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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巡守日誌》第41章
第八話點頭石

 張開眼簾,天地卷成一片迷離的昏眩。伴隨搖晃的景物,如泣如訴的絲絲耳

 語朦朧地漩繞虛弱的我,倒下的軀體置身夢醒之間倉皇動蕩的冷繪異境。好冷,

 還是好暖?寒冬的透骨冰光川流室內每個晦暗的角落,沖刷靜寂的黑暗,夜晚的

 河床留下閃爍的晨光沙金,而潺潺的流水聲是傾訴還是呼喚、悲苦還是相思,絲

 絲入扣的呢喃在耳邊低鳴…

 I

 「法師,起床吧,出大事了!」

 「唔…」我呻吟道。

 「全村人都在等你,趕快起床吧,法師。」

 「唔…哦…」

 寒冷的氣溫像極台灣冷冽的十二月,村人吵雜的聲音打斷天涯游子懷念故鄉

 的浪漫情懷。我像簑衣蟲般卷起棉被,試圖繼續呆在溫暖的堡壘,但是村人滾著

 棉被把我攤開,發抖的我就這樣攤在被上曝尸荒野…

 「給我睡啦…」倒地的我向壓著棉被的村人呻吟道。

 「法師,現在不是睡的時候,山崩把村子對外的路給封了,您得趕快看看是

 不是山神發怒了。」一旁的村長冷澈地道。

 (我就是山神啊…)

 中看了竿影,現在差不多才早上五點。

 「法師睡不飽,山神才會發怒。我再睡一會兒…」我掙扎道。

 見我掙扎著卷了棉被爬不起來,村長就叫村人抓著我的腳,打算把我拖出神

 社。實在爬不起來的我索性臉朝下繼續昏迷,任由他們拖行快十公尺…

 「放開法師。」村長搖頭道。

 聞言的村人輕輕放下我的腳,任我在神社的地板上趴平。

 「由里香,怎麼這麼早。」村長招呼道。

 (由里香!)

 急速轉身後雙手後撐,我一個俐落的前手翻四平八穩地踏在地上,身段儼然

 是高強的武術家。環首四顧,不見伊人行蹤,但見村長露出可疑的笑容,兩名村

 人目瞪口呆。落葉飄了下來,我彷佛听見天邊烏鴉響亮的叫聲…

 「咳~大概是我看錯人了。」村長避重就輕地道。

 記得當初豪爽地答應當翠微村法師也是村長布下美人計的緣故,這家伙當上

 村長絕不是僥幸,說他是全村最厲害的角色也不為過。這一折騰,瞌睡蟲也跑了

 ,我換上行裝,手腕纏上念珠,倒提金剛杵,隨他們到外頭去了。

 II

 「原來是地震啊。」我說。怪不得昨晚睡得全身晃蕩…不過,夢醒之間縈繞

 不絕於耳的低語又是怎麼回事?無遐多想,我趕忙視察災情。

 村子有參條對外道路,一條向東經過大原埤通往樹王村,一條向北直達黑森

 林,一條向西可通往山村、鳴江城等市鎮。現在向西的道路被崩落的土石給阻

 擋了,據村民表示,那是昨晚地震引發山崩所致。對涉山路如履平地的村民來說

 ,這樣的坍方不會影響他們出入,但是外面的車隊商旅卻無法將貨物載進翠微村

 ,這影響倒是挺大。

 「所以你們打算清除土石,恢復對外交通,對吧?」我嚼著村長送的大餅道。

 「也只能這樣了。」村長皺眉道。

 在我唬弄村人那只是單純的地牛翻身,不是山神發怒後,村長一聲令下,男

 人們開始動工鏟土搬石,我則蹲在一旁吃大餅。幾個男人在一塊目測重約好幾百

 公斤的大石頭上綁了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黃牛那兒,顯見是要用牛拉石頭了。

 另外幾個人則在後面幫忙推,石頭以緩慢的速度走走停停,在地上拉出一條深刻

 的拖痕。

 清理土石的工事中,最難處理的大石頭都能搞定的話,這里大概沒我的事了。我向村人拜別後便回神社,還有重要的事得做呢。

 智慧如海的地藏王像旁多了一尊地神像,山神碑旁也多了一座苗稼神碑,全

 是我委托村內的雕刻師做的。碑上,我胡亂題了一首詩︰

 一踏千頃浪

 日出金扶桑

 離別還復來

 苗稼神無秧

 意思是…沒什麼意思,心情好就題上了…

 記得蝗災那夜夢見和苗稼神在稻浪上嬉戲徘徊,一羌一鹿踏穗揚蹄、頂角舞

 旋,醒來時頂上依稀殘留羊角與鹿角對撞時的摩擦力道,閉目時尚以為置身夜幕

 下的月圓遼闊、天高地遠。

 關於豐收,苗稼神自然有一份力,立碑供奉並不為過。碑上靈動的雄鹿昂首

 闊步,和另一旁花葉艷山羌的悠然自如形成有趣的對比。豐收後我曾在田邊靜耳

 傾听,奇怪的是再感受不到苗稼神的動靜,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樣。我想當年瘟疫

 之後,巫女尋不著花葉艷山羌,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憶起當年花葉艷山羌違反天律的下場,不禁為苗稼神擔心起來。如果他是因

 為稻子收割,元神潛藏所以找不到便好,就怕是和花葉艷山羌一樣遭受天譴,被

 打入天牢、貶職外放或削除神籍流轉生死,那就太過意不去了。

 埋首書叢,我開始翻查書上有關苗稼神的記錄,昨晚就是因為查到大半夜所

 以今晨才爬不起來。查了很久,線索還是只有藤子留下的祈求豐收文里提到的名

 字,原來翠微村的苗稼神喚作神無秧。

 「今晚,再來挑燈夜戰吧。」望著牆邊八大櫃的書,我不禁苦笑道。

 III

 彷佛有什麼人在耳邊呢喃,我嘗試起身探看,但是寒冷氣溫讓我離不開溫暖

 的棉被,濃厚睡意剝奪了淺薄的氣力,半夢半醒之間,欲起不起的我躺平地板的

 床褥上無病呻吟。

 太晚睡了,眼楮睜不開,透過微啟的眼縫隱約整個房間都在幽微的視界之內。身體一動也不動,意識卻越來越清醒,索性闔上眼楮,以一種悠然的態度細細

 品味低回的聲音。

 這樣的寧靜令我想起櫻,遙遠的戀人。櫻的聲音就像緩慢流瀉的月光在沉靜

 的河床上轉呀轉地那般輕柔靈動,一點語調變化便會如同在平靜水面上激起變化

 的漣漪,波狀擴散的聲紋向外散落成空中飄舞的緋紅花瓣,一襲粉紅色的醉人春

 意。

 耳邊的低語有著類似櫻的粉調柔情,卻沒有招惹水漾的波光靈動,反倒勾勒

 出墜地花泥溫雅的板滯。這不太靈活的阻滯感有點像是記憶中羞澀的國中女孩,

 未成熟的稚嫩聲音總會引人聯想到青隻果的圖騰,那是尚未長成大樹,剛吐出嫩

 芽的款款青澀。

 現在所聆听的聲調又比稚嫩的青澀多了一道世故的調味,小青甜美的笑顏浮

 現眼前。略微低沉的磁性聲音彷佛熟透的隻果垂掛沉甸的枝頭,這樣溢滿成熟魅

 力的風情讓我懷念起那一夜共飲的梅子酒。平凡的語調沾染一點世俗的風霜,就

 如同發著氣泡的梅子酒一般,看似青澀卻是再成熟不過,還帶著一點飽經世事的

 甜冽。不過或許是我意識著她是風塵女子,方才濃烈地感受到她的魅力也說不定。

 耳下不絕的聲音少了梅子酒般引人想入菲菲的甜冽,多了一點井水清澈的潔

 淨。這樣的清澄讓人聯想到藤子規矩中肯的聲音,不粗糙,也不會太縴細,質感

 類似次級的布匹。說不上低沉磁性,談不上高亢響亮,或許就是這樣的平凡,才

 讓人感覺到誠摯的心意。不似水波般輕靈閃動,也不如春泥般黏滯,一個一個音

 咬字清楚,不疾不徐,就像夏日吹過沾點青草味的薰風,平凡卻也是人海中獨一

 無二的鮮綠聲音。

 可是,我听見的不是這樣純然的澄淨,類似井水有些懸浮粒子般的雜質,這

 樣的不單純反而有貼近現實的真切感。不知怎的,柳月巫女進退有致猶如熟練軍

 隊般的語調在腦中的另一端響起。堅決的霜凍語氣總可以冰封許多雜音,方正又

 切有角度的聲音難免會有扎人的尖銳感,但是歲月自然地包裹著鋒利的角度,藏

 起尖銳的鋒芒,反而加重了聲音的份量。像是圓鈍的鐵槌,話兒總會切合地敲進

 心坎,錐心的力道壓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並不是那樣有歲月包裹的穩重,我听到的是再少些負擔的聲音。脫掉束縛的

 冬衣,聲音自然輕盈。少了禮法的綁架,明子天真的童聲就像落在銀盤上的彈珠

 般叮叮當當,就連看不到的黑暗中也听得見清脆的明亮。

 听到的不是太過坦率的明亮,得再幽暗點才行,像是由里香吐息而出,揉藏

 黑夜曖昧的花香,五指所及觸不著暗香浮動,卻已置身浪漫多情的桃花深處。

 細听之下,夜半之聲沒有這般調情的嫵媚。少了熟透的春情,多了點淒美的

 哀怨,不似風的主動追求,倒像花草被動的等待,冰涼的北風重重洗濯過一般清

 致,不知道是那個女人寒澀的相思?

 …

 …

 …

 「法師,起床了!」

 「唔…」我呻吟道。

 「地震了!」村長凝重地道。

 「給他震。」我繼續昏睡。

 「神社起火燒起來了!」

 「給他燒。」我將棉被卷得更緊。

 村長搖搖頭,一聲令下,村人滾著棉被將我攤開,發抖的我於是再次曝尸荒

 野…

 「給我睡啦。」我掙扎道。

 「法師,那顆石頭又回來了。村人們嚇得要死,您得去看看才是。」村長加

 重語氣道。

 中看了竿影,現在才早上五點。

 (大家都不睡嗎…)

 「晚一點石頭就會自己跑走,別擔心啦。」微弱的聲音以極不具說服力的口

 吻說道。

 見我掙扎著卷了棉被爬不起來,村長叫村人抓著我的腳,打算把我拖出神社。實在爬不起來的我索性臉朝下繼續昏迷,任由他們拖行快十公尺…

 「放開法師。」村長搖頭道。

 聞言的村人輕輕放下我的腳,任我在神社的地板上趴平。

 「由里香,怎麼這麼早。」村長招呼道。

 (哼,想晃點我,才不會被騙咧。)

 「法師賴床,這樣可不行哦。」一個鳥囀般動人的聲音傳入耳際。

 (由里香!)

 我連忙爬起,來人果真是由里香。見我驚惶失措,村長和村人一旁竊笑,想

 到被由里香看到自己攤尸的樣子,我暗地吞下恥辱的淚水。落葉飄了下來,彷佛

 听見天邊烏鴉響亮的叫聲…

 「這次我可沒看錯了。」村長露出了老謀深算的笑臉。

 「你怎麼這麼早來這里?」我問由里香道。

 「路上村長叫我來的。」

 我斜睨村長,他別過頭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一折騰,瞌睡蟲也跑了

 ,我換上行裝,手腕纏上念珠,倒提金剛杵,隨他們到外頭去了。

 IV

 「不會吧!」我傻眼道。

 沒錯,是昨天那塊石。一公尺高、環圍約五十來寸的大石頭矗立昨日山崩的

 土石堆前,從不遠處草叢那兒一道刻在黃土上的溝痕蜿蜒而來,在石頭的底下斷

 了線。村人不敢破壞地上的溝痕,留待我去探查。

 大概是村長指揮有方,村人並沒有靠近那些溝痕,保留完整的原始狀況,更

 顯氣氛之詭異。七、八公尺長的溝痕周圍除了我之外,沒有閑雜人等的腳印,連

 個鳥獸的爪印也沒有,難不成是石頭自己走來?

 感受到村人灼熱的眼光,那是尋求事件解答的熱線。本想和以前一樣隨便唬

 弄過去,卻發現自己連唬弄都唬弄不出來,這次的事件真的太離奇。

 「法師,這是怎麼一回事?」村人鼓動道。

 「不太清楚,把石頭拖到草地,繼續清土堆,總不能為了一顆石頭在原地杵

 著,恢復交通先。」

 有的人拖運大石頭,有的村人繞過石頭繼續恢復交通的工事。我無聊地撫摸

 石頭,除了手掌上沾了一層露水的濕意之外,問題一點兒也沒解決。

 「冬天也沒啥事好做的,你這麼早起床干嘛,應該不是要看我睡覺吧…」我

 打著哈欠道。

 「山崩了,所以來找一株草。昨天找半天找不到,大概被土石堆埋了吧。今

 天再找找,找不著只好放棄了。」她的語氣帶著一點哀怨。

 對於一早會到竹林找尋赤箭蘭的人而言,這樣的舉止並不令人意外。不忍她

 輕蹙蛾眉,我生起為佳人分憂的沖動。

 「怎樣的草?我幫忙找找。」

 「玲瓏小巧的一株草,葉片帶著火紅色的光澤。」

 「听起來頗為神奇。」

 貧瘠的腦中浮出楓葉秋紅的景致,火紅的葉子,我只能做這般的想像。陪由

 里香沿著路旁找了挺久,後來她帶著些許的落寞離開,我也對自己的無能懊惱。

 不過這份懊惱沒維持多久,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轉到石頭上。

 「難道這石頭真會自己動?」我戲謔地自問。

 《西游記》里有顆大石頭吸收天地靈氣後變成了猴子,後來成為降伏群魔的

 大猴神,此即中國家喻互曉的孫悟空,難道眼下這石頭也變成了猴子趴趴走?可

 是人家孫悟空可沒變回石頭,根據科學的說法大概是永久質變了吧…

 還是說有個家伙拍著翅膀天上飛,如此就能不留腳印地拖走石頭?話說回來

 ,若真有這種既能飛又能拖動幾百公斤的怪力家伙,倒想見識一下…

 「應該沒這種妖怪吧。」強悍的直覺下了判斷,迅速將疏懶脆弱的理性長考

 踢飛。

 根據慣例,我的科學思考回路經常處於短路的狀況,還是尋求玄理方面的解

 釋比較符合我的風格…

 難不成石頭真有生命?我想起台灣民間信仰的石頭公,將石頭神化的神祗。

 一般而言,奇石怪樹往往被人們視為不尋常,若有人祭祀便容易招惹一些鬼神精

 靈聚集,鬼有小五通,因此小靈小驗是有的,石頭公的由來即是此理。不過現下

 的石頭並沒享有香火,如果說是附靈的話,能牽動幾百公斤大石頭的鬼神恐怕也

 非等閑,如此的狠角色不去享受香火,沒事跑來搬什麼石頭?

 除了鬼神附靈,滿腹狐疑的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解釋。為了解開石頭行走之謎

 ,我請村人在石頭外圍立了參根木樁,將繩子環繞木樁立下一個參角形的結界,

 而石頭就在參角繩結界的正中央。

 將繩子灑上軍荼利明王水清淨後,我開始秘儀觀想。金剛橛、金剛網、金剛

 牆、金剛火,手印流轉變換,四重結界虛空降臨。慎重起見,我行秘儀,再結金

 剛合掌手印召請手持威猛降魔杵的韋馱天守護結界,將陣中的石頭保護得滴水不

 露。

 如果石頭不再動了,表示石頭內的鬼神被結界束縛而動彈不得,石頭行走的

 謎底便是鬼神之力;如果石頭還是動了,就排除鬼神的因素,屆時再派村人站哨

 監視不遲。

 石頭行走的真相為何、幕後的藏鏡人所為何來?一連串的疑問隨著路邊堆得

 越來越高的廢土堆,逐漸在人們心中疊成一道巨大的陰影。

 V

 天邊幾抹紅霞,又是日暮時分。本來打算到大石頭那兒再加強一次結界,走

 到村口處卻發現一個生人,遠看像是女人的樣子。我迎向前去,隨著距離的拉近

 ,逐漸看清她的容貌。那是一個長發披肩、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不似由里

 香那般嬌媚,卻出落得十分清秀,衣裝打扮像是外地人。

 「你居然也在這里!」她驚訝地道。

 「你認識我?」我用手指著自己。

 「認得啊。楊石陽,正著念反著念都叫楊石楊。忘記我了嗎?這樣不行喔。」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一時間雷電在我體內奔騰竄流,我彷佛可以看見自

 己鐵青的臉色。

 「你傻了嗎?你也知道我名字呀。」

 「我知道你名字?」

 「第一次見面你就喊我名字,忘了嗎?」她疑惑地問。

 她認真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可是我卻沒有任何關於這女人的印象,一度懷疑

 自己在做夢,但是冷風吹來的寒意是這樣真實,讓人無從收拾起紛亂的思緒。

 「或許我們確實認識,也許是我真的忘記你…能否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貞玲蓁。和你一樣,正著念反著念都叫貞玲蓁。」

 即使兩人相隔陌生的距離,她的語調還是像個熟稔的老朋友,或許是這樣的

 親和感卸下我的心防,原先的震驚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好奇。

 (我又痞掉了…)

 「請教一下,我們最初是怎麼認識的?」

 「你好像真的忘記我了。」她一副傷腦筋的樣子,接著說道︰「那天下午在

 緣道觀音廟,你沒來由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說你叫楊石陽,名字和我一樣,正著

 念反著念都叫楊石楊。你忘了嗎?」

 「緣道觀音廟?你是台灣人!」我驚喜叫道。

 「對啊,跟你一樣掉到這個世界。」她說出一句閩南話。

 听到熟得不能再熟的語言,胸口一陣澎湃,我感動得不能自已。蚵仔面線、

 雞排、小籠包、羹面、珍珠奶茶…台灣的小吃活靈活現地在味蕾上鮮明地躍動,

 憶起想念的夜市、故鄉的人情,細細的情思穿針引線,莫名地在胸口織起暖暖的

 懷念…

 「你是怎麼掉到這個世界的?」我問,語氣滿是溫馨。

 「這可是個有點長的故事呢。」她勾著笑意的眼神撫慰了異鄉人的不安,我

 的心情奇妙地平靜了。

 她對我而言是這樣陌生,來自故鄉的土地人情卻又令人如此熟悉,甚至讓我

 的魂靈穿越時空,飄到那座南海的島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是

 天涯游子,在飄泊的心里,台灣才是真正的故鄉啊。小雪初晴是翠微世界的景致

 ,不屬於我的,只有濕冷的冬雨才是台灣的味道,那里才是我的歸處。

 我迎向那位同樣落入魔界的熟悉的陌生人,握著她的手,激動的心情隨著微

 微的顫抖傳遞到另一支玉白的手掌上。雖然不認識她,但此時此刻她的來歷似乎

 不再重要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VI

 趕走好奇的村人,我們兩人坐在神社的地板,見她衣裝有點單薄,我拿件厚

 衣為她披上。明明是初次見面,兩人相處的氛圍卻像久圍的好友,為什麼會有這

 樣微妙的感覺?我說不上來,或許是因為同樣來自台灣的緣故吧。

 「所以,陽明山的夢幻湖起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你和人群走散,循著霧

 中縴細的迷離聲音來到湖邊,遇見了迦羅沙,後來被推入湖心,醒來就到了這個

 世界,是吧。」我再次整理她的論述,心里則是回想到夢幻湖的國寶級水韭,自

 己曾經在K國小的植物園里用小石子打沉了幾個…

 「差不多是這樣沒錯,後來我就在沙江口過日子了。」

 「如果我沒記錯,沙江口應該在樹王村的東邊吧。」

 「是啊,和樹王村隔了幾個村子。蝗災之後,听說樹王村、翠微村和白雲觀

 都免於魔掌,心想當地法師威靈,也許知道如何找到迦羅沙或者是回到台灣的方

 法,於是我收拾行曩到樹王村見柳月巫女,她叫我來找你,接下來的事你就知道

 了。」她一邊說著,一邊興致濃厚地把玩我的金剛杵。

 夜很靜,靜到彷佛可以听見月光照入神社內的柔軟觸地聲,今晚是個沉澱思

 緒的好日子。我向她確認過,我們的確是同一年墜入這個世界,她只比我晚參個

 月而已。墜入不同的湖心,卻都掉到這里,而不是別的時空,這應該表示迦羅沙

 圍繞的時空隧道有著某種程度的穩定性,所以她和我才會都落到這里,而不是一

 個在A世界,另一個在B世界,終其一生無法相見。如果時空隧道有著某種程度的

 穩定性,是不是表示時空隧道的這端是我現在的世界,而另一端是台灣,我們也

 有可能透過時空隧道的穩定聯結逆行回到原來的世界?

 我和玲蓁討論回台灣的可能性,她的眼中同樣閃耀期待的光芒,回到故鄉的

 希望再度被燃起了。只是,當初我以為之所以來到翠微村是為了在這個世界傳下

 佛法的種子,如果我真回到台灣,那命運牽引我到翠微村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

 為了擋一場蝗災、還是讓花葉艷山羌了一個和翠微村的緣份?這一刻,人生充滿

 了疑惑,之前胸有成竹的想法,如今似乎全成了妄念…

 「別想太多了,就算回不去,我們同是台灣人,也是佛子,在一起算是有個

 照應。」

 「你是佛教徒?」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也是密教行者,只是和我不同宗派罷了。兩個密教行者墜

 到這里,或許這世界真有什麼天命等待我們去完成也說不定。

 「小楊,你有想過一個可能性嗎?」她熟稔地問。

 「你是指?」

 「可能還有其他和我們相同時空的人掉到這里來,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是吧?」

 「你說的沒錯。」

 「剛剛我問你怎麼阻止蝗災,你告訴我蟻天令的事,於是我有了一個想法。

 我因為听聞靖平蝗災的事跡而來到翠微村,你也因為身在翠微村的關系所以阻止

 了蝗災,不管是以你還是我的立場看,蝗災平息這件事似乎和掉到這個世界的人

 有著某種程度的聯結。」

 「所以?」我疑惑地問,一時無法會意。

 「蝗災平息的相關地點有樹王村、翠微村和白雲村,樹王村我去過了,應該

 沒有我們這般的時空旅人,翠微村則有你,所以…」

 「白雲村可能也有時空旅人。」我倒抽一口冷氣。玲蓁的邏輯雖然不是毫無

 破綻的完美推論,卻不失為一個可以考量的方向。

 「我想走一趟白雲村,如果那里也有同伴,就算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也好有

 個照應,讓對方知道自己並不是孤獨一個人。如果白雲村沒有時空旅人,那就當

 我去旅行一趟,多走走多看看,也是賞心樂事。」

 玲蓁和我都是密教行者,是否可以解釋成密教行者和墜入異世界有著某種程

 度的關聯?如果推測屬實,那麼白雲村的時空旅人也很有可能是…

 「剛叫你都沒反應,發什麼呆?」她微笑喚道。

 「抱歉,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你剛說什麼?」

 「我說,我想走一趟白雲村,你要不要一起來?」

 白雲村在翠微村的北方,途中隔著一座妖魔橫行的黑森林,一個女孩子支身

 前往確實很危險,更何況她是我在這個世界里唯一的同伴,難得的是亦為佛子,

 我有一百個必須保護她的理由。不過,翠微村正值多事之秋,石頭之謎尚未解開

 ,對外通路也沒開通,現在似乎不是離開的時候。我向玲蓁解釋我的難處,她則

 一臉好奇,表情像挖到寶的小孩一樣興奮。

 「明天也帶我去看看石頭好嗎?」

 「好。」我爽快地道。

 事情,就這麼定了。

 VII

 中國古代有個張良,某天遇見一個在橋上發呆的老人,原來老人的鞋子掉到

 橋下去了。見老人年邁,張良熱心地為老人拾鞋並幫他穿上,老人點點頭,要他

 明天黎明時到橋上見他。張良雖然不解,仍然點頭答應。

 天光未明,他前來赴約,沒想到老人早在橋上等候,並斥責他來得太晚,要

 他明早再來。張良忍住怒氣,回家後心想一定要比老人早到,於是隔天他起得更

 早,沒想到這次還是讓老人搶先了。老人又斥責他來得太晚,要他明天再來,張

 良摸摸一鼻子灰回家去了。這次他學聰明了,月正中天時就到橋上等候老人,姍

 姍來遲的老人很高興地稱許他「孺子可教也」,贊賞張良通過忍辱的試驗,於是

 傳他黃石公兵法。後來張良認真研究兵書,以運籌帷幄之才輔佐劉邦統一天下,

 建立漢帝國。

 我這次學聰明了,一大清早就偕同玲蓁到村外堵那顆大石頭,倒不是想學張

 良向對方凹本兵書,只是想揭開石頭移動之謎。沒想到踏出村外沒多久,震撼的

 景象就矗立眼前,偌大的石頭擋在路中間,這意味著我明天得更早起床嗎…

 「太神奇了!我來的時候路還是空的,現在居然有塊大石頭。」玲蓁驚訝地

 道。

 地上一條溝痕,遠處結界的參根木樁全部傾斜,像是被石頭拖著繩子拉歪的

 ,我杵在石頭前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你看到的,這事太詭異了,我完全猜不出石頭怎麼從那里移到這里。」

 不管是之前在K國小還是之後墜入了翠微村,敏銳的直覺和千人首選的理性總

 能讓我冷靜地揭開一切怪奇事件背後的謎底,但這次真的踢到鐵板。如果不是石

 頭附靈,難道是真有個無聊的大力怪物每晚閑著無聊搬石頭?理智沉船了,我呆

 對著石頭空低語…

 「就像人走路會留下腳印一樣,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地上的溝痕不就是石頭

 行走的證明嗎?」玲蓁天真地道。

 「你的想法很有創意,不過我的理性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你能接受自己穿越時空來到異世界,卻無法相信石頭會走路,不是很奇怪

 嗎?」

 「這…」

 面對玲臻的詰問,自認機敏的我竟然反駁不能,一時為之語拙。

 「生公說法,頑石點頭。听過這故事吧?」

 「東晉時的中國佛教普遍認為有一種斷了善根的眾生是永遠不能成佛的,道

 生大師獨排眾議,提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斷善根的眾生本心仍是潔淨,只要重

 拾本初的光明,還是可以成佛的。道生的見解在當時被視為外道邪說而遭排擠,

 被逐出建康的他依然堅持理念,後來他到了虎丘向石頭說法,頑石點頭稱是。這

 便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直到大般若涅經這部經書被翻譯出來後,一

 切眾生皆有佛性的觀念才普為流傳。」我滔滔不絕地說出這段佛教典故。

 「就如同這故事所言,頑石既然可以點頭,為何不能走路?」玲蓁的反問讓

 我再次語塞,一時之間我覺得自己是頑冥不靈的外道邪師,她反而像睿智的金剛

 上師…

 「其實宇宙有八道輪回,除了你熟知的天人、修羅、人間、餓鬼、畜牲和地

 獄道之外,尚有植物道和礦物道。之所以不傳植礦兩道,釋尊有他的考量,若八

 道一傳,等於闡明眾生平等,印度當時階級嚴明的種姓制度將受到強烈沖擊,如

 此那些貴族還能住豪宅、享大樂嗎?一闡明八道等於挑戰種姓制度,為了保護既

 得利益,上位者定會強力鎮壓佛教。為了傳教之便,所以當時釋尊只傳六道輪回。」玲蓁儼然大智慧尊,再次發出堪破無明的獅子吼聲。此時我眼中的她散發智

 慧的熠熠光芒,天花飄散,恍若菩薩轉法輪。

 如果當年釋尊只傳六道,種姓制度也能以六道中仍有餓鬼、畜牲和地獄的參

 惡道,境界仍有上下之分來為自己辯駁,就如同種姓制度也有階層的高低之別。

 但八道一旦闡明,連植礦兩道都能成佛,眾生平等,何來階級之分?為了保護種

 姓制度,佛教得到的迫害將可想而知了。如此一想,深覺釋尊不直接闡明植礦兩

 道的存在,的確有其必要。

 「受教了。」我拱手作揖道︰「我相信地上的溝痕是石頭行進留下的痕跡了

 ,但令人不解的是,它為何參次逛到路中間?」

 玲蓁低頭思索,在石頭周圍巡察一番,參分鍾後她停了下來,打個手勢要我

 過去。

 「我想原因是這個。」

 她指著玲瓏小巧的一株草,葉片還帶著稀有的火紅色光澤。我一看大喜,這

 不就是由里香要找的那株草嗎!這下子可以向美人獻殷勤了。不過心喜歸心喜,

 我還是不清楚這株草和石頭移動有什麼關系?

 「點解。」我進一步追問。

 「參生河畔的絳珠仙草,日日飲女媧石上的露水而心生報答之情。後來兩者

 相繼轉生,這段露水情緣後來在凡間成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故事。」她以浪

 漫的語調訴說一段石頭和草的著名戀情。

 「呃…你是指石頭之所以跑來逛大街,是因為它和這株草談戀愛了!」我呆

 掉了,實在無法接受《紅樓夢》里石頭和草談戀愛的橋段活生生地在現實上演。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釋嗎?」她笑了笑,以一種很溫柔的表情看著大石頭和

 火葉草。

 雖然我很想把這話當成是玲蓁個人的胡思亂想,不過是女人的浪漫情懷罷了。但是她的表情是那樣認真,陳述如此傳神,以至於我開始反思究竟是不是自己

 太頑固而不肯接納真理,況且我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釋。

 安靜的山林里听見了紛雜的聲音,體內流轉的山櫻精氣熟悉地共鳴。既然相

 信了植物道的情,為何拒絕礦物道的愛?只準山櫻談情,不許石頭說愛,我的道

 理是不是太霸道了?

 「礦物道眾生在我們人類眼中雖然沒有所謂的生命,但還是有靈性的,就像

 中國人深信玉有靈、可避邪一樣。石頭動了,是因為有靈性,而不是有生命,是

 這樣沒錯吧?」我恭謹地請教玲蓁道。

 「所以,有生命才能愛,還是有靈性才能愛?或許這種跨越藩籬的愛才是真

 愛吧。」

 植物道能與人間道相戀,礦物道又未嘗不可和植物道相戀呢?有靈才有愛,

 植物如是,礦物亦如是。

 耳邊一陣空靈,大地沉寂。我知道那是值日的天將巡行至此,魔氛平靖,精

 靈莫語。熟悉的景象浮上心頭,淚眼朦朧里望見她最後的笑容,翩然遁入山櫻的

 枝椏里。綿長的悲傷千絲萬縷地縈繞心頭,念著下次遙遙無期的相會,一陣軟楚

 在胸中。想起山櫻的深情,我若有所思地低首…

 頑石,點頭了。

 VIII

 寒風碎葉飄,東方魚肚白。我在神社前打個哈欠,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時

 ,由里香卻從後頭叫住我。於是我隨她興奮的帶領,半夢半醒之間又走到村外。

 摟緊身上的棉衣抵御透骨的寒風,這時候挺羨慕還在神社里安睡的玲蓁…她走到

 路邊的大石頭旁,揮手招呼我過去,原來是一株火葉草。

 之前和玲蓁商量後,為了不讓石頭擋道,我們將因山崩而流落路間的火葉草

 移到遠些的地方,接著折回神社。沒想到再往返時,石頭真的如玲蓁所料回到火

 葉草的身旁!

 「你看,石頭像不像在守護那株草?」由里香含笑道。

 我點點頭。

 耳朵貼近火葉草,風中的聲音好安靜。再也沒有那如泣如訴、思慕伊人的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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