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章 欲敬花事老
平府西臨閣,這裡與東懷閣相對而設。堅一到這裡,吃驚,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昭平。這裡之大,根本不像是凌佩南境邊陲州都,倒更像是凌佩的京城。主城分內外,內城與外城之間也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一入內城,更是高樓林立,兵甲當道,昭平王府設在內城東門,整整兩條街將它挾在當中。一條名府前,一條名府後。這兩條街上,除了王府四圍設空場,其它的宅院皆是為王府服務的輔助建築。
王府以東西走向,內牆之外設四面角樓,佔地之廣,有如皇家內苑。堅一到了南關之境,便有夜哥接應。順離散關盤雲道入昭平。在昭平外,便看到有官員相候,來人帶了黑衣鐵甲的兵勇。半押半送將他們一直送進王府,他也沒什麼機會去看這裡的情景。血驪將他們送到昭平外,便收到星言的訊息,根本沒停便急急往回趕。其實就算她在,堅也知道,此時再無作為。星言還在傾絕手上,而他們,也無處可去。
王府大門終年緊閉,除非重大節慶一般不會開。只開側邊角門任人出入,整個王府橫向極寬,是一個長方形。門口有山雕擋,繞過之後看到前院,是一方極大的開闊地,然後是正堂。兩邊是拱手遊廊,廊邊側開拱門,一徑入西,一徑向東。是兩個前園子,堅隱隱看到樹影婆娑。有樓台隱於林木之間。
此時正堂大門皆閉,繞兩側偏洞門,依舊景致如前,還是一個院,加堂室。只是比前面略小一點,兩邊還是廊道。再往裡而去。便看到中徑分錯的通廊,有四五個拱門,延向不同的方向。堅知道,從這裡再分兩側,該是主人家的後院了。府裡靜的很,丫頭小廝成群,但各忙各的,分工明細,並無人高聲言論。就算此時主人不在。依舊規矩條理分明。
一進大門地時候,有一個半老的男子帶了人引他們過來。過了前堂之後,便換了另一個。估計這一個,是內務的總管,衣衫雖然顏色暗素,卻是上好的雲帛,細目窄臉,一樣的面無表情。他帶人一徑將他們向西引,無關建築一概不語。穿雲渡水一般的向西走了很久。過了幾個園景,這才停住腳步。
「爺,這西臨閣奴才早打發人收拾好了。裡頭有二十來個丫頭,還有十來個小廝,缺了什麼,盡可開口!爺先歇歇,晚些時候奴才再來問候。」他雖然言語淡漠,但形容恭順,絲毫沒有輕慢之色。倒像是堅等人,是王爺迎請來的大貴客一般。
堅不語。拱門朝裡看去,是一道曲轉小徑,看不清裡面的全景。他回眼看了一下身後的輕晚,此時她是讓抬過來地,面容慘白無色,半昏半醒。微微的喘著,手指卻緊緊絞著坐榻的軟墊。靜桐與蕪清也是一臉的焦黃,相扶著立在輕晚的身邊。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是迎他們的官員以及夜哥。駐兵都留在外頭,並沒有跟進內苑來。他輕歎了一口氣,舉步便入了庭院。
他知道,雖然身體已經疲累,但無人能眠。他們到的時候,天才剛剛放明,星言為了讓血驪可以最大限度的成翔。繼了血給她。讓她以風馳電掣的速度,直出絳州,過綴錦洪關,橫掠長城,到達凌佩。
這院裡倒是一應俱全,不僅丫頭小廝皆配,還有一個大夫候在裡面。堅勉強安頓了幾個女人,自己卻在堂屋裡發呆。他很擔心星言,當初。如果星言跟他們走。或者他中途會改變方向去別地地方。傾絕幫他們引來制馭,但去投他。實在太過危險。但是現在,星言不在,而他,只能乖乖投向凌佩。碧丹傾絕,他實在是步步心機。故意讓小白進去,讓星言方寸大亂。竟然跟著她走,現在一入凌佩,再難脫身。與在綴錦,又是什麼不同?
他看著陽光灑在院裡,日影向東,然後居中,然後西斜。看著樹影,從明亮變得暗淡,時間,一滴一滴的流走。讓他的心,起起落落的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已經黑透。從分播樹徑的盡頭,又傳來紛沓的腳步聲。聲音很輕,但足以令他驚覺。他幾步便跨出堂屋,隔著廊看著外面。他在這裡枯坐了一天,也沒人來打擾他。倒是蕪清來問候了兩次,請他去吃飯,但他哪有茶飯心思。
他微瞇著眼,看到進來的人,心一下放了大半。是星言!他剛要迎過去,突然又一個人繼星言身後而現。傾絕!
堅生生頓了腳步,原本一肚子話霎時散了個乾淨。他們回來的好快。不是說要龍禁海找什麼藥嗎?如此順利嗎?
「爹。」星言一步跨過來,伸手拉住父親:「娘呢?」
「睡了。」堅看他毫髮無傷,心略定了下。繼而看向傾絕:「你肯來救我們,我們自然奉上墨虛家的馭法,只不過,旁人要是習練,也需個數年的光景。沒有我們地指點……」
他的話還未說完,傾絕已經輕輕笑了出聲:「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只不過,你的聰明,沒有用對地方。」他雖然在笑,眼中卻沒有笑意,眼眸在月影之下,紫燦生輝。他怎麼不明白堅的想法,只不過,堅卻不瞭解他的想法。
「兩件事。」他開門見山:「一,墨虛雲光,墨虛亦,這兩個人身葬何處?我要詳細的方位墓圖。」
「什麼?你,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這話一出,不僅是堅,連星言都嚇了一跳,直瞪著他。
「第二,墨虛堅,我要你幫我帶兵。」傾絕絕不廢話,直接闡明要點:「我給你三天地時候休整,三天之後,我要你前去南關!」
「你為什麼要我家先祖的墓葬圖,那裡根本沒有
藏值得你索取!」堅隱忍不住,甩開星言的手,就要去:「如果你想羞辱我們墨虛家的話……」
「墨虛堅,你再廢話連篇。我便要重新將你評估。」傾絕身形不動,冷冷的看他:「羞辱?你配麼?」說著,他轉身便走:「不管你路上作何打算,現在人已經在這裡了。你沒有選擇,我已經出了應出的價碼,值不值得,要看你地表現。」
「碧丹傾絕,你這小王八蛋,你回來!」堅大吼著。一時儀態全無。壓抑久遠的情緒一下全部爆發,更是表現了一種絕望之下的忘情發洩。
星言倒是靜了下來,看著傾絕的背影消失在樹影之後。他微微地凝眸,雖然他不知道傾絕為什麼突然對他們家的祖先感興趣。但第二點,他在瞬間已經明白了。他看著父親,看他有如一夜蒼老了十年一般,咬了咬牙低語:「爹,照他說的做的。爹想要的榮光,在凌佩一樣可以得到。」
「言兒?你瘋了嗎?他要刨祖墳。他要毀了我們。不僅要我們地命,還要我們……」堅的眼微微泛紅:「讓我,死了之後,再也無顏面對我們家的先祖。墨虛堅這一代,把墨虛家數百年的基業,皆斷送在自己地手裡!」
「他要爹幫他帶兵,就並不是想毀了我們。而是讓我們,成為他借此收攬曾經逃離綴錦馭者的一顆棋。」星言扶著他,感覺他在顫抖:「這二十多年來,不斷有馭者逃離綴錦。有些去了漠原。有些去了月耀。但是,他們從此消匿,再無聲息。他們曾經都是良將,背景離鄉是迫不得已。有些也許真地就此歸隱,但還有很多,卻是無路可投。」
堅怔了一下。抬眼看著星言。他的寧靜,讓自己的心安定了下來。當他可以冷靜地思考的時候,突然有些了悟。綴錦所有的馭者都知道,被稱之為正統三家,早成世仇。但是傾絕,卻突然要他帶兵。帶兵是虛,綴錦與凌佩之戰,各國皆聞。他是想借此,收攬更多無用武之地的馭者。
傾絕此來,冒了生命的危險。當然所求,必要一本萬利。星言是料中他的情意,故意用契來激他。但他所要的,當然不僅僅是一張契。星言僅僅是料中他的情意,但是他,已經將墨虛家瞭解個通透。父親是難得的將才,二十年前,洪關大捷,那時也是與凌佩之戰。
父親以八百輕騎。克敵三萬。當時,所有人都說。父親是借馭術怪力,才能以少勝多。但星言心裡一直明白。血是父親親手所飼,化形只是最近幾年而已。二十年前,根本未成年,還是稚鳥。父親就算可以聚氣生力,也無法以一敵百。當時祖父剛故,先帝故意為難父親,洪關被困數日,卻不派增兵,要借凌佩之手除他。但父親臨危不亂,堅定民心,布劃周詳。以雲盤道為要喉,設亂石陣,身先士卒,為軍民典範。成就洪關大捷,振綴錦聲威。
父親多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卻不得綴錦重用,閒賦在家。大好年華,付諸流水。對,他是貪權,但他有才華,但這才華,卻被埋沒在馭者的身份之下!
讓父親帶兵,可一舉兩得。其一,此舉會令長慶帝大怒,確定墨虛家早已經通敵。不然不可能一逃之下,馬上為官。長慶帝一直不相信父親不再馭靈地事實,此番父親現身南關,不管他是否還有當年的水準。綴錦都會派制馭前來,而且會增派強手。這樣,傾絕再想去綴錦行事,便容易的多。從他剛說的第一點要求來看,他想要的東西,都在綴錦。
其二,便是給天下馭者一個信號,投入他的麾下,才能一展所長。他任人為才,不記前仇,在凌佩呼風喚雨。可以給那些馭者更好地前景,這比逃往月耀,當個小小副參。或者逃往漠原,就此銷聲匿跡有更好的未來。而他,也可借此,將覬聚靈咒的人由暗化明。操縱一部份,比如像他們這樣的。增強自己的實力,讓暗藏者更加忌憚。將之前他失手被擒的可能,盡最大限度的降低。
父親還有沒有當年的本事,他已經不記較。他要的,是墨虛的身份。如今他們已經落在他地手上,如他所言,沒有選擇。
傾絕這個人,心機之深,已經可怕。他是弈者,包括他自己,都是棋。在龍禁海,星言沒有想到,他會讓小白下去探。這簡直就是拿小白的命在開玩笑!雖然他也憑去年一役,猜度魚龍並非好勇之徒,但如此險著,根本斐夷所思。他究竟是太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根本不在意小白的性命?但他們回來的一瞬,他看到他眼底懼意,雖然一閃而逝。但讓他骨徹生寒。
傾絕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但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不容得他有弱點。而且是這麼明顯的弱點!他以半年的時間,催發小白的力量,之前他千方百計不讓小白開禁。但當開禁既成事實之後,他便順應其道,開始嚴格要求她。以近乎逼迫地方法促進她的成長,這點,從小白現在馭風地熟練便可以知道。因為他明白,他的情意已經難以掩示,或多或少,都會表現出來。那麼,他就不能讓小白變成他的弱點。她多強一分,才能更有一分活下去的機會。每每他將小白的生死放在一個極為危險的境地的時候,他眼底的懼意就久久不散。雖然這危險很表面化,他之前已經作過周詳的計劃。而當小白成功的達到他所要求的高度的時候,他的快慰與恐懼便交織在他的眼底,很淺,但並不是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