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一個月過去了,天上又是一輪圓月,想當初和她的邂逅也是在滿月的夜晚
。雨絲打在臉上,像是我們離別那個飄雨的夜晚。我自然地閉上眼睛聽著風中
的低語,卻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睜開眼睛,這不正是她嗎?她的微笑讓我心
裡升起一股恬淡的幸福。沒說什麼,沒問什麼,她一步一步踩在校園的路上,
我在她身旁安靜地陪伴。來到一棵笳冬樹前,風微微吹動它的樹梢,感覺它似
乎正在說話的樣子。她佇足在巨大的笳冬樹下,我知道她又聽到什麼了。
「怎了?」我問。
「樹說人們為了用它的葉子治病,常常拔它的葉子。它本身並不介意,但
是有些人太貪心,一口氣就拔了好幾袋的樹葉,造成它很大的困擾,它希望能
向你反應。」
「樹,向我反應?它知道我們聽得到花木的交談嗎?」我懷疑地問道。
「知道啊,校園內的消息傳很快的。」
「原來花木也很八卦。」我開玩笑道。
她優雅地低聲輕笑。
「告訴它我知道了,我會勸導校外人士的。」
她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也不細問,如果她想說她會告訴我的。
「它說謝謝你。」
「告訴它別客氣。」
我們走著走著來到教室的方向,繁茂的十來棵榕樹飄動著棕黃的樹鬚,連
聽力駑鈍的我都感覺得到空氣裡的喧嘩浮動。
「榕樹在說話?」我不安地問。
「它們在感謝你。」
「感謝我?」我困惑地道。
「它們說之前介殼蟲大舉入侵校園,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大批介殼蟲寄生
,要不是你幫他們細心地噴藥除蟲,它們現在也不可能這麼安閒地凝望月光。」
那件事的始末我記得很清楚,學校忽然遭受介殼蟲的大舉入侵,許多花木
都出現衰竭的現象。那時工友們全部有事纏身,於是全校噴藥除蟲的重責大任
就交給老王和我兩個人。調配完農藥後,為了避免噴藥時沾上皮膚,兩人穿上
免洗雨衣,背上好幾公斤重的噴藥器在烈日下噴灑農藥,熱氣在雨衣內悶著,
汗水濡濕了衣服,偌大的校園內每一棵樹都要像為它們洗澡般為它們噴藥,既
花時間又費體力。老王做沒二十分鐘就因為中暑而掛掉,於是整個校園的噴藥
工作就全落在我身上了…
我記得自己噴掉好幾桶的稀釋農藥,沉重的噴藥器幾乎壓垮我的肩膀,酷
熱與身上溼黏的不適感讓我的體力加速流失,真是一場太陽底下的酷暑地獄。
當我回警衛室盥洗時,全身的衣服從裡到外沒有一塊地方是乾的,全被汗水濡
濕,洗完澡躺在床上時因為體力消耗殆盡幾乎昏死過去。若不是櫻的再次提醒
,我實在不想憶起那樣痛苦的體驗。
「妳幫我跟榕樹們說我確實收到他們的道謝了。」我平淡地道。
「他們還說這裡晚上常有小偷爬著它們上二樓教室偷東西,你可以注意一
下。」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原來如此,小偷是從這兒上去的,難怪老王和我怎麼
埋伏都等不到人。為了最近的學校連續遭竊案,老王和我已經被上面長官罵到
臭頭,可是又苦無線索,這下得到榕樹的情報,可以好好地守株待兔了。臉上
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雖然她不知道我在樂什麼,卻也跟著我開心。
「妳怎麼那麼開心?」我問。
「因為你開心,樹木們跟著你開心,所以我也跟著開心起來。」
她說得天真,我感受到她的真誠。我知道她不是一般人,本來心裡還想問
她的來歷,但是一想到有可能因為自己無謂的好奇心而毀了一段美好情誼,便
將話從嘴邊吞下去。只要我們同在一起,她是誰又何妨。
穿過一片榕樹,我們走近校園的圍牆,圍牆邊是一排繽紛華麗的豔紫荊,
強韌的樹根穿過地底將圍牆拱得高低不平,似乎在誇耀自然強大的力量。學校
總務處為了不讓圍牆被豔紫荊強盛的樹根給破壞,曾經提議把豔紫荊整排鋸掉
,後來在校長和老師的反對下作罷。這提議目前是不會採用,但難保未來換了
新校長或行政主任後仍然能保持現狀。豔紫荊隨風微擺繁茂的枝葉,嫵媚地搖
曳生姿,殊不知學校已經有人在動它的腦筋,一想到它的危險處境,我不禁憂
心忡忡。耳邊傳來一種細膩的聲音,迴異於榕樹的低沉,有些像是女人的聲音
,我直覺是豔紫荊的呼喚。
「豔紫荊說什麼?」像是一切都已明瞭,我在她耳邊說道。
「她們說謝謝你的關心。」
「她們知道?」我驚奇地問道。
「樹能直視人心,別小看大自然,自然裡藏著許多你不知道的秘密。」她
難得世故地道。
雨絲飛蕩空中,真夏的夜晚飄起悽美的浪慢。她要走了,我執起她的手請
她別那樣匆忙離開,夜不是結束,才正要開始呢。她的手有些冰冷,我感覺得
到對於離別,她也是一樣無奈。
「真的很想要我留下?」她說。
「是的。」我回道。
她告訴我不能停留太久,於是我們倚著欄杆賞著天上的月亮。大約十分鐘
後,她叫我閉上眼睛,別問為什麼,我無言地闔上雙眼。這次沒有銷魂的深吻
,我等得有一點失望,偷偷睜開眼睛,烏雲半遮的月亮恰似她的美麗,神秘、
難以窺伺。月光如小溪般明媚地流瀉而下,穿過黑夜濕涼的河床,不期然地照
耀在我們的臉龐,流過光滑的皮膚,漩流入她的雙唇之間。仰首歡飲月光的她
表情十分陶醉,紅潤的臉頰看起來格外粉嫩,透明的綠意染過髮際,如雲的髮
絲逐漸像天空伸展,彷彿要擁抱整個天空一樣。眼光向下移動,她的雙足向四
週展成略帶透明的深棕色巨大樹根,在地上盤根錯節地交纏到我的鞋邊。我望
著半人半樹的奇幻形影不覺入了神,直到她轉過頭來我才急忙地閉上眼睛,假
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張開眼睛吧。」她溫和地道。
聽到她平和的語調我就放心多了,張開眼睛,面前又是一個正常的女人。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弄得我怪不自在的。
「你看見了?」她問。
簡短一句話驚得我小鹿亂撞,她可能知道剛才的事了。
「沒有。」我說。
她是非人,無所謂。她對我很好,我也喜歡她,這樣就夠了。草不語,樹
不鳴,夜好安靜,伊人離開,總是在這樣的夜裡。她雙臂環繞著我,在她的懷
抱中我沉浸在那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裡,昏沉之中她鬆開雙手,我知道她要走了
。想擁緊她不讓她離開時卻抱了個空,就像消失在空氣中一樣無聲無息,偌大
的中庭裡,徒留涼夜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