劍﹐分做雌雄﹐若無生人投爐祭劍﹐劍即不能成形﹐這段傳聞你可知曉﹖又龍泉
之劍懸於帳端﹐遇兇兆則自鳴不息﹐以示警於劍主﹐寶器有靈﹐史証書傳﹐皆斑斑
可考﹐怎能說是神話﹖」
君不悔道﹕「便不是神話﹐也只止於傳聞﹐不曾親眼目睹﹐我決不相信刀兵之
後﹐竟能和執用之人這樣奇異的搭配﹗」
仰首望天﹐糟老頭哺哺的道﹕「是該叫他親眼看一遭呢﹐還是不讓他看﹖」
君不悔沒聽清楚﹐疑惑的問﹕「你在說什麼﹖老丈。」
細細端詳著君不悔﹐糟老頭抹了把臉﹐答非所問的道﹕「我很窮﹐窮得身無長
物﹐家徒四壁──不﹐根本連個家也沒有﹔但我並非生來就窮﹐以前我不禁頗有兒
文﹐而且還稱得上富足﹐日子過得十分的風光﹐之所以窮到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
年前才開始﹐當然其中另有因由﹐這層因由合緣則告﹐無緣自無須提及﹔從我落魄
的那一天起﹐我就經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氣受辱橫遭白眼乃是順理成章之事﹐我
因此暗中許下一「個心願﹐要是有一次能遇上某個人替我解困舒窘﹐那怕只是代付
一遭酒食錢﹐亦是同我結一善緣﹐一飯之賜﹐必當報其終生之福﹐這樣一來﹐前情
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報對方的終生之福﹐也要對方願意接受得了才行﹗」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老丈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呵了口白氣﹐糟老頭搓著一雙指骨粗大的手掌﹕「簡單的說﹐你請我吃了一頓
飯﹐我要報答你﹐因為我不要欠你這份情﹐可是我報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樣﹐首先你
肯不肯接受﹐另外﹐還待看你有沒有這份決心和毅力來接受──」
君不悔忙道﹕「一頓飯算不上什麼﹐老丈何須報答﹖再說﹐老丈不是講過經常
有人為老丈代償餐資麼﹖」
「這六七年來就不曾碰上半次﹐大多是一旁看光景﹐湊熱鬧﹐看我的笑話﹐更
有些還幫著瞎起哄﹐巴不得將我這身老骨頭活拆了﹐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進到
狗肚子里啦﹗」
君不侮窒噎了片刻﹐澀澀笑著﹕「那些人可能未曾確切體認老丈的窘況﹐以為
是故意訛詐──」
糟老頭冷冷的道﹕「不要向我提人性﹐道人心﹐小伙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
﹐什等樣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說你的事﹐怎麼著﹖要不要跟我來﹖﹐﹐考
慮再三﹐君不悔才道﹕「反正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跟著老丈盤桓幾天亦未嘗不可
﹐但我可不是貪圖老丈的什麼報答﹐話要說在前頭。」
糟老頭從石嗽子上站將起來﹐咧嘴露出一口稀疏黃牙﹕「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
家的回報﹐也還得有這個耐心與膽識才行﹐走吧﹐小伙子﹗」
君不悔跟在糟老頭身後﹐蹈蹈走出巷口﹔天寒地凍﹐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風﹐他
冷得臉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的打著哆嚏﹐反觀前行的老人家﹐卻一搖三擺﹐形
容自若﹐對這等酷寒天氣﹐恍如沒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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