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羅篇 第一章
飛虎悲聲
易州城郊哀鴻遍地,男女老幼的尸體淒慘地躺滿了官道兩畔,汩汩流淌的鮮血在低窪的路面上匯成了一灘灘血塘。
彭無望緊緊握著沾滿鮮血的長刀,靠在一棵冒著濃煙的禿樹樹干上,費力地喘息著,在他的胸前有一道長達半尺的傷口,鮮血染紅了他雪白的內襟。在他的周圍,躺滿了百余名突厥戰士的尸體。
在彭無望的身畔,雷野長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體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彷佛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
倚劍公子連鋒強忍著背上新傷的疼痛,單膝跪在蕭烈痕的面前,用自己的長衫上撕下的白布條為他包扎腿上的傷口。
蕭烈痕和彭無望一樣無力地靠在禿樹干上,劇烈地咳嗽著,每咳一次,就有一股血沫子隨著噴出來,形狀淒厲。
“現在你們知道厲害了吧?!”這些人中唯一完好無損的鄭絕塵,恍若標槍般站在他們的面前,一臉憤然地說:“這是戰爭,不是江湖仇殺。千軍萬馬面前,你們便是渾身是鐵,能捻幾顆銀釘?塞外胡人一入中原,燒殺搶掠實屬尋常,爾等不想著如何逃命要緊,反而連番和突厥精兵硬踫,現在能剩下半條命,已算走運。”
“姓鄭的,少在那里狂吠!”雷野長怒道:“那些突厥狗種搶掠也就罷了,竟然奸人妻女,殺人全家,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是漢子,這種情況下絕不做縮頭烏龜。”
“你們以為那些突厥前鋒斥候是好對付的?”鄭絕塵怒道:“那是突厥人中最精銳的戰士,精善潛伏暗殺,武功也最是高強。就算十幾人一隊,想要硬撼,都要考慮一番。你們倒好,兩百人一隊的斥候大隊,想也不想就出去硬踫,簡直胡鬧。”
“那又怎樣,還不是被我們殺得大敗?”雷野長臉一仰,不無自得地說。
“現在,只要一支突厥人的輜重部隊路過,就可以輕輕松松把我們跺成肉泥。”鄭絕塵吼道。
“算了,鄭兄,何必如此動怒,剛才殺敵之時,若論奮勇爭先,你也不弱于任何人啊!”連鋒仍然保持著他那悠然自得的笑容,一點也不像剛剛經歷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
鄭絕塵臉上的得色一閃即逝,咳嗽一聲,沉聲道:“沙場作戰自保為上,只有保存了自己,才能夠最大程度地殺傷敵人,你們剛才的戰法實在太過于魯莽輕率,受了這許多傷,多半屬于活該。看我,可有半分損傷?”
“鄭兄,剛才對敵之時,你……你替我擋了那個突厥隊長的一掌,還是多休息一……一下為上。”蕭烈痕伸手抹去嘴上的血沫,斷斷續續地說。
“嘿,那一掌不值一提,我根本沒放在心上。”鄭絕塵冷笑一聲,輕描淡寫地說。
“鄭兄,你還是坐下歇歇,莫要強撐,若傷連肺腑,便要多費一番周折。”彭無望輕聲道。
“用不著你管。”不知洛uA鄭絕塵分外受不了彭無望的語氣,一陣氣血翻涌之下,不由自主地張嘴噴出一彪鮮血。這股鮮血引起周圍幾人一陣低微而虛弱的笑聲。
“哎,對了,吐出來就好,硬憋著就太傷身了。”最高興的就算是雷野長了,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彭無望看了看幾個人一眼,苦笑一下,道:“各位,其實鄭兄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如今都是強弩之末,實在不能再和突厥兵馬糾纏。前面百余里處就是恆州城,那里有我大哥駐守,麾下盡是精兵良將,足以抵擋一時,到時候,我們應該有些用處。如果大家還撐得住,不如盡快上馬趕路。”
“早該如此。”鄭絕塵冷哼一聲,道。
其余幾人互望一眼,無可奈何地點頭贊成。五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各自坐騎面前,飛身上馬,朝著恆州方向飛馳而去。
在他們背後的遠方,緩緩升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淡淡煙塵。
方夢菁,紅思雪等飛虎鏢局一干人等從幽州城乘夜逃出,經歷了易州、瀛州的失守,混雜在潰散的唐兵部隊之中,日夜兼程,終于趕到了仍然巍然屹立的恆州城前。
數個晝夜的野地逃亡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只想快一點進城休整一番,好回一回氣力。當這群被突厥人追趕得狼狽不堪的人群聚階ub恆州北門之前,面前的景象讓他們所有的期望都如肥皂泡般破滅了。
高聳的恆州城牆之上,遍插著迎風飄舞的黑色河北戰旗,一排排臂纏白布的赤甲戰士高踞在城門跺前,無數箭矢無情地指向聚階ub門前的潰散唐兵和飛虎鏢局一干人眾。
“難道恆州姜重威叛唐了?”所有蟻集城外的唐朝敗兵議論紛紛,不知如何是好。
紅思雪急催坐騎來到方夢菁身邊,低聲問道:“菁姐,這是怎麼回事?”
“嗯,傳聞姜重威乃是河北故臣,後投降我朝,成為恆州刺史。莫非他听說了突厥南侵的消息,在這里起兵響應,要和突厥人里應外合,顛覆大唐?”方夢菁低聲沉吟道。
“那便如何是好,菁姐,可有對策?”紅思雪急道:“這里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大哥又不知去向,莫非上天要讓我們亡在這里?”
方夢菁緊鎖雙眉,沉吟不語,默默思量著種種對策。
就在這時,一位唐兵將領高聲道:“請問恆州刺史大人何在?突厥大軍犯境,幽州、易州和瀛州俱皆陷落,兵鋒直指恆州,情況緊急,還請放我等入咱u@商對策。”
城牆上的士兵一陣騷動,彷佛剛剛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立刻有幾個哨兵消失在城牆之後,想來是去報告這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不一會兒,歸德中郎將,當朝武狀元姜忘一身金甲,肩披紅色大氅,大步來到了城門樓上。
“姜將軍,”看到姜忘出現,那位唐兵將領彷佛看到了一絲曙光,連忙說:“請快快打開城門,放我等進去,突厥大軍就要殺來了。”
姜忘面色冷漠地望了城下的唐兵將領一眼,沉聲道:“長孫將軍,姜某和恆州駐軍已經叛唐自立,從此不服大唐管轄,實在不便放你等入城,請離開吧!”
“姓姜的,你好大的膽!”那名長孫將軍勃然大怒,厲聲喝道:“恆州刺史姜兄何在,讓他出來見一見我長孫越。”
此話一出,姜忘的臉上露出一絲黯然之色,厲聲道:“我義父已經被暴君李世民害死,連同竇公劉帥,他欠下我河北故眾的血債終有一日要讓他的鮮血來償還。”
“大膽姜忘,竟敢言語辱及聖上,莫不是不想活了?”長孫越將軍暴怒如狂,揚鞭戟指姜忘,破口大罵。
他的話音剛落,當頭一箭照面射來,正中他的頭盔。他只感到頭頂一輕,沉重的戰盔打著螺旋,重重地摔在地上,將恆州城門前的硬土地砸了一個深坑。
他倒吸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摸頭頂,抬眼望去,只看到姜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一副造型古雅的寶雕弓拿在手里,冷冷地望著他。
“長孫將軍,姜忘再不是唐臣,李世民也不再是我君上,你若是再口出惡言,別怪我姜忘不念舊情。恆州城東北便是新兵大營,你盡可去那里歇腳,再作打算。恆州城,你就不要想進來了。”說完這番話,姜忘倒提寶雕弓,頭也不回走下城樓。
恆州城東北的新兵大營接納了所有從前線敗退下來的唐朝兵將和飛虎鏢局的一干鏢眾。這四千新兵的首領劉雄義偏將迎上敗軍統領長孫越將軍,二人無奈地對望一眼,同時長嘆一聲。
“沒想到姜忘竟然叛唐自立,簡直自毀前程。”長孫越用力搖了搖頭,嘆息道:“本以為他是個人才,還想要說服我的兄長將女兒嫁給他。現在想想,當時真是昏了頭。”
“姜將軍乃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將領,我等率領的新兵接受了他年余的訓練之後,個個都如脫胎換骨一般,面目煥然一新。末將本以為可以跟著他南征北戰,好好有一番作為,誰知卻是這個結局。”劉雄義滿臉惋惜地說:“姜將軍為了替他義父報仇,什麼都顧不得了。”
“嘿,他又不是河北嫡系,這是何苦來哉。”長孫越怒哼一聲:“現在我們在城外等死,他在城內等死,大家同赴黃泉,倒也熱鬧。”
劉雄義點頭稱是,臉上一片黯然。
听到他們的對話,方夢菁和紅思雪對望一眼,都知道大事不好,但一時之間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黃昏的日頭將恆州西面的天空染成一片赤紅色,彷佛橫空淋灕的鮮血,怵目驚心。望著城牆上滿天招魂幡般隨風飛揚的黑色戰旗,彭無望感到渾身的鮮血在一剎那結成了寒冰。
“媽的,恆州城的人都瘋了?”雷野長一眼認出了河北曾經顯赫一時的戰旗,驚怒之下,不禁破口大罵。
“這怎麼可能?”鄭絕塵和連鋒對望一眼,不禁失聲道。
與此同時,蕭烈痕手中橫握的銀槍無力地垂下,尖銳的槍頭無聲無息地插入了恆州門前的土地之中。
河北故眾叛唐自立的消息在如今風雨飄搖的境況下,對于這些逃亡中的豪杰無異于晴空霹靂。
在這幾聲驚嘆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長時間的靜寂。
城頭上的河北戰士手持弓箭,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城下渾身浴血的飛虎鏢眾。而城下的騎士也瞠目結舌地看著城上的士兵,說不出一句話來。雙方就這樣互相注視著,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城牆上幾只築巢的燕雀偶爾發出的幾聲啾啾鳴叫。
良久,良久,彷佛過了幾個世紀,終于有一個人開始催動坐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彷佛有一種得到解脫的感覺。剛才突然而來的靜寂,讓人感到近乎殘酷的壓抑,幾乎讓這里的所有人窒息。
而這個打破沉寂的人,就是彭無望。
“青州彭無望在此,請恆州歸德中郎將姜忘將軍出來一敘。”
彭無望的這聲高喝,仍然暗含著中氣十足的佛門獅子吼,聲音清越,直穿雲漢。但是,已經對他的聲音漸漸熟悉的眾人,都明明白白地听出了這清越嘯聲中飽含的愴然。
城頭上的戰士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所有的弓弦都被拉至滿弦,每一根搭上弓弦的雕翎箭都指向了他的全身要害。彭無望木然地高踞馬上,漠視著滿城的弓箭手,巍然不動。
“收箭。”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一片靜寂的城頭傳來,全身披掛的姜忘再次來到了恆州城門之上。
“大哥!”彭無望仰起頭,大聲叫道。
“我不是你大哥!”姜忘高聲喝道。
“對不起,姜將軍……我不明白,”彭無望感到眼中一陣酸楚,他猛的低下頭,沉吟良久,才重新抬起頭,高聲道:“為什麼要叛唐?”
“為我枉死的義父姜重威報仇,也為枉死長安的竇公建德,以及枉死疆場的劉帥伸冤。”姜忘洪聲道,他轉過頭,看了看兩旁的戰士,又道:“河北故眾誓報此仇。”
“誓報此仇!”城頭上的河北戰士紛紛高聲喝道。
“姜將軍,你根本不是河北故眾,更連竇公、劉帥的面都沒見過,何苦要做出如此蠢事?”彭無望高聲叫道。
“姜某蒙義父救于深山,數年來悉心教導,令我平步青雲,加官進爵,直到今日的當朝武狀元。義父之恩,天高地厚。如今義父受辱而亡,我姜忘若不能秉承他老人家的遺志為河北故主討回公道,為他報仇雪恨,便成不忠不孝之徒,又如何昂首立于天地之間?!”姜忘沉聲道。
他說完這番話,不由得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必要和一個毫無關系的大唐鏢師如此費心地解釋叛唐自立的來龍去脈,因果緣由。而此時此刻,他只感到自己似乎在和最親的人陳述心中的苦衷。
“姜將軍,自古忠孝二字,最是愚人,千般罪惡,自此而生。大丈夫行事但求義之所在,什麼忠誠仁孝,皆是欺世之言,管他做甚。你難道因為一個義父之死,便作出如此不義之事?”彭無望勃然大怒,高聲道。
“混帳東西!竇公、劉帥和義父為李世民冤殺,我河北故眾為其報仇雪恨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姜某自問無愧于天地,如何會有不義之說。你小小年紀,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才是不該。”姜忘被彭無望的話撩起火氣,憤然道。
“姜將軍,你好糊涂。你以洛ub這里叛唐自立,李世民就會披上鎧甲,拿起刀劍,沖上城頭,和你一決生死?嘿。”彭無望悲憤地仰天一笑:“披上鎧甲,拿起刀劍,沖上城頭的都是清白無辜的大唐官兵,一刻之前還在家鄉耕田放羊的老百姓。只因為你貪圖的忠孝之名,這些人的尸體幾日之後就會鋪滿恆州城的護城河。到時候,你就算死上千次,又如何償還你的罪孽?!”
這一番話,坦坦蕩蕩,恍如暮鼓晨鐘,重重擊在包括姜忘在內的所有河北將士心上。
姜忘手扶城頭,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而在他身側的士兵們,一個個心搖神馳,不能自已,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里的箭矢。
“姜將軍,我們來此是要告訴你,突厥大軍連克幽州、易州、瀛州,一日之後,便到此地。我們這就去城東北的新兵大營,和那里的大唐官兵共抗敵軍。國難當頭,如何取舍,將軍請自行決定。”
彭無望甩下這句話,垂下頭,再也不忍看那城頭上的姜忘,調轉馬頭,朝著城東北的新兵大營縱馬而去。
他身後的連鋒等四人,互望一眼,同時縱馬跟在他的身後,一路狂奔,轉眼便消失在青黛的夜色之中。
新兵大營,飛虎鏢局駐扎的營寨之中,彭無懼嗚咽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帳中傳來,鏢局中的各色人等或站或坐地守在帳外,人人愁眉苦臉,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之後,方夢菁從帳中走出,長長嘆了一口氣。
早就守在門外的紅思雪大步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問道:“菁姐,無懼怎樣了?”
方夢菁苦笑一聲,輕聲道:“還能怎樣,仍然死也不相信自己的親大哥竟然叛唐,哭得死去活來。他乃練武之人,如此哭法,不出數個時辰就會落下病根,我實在勸他不動。要是彭大哥在這里,該有多好。”
紅思雪輕輕一跺腳,嘆道:“本來好好的兄弟三人,為什麼老天要如此作弄人。我簡直不敢想像如果大哥來到恆州城前,會是怎麼一番模樣。”
就在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厲嘯天、左連山和呂無憂等飛虎鏢局的鏢師紛紛站起身,驚喜地高聲喊道:“彭總鏢頭,你回來啦!”
接著傳來洛鳴弦、趙一祥歡喜的呼喊:“師傅,你終于回來啦!”
擁擠的人群緩緩分開一條道路,木無表情的彭無望引領著鄭絕塵、連鋒、蕭烈痕和雷野長悶聲不響地走向飛虎鏢局的營帳。
“大哥,你……你還好吧?”雖然彭無望此時的臉上毫無任何表情,但是紅思雪還是從他的眼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愴。
此時此刻的彭無望只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搖搖欲墜,听到紅思雪的問候,他勉強搖了搖頭,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感到眼前一陣金星亂閃,只欲昏倒在地。
恍恍惚惚間,方夢菁輕柔的話語飄入耳際:“彭大哥,你四弟無懼已經在帳中哭了很久,他如此哭法,很是傷身,我們怎麼勸也勸他不住,你去看看他吧!”
“四弟?……”彭無望拼盡全力才勉強振作出幾分精神:“我……呼……我去看看,去看看。”
他不敢再看任何人一眼,奮力一挑帳簾,沖入帳中。
彭無懼雙膝跪地,兩手扶著地面,正在嗚咽哭泣,看到彭無望走進帳中,大嘴一張,踉踉蹌蹌站起身,號啕大哭著撲到他的懷中。
“三哥,我彭家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為什麼大哥好端端的……卻為不相干的人……嗚……叛唐。爹爹……爹爹若是听到這個信兒,就再也好不了了。娘……娘已經夠慘了,現在該……該怎麼辦……嗚……怎麼辦?”
彭無望感到一陣令他頭重腳輕的酸楚涌入腦際,一把將自己的四弟緊緊攬在懷里,啞聲道:“四弟,不哭。男兒流血不流淚,好男兒……不哭。”
“三哥,誰來救救大哥,誰來救救大哥啊──”彭無懼哽咽著大聲嚎道。
“如今這樣,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去救。”
听著彭無懼撕心裂肺的無助呼喊,彭無望只感到那種痛入心扉的酸楚彷佛化成了一根鐵椎,在他的腦中亂鑿,疼得他快要發瘋。
“三哥,三哥沒用,三哥……沒用。”
彷佛蒼天在此刻塌陷,彷佛大地在此時崩頹,他渾身無力地跪倒在地,緊緊摟住自己的四弟,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那鋪天蓋地般的酸痛一同涌出他的眼眶。
此時此刻,那個倔強到似乎永遠不向命運屈服的漢子,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正文
修羅篇 第二章 河北沖陣
恆州刺史府中,聚集著河北故眾中所有領兵的偏裨將校。每一個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召集自己來此的姜忘,想要看他有何話說。
姜忘把弄著放在桌上的頭盔,眉峰緊鎖,沉吟不語,似乎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姜將軍,你有什麼話,盡管說出來,這里都是自己人,大家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沒什麼話不能說的。”發話的是一個長大胖子,一套寬大的盔甲只能鼓鼓囊囊地遮住他的身子,仿佛隨時都要崩開。他那肥胖的臉上,一雙精光四射的眼楮,牢牢地瞪視著姜忘。他就是姜重威手下的河北騎兵左先鋒將韋猛,善使銅錘,乃是功勛赫赫的河北著名勇士。
“姜將軍莫不是要開城,放那些唐兵進來吧?!”發話的是一個矮小身材的武將,濃眉環眼,絡腮胡子,如果身材再高一點,便是一個極為威武的猛士。但是沒有人因為他的身材看輕于他,河北騎兵右先鋒將鳳如鋼,從一名普通士兵積功到參將,所經歷過的戰陣比一名普通人一生經歷過的都要多上幾倍,死在他手上的驍將悍卒足以填滿地獄的閻羅殿。
“你看如何?”姜忘沉聲問道。
“哼,姜將軍,你別是听了城下小兒的那番慫恿,就把為竇公、劉帥諸先烈復仇的使命拋到腦後去了吧?!”鳳如鋼怒道。
“鳳兄,那少年說得有理,我們便是叛唐自立,殺得幾千前來圍剿的唐兵,便又如何?無論我們如何努力,都踫不到李世民的半片衣角。徒然死傷無辜性命,卻有何益?”姜忘問道。
“我才不管別家的無辜性命,他李世民枉殺義士,我等就算殺盡天下人,也都是他的錯。”鳳如鋼厲聲道。
“鳳兄息怒,”姜忘一擺手︰“李世民當然有錯。但是如果我們堅持自守城牆,不理城外的軍民,不但于事無補,而且令九泉之下的竇公、劉帥枉擔引兵犯境的不義之名,實在是我們河北故眾的不該。”
鳳如鋼哼了一聲,雖不再答話,但仍然憤憤不平。
“可如此一來,我們不但沒有給李世民任何懲罰,而且還要幫他守住城池,如此未免太過滑稽。”韋猛嘆道。
“韋兄、鳳兄,李世民生安白造了劉帥許多罪名,其中最大的一條就是引突厥人犯境為禍。河北人都知道,劉帥一向與突厥人勢不兩立。他如此誣陷劉帥,實在罪大惡極。我們今日如果能夠和城外的唐兵合兵一處,共抗突厥,就是向世人證明了劉帥的清白。河北人,和突厥胡族勢不兩立。”姜忘奮然道。
鳳如鋼想了想,點點頭道︰“反正左右是死,和漢人自己打打鬧鬧何其窩囊,不如和突厥狗種拚個死活,長長我河北猛士的威風。也好,姜將軍,我就跟著你一起殺突厥狗。”
韋猛摸了摸下巴,笑道︰“不錯,如此無異于照頭扇了李世民一個大耳光,說劉帥投突厥,嘿,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看到鳳韋二人都同意自己的決定,姜忘一陣歡喜,就在此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論到自圓其說,誰能比得過李世民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看著發話之人。
這是一個修長身材的青衣秀士,瓜子臉,白面長須,目光銳利。在他的腰畔佩著一柄青鋼劍。
他乃是河北軍中曾經風光一時的謀士張天都,自從劉帥殞命,他就隱姓埋名留在降唐的姜重威軍中領一份閑職,等到姜重威宣布叛唐的時候,他乃是第一個響應之人。
“張先生,此話怎講?”韋猛洪聲道。
“嘿嘿,你等懂什麼,所有的史官都唯李世民之命是從,天下間發生的事,他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怎麼改就怎麼改。我們河北故眾再奮勇和突厥廝殺,他只要抬抬手,就把這件事變成他的功勞了。”張天都冷笑道。
姜忘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不過,大丈夫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這些身後虛名,也輪不到我們理。”
“不如我們投奔突厥,引兵入關,直接謀了李世民的江山,還來得方便些。”張天都笑道。
“張先生!”韋猛、鳳如鋼和姜忘同時驚道,他們都被張天都的這句話驚呆了。
“開個玩笑,”張天都坦然一笑︰“看過宋金剛的下場,誰還會打和突厥人合作的主意。我只是感到有些替我們河北人不值。那些涂炭百姓的隋朝官兵大半都是被我們河北將士奮力消滅,可是大唐盛世英名,卻統統歸了打出扶隋稱號,只知道爭天下的關中李家。而我們現在又要因為民族大義,義務為他守住邊關。等到突厥一退,我等就是他第一個要誅殺的目標。我河北戰士,何等淒涼!”
這句話令在場的所有河北將領都感到一陣壓抑,良久沒人說出一句話來。
姜忘沉默半晌,咳嗽一聲,沉聲道︰“河北將士當初聚義,只為抗隋,如今隋朝已滅,我們的初衷已經完成,又何必長吁短嘆。我們不是爭天下的材料,在他人所創的盛世之中,注定了被曲解,被遺忘。如今突厥大軍的來臨,是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在被精通帝王之道的王者消滅之前,我們可以盡情地馳騁在最淨潔的沙場上,為了最單純的目標,血戰到死。十數年中,用我們漢人自己的鮮血煉成的利劍,融毀在抵御外侮的戰場之上,也算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終結,諸位以為如何?”
听到他這一番話,以韋猛、鳳如鋼和張天都為首的河北諸將盡皆動容,齊聲道︰“願為將軍馬首是瞻,血戰到底。”
“稟告三王子殿下,易州斥候大隊遭到不明身份的軍隊襲擊傷亡大半,恆州駐軍動向不明。”一名探馬跪在曼陀的馬前,洪聲道。
曼陀意適神舒地坐在馬上,一抬手,讓那探馬起身離開,冷笑一聲,沉吟不語。
“三王子殿下,既然斥候人馬受阻,不如再派精銳斥候前去打探,以保行軍安全。”在曼陀馬側的箭神鐵鐮沉聲道。
“不用了,全軍前進,直破恆州,我們要搶在二王子之前到達長安東北,完成合圍。”曼陀想也不想,高聲道。
“三王子,全軍連續作戰了數個晝夜,精神不濟,不如暫緩進攻,修整一番,再作打算。”鐵騎飛羽隊右先鋒將錐子羅樸罕沉聲道。
“怎麼,錐子也累了?”曼陀笑道。
羅樸罕猛的一搖頭,道︰“羅樸罕便是再戰三天三夜,也不會倦。”言下深有自得之情。
“好!”曼陀在馬上直了直身子,調轉馬頭,面對著身後漫山遍野的突厥騎兵高聲道︰“兄弟們,河北道最凶猛的幽州部隊都在我們蹄下踩成了碎泥,唐朝其他的散兵游勇,又有何可懼?”
連續打敗三州大軍,屠殺了數十萬軍民的突厥大軍一陣瘋狂的歡呼,胡族勇士紛紛舉起帶血的馬刀以瘋狂的吶喊回應曼陀的話語。
“在我們面前,是一馬平川,大唐金銀堆成的國都,就在眼前。大家加把勁兒,和二王子在長安匯合,那里有數不盡的財寶美女等我們運回故鄉。大家跟我沖!”
“殺啊!”
早就已經殺紅了眼的突厥戰士,紛紛發狂地揮舞著彎刀,催動著已經疲態畢現的戰馬,在曼陀一馬當先的率領下,馬不停蹄地朝著幾十里外的恆州城狂奔而去。
恆州東北的新兵大營里,所有人都感到了大地那令人心驚膽戰的顫動。
“來了,突厥人來了。”從營帳中慌忙沖出來的長孫越將軍已經面如死灰,他高聲喝令著自己帶領的數千名從各州敗逃而來的大唐官兵,佩甲持刀,上馬戒備。
“全體上馬!”劉雄義飛奔到新兵營的較場正中,高聲喝道。
這四千余名新兵宛如一片片紅色的潮水,從各個帳篷中狂奔而出,朝著各處馬廊奔跑,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已經披掛整齊,穩騎戰馬,在較場中集合。而那數千名敗兵仍然在一團忙碌之中,好不容易才各自找好戰馬,排好隊伍。
長孫越晃晃悠悠地騎在馬上,把歪歪扭扭的頭盔戴正,頗為狼狽地來到劉雄義的馬畔,慚愧地說︰“劉老弟,你的兵是好樣的。看看我這些兒郎,實在太丟人現眼了。”
“長孫將軍千萬不要這麼說,”劉雄義謙遜道︰“都是姜將軍,不,我是說姜忘訓練得法,才能有如此精兵。”
“嘿,真是可惜了。”長孫越搖了搖頭,苦嘆一聲。
正在這時,十幾騎快馬來到二人面前。打頭一人,一身黑色戰服,胯騎黑馬,背插雙刀,正是彭無望。
他催馬來到兩位將軍面前,沉聲道︰“劉將軍、長孫將軍,飛虎鏢局鏢眾請命出戰,和各位將士共抗敵軍,還請兩位將軍開恩應允。”
劉雄義曾在關中待過,知道飛虎鏢局的威名,此時看到彭無望,立刻大喜,連聲道︰“原來是飛虎鏢局的彭少俠,實在是幸會。此番如果能有你等相助,當會大增勝算。”
“什麼勝算,咳,”長孫越苦笑著搖了搖頭︰“大家都是掙扎一番,然後圖一個痛快戰死而已。小伙子,別這趟渾水了,有多遠,你就走多遠。”
彭無望奮力一搖頭,道︰“國難當頭,唯死而已。飛虎鏢眾,絕不後退。”
長孫越回頭望了劉雄義一眼,嘆了口氣,道︰“好,你們跟著劉將軍,可有一番作為。”
這個時候,地面震顫的越來越強烈,令人感到心浮氣躁,焦慮不安。
劉雄義深吸一口氣,道︰“突厥敵騎就在眼前,我們快走。”
新兵營內的諸將領簇擁著長孫越、劉雄義和飛虎鏢眾來到了營門之外。
此時此刻,天邊剛剛現出淡淡的魚肚白色。微弱的晨光之中,一支赤盔赤甲的雄壯軍隊排著整齊劃一的錐形大陣,仿佛晨曦中透出雲霧的一座高山,巍然屹立在眾人面前。
這支隊伍中,無論將領還是士兵,統統披掛著鑌鐵盔甲,嚴密遮擋著自己的要害部位。
馬上統一配備著刀囊,刀囊中插著兩把樸刀,馬兩側的掛鉤上各掛著一柄棗木制成的細柄標槍,槍長不足五尺,極為小巧玲瓏,槍頭為精鋼打制,涂上了藍瑩瑩的毒素。每匹馬的馬胸馬頭,各拴著幾片鐵甲,護住要害。
雖然每個人都騎在戰馬之上,但是他們排成的隊列卻宛若刀裁劍削,整齊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連馬頭的位置都仿佛量過一樣齊刷刷一片,沒有分毫雜亂。每匹馬似乎都感受到了馬上騎士意適神舒的心緒,格外沉靜自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煩躁,四蹄牢牢地踩在地上,仿佛自宇宙初成之日就在這里一動不動地存在著。整座大陣恍如巍巍山巒,屏障般擋在恆州城前。
“這是……”新兵大營的領頭人長孫越和劉雄義被這支突如其來的軍隊驚呆了。
“河北沖陣,難道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河北沖陣?”一生戎馬生涯的長孫越完全被這支軍隊迷住了,他不顧一切地催馬來到大陣之側,雙眼貪婪地打量著陣中每一個士兵和將領。
他的言語舉動令陣中的士兵感到一陣自豪,他們齊刷刷地轉過頭,向他行著注目禮。
數千戰士一起轉頭,仿佛山嵐涌動,長風橫飆,不由自主地顯示出了一股勢不可擋的勇豪氣勢。
“你們太慢了!”一聲霹靂般的暴喝從陣中傳來,金盔金甲背跨寶雕弓,馬鞍橫臥八尺點鋼槍的姜忘策騎高頭戰馬,來到劉雄義的面前。
“姜將軍,末將貽誤軍機,還請將軍……”劉雄義條件反射地飛身下馬,單膝跪地,嘴中熟練地說著平日說過無數次的話語,半晌才會過味來,茫然抬起頭。
姜忘猙獰的臉上露出一絲隱約可見的柔和笑容︰“立刻進城,守住門戶,去吧!”
劉雄義怔忡半晌,猛的明白過來,果斷地高聲喝道︰“末將領命。”他飛身竄上馬,猛的一揮手,高聲道︰“兄弟們,我們走。”四千新兵在他的帶領下,洪水般涌入了正面大開的恆州北門。
彭無望和身後的四弟彭無懼對望一眼,欣喜若狂地縱馬來到姜忘馬前,狂喜地說︰“大哥,你終于想通了。”
姜忘收斂起笑容,用冷厲的目光狠狠瞪了彭無望一眼。
彭無望立刻醒悟,忙道︰“不,是姜將軍。”
“你們也進城,快!”姜忘厲聲道。
“姜將軍,我們想要從軍參戰,請將軍開恩應允。”彭無望熱切地說。
“若要從軍,便須听令。走!”姜忘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
“是,彭某……彭某得令。”彭無望將雙手用力一合,奮盡平生力氣,朝姜忘一拱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頭面對身後的飛虎鏢眾高聲道︰“我們進城。”
“大哥,不,姜將軍,你要保重啊!”彭無懼戀戀不舍地看著姜忘的背影,語帶哭音地說。
“哼!”姜忘扭過頭去,不再理會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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