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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嘯西風》第0章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在黃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塵沙飛起兩丈來高,兩騎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而來。前面是匹高腿長身的白馬,馬上騎著個少婦,怀中摟著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瘦的漢子。

  那漢子左邊背心上卻插著一枝長箭。鮮血從他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黃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這枝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立時倒斃。誰不死呢?那也沒什麼。可是誰來照料前面的嬌妻幼女?在身後,凶悍毒辣的敵人正在緊緊追蹤。

  他跨下的棗紅馬奔馳了數十里地,早已筋疲力盡,在主人沒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逼得气也喘不過來了,這時嘴邊已全是白沫,猛地里前腿一軟,跪倒在地。那漢子用力一提韁繩,那紅馬一聲哀嘶,抽搐了几下,便已脫力而死。那少婦听得聲響,回過頭來,忽見紅馬倒斃,吃了一惊,叫道:「大哥……怎……怎麼啦?」那漢子皺眉搖了搖頭。但見身後數里外塵沙飛揚,大隊敵人追了下來。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見到他背上的長箭,背心上的大攤鮮血,不禁大惊失色,險險暈了過去。那小姑娘也失聲惊叫起來:「爹,爹,你背上有箭!」那漢子苦笑了一下,說道:「不礙事!」一躍而起,輕輕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他雖身受重傷,身法仍是輕捷利落。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怀痛惜之情,輕聲道:「大哥,你……」那漢子雙腿一挾,扯起馬韁。白馬四蹄翻飛,向前奔馳。

  白馬雖然神駿,但不停不息的長途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白馬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用催打,竟自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

  但再奔馳數里,終於漸漸的慢了下來。

  後面追來的敵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乏,就換一匹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的身形,再過一陣,連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那少婦回頭來,溫柔的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麼?」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秀儿逃命,保全咱兩個的骨血,保全這幅高昌迷宮的地圖。」說得极是堅決,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把地圖給了他們,咱們認輸便是。你……你的身子要緊。」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的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我倆一起經歷過無數危難,這次或許也能逃脫。『呂梁三杰』不但要地圖,他們……他們還為了你。」那少婦道:「他……他總該還有几分同門之情,說不定,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提身縱起,大叫一聲,摔下馬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卻見丈夫滿臉怒容,跟著听得他厲聲喝道:「快走!」她一向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韁,向前奔馳,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結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眾人望見那漢子落馬,一齊大聲歡呼起來:「白馬李三倒啦!白馬李三倒啦!」十餘人縱馬圍了上去。其餘四十餘人繼續追赶少婦。

  那漢子蜷曲著臥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一人挺起長槍,嗤的一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鮮血直噴,白馬李三仍是不動。

  領頭的虯髯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甚麼?快搜他身上。」兩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閃動,白馬李三長刀回旋,擦擦兩下,已將兩人砍翻在地。

  眾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斗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惊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虯髯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李三,你當真是個硬漢!」忽的一刀向他頭頂砍落。李三舉刀擋架,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并舉,劈刺下去。

  白馬李三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

  那少婦遠遠听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干麼?」從怀中取出一塊羊毛織成的手帕,塞在女儿怀里,說道:「秀儿,你好好照料自己!」揮馬鞭在白馬臀上一抽,雙足一撐,身子已离馬鞍。但見那白馬鞍上一輕,馱著女孩儿如風疾馳,心中略感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秀儿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前面,女儿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雖然一生顛沛流离,卻是一生快活!」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發,轉瞬間數十騎馬先後馳到,當先一人是呂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呂梁三杰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殺死白馬李三的虯髯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好三「青蟒劍」陳達海短小精悍,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晉威鏢局。

  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

  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早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也從此變了。他對師妹始終餘情不斷,也一直沒娶親。

  一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杰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手來。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從甘涼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那枝長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只見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我們殺了她的丈夫。從今而後,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就跟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作「金銀小劍三娘子」。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眾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涌起了一陣紅潮。

  他將梅花槍往馬鞍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你又在騙人。」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個笑靨,這般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姑娘沒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永遠不教你受半點委屈。」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异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終於得償心愿。」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突然之間,小附上感到一陣劇痛,像甚麼利器插了進來。他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那知她雙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

  這一著變起倉卒,霍元龍和陳達海一惊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只見她胸口一灘鮮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銀柄匕首,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雙劍,一劍向外,一劍向己。史仲俊一抱著她,兩人同時中劍。

  上官虹當場气絕,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想到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創傷更是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我多受痛苦。」陳達海見他傷重難治,眼望大哥。霍元龍點點頭。陳達海一咬牙,挺劍對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龍歎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然這般烈性。」這時手下一名鏢頭馳馬來報:「白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沒有地圖。」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麼定是在她身上。」一番細細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几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海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婦,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何況他夫婦舍命保圖,絕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餘下的跟我來!」一提馬韁,當先馳去。踏聲雜沓,吆喝連連,百餘匹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馳出已久,這時早在二十餘里之外。只是在平坦無垠大漠之上,一眼望去看得到十餘里遠近,那小女孩雖已逃遠,時候一長,終能追上。

  果然赶到傍晚,陳達海忽然大聲歡呼:「在前面!」只見遠遠一個黑點,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要知那白馬雖然神駿,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終於也支持不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不住調換生力坐騎,漸漸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心力交疲,早已昏昏睡去。她一整日不飲不食,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白馬甚有靈性,知道後面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奮力奔跑。突然之間,前足提起,長嘶一聲,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嘶聲中隱隱有恐怖之意。

  霍元龍和陳達海都是武功精湛,長途馳騁,原不在意,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气喘難當。霍元龍道:「三弟,好像有點不對!」陳達海游目四顧,打量周遭情景,只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升起一片黃蒙蒙的云霧,黃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景色之奇麗,實是生平從所未睹。

  但見那黃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气喘連連。陳達海道:「大哥,向是有大風沙。」霍元龍道:「不錯,快追,先把女娃娃捉到,再想法躲……」一句話未畢,突然一古疾風刮到,帶著一大片黃沙,只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七八人身子一幌,都被大風吹下馬來。霍元龍大叫:「大夥儿下馬,圍攏來!」眾人力抗風沙,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舖地的大風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無半分自主之力。

  風沙越刮越猛,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

  連霍元龍和陳達海那樣什麼也不怕的剽悍漢子,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戰栗的份儿。這兩人心底,同時閃起一個念頭:「沒來由的要找什麼高昌迷宮,從山西巴巴的赶到這大沙漠中來,卻葬身在這儿。」大風呼嘯著,像千千万万個惡鬼在同時發威。

  大漠上的風暴呼嘯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霍元龍和陳達海從黃沙之中爬起身來,檢點人馬,總算損失不大,死了兩名夥伴,五匹馬。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盡,更糟的是,白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處,十九是葬身在這場大風沙中了。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不住,何況這樣嬌嫩的一個小女孩儿。

  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休息了半天,霍元龍傳下號令:「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賞黃金五十兩!」跟隨他來到回疆的,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出門千里只為財,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眾人歡聲呼嘯,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了開去,像一面大扇子般。「白馬,小女孩,五十兩黃金!」每個人心中,都是在轉著這三個念頭。

  有的人一直向西,有的向西北,有的向西南,約定天黑之時,在正西六十里處會合。

  兩頭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馬,縱馬向西北方沖去。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鏢師,武功雖然算不上如何了得,但精明干練,實是呂粱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他一口气馳出二十餘里,眾同伴都已影蹤不見,在茫茫的大漠中,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縱馬上了一個沙丘,向前望去,只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一大塊綠洲,心中當真說不出的喜歡:「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就算沒有人家,大隊人馬也可好好的將息一番。」他跨下的坐騎也望見了水草,陡然間精神百倍,不等丁同提韁催逼,潑剌剌放開四蹄,奔了過去。

  十餘里路程片刻即到,遠遠望去,但見一片綠洲,望不到邊際,遍野都是牛羊。极西處搭著一個個帳蓬,密密層層的竟有六七百個。

  丁同見到這等聲勢,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自入回疆以來,所見到的帳蓬人家,聚在一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是第一次見到。

  瞧那帳蓬式樣,顯是哈薩克族人。

  哈薩克人載回疆諸族中最為勇武,不論男女,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男子身上人人帶刀,騎射刀術,威震西陲。向來有一句話說道:「一個哈薩克人,抵得一百個懦夫;一百個哈薩克人,就可橫行回疆。」丁同曾听見過這句話,尋思:「在哈薩克的部族之中,可得小心在意。」只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這棚屋土牆草頂,形式宛如內地漢人的磚屋,只是甚為簡陋。丁同心想:「先到這小屋去瞧瞧。」於是縱馬往小屋走去。他跨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忽然見到滿地青草,走一步,吃兩口,行得极是緩慢。

  丁同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那馬吃痛,一口气奔向小屋。丁同一斜眼,只見小屋之後系著一匹高頭白馬,健腿長鬣,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他忍不住叫出聲來:「白馬,白馬,在這儿!」心念一動,翻身下馬,從靴桶中抽初一柄鋒利的短刀,籠在左手衣袖之中,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冷不防那白馬「嗚哩哩……」一聲長嘶,似是發覺了他。

  丁同心中怒罵:「畜生!」定一定神,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那知窗內有一張臉同時探了上來。丁同的鼻子剛好和他的鼻子相碰,但見這人滿臉皺紋,目光炯炯。丁同大吃一惊,雙足一點,倒縱出去,喝道:「是誰?」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誰?到此何干?」說的卻是漢語。

  丁同惊魂略定,滿臉笑容,說道:「在下姓丁名同,無意間到此,惊動了老丈。請問老丈高姓大名。」那老人道:「老漢姓計。」丁同陪笑道:「原來是計老丈,大沙漠中遇到鄉親,真是見到親人了。在下斗膽要討口茶喝。」計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來?」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計老人哼了一聲,似是不信,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來回回的掃視。丁同給他瞧得心神不定,只有強笑。

  一個冷冷的斜視,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僵持片刻。計老人道:「要喝茶,便走大門,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是!」轉身繞到門前,走了進去。小屋中陳設簡陋,但桌椅整洁,打掃得乾乾淨淨。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只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手中捧著一碗茶。兩人目光相接,那女孩吃了一惊,嗆啷一響,茶碗失手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丁同登時心花怒放。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懸下重賞要追尋之人,他見到白馬後,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會在屋中,但斗然間見到,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風沙,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人事不省,白馬聞到水草气息,沖風冒沙,奔到了這綠草原上。計老人見到小女孩是漢人裝束,忙把她救了下來。半夜中李文秀醒轉,不見了父母,啼哭不止。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問她何以到這大漠來,她父母是誰。李文秀說父親叫作「白馬李三」,媽媽卻就是媽媽,只听到追赶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三娘子」,至於到回疆來干什麼,她卻說不上來了。計老人喃喃的道:「白馬李三,白馬李三,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怎地到回疆來啦?」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酪,讓她睡了。老人心中,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這一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一起身,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就在此時,兩頭蛇丁同鬼鬼祟祟的過來,在窗外探頭探腦,這一切全看在計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計老人應聲走了過來。李文秀奔過去扑在他的怀里,叫道:「爺爺,他……他就是追我的惡人。」計老人撫摸著她的頭發,柔聲道:「不怕,不怕。他不是惡人。」李文秀道:「是的,是的。他們几十個人追我們,打我爸爸媽媽。」計老人心想:「白馬李三跟我無親無故,不知結下了什麼仇家,我可不必卷入這是非圈子。」丁同側目打量計老人,但見他滿頭白發,竟無一根是黑的,身材甚是高大,只是弓腰曲背,衰老已极,尋思:「這糟老頭子沒一百歲,也有九十,屋中若無別人,將他一下子打暈,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突然將手掌放在右耳旁邊,做傾听之狀,說道:「有人來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計老人卻沒听到人聲,但听丁同說得真切,走到窗口一望,只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四下里一片寂靜,并無生人到來,剛問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聲獰笑,頭頂掌風颯然,一掌猛劈下來。

  那知計老人雖是老態龍鍾,身手可著實敏捷,丁同的手掌与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形一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一勾,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勾住了。丁同變招甚是賊滑,右手一掙沒掙脫,左手向前一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一響,匕首鋒利的刃口以刺入計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眼見計老人中刀,縱身而上,兩個小拳頭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一個肘槌,槌中了丁同的心口,這一槌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口中噴血,便沒气了。

  李文秀顫聲道:「爺爺,你……你背上的刀子……」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女孩子心地倒好。」李文秀又道:「爺爺,你的傷……我給你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去握刀柄。計老人臉色一沉,怒道:「你別管我。」扶著桌子,身子幌了几幌,顫巍巍走向內室,拍的一聲,關上了板門。李文秀見他突然大怒,很是害怕,又見丁同在地下蜷縮成一團,只怕他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飛奔出外,但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無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門外,輕輕拍了几下,听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爺,你痛嗎?」只听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說話大不相同,李文秀嚇得不敢再說,怔怔的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忽然呀的一聲,室門打開,一只手溫柔地撫摸她頭發,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事。」李文秀抬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心中一喜,登時破涕為笑。計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麼?」李文秀把頭藏在他怀里。從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親情溫暖。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忽下毒手?」李文秀關心地問:「爺爺,你背上的傷好些了麼?」這時計老人已換過了一件長袍,也不知他傷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給刺了這一刀實是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粗聲道:「你羅唆什麼?」只听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一聲長嘶,微一沈吟,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黃色染料出來。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雜,雖經風霜,亦不脫落。他牽過白馬,用刷子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蓬之中,討了一套哈薩克男孩的舊衣服來,叫李文秀換上了。李文秀很是聰明,說道:「爺爺,你要那些惡人認不出我,是不是?」計老人點了點頭,歎了口气道:「爺爺老了。唉,剛才竟給他刺了一刀。」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卻不敢接口了。

  計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將他乘坐的坐騎也宰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這一番功夫果然沒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海所率領的豪客,沖進了這片綠洲之中,大肆擄掠。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但是先絕無防備,族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帳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五個婦女被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屋里,但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滿臉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劍懸在霍元龍的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插在陳達海的腰帶之中。

  這是她父母決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來了,當即組織了隊伍,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复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只找到了那五個被擄去的婦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帶了回來。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個哈薩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腳,粗聲罵道:「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文秀小小的心靈之中,只是想:「為什麼惡人這麼多?誰都來欺侮我?」半夜里,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只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她惊呼一聲,坐了起來,卻見計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怜橫溢,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李文秀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的怀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濕了。計老人道:「孩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爺爺會好好的照料你。」李文秀哭著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凶惡的哈薩克漢子。這一腳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麼誰都來欺侮我?我又沒做坏事?」計老人歎口气,說道:「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總是那些沒做坏事的人。」他從瓦壺里倒了一碗熱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儿,那個踢了你一腳的人,叫做蘇魯克。他是個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麼?」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樣,在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的大儿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只道漢人都是坏人。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你別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實在跟你一模一樣。不,他年紀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李文秀怔怔的听著,她本來也沒怎麼恨這個滿臉胡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凶狠的模樣很是害怕,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胡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差沒掉下來。她不懂計老人說的,為什麼大人的悲痛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胡子卻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很遠,但听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凄涼,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側耳听著,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听不見了。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儿唱得真好听。」計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鈴鳥,鳥儿的歌聲像是天上的銀鈴。這鳥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覺。有人說,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之後變的。又有些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她了?」計老人出了一會神,長長的歎了口气,說道:「世界上有許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天鈴鳥又唱起歌來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涼。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里,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听著天鈴鳥的歌唱,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里。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媽媽的笑臉……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哈薩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給他治好了。

  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他們雖然不喜歡漢人,卻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來換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請了他去給牲口治病。

  哈薩克人的帳蓬在草原上東西南北的遷移。計老人有時跟著他們遷移,有時就留在棚屋之中,等著他們回來。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鈴鳥的歌聲,只是它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來了一些,跟著又听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惊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白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聲之中。

  那天鈴鳥唱了一會,便飛遠几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听到了鳥儿扑翅的聲音,看到了這只淡黃色的小小鳥儿,見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几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突然間拍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將天鈴鳥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聲中,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鈴鳥,鳥儿惊慌的叫聲,郁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

  李文秀又是吃惊,又是憤怒,叫道:「你干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天鈴鳥。你也來捉麼?」李文秀道:「干麼捉它?讓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黃色的小鳥。天鈴鳥不住扑著翅膀,但那里飛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儿過來。誰叫它吃我的麥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義。人家知道小鳥儿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著它走進了死路。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几千年來,人們早便再說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机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當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鈴鳥,使它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鳥儿給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給我什麼?」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麼也沒有,不禁有些發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給你縫一只好看的荷包,給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明儿你便賴了。」李文秀脹紅了臉,道:「我說過給你,一定給你,為什麼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鐲,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你把這個給我。」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只玉鐲,已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鈴鳥可怜的樣子,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說道:「給你!」那男孩沒想到她居然會肯,接過玉鐲,道:「你不會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天鈴鳥遞了給她。李文秀雙手合著鳥儿,手掌中感覺到它柔軟的身体,感覺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摸一下鳥儿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天鈴鳥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男孩很是奇怪,問道:「為什麼放了鳥儿?你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麼?」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李文秀道:「天鈴鳥又飛,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麼?」男孩側著頭瞧了她一會,問道:「你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蘇普。」說著便跳了起來,揚著喉嚨大叫了一聲。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蘇普非常高興,這小女孩隨口一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砍傷了一頭狼,差點儿就砍死了,可惜給逃走了。」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這麼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里來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頭。」李文秀道:「你砍傷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殺了它。」他雖是這麼說,自己卻實在沒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下次你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好?」蘇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殺了狼,就剝了狼皮送給你。」李文秀道:「謝謝你啦,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蘇普道:「不!我送給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好。」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和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豪邁,和漢族的女性的溫柔仁善,相處得很是和諧。

  過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

  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鳥儿換了玉鐲,已經覺得占了便宜。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只天鈴鳥,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讓天鈴鳥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來讓它受苦。蘇普最後終於懂了,但在心底,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在李文秀的夢里,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漸漸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里有了更多的歌聲。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

  當然,她還不懂歌里的意義,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顛倒?為什麼一個女郎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為什麼情人的腳步聲使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動听地唱了出來。听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鈴鳥麼?」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鈴鳥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地上,李文秀的歌儿仍舊響著:「啊,親愛的牧羊少年,請問你多大年紀?你半夜里在沙漠獨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聲在這里頓了一頓,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說:「听著這樣美麗的歌儿,誰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啊,親愛的你別生气,誰好誰坏一時難知。

  要戈壁沙漠便為花園,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聲的人心底里都開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誰又會來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輕了二十歲,年輕人心中洋溢歡樂。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聲最多的,是蘇普。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雪地里遇上了一頭惡狼。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蘇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個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樣,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些是計老人說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編的。蘇普最喜歡听計老人那些惊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個惊險故事反來覆去的說了几遍,便變成了不惊不險,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去幫它尋找。突然之間,李文秀「啊」的一聲,向後翻倒,一頭大灰狼尖利的牙齒咬向她的咽喉。

  這頭狼從背後悄無聲息的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避開了凶狼對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腿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從腰間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它背脊上滑開了,只傷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縱起,雙足搭在蘇普的肩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

  蘇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來勢如電,雙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蘇普臉頰。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給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動,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蘇普大叫一聲,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松了。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一刀直沒至柄。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雪地里打了几個滾,仰天死了。

  灰狼這一翻騰,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几個筋斗,可見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扎著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過了半晌,才歡然叫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李文秀見他的羊皮襖子左襟上染滿了血,忙翻開他皮襖,從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中不住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气概,搖搖頭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干什麼?」兩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漢,騎在馬上。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那大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儿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儿听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女孩儿麼?」這時李文秀已認了他出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間都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极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了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痕,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儿玩,還為漢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聲,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問道:「她是真主降罰的漢人麼?」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回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李文秀退了兩步,伸手按住了臉。蘇普給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兩行蹄印之間,留著一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頓。」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友,再也不會來听她唱歌、來听她說故事了。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受,臉上的鞭傷隨著脈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吃一惊,忙問她什麼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麼回答,問得急了,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發著高燒,小臉蛋儿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真主降罰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沈沈睡去。

  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寒冬已經過去,天山上的白雪開始融化,一直道雪水匯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來。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

  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來,打開大門,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著一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一惊,看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下身來,見狼皮的肚腹處有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蘇普并沒忘記她,也沒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里偷偷將這狼皮放在她的門前。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赶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來。她認得蘇普家里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里,她終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蘇普的帳蓬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為了想瞧瞧他的傷好了沒有?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蓬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帳蓬中還亮著牛油燭的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了那一個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劇烈地跳動一下。她听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情意。這時她听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儿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情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的苦澀。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种,是不是?好,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素來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溫和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儿子,父子之愛并不因此而減弱。男儿漢對付男儿漢,在朋友和親人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短刀和長劍。但對於李文秀,她爹爹媽媽從小連重話也不對她說一句,只要臉上少了一絲笑容,少了一些愛撫,那便是痛苦的懲罰了。這時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蘇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親生的儿子都打得這麼凶狠,會不會打死了他呢?」「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里,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卻讓漢人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發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為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是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几個漢人的毛賊……」他被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賽馬,他從沒輸過給人。

  李文秀只覺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怜,蘇魯克帶著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這樣狠,一定永遠不愛蘇普了。他沒有儿子了,蘇普也沒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這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間,她也可怜起自己來。

  她不能再听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蓬相隔兩里多地,但隱隱的似乎听到了蘇普的哭聲,听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辟拍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他們伊斯蘭的女孩子才能要了這張大狼皮。哈薩克那許多女孩子中,哪一個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著滿布紅絲的眼睛從帳蓬中出來,只听得車爾庫大聲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他側著頭向蘇魯克望著,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起來快得了不得,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輸給了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著火堆時閒談,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胜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他比蘇魯克要小著六歲。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給割破長長一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著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儿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向這樣輕了!」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气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車爾庫笑道:「老蘇,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凶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車爾庫一句話已沖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儿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听到旁人稱贊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個儿子。」車爾庫卻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儿子怎麼會看上了她?」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車爾庫道:「你儿子前些時候殺死了一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儿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蓬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挂在帳蓬外邊。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麼?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陣混亂,隨即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說道:「喝碗酒去。」車爾庫的帳蓬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張張織著紅花綠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你怕不怕他?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著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听人家說過的,說你有個女儿,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兩個爭鬧了十多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最,眯著眼伏在馬背,回到家中。

  過了些日子,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的,一張給小的。」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豹子,遠處一頭豹子正挾著尾巴逃走。另一張毛毯上織著一個男孩,刺死了一頭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贊:「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极少豹子,那一年卻不知從那里來了兩頭,危害人畜。蘇魯克當年奮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頭大豹,另一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跡,自是大為高興。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蓬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著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的說了几句話,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了那個殺狼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并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拍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麼?」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裊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沒一天忘記過這個儿時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騎出游,有時,也听到他倆互相對答,唱著情致纏綿的歌儿。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并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進,全身又是像天頂上的雪那樣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并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胜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個胜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挪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儿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儿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同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采!這件事會傳遍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郁郁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儿打胜。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斗。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儿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胜,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儿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一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听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儿擔憂,一會儿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的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驀地里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儿一齊倒了下去。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斗的情形。但听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儿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一個人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阿曼沖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凄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眾人圍著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韁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里來干麼?」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漢人強盜?」只一遲疑間,只听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沖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听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几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戈壁。

  她小時候曾听蘇普說過,大戈壁中有鬼,走進了大戈壁的,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不,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走進了大戈壁,就會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始終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遠不停。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听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遠在兜圈子的鬼,越來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著追來。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戈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蓬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隱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間迸發了出來,她心想:「爹爹和媽媽是他們害死的。我引他們到大戈壁里,跟他們同歸於盡。我一條性命,換了五個強盜,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樂趣。」她眼中含著淚水,心中再不猶豫,催動白馬向著西方疾馳。

  這些人正是霍元龍和陳達海鏢局中的下屬,他們追赶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他們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宮的地圖。這張地圖既然在李三夫婦身上遍尋不獲,那麼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宮中藏著數不盡的珍寶,晉威鏢局一干人誰都不死心,在這一帶到處游蕩,找尋那小女孩。這一耽便是十年,他們不事生產,仗著有的是武藝,牛羊駝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殺人,放火,搶劫,奸淫……這十年之中,大家永遠不停的在找這小女孩,草原千里,卻往那里找去?只怕這小女孩早死了,骨頭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強盜,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鏢逍遙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時候,大家談到高昌迷宮中的珍寶,談到白馬李三的女儿。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長大得認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馬才不會變。這樣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馬甚是稀有,老遠一見就認出來了。但如白馬也死了呢?馬匹的壽命可比人短得多。時候一天天過去,誰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匹白馬。那沒錯,正是這匹白馬!那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到得黎明時,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那五個強盜雖然一時追赶不上,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餘里,天已大明,過了几個沙丘,突然之間,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山上樹木蒼蔥,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這是鬼山?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卻從沒听人說過?」轉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白馬腳步迅捷,不多時到了山前,跟著馳入山谷。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白馬一聲歡嘶,直奔到溪邊。李文秀翻身下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再喝几口,只覺溪水微帶甜味,甚是清涼可口。

  突然之間,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只听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里干麼?」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轉身,那聲音道:「我這杖頭對准了你的後腦,只須稍一用勁,你立時便重傷而死。」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當下不敢動彈,心想:「這人會說話,想來不是鬼怪。他又問我到這里干麼,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不是強盜了。」那聲音又道:「我問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這里。」那人道:「什麼坏人?」李文秀:「是許多強盜。」那人道:「什麼強盜?叫什麼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們從前是保鏢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強盜。」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誰?師父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馬李三,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我沒師父。」那人「哦」的一聲,道:「嗯,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你爹爹媽媽呢?」李文秀道:「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他們還要殺我。」那人「嗯」了一聲,道:「站起來!」李文秀站起身來。那人道:「轉過身來。」李文秀慢慢轉身,那人木杖的鐵尖离開了她後腦,一縮一伸,又點在她喉頭。但他杖上并不使勁,只是虛虛的點著。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詫异,听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料想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凶惡可怖,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臉,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衣帽都已破爛不堪。但他頭發卷曲,卻又不大像漢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麼名字?這里是什麼地方?」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沒名字,也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便在此時,遠處蹄聲隱隱響起。李文秀惊道:「強盜來啦,老伯伯,快躲起來。」那人道:「干麼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強盜惡得很,會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識,何必管我的死活?」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們一起騎馬逃吧,再遲便來不及了。」那人將手一甩,要掙脫李文秀的手,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竟是掙之不脫。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麼?我扶你上馬。」說著雙手托住他腰,將他送上了馬鞍。這人瘦骨伶仃,雖是男子,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搖搖幌幌,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李文秀跟著上馬,坐在他身後,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

  兩人這一耽擱,只听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那人突然回過頭來,喝道:「你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不是?你們安排了詭計,想騙我上當。」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為害怕,說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從來沒見過你,騙你上什麼當?」那人厲聲道:「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宮……」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

  這「高昌迷宮」四字,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曾听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几次,但當時不解,并未在意,現在又事隔十年,這老人突然說及,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听到人說過,茫然道:「高昌迷宮?那是甚麼啊?」老人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聲音緩和一些,道:「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李文秀搖頭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厲聲問道:「是了什麼?」李文秀道:「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曾听他們說過『高昌迷宮』。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你爹娘還說過甚麼?可不許瞞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便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們的聲音了。老伯伯,我常常這樣傻想,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讓我再見上一眼。唉!只要爹媽活著,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我也很快活啊。當然,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突然之間,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憤怒的斥罵聲。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嗯」了一聲,突然又大聲問:「你嫁了人沒有?」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老人道:「這几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計爺爺。」老人道:「計爺爺?他多大年紀了?相貌怎樣?」李文秀對白馬道:「好馬儿,強盜追來啦,快跑快跑。」心想:「在這緊急當儿,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干的事干麼?」但見他滿臉疑云,終於還是說了:「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他滿頭白發,臉上全是皺紋,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李文秀道:「計爺爺家里再沒別人了。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別說漢人啦。」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心想雖是識得他們,也等於不識。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奔跑不快,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颼颼几聲,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那些強盜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這几箭只是威嚇,要她停馬。

  李文秀心想:「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當即躍下地來,在馬臀一拍,叫道:「白馬,白馬!快帶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稍一猶豫,低聲道:「接住我手里的針,小心別碰著針尖。」李文秀低頭一看,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當下伸手指拿住了,卻不明其意。老人道:「這針尖上喂有劇毒,那些強盜若是捉住你,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上,強盜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當時也沒在意,看來這一番對答若是不滿他意,他已用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當下催馬便行。

  五乘馬馳近身來,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儿。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臉上都是獰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能致人死命,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儿,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凶橫可怖的大漢,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卻尚有四個。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兩人向她扑了過來。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厲聲道:「你跟我爭麼?」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亂之中,將針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惡強盜,放開我。」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突然不動。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勁一拖,將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撐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針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間笑聲中絕,張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動也不動了。

  李文秀爬起身來,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縱馬向山中逃去。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個人都不會點穴解穴,只有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漸漸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絕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只見一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黑印之中,有個細小的針孔,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他登時省悟:「這妞儿用針刺人,針上喂有劇毒。」一個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打,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另一個強人姓云,說道:「知道了她的鬼計,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儿!」話是這麼說,三人終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膽的追進山谷。

  李文秀兩針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只要有了防備,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縱馬正逃之間,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這儿來!」正是那老人的聲音。

  李文秀急忙下馬,听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當即奔進。那老人站在洞口,問:「怎麼樣?」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兩個……兩個強盜,逃了出來。」老人道:「很好,咱們進去。」進洞後只見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

  行了數十丈,山洞豁然開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這叫一夫當關,万夫莫開。」李文秀愁道:「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麼?」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猶是心有餘悸,問道:「伯伯,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忽然一動也不動了,難道當真死了麼?」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針之下,豈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過手去,將毒針遞給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縮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開三步。」李文秀覺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放入一個針筒之中。李文秀這才明白,原來他疑心很重,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要我獨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見你身上有病,怕強盜害你。」那老人身子幌了幌,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說到這里,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神情痛苦不堪,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又過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在地下滾來滾去,高聲呻吟。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手足痙攣,柔聲道:「是背上痛得厲害麼?」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漸減,點頭示謝,過了一炷香時分,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來,問道:「你知道我是誰?」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漢人,姓華名輝,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稱『一指震江南』的便是。」李文秀道:「嗯,是華老伯伯。」華輝道:「你沒听見過我的名頭麼?」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武林中無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無惊异的模樣。

  李文秀道:「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甚麼也不懂。」華輝臉色轉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話沒說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定是躲在這儿,小心她的毒針!」跟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

  華輝忙取出毒針,將針尾插入木杖的杖頭,交了給她,指著進口之處,低聲道:「等人進來後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李文秀心想:「這進口處如此狹窄,乘他進來時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麼?」華輝見她臉有遲疑之色,說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話麼?」說話聲音雖輕,語气卻是十分嚴峻。便在此時,只見進口處一柄明晃晃的長刀伸了進來,急速揮動,護住了面門前胸,以防敵人偷襲,跟著便有一個黑影慢慢爬進,卻是那姓云的強盜。

  李文秀記著華輝的話,縮在一旁,絲毫不敢動彈。華輝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麼東西?」伸手虛揚。那姓云的一閃身,橫刀身前,凝神瞧著他,防他發射暗器。華輝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頭在他背心上一點,毒針已入肌膚。那姓云的只覺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聲,就此僵斃。那姓全的緊隨在後,見他又中毒針而死,只道是華輝手發毒針,只嚇得魂飛天外,不及轉身逃命,倒退著手腳齊爬的爬了出去。

  華輝歎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區區五個毛賊,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號「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強,怎地見了五個小強盜,竟然一點法子也沒有,說道:「華伯伯,你因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麼?」華輝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過重誓,倘若不到生死關頭,決不輕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聲,覺得他言不由衷,剛才明明說「武功已失」,卻又支吾掩飾,但他既不肯說,也就不便追問。

  華輝也察覺自己言語中有了破綻,當即差開話頭,說道:「我叫你刺他後心,你明白其中道理麼?他攻進洞來,全神防備的是前面敵人,你不會甚麼武功,襲擊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應手而中。」李文秀點頭道:「伯伯的計策很好。」須知華輝的江湖閱歷何等丰富,要擺布這樣一個小毛賊,自是游刃有餘。

  華輝從怀中取出一大塊蜜瓜的瓜乾,遞給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兩個毛賊再也不敢進來了,可是咱們也不能出去。待我想個計較,須得一舉將兩人殺了。要是只殺一人,餘下那人必定逃去報訊,大隊人馬跟著赶來,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見他思慮周詳,智謀丰富,反正自己決計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傷腦筋了,於是飽餐了一頓瓜乾,靠在石壁上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李文秀突然聞到一陣焦臭,跟著便咳嗽起來。華輝道:「不好!毛賊用煙來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塊,堵塞進口之處,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進洞來的煙霧便大為減少,而且內洞甚大,煙霧吹進來之後,又從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姑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一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說,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几時中的?是今天麼?」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麼厲害的毒針麼?」華輝道:「一般無异。只是我運功抵御,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麼好處?」李文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麼?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說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儿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麼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麼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怜,說道:「伯伯,我來試試。你放心,我決不會害你。」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若是你見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惊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几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那里?」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戶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一面說,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麼?你說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你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經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是少說了兩枚,那麼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机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怜,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沈吟,盤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說到這里,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云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和,說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你,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云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扎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准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發簪,在傷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捏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下,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扎傷口。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這三枚毒針雖在我体內潛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了。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夢中忽听得有人大聲咒罵,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污言穢語的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顯是他不敢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華輝越听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体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气,勁力竟是提不上來,歎道:「毒針在我体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复。」耳听那強盜「千老賊,万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突然間心念一動,說道:「你姑娘,我來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麼快吧。」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极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胜。只是這山洞之中,那里去找什麼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錘。」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里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錘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錘,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錘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錘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蕩錘認穴的各种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舉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錘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麼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說是聰明得很。你別覷這一招『星月爭輝!唬?涫瞧?毆?囚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

  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這一招便成了?」華輝微笑道:「我雖只教你一招,你總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對付兩個小毛賊,還要用兩招麼?你也不怕損了師父的威名?」李文秀應道:「是。」華輝道:「你不想拜我為師麼?」李文秀實在不想拜甚麼師父,不由得遲遲不答,但見他臉色极是失望,到後來更似頗為傷心,甚感不忍,於是跪下叩拜,叫道:「師父。」華輝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愴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餘,還能收這樣一個聰明靈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這世上除了計爺爺外,再無一個親人。學不學武功,那也罷了。不過多了個師父,總是多了一個不會害我、肯來理睬我的人。」華輝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錘開路,沖將出去,到了寬敞的所在,便收拾了這兩個賊子。」李文秀很有點害怕。華輝怒道:「你既信不過我的武功,何必拜我為師?當年閩北雙雄便雙雙喪生在這招『星月爭輝』之下。

  這兩個小毛賊的本事,比起閩北雙雄卻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閩北雙雄的武功如何,見他發怒,只得硬了頭皮,搬開堵在洞口的石塊,右手拿了那對葫蘆流星錘,左手從地下拾起一枚毒針,喝道:「該死的惡賊,毒針來了!」那姓宋和姓全的兩個強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針來了」四字,只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針,決無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針,可是眼見三個同伴接連命喪毒針之下,卻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實在不在兩個強人之下。三個人膽戰心惊,終於都過了那十餘丈狹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頭,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揚,姓全的一慌,角下一個踉蹌,摔了個筋斗。那姓宋的還道他中了毒針,腳下加快,直沖出洞。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兩人長刀護身,一個道:「還是在這里對付那丫頭!」一個道:「不錯,她發毒針時也好瞧得清楚些。」這時夕陽在山,閃閃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臉上,兩人微微側頭,不令日光直射進眼,猛听得山洞中一聲嬌喝:「毒針來啦!」兩人急忙向旁一閃,只見山洞中飛出兩個葫蘆,李文秀跟著跳了出來。兩人先是一惊,待見她手中提著的竟是兩個枯槁得葫蘆,不由得失笑,不過笑聲之中,卻也免不了戒懼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學了一招武功,可不知這一招是否當真管用,幼時雖跟父母學過一些武藝,但父母死後就拋荒了,早已忘記乾淨。她對這兩個面貌凶惡的強人實是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夠虛張聲勢的將他們嚇跑,那是最妙不過,於是大聲喝道:「你們再不逃走,我師父一指震江南便出來啦!他老人家毒針殺人,猶如探囊取物一般,你們膽敢和他作對,當真是好大的膽子!」這兩個強人都是尋常腳色,「一指震江南」的名頭當年倒也似乎听見過,但跟他毫無瓜葛,向來不放在心上,相互使個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這丫頭去見霍大爺、陳二爺,便是天大的功勞,管他甚麼震江南、震江北?」齊聲呼叱,分從左右扑了上來。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齊上來,這招星月爭輝卻如何用法?」也是華輝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對付兩人齊上。要知對敵過招,千變万化,一兩個時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腳亂,向右跳開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搶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枚葫蘆揮出,惶急之下,這一招「星月爭輝」只使對了一半,左錘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錘卻碰正在他的長刀口,刷的一響,葫蘆被刀鋒割開,黃沙飛濺。

  那姓宋的正搶步奔到,沒料到葫蘆中竟會有大片黃沙飛出,十數粒沙子鑽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錘擊出,只因右錘破裂,少了借助之勢,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卻沒中「靈台穴」。但這一下七八斤重的飛錘擊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腳,向前一扑,眼也沒睜開,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頭。李文秀叫聲:「啊喲!」左手忙伸手去推,慌亂中忘了手中還持著一枚毒針,這一推,卻是將毒針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雙臂一緊,便此死去。

  這強人雖死,手臂卻是抱得极緊,李文秀猛力掙扎,始終擺脫不了。華輝歎道:「蠢丫頭,學的時候倒頭頭是道,使將起來,便亂七八糟!」提腳在那姓宋的尾閭骨上踢了一腳。那死尸松開雙臂,往後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轉頭看那姓全的強人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一動也不動,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蘆擊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連殺五人,雖說是報父母之仇,又是抵御強暴,心中總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著兩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來。

  華輝微笑道:「為甚麼哭了?師父教你的這一招『星月爭輝』,可好不好?」李文秀嗚咽道:「我……我又殺了人。」華輝道:「殺几個小毛賊算得了甚麼?我武功回复之後,就將一身功夫都傳了於你,待此間大事一了,咱們回歸中原,師徒倆縱橫天下,有誰能當?來來來,到我屋里去歇歇,喝兩杯熱茶。」說著引導李文秀走去左首叢林之後,行得里許,經過一排白樺樹,到了一間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進屋,只見屋內陳設雖然簡陋,卻頗雅洁,堂中懸著一副木板對聯,每一塊木板上刻著七個字,上聯道:「白首相知猶按劍。」下聯道:「朱門早達笑談冠。」她自來回疆之後,從未見過對聯,也從來沒人教過她讀書,好在這十四個字均不艱深,小時候她母親都曾教過的,文義卻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猶按劍……」華輝道:「你讀過這首詩麼?」李文秀道:「沒有。這十四個字寫的是甚麼?」華輝文武全才,說道:「這是王維的兩句詩。上聯說的是,你如有個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兩個人頭發都白了,但你還是別相信他,他暗地里仍會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還是按著劍柄的好。這兩句詩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瀾』。至於『朱門早達笑談冠』這一句,那是說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來提拔你、幫助你,只不過惹得他一番恥笑罷了。」李文秀自跟他會面以後,見他處處對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給他拔去体內毒針,他才相信自己并無相害之意,再看了這副對聯,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損害,而且這人恐怕還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憤激,如此戒懼。這時也不便多問,當下自去烹水泡茶。

  兩人各自喝了兩杯熱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師父,我得回去啦。」華輝一怔,臉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學武藝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歸,計爺爺一定很牽記我。待我跟他說過之後,再來跟你學武藝。」華輝突然發怒,脹紅了臉,大聲道:「你若是跟他說了,那就永遠別來見我。」李文秀嚇了一跳,低聲道:「不能跟計爺爺說麼?他……他很疼我的啊。」華輝道:「跟誰也不能說。你快立下一個毒誓,今日之事,對誰也不許說起,否則的話,我不許你离開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傷口突然劇痛,「啊」的一聲,暈了過去。

  李文秀忙將他扶起,在他額頭潑了些清水。過了一會,華輝悠悠醒轉,奇道:「你還沒走?」李文秀卻問:「你背上很痛麼?」華輝道:「好一些啦。你說要回去,怎麼還不走?」李文秀心想:「計爺爺最多不過心中記挂,但師父重創之後,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說不定他竟會死了。」便道:「師父沒大好,讓我留著服侍你几日。」華輝大喜。

  當晚兩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廳上做了個睡舖,睡夢之中接連惊醒了几次,不是夢到突然被強人捉住,便是見到血淋淋的惡鬼來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見華輝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飯後,華輝便指點她修習武功,從扎根基內功教起,說道:「你年紀已大,這時起始練上乘武功,原是遲了一些。但一來徒儿資質聰明,二來師父更不是泛泛之輩。明師收了高徒,還怕些甚麼?五年之後,叫你武林中罕遇敵手。」如此練了七八日,李文秀練功的進境很快,華輝背上了創口也逐漸平复,她這才拜別師父,騎了白馬回去。華輝沒再逼著她立誓。她回去之後,卻也沒有跟計爺爺說起,只說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遠,幸好遇到一隊駱駝隊,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過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華輝處居住數日。她生怕再遇到強人,出來時總是穿了哈薩克的男子服裝。這數日中華輝總是悉心教導她武功。李文秀心靈無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學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師,進境奇快。

  這般過了兩年,華輝常常贊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時便可揚名立万。」但李文秀卻一點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上干甚麼「成名立万」的事,但要報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強人時受他們侵害,武功卻非練好不可。在她內心深處,另有一個念頭在激勵:「學好了武功,我能把蘇普搶回來。」只不過這個念頭從來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會滿臉通紅。她雖不敢多想,這念頭卻深深藏在心底,於是,在計老人處了時候越來越少,在師父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多。計老人問了一兩次見她不肯說,知她從小便性情執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會回頭,也就不問了。

  這一日李文秀騎了白馬,從師父處回家,走到半路,忽見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說變就變,但見北風越刮越緊,看來轉眼便有一場大風雪。她縱馬疾馳,只見牧人們赶著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鴉雀也是一只都沒有了。

  快到家時,驀地里蹄聲得得,一乘馬快步奔來。李文秀微覺奇怪:「眼下風雪便作,怎麼還有人從家里出來?」那乘馬一奔近,只見馬上乘者披著一件大紅羊毛披風,是個哈薩克女子。

  李文秀這時的眼力和兩年前已大不相同,遠遠便望見這女子身形裊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轉過馬頭,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馬樹後。卻見阿曼騎著馬也向小丘奔來,她馳到丘邊,口中呼哨一聲,小丘上樹叢中竟也有一下哨聲相應。阿曼翻身下馬,一個男人向她奔了過去,兩人擁抱在一起,傳出了陣陣歡笑。那男人道:「轉眼便有大風雪,你怎地還出來?」卻是蘇普的聲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風雪,又為甚麼大著膽子在這里等我?」蘇普笑道:「咱兩個天天在這儿相會,比吃飯還要緊。便是落刀落劍,我也會在這里等你。」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話綿綿,李文秀隔著几株大樹,不由得痴了。他倆的說話有時很響,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時變得了喁喁低語,就一句也听不見。驀地里,兩人不知說到了甚麼好笑的事,一齊縱聲大笑起來。

  但即使是很響的說話,李文秀其實也是听而不聞她不是在偷听他們說情話。她眼前似乎看見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也這麼并肩的坐著,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蘇普,小女卻是她自己。他們在講故事,講甚麼故事,她早已忘記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卻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

  雞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飄下來,落在三匹馬上,落上三人的身上。蘇普和阿曼笑語正濃,渾沒在意;李文秀卻是沒有覺得。雪花在三人的頭發上堆積起來,三人的頭發都白了。

  几十年之後,當三個人的頭發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蘇普和阿曼仍然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這般寂寞孤單?她仍是記著別人,別人的心中卻早沒了一絲她的影子?突然之間,樹枝上刷啦啦的一陣急響,蘇普和阿曼一齊跳了起來,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兩人翻身上了馬背。

  李文秀听到兩人的叫聲,一惊醒覺,手指大了冰雹已落在頭上、臉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馬鞍下的毛氈,兜在頭上,這才馳馬回家。

  將到家門口時,只見廊柱上系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們到我家來干甚麼?」這時冰雹越下越大,她牽著白馬,從後門走進屋去,只听得蘇普爽朗的聲音說道:「老伯伯,冰雹下得這麼大,我們只好多耽一會啦。」計老人道:「平時請也請你們不到。我去沖一壺茶。」自從晉威鏢局一干豪客在這帶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後,哈薩克人對漢人极是憎恨,雖然計老人在當地居住已久,哈薩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將他驅逐出境,但大家對他卻十分疏遠,若不是大喜慶事,誰也不向他買酒;若不是當真要緊的牲口得病難治,誰也不會去請他來醫。蘇普和阿曼的帳蓬這時又遷的遠了,倘若不是躲避風雪,只怕再過十年,也未必會到他家來。

  計老人走到灶邊,只見李文秀滿臉通紅,正自怔怔的出神,說道:「啊……你回……」李文秀縱起身來,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別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儿。」計老人很是奇怪,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計老人拿著羊乳酒、乳酪、紅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隱隱听得蘇普和阿曼的笑語聲從廳堂上傳來,她心底一個念頭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見見他,跟他說几句話。」但跟著便想到了蘇普的父親的斥罵和鞭子,十年來,鞭子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她心頭響著。

  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親爺爺和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体貼關怀,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想著些甚麼,卻誰也不大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与生俱來的、血肉相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子,到你這而來避風雪,你千万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一直走到里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風之中,只覺天上的黑云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甚麼事?」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處躲一躲。」計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門人那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有兩位朋友在這里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去,又問:「兄弟要上那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打從這里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惊訝,說道:「啊喲,要上黑石圍子?天气這麼坏,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這可打扰了。」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并肩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那里還認得出?計老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窗口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听那憾動牆壁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說屋子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鏟雪。」阿曼道:「可別讓大風把你刮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是摔下來,也跌不死。」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些甚麼才好。儿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是心中并沒有忘記,不過不愿讓阿曼知道?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听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暗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听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經跑不快了。

  馬匹漸漸行近,計老人也听見了,喃喃的道:「又是個避風雪的人。」蘇普和阿曼或者沒有听見,或者便听見了也不理會,兩人四手相握,偎依著喁喁細語。

  過了好一會,那乘馬到了門前,接著便砰砰砰的敲起門來。打門聲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禮貌。計老人皺了皺眉頭,去開了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虯髯滿腮,腰間挂著一柄長劍,大聲道:「外邊風雪很大,馬走不了啦!」說的哈薩克語很不純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個人打量。計老人道:「請進來。先喝碗酒吧!」說著端了一碗酒給他。那人一飲而盡,坐到了火堆之旁,解開了外衣,只見他腰間上左右各插著一柄精光閃亮的短劍。兩柄短劍的劍把一柄金色,一柄銀色。

  李文秀一見到這對小劍,心中一凜,喉頭便似一塊甚麼東西塞住了,眼前一陣暈眩,心道:「這是媽媽的雙劍。」金銀小劍三娘子逝世時李文秀雖還年幼,但這對小劍卻是認得清清楚楚的,決不會錯。她斜眼向這漢子一瞥,認得分明,這人正是當年指揮人眾、追殺他父親的三個首領之一,經過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態全然變了,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長了十二歲年紀,卻沒多大改變。她生怕他認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這場大風雪,我見不到蘇普,也見不到這個賊子。」計老人道:「客人從那里來?要去很遠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這時火堆邊圍坐了五個人,蘇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說体己話儿,他向計老人凝視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個人。」計老人道:「誰啊?」蘇普道:「那是我小時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個漢人小姑娘……」他說到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將頭轉開了,不敢瞧他。只听蘇普續道:「她叫做阿秀,後來隔了八九年,一直沒在見到她。她是跟一位漢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計老人咳嗽了几聲,想從李文秀臉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轉開了頭,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嗯、嗯」的不置可否。

  k掌沼值潰骸杆□母璩?米詈錳□牧耍?腥慫鄧□忍熗迥懼?沒購謾5?}這几年來,我一直沒听到她唱歌。她還住在你這里麼?」計老人很是尷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我倒也識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蘇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麼會死的?」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說道:「是生病…生病……」蘇普眼眶微濕,說道:「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給我听,還說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見,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計老人歎道:「唉,可怜的孩子。」蘇普望著火焰,出了一會神,又道:「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阿曼道:「這姑娘很美麗吧?」蘇普道:「那時候我年紀小,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說得好听……」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你說是一個漢人小姑娘?她父母被害,獨個儿到這里來?」蘇普道:「不錯,你也認得她麼?」那漢子不答,又問:「她騎一匹白馬,是不是?」蘇普道:「是啊,那你也見過她了。」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對計老人厲聲道:「她死在你這儿的?」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那漢子道:「她留下來的東西呢?你都好好放著麼?」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奇道:「這干你甚麼事?」那漢子道:「我有一件要緊物事,給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處找她不到,那料到她竟然死了……」蘇普霍地站起,大聲道:「你別胡說八道,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那漢子道:「你知道甚麼?」蘇普道:「阿秀從小跟我一起,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那漢子嘴一斜,做個輕蔑的臉色,說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甚麼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那漢子走到門邊,打開大門向外張望。門一開,一陣疾風卷著無數雪片直卷進來。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人馬已無法行走。那漢子心想:「外面是不會再有人來了。這屋中一個女子,一個老人,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點便倒。只有這個粗豪少年,要費几下手腳打發。」當下也不放在心上,說道:「是漢人便怎樣?我姓陳,名達海,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你听過沒有?」蘇普也不懂這些漢人的江湖規矩,搖了搖頭,道:「我沒听見過。你是漢人強盜麼?」陳達海道:「我是鏢師,是靠打強盜吃飯的。怎麼會是強盜了?」蘇普听說他不是強盜,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說道:「不是漢人強盜,那便好啦!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陳達海冷笑道:「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你還記著她干麼?」蘇普道:「她活著的時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後仍舊是我朋友。我不許人家說她坏話。」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轉頭又問計老人道:「那小姑娘的東西呢?」李文秀听到蘇普為自己辯護,心中十分激動:「他沒忘了我,沒忘了我!他還是對我很好。」但听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不禁奇怪:「我沒拿過他甚麼物事啊,他要找尋些甚麼?」只听計老人也問道:「客官失落了甚麼東西?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老漢很信得過的,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陳達海微一沈吟,道:「那是一張圖畫。在常人是得之無用,但因為那是……那是先父手繪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圖畫。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里,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麼?」計老人道:「是怎麼樣的圖畫,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陳達海道:「是……是山水吧?」蘇普冷笑道:「是甚麼樣的圖畫也不知道,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陳達海大怒,刷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喝道:「小賊,你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冷冷的道:「要殺一個哈薩克人,只怕沒這麼容易。」阿曼道:「蘇普,別跟他一般見識。」蘇普听了阿曼的話,把拔出的刀子緩緩放入鞘內。

  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他們在大漠上耽了十年,踏遍了數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點音訊,他雖生性悍惡,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當下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轉頭向計老人說:「那幅話嘛,也可說是一幅地圖,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說道:「你怎……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陳達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是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自當重重酬謝。」說著從怀中取出兩只銀元寶來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計老人沈思片刻,緩緩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陳達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計老人道:「這個……這個……」陳達海左手一起,拔出銀柄小劍,登的一聲,插在木桌之上,說道:「甚麼這個那個的?我自己進去瞧瞧。」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蜡燭,推門進房。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一看陳設不似,隨手在箱籠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臥室中去。

  他看到李文秀匆匆換下的衣服,說道:「哈,他長大了才死啊。」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自己年紀雖然大了,不能再穿,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陳達海一見到這几件女孩得花布衣服,依稀記得十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歡聲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將那臥室几乎翻了一個轉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開來細看,卻那里找得到地圖的影子?蘇普見他這般糟蹋李文秀的遺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給阿曼阻住。

  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見她眼望火堆,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計老人心中難過:「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甚麼法子?」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心中又是凄涼,又是甜蜜:「他一直記著我,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竟要跟人拔刀子拼命。」但心中又很奇怪:「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到底是甚麼地圖?」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將一幅地圖塞在她的衣內,其時危机緊迫,沒來得及稍加說明,母女倆就此分手,從此再無相見之日。晉威鏢局那一干強人十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找尋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不知情。

  陳達海翻尋良久,全無頭緒,心中沮喪之极,突然厲聲問道:「她的墳葬在那里?」計老人一呆,道:「葬得很遠,很遠。」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柄鐵鍬,說道:「你帶我去!」蘇普站起身來,喝道:「你要去干麼?」陳達海道:「你管得著麼?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瞧,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里。」蘇普橫刀攔在門口,喝道:「我不許你去動她墳墓。」陳達海舉起鐵鍬,劈頭打去,喝道:「閃開!」蘇普向左一讓,手中刀子遞了出去。陳達海拋開鐵鍬,從腰間拔出長劍,叮當一聲,刀劍相交,兩人各自向後躍開一步,隨即同時攻上,斗在一起。

  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刀劍揮處,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靠壁而立,只有李文秀仍是站在窗前。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想要相助蘇普,但他二人斗得正緊,卻插不下手去。

  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刀法變幻,招數极是凶悍,初時陳達海頗落下風,心中暗暗惊异:「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便在此時,背後風聲微響,一柄小劍擲了過來,卻是阿曼忽施偷襲。陳達海向右一讓避開,嗤的一聲響,左臂已被蘇普的短刀划了一道口子。陳達海大怒,刷刷刷連刺三劍,使出他成名絕技「青蟒劍法」來。

  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猶如蟒蛇吐信一般,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一個擋架不及,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面門,急忙側頭避讓,頸旁已然中劍,鮮血長流。陳達海得理不讓人,又是一劍,刺中蘇普手腕,當啷一聲,短刀掉在地下。

  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蘇普無可抵御,勢將死於非命,李文秀踏出一步,只待他刺到第三劍時,便施展「大擒拿手」抓他手臂,卻見阿曼一躍而前,攔在蘇普身前,叫道:「不能傷他!」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卻滿臉是惶急的神色,心中一動,這一劍便不刺出,劍尖指在她的胸口,笑道:「你這般關心他,這小子是你的情郎麼?」阿曼臉上一紅,點了點頭。陳達海道:「好,你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明天風雪一止,你便得跟我走!」蘇普大怒,吼叫一聲,從阿曼身後扑了出來。陳達海長劍一抖,已指住他咽喉,左腳又在他小腿上一掃,蘇普扑地摔倒,那長劍仍是指在他喉頭。

  李文秀站在一旁,看得甚准,只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她立時便出手解救。這時以她武功,要對付這人實是游刃有餘。

  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情急之下,只得說道:「你別刺,我答應了便是。」陳達海大喜,劍尖卻不移開,說道:「你答應明天跟著我走,可不許反悔。」阿曼咬牙道:「我不反悔,你把劍拿開。」陳達海哈哈一笑,道:「你便要反悔,也逃不了!」將長劍收入鞘中,又把蘇普的短刀撿了起來,握在手中。這麼一來,屋中便只他一人身上帶有兵刃,更加不怕各人反抗。他向窗外一望,說道:「這會儿不能出去,只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阿曼將蘇普扶在一旁,見他頭頸鐘泊伯流出鮮血,很是慌亂,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蘇普從怀中掏出一塊大手帕來,說道:「用這手帕包住吧!」阿曼接住手怕,替他包好了傷口,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里,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机,不禁掉下淚來。蘇普低聲罵道:「狗強盜,賊強盜!」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也是決死一拼。

  經過了适才這一場爭斗,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心情都是十分緊張。陳達海一手持刀,一手拿著酒碗,時時瞧瞧阿曼,又瞧瞧蘇普。屋外北風怒號,卷起一團團雪塊,拍打在牆壁屋頂。誰都沒有說話。

  李文秀心中再想:「且讓這惡賊再猖狂一會,不忙便殺他。」突然間火堆中一個柴節爆裂了起來,拍的一響,火頭暗了一暗,跟著便十分明亮,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李文秀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心中一凜,目不轉瞬的瞧著。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异,也向那手帕望了几眼,問道:「蘇普,你這塊手帕是那里來得?」蘇普一愣,手撫頭頸,道:「你說這塊手帕麼?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牧羊,有一只大灰狼來咬我們,我殺了那頭狼,但也給狼咬傷了。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李文秀听著這些話時,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原來眼眶中早已充滿了淚水。

  計老人走進內室,取了一塊白布出來,交給蘇普,說道:「你用這塊布裹傷,請你把手怕解下來給我瞧瞧。」蘇普道:「為甚麼?」陳達海當計老人說話之時,一直對蘇普頸中那塊手帕注目細看,這時突然提刀站起,喝道:「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蘇普怒目不動。阿曼怕陳達海用強,替蘇普解下手怕,交給了計老人,隨即又用白布替蘇普裹傷。

  計老人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舖在桌上,剔亮油燈,附身細看。陳達海瞪視了一會,突然喜呼:「是了,是了,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一伸手便抓起了手帕,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計老人右臂一動,似欲搶奪手帕,但終於強自忍住。

  便在此時,忽听得遠處有人叫道:「蘇普,蘇普……」又有人大聲叫道:「阿曼,阿曼哪……」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身來,齊聲叫道:「爹爹在找咱們。」蘇普奔到門邊,待要開門,突覺後頸一涼,一柄長劍架在頸中。陳達海冷冷的道:「給我坐下,不許動!」蘇普無奈,只得頹然坐下。

  過了一會,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只听蘇魯克道:「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我不進去。」車爾庫道:「不進去?卻到那里避風雪去?我耳朵鼻子都凍得要掉下來啦。」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气,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醉醺醺的道:「我宁可凍掉腦袋,也不進漢人的家里。」車爾庫道:「你不進去,在風雪里凍死了吧,我可要進去了。」蘇魯克道:「我儿子和你女儿都沒找到,怎麼就到賊漢人的家里躲避?你……你半分英雄气概也沒有。」車爾庫道:「一路上沒見他二人,定是在那里躲起來了,不用擔心。

  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兩個老的先凍死了。」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只待有人進來便是一劍,情勢极是危急,叫道:「不能進來!」陳達海瞪目喝道:「你再出聲,我立時殺了你。」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提起凳子便向陳達海扑將過去。陳達海側身避開,刷的一劍,正中蘇普大腿。蘇普大叫一聲,翻倒在地。他身手甚是敏捷,生怕敵人又是一劍砍下,當即一個打滾,滾出數尺。

  陳達海卻不追擊,只是舉劍守在門後,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且讓他多活片刻,外面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

  只听門外蘇魯克大著舌頭叫道:「你要進該死的漢人家里,我就打你!」說著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車爾庫的胸口。車爾庫若在平時,知他是個醉漢,雖吃了重重一拳,自也不會跟他計較,但這時肚里的酒也涌了上來,伸足便是一勾。蘇魯克本已站立不定,給他一絆,登時摔倒,但趁勢抱住了他的小腿。兩人便在雪地中翻翻滾滾的打了起來。

  驀地里蘇魯克抓起地下一團雪,塞在車爾庫嘴里,車爾庫急忙伸手亂抓亂挖,蘇魯克樂得哈哈大笑。車爾庫吐出了嘴里的雪,砰的一拳,打得蘇魯克鼻子上鮮血長流。蘇魯克并不覺得痛,仍是笑聲不絕,卻掀住了車爾庫的頭發不放。兩人都是哈薩克族中千里馳名的勇士,但酒醉之後相搏,竟如頑童打架一般。

  蘇普和阿曼心中焦急异常,都盼蘇魯克打胜,便可阻止車爾庫進來。但听得門外砰砰澎澎之聲不絕,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又笑又罵,醉話連篇。突然之間,轟隆一聲大響,板門撞開,寒風夾雪扑進門來,同時蘇魯克和車爾庫互相摟抱,著地滾翻而進。板門這一下驀地撞開,卻將陳達海夾在門後,他這一劍便砍不下去。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進了屋里,仍是扭打不休。

  車爾庫笑道:「你這不是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一個要拖著對方出去,另一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忽然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你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儿子第三……你車爾庫第五……」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那也不足為懼。其時風勢甚勁,只刮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關上了門。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但這兩人身軀沈重,一時那里扶得起來?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念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一听「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里?」蘇普向陳達海一指。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亂打一陣,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陳達海長劍一挺,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扑上,但終是酒後乏力,沒扑到敵人身前,自己便已摔倒。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拼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里,獰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了我,那就饒了這几個哈薩克狗子!」阿曼淚水扑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應,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听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万劫不得超生。」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极,今晚既得高昌迷宮的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少女,當真是快活胜於登仙。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說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万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的頭發,阿曼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那里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扑去。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地。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了出來,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自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愿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說道:「我們查得千真万确,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尸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儿手里。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那些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那便分出來了。」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并不重,兩人心里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几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万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砍了下去。這一下拔劍揮擊,既是突如其來,行動又是快极,蘇魯克全無閃避的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扑上相救,那里來得及?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听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疾向左躍,乒乓一聲響亮,那物撞在牆上,登時粉碎,卻原來是一只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里面的漢裝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坏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并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适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不是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听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是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里來干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里,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坏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与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原有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听憑主人只配買賣,主人若是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听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与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的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陳達海奇道:「你空手跟我斗?」李文秀道:「殺你這惡強盜,用得著甚麼兵器?」陳達海心想:「這里個個都是敵人,多挨時刻,便多危險,他自己托大,再好不過。」喝道:「看劍!」利劍挺出,一招「毒蛇出洞」,向李文秀當胸刺去,勢道甚是勁急。

  計老人叫道:「快退下!」他料想李文秀万難抵擋,那知李文秀身形一幌,輕輕悄悄的避過了,搶到陳達海左首,左肘後挺,撞向他的腰間。陳達海叫道:「好!」長劍圈轉,削向她手臂。李文秀飛起右足,踢他手腕,這一招「葉底飛燕」是華輝的絕招之一,李文秀苦練了七八天方才練成,輕巧迅捷,甚是了得。陳達海急忙縮手,已然不及,手腕一痛,已被踢中,總算對方腳力不甚強勁,陳達海長劍這才沒有脫手。他大聲怒吼,躍後一步。計老人「咦」的一聲,惊奇之极。

  陳達海撫了撫手腕,挺劍又上,和李文秀斗在一起。這時他心中已然毫不敢小覷了這個瘦弱少年,眼見他出手投足,功夫著實了得,當下施展「青蟒劍法」,招招狠毒,要奮力將這少年刺死。李文秀得師父華輝傳授,身手靈敏,招式精奇,只是從未与人拆招相斗,臨陣全無經驗,初時全憑著一股仇恨之意,要殺此惡盜為父母報仇,斗到後來,對敵人的劍法已漸漸摸到了門路,心神慢慢宁定。

  計老人這茅屋本甚狹窄,廳中又生了火堆,陳李二人在火堆旁縱躍相搏,劍鋒拳掌相去往往間不逾寸,似乎陳達海每一劍都能制李文秀的死命,可是她總是或反打、或閃避,一一拆解開去。蘇魯克等只看得張大了嘴。計老人卻越看越是害怕,全身不住的簌簌發抖。

  兩人斗到酣處,陳達海一劍「靈舌吐信」,劍尖點向李文秀的咽喉。李文秀一低頭,從劍底下扑了上去,左臂一格敵人的右臂,將他長劍掠向外門,雙手已抓住陳達海腰間的兩柄金銀小劍,一拔一送,噗的一聲響,同時插入了他左右肩窩。

  陳達海「啊」的一聲慘呼,長劍脫手,踉踉蹌蹌的接連倒退,背靠牆壁,只是喘气。這兩柄小劍插入肩窩,直沒至柄,劍尖從背心穿了出來,他筋脈已斷,雙臂更無半分力气,想伸右手去拔左肩的小劍,右臂卻那里抬得起來?只听得屋中眾人歡呼之聲大作,大叫:「打敗了惡強盜,打敗了惡強盜!」連蘇魯克也是縱聲大叫。蘇普和阿曼擁抱在一起,喜不自胜。只有計老人卻仍是不住發抖,牙關相擊,格格有聲。

  李文秀知他為自己擔心而害怕,走過去握住他粗大的手掌,將嘴巴湊到他耳畔,低聲道:「計爺爺,別害怕,這惡強盜打我不過的。」只覺他手掌冰冷,仍是抖得十分厲害。

  李文秀轉過頭來,見蘇普緊緊摟著阿曼,心中本來充溢著的胜利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只覺得自己也在發抖,計老人的手掌也不冷了,原來自己的手掌也變成了冰涼。

  她放開了計老人的手,走過去牽住仍是套在阿曼頸中的長索,冷冷的道:「你是我的女奴,得一輩子跟著我。」蘇普和阿曼心中同時一寒,相摟相抱的四只手臂都松了開來。他們知道這是哈薩克世世代代相傳的規矩,是無可違抗的命運。兩人的臉色都變成了慘白!李文秀歎了口气,將索圈從阿曼頸中取了出來,說道:「蘇普喜歡你,我……我不會讓他傷心的。你是蘇普的人!」說著輕輕將阿曼一推,讓她偎倚在蘇普的怀里。

  蘇普和阿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齊聲問道:「真的麼?」李文秀苦笑道:「自然是真的。」蘇普和阿曼分別抓住了她一只手,不住搖幌,道:「多謝你,多謝你!」他們狂喜之下,全沒發覺自己的手臂上多了几滴眼淚,是從李文秀眼中落下來的淚水。

  蘇魯克掙扎著站起,大手在李文秀肩頭重重一拍,說道:「漢人之中,果然也有好人。不過……不過,恐怕只有你一個!」車爾庫叫道:「拿酒來,拿酒來。我請大家喝酒,請哈薩克的好人喝酒,請漢人的好人喝酒,慶祝抓住了惡強盜,咦!那強盜呢?」眾人回過頭來,卻見陳達海已然不知去向。原來各人剛才都注視著李文秀和阿曼,卻給這強盜乘机從後門中逃走了。蘇魯克大怒,叫道:「咱們快追!」打開板門,一陣大風刮進來,他腳下兀自無力,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寒風夾雪,猛惡難當,人人都覺气也透不過來。阿曼道:「這般大風雪中,諒他也走不遠,勉強掙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風小了,咱們到雪地中找這惡賊的尸首便了。」蘇普點點頭,關上了門。

  蘇魯克瞪視著李文秀,過了半晌,說道:「小兄弟,你是哈薩克人,是不是?」李文秀搖頭道:「不,我是漢人!」蘇魯克道:「不可能的,你是漢人,為甚麼反而打倒那個漢人強盜,救我們哈薩克人?」李文秀道:「漢人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我……我不是坏人。」蘇魯克喃喃的道:「漢人中也有好人?」緩緩搖了搖頭。可是他的性命,他儿子的性命,明明是這個少年漢人救的,卻不由得他不信。

  他一生憎恨漢人,現在這信念在動搖了。他惱怒自己,為甚麼偏偏昨晚喝醉了酒,不能跟那漢人強盜拼斗一場,卻要另一個漢人來救了自己的性命?他一生之中,甚麼事情到了緊要關頭,總是那麼不巧,總是運气不好。

  然而,剛才那強盜的長劍已砍到了自己頭頂,幸好那少年及時相救,難道這也是不巧嗎?也是運气不好麼?到得黎明時,大風雪終於止歇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立即出發去召集族人追蹤那漢人強盜。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況他受了重傷,一定逃不遠。最好是他去和其餘的漢人強盜相會,十二年來的大仇,這次就可得報了。

  哈薩克人的精壯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組成了第一批追蹤隊,其餘第二、第三批的陸續追來。單是捉拿陳達海一人,當然用不著這許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殲滅為禍大草原的漢人強盜。

  蘇魯克和車爾庫作先鋒。他們要其餘族人遠遠的相隔十几里路,在後慢慢跟來,免得給陳達海發覺了,就此不去和同夥相會。蘇普昨晚受了傷,但傷勢不重,要跟著父親。阿曼堅持也要跟著父親,但誰都知道,她是不愿离開蘇普。車爾庫挑了兩個徒弟相隨,一個是敏捷的桑斯儿;一個是力大如駱駝的青年,綽號就叫作「駱駝」,人人都叫他駱駝,他的本名反而給人忘記了。

  李文秀也要參加先鋒隊,蘇普首先歡迎。經過了昨晚的事後,李文秀已成為眾所尊敬的英雄。車爾庫并不反對她參加。蘇魯克有些不愿,但反對的話卻說不出口。

  計老人似乎給昨晚的事嚇坏了,早晨喝羊奶時,失手打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給他,他雙手發抖,接過茶碗時將茶濺潑在衣襟上。李文秀問他怎樣,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懼又气惱的神色,突然回身進房,重重關上了房門。

  遍地積雪甚深,難以乘馬,先鋒隊七人都是步行,沿著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蹤。眼見陳達海的足印筆直向西,似乎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雙臂雖然受傷,腳下功夫仍然十分了得。六個哈薩克人想起自來相傳戈壁沙漠中多有惡鬼,都不禁心下嘀咕。

  蘇魯克大聲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惡鬼,也非去把強盜捉住不可。

  蘇普,你替不替你媽和哥哥報仇!」蘇普道:「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還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卻是在說:「要是你死了,難道我一個人還能活麼?」蘇魯克道:「阿曼,你還是跟你爹爹回家的好。車爾庫膽小得很,最怕鬼!」車爾庫狠狠瞪了他一眼,搶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無水,只要攜帶的清水一喝乾,便非渴死不可,但這場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少了主要的顧慮。雖然不能乘坐牲口,卻也少了黃沙扑面之苦。越向西行,眼見陳達海留下的足跡越是明顯,到後來他足印之上已無白雪掩蓋,那自是風雪停止之後所留下來的了。

  車爾庫喃喃的道:「這惡賊倒也厲害,這場大風雪竟然困他不死。」蘇魯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個人的腳印!」他指著足印道:「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強盜的腳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出來。」眾人仔細一瞧,果見每個足印中都有深淺兩層。

  大家紛紛猜測,不知是甚麼緣故。駱駝忽然道:「難道是鬼?」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說的話,給他突然說了出來,各人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

  一行人鼓勇續向西行。大雪深沒及脛,行走甚是緩慢,當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掃開積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臥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駱駝給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這位漢人英雄,便給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駱駝和蘇普的沙坑之間,七個沙坑圍成一個圓圈,中間生著一堆大火。

  頭頂的天很藍,明亮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陣風刮來,卷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風中飛舞。李文秀望著兩片上下飛舞的白雪,自言自語:「真像一對玉蝴蝶。」蘇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個漢人小姑娘,曾跟我說了個蝴蝶的故事。說有個漢人少年,有個漢人姑娘,兩個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許那少年娶他女儿。那少年很傷心,生了一場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經過情郎的墳墓,就伏在墳上痛哭。」說到這里,在蘇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現了八九年前的情景:在小山丘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并肩坐著照顧羊群。女孩說著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著,說到那漢人姑娘伏在情郎的墳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滿了眼淚,男孩也感到傷心難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蘇普,蘇普卻以為那個小女孩已經死了。

  蘇普繼續道:「那個姑娘伏在墳上哭得很悲傷,突然之間,墳墓裂開了一條大縫,那個美麗的姑娘就跳了進去。後來這對情人變成了一雙蝴蝶,總是飛在一起,永遠不再分离。」阿曼插口道:「這故事很好。說這故事的,就是給你地圖手帕的小姑娘麼?她死了麼?」蘇普黯然道:「不錯,就是她。那老漢人說她已經死了。」李文秀道:「你還記得她麼?」蘇普道:「自然記得。那怎麼會忘記?」李文秀道:「你怎麼不去瞧瞧她的墳墓?」蘇普道:「對!等我們殺了那批強盜,我要那賣酒的老漢人帶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墳墓上也裂開了一條大縫,你會不會跳進去?」蘇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說的,不會真的是這樣。」李文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墳上真的裂開了一條大縫,你肯跳進墳去,永遠陪她麼?」蘇普歎了口气道:「不。那個小姑娘只是我小時的好朋友。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說著伸出手去,和阿曼雙手相握。

  李文秀不再問了。這几句話她本來不想問的,她其實早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還是要問。現下听到答案,徒然增添了傷心。

  忽然間,遠處有一只天鈴鳥輕輕的唱起來,唱得那麼宛轉動听,那麼凄涼哀怨。

  蘇普道:「從前,我常常去捉天鈴鳥來玩,玩完之後就弄死了。但那個小女孩很喜歡天鈴鳥,送了一只玉鐲子給我,叫我放了鳥儿。從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鈴鳥在半夜里唱歌。你們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聲,問道:「那只玉鐲子呢,你帶在身邊麼?」蘇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李文秀幽幽的道:「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見了。」天鈴鳥不斷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鈴鳥本來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甚麼傷心的事,忍不住要傾吐?蘇魯克、車爾庫、駱駝他們的鼾聲,可比天鈴鳥的歌聲響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乾糧,跟著足印又追。陽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陽光,誰也不怕惡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變成了兩道。那第二個人顯然不耐煩再踏在前人的腳印之中走路。蘇魯克等都歡呼起來。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誰?七人這時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師父居所的途徑。她突然想起:「這強盜恐怕不是去和盜夥相會,而是照著手帕上所織的地圖,獨自尋高昌迷宮去了。」她說出了心中的推測,蘇魯克等呆了一陣,齊聲稱是。

  桑斯儿道:「這一帶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沒有,漢人強盜不會到這里來的。」蘇魯克大聲道:「他逃去迷宮,咱們就追到迷宮。就是追到天邊,也要捉到這惡強盜。」部族中世代相傳,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宮,宮里有數不盡的珍寶,只是誰也不認識去迷宮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可不是玩的,因此從來沒有人敢冒險尋訪。但現在有了地圖,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會消盡,後面又有大隊人馬接應,那還怕甚麼?何況,蘇魯克向來自負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車爾庫示弱,退縮了不敢再追。可是車爾庫絲毫沒有害怕的模樣。

  李文秀道:「對,我們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一座高昌迷宮。」她想父母為此喪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宮,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遺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們都說,高昌迷宮中的寶物,能讓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遠過快活日子。千百年來這樣傳說,可是誰也找不到。」蘇普喜道:「要是我們找到了,大家都過快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難道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快活麼?」蘇普搔搔頭,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甚麼東西,能令他過的日子比現在還快活。

  李文秀卻在想:「不論高昌迷宮中有多少珍奇的寶物,也決不能讓我的日子過得快活。」在第八天上,七人依著足跡,進入了叢山。山石嶙峋,越行越是難走,好在雪地里足跡极是明顯,只是山勢險惡,道路崎嶇,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只是跟著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谷間穿行而已,眼見前面路程無窮無盡,雪地里的兩行足跡似乎直通到地獄中去。

  蘇魯克和車爾庫見四周情勢凶險,心中也早自發毛,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蘇魯克說:「車爾庫,你在渾身發抖,嚇破了膽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這里等我吧,倘若找到財寶,一定分給你一份。」車爾庫說:「這會儿逞英雄好漢,待會儿惡鬼出來,瞧是你先逃呢,還是你儿子先逃?」蘇魯克道:「不錯,咱爺儿倆見了惡鬼還有力气逃走,總不像你那樣,嚇得跪在地下發抖。」兩人說來說去,總是离不開沙漠的惡鬼,再走一會,四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蘇普道:「噎,便在這里歇宿,明天再走罷!」蘇魯克還沒回答,車爾庫笑道:「很好,你爺儿倆在這里歇著,以免危險。阿曼,你跟爹爹來,駱駝,桑斯儿,咱們不怕鬼,走!」蘇魯克「呸」的一聲,在地下吐口唾沫,當先邁步便行。李文秀眼見他二人斗气逞強,誰也不肯示弱,只得也跟隨在後。阿曼卻累得要支持不住。蘇普、桑斯儿撿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尋覓足印而行。黑夜里走在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誰都心惊肉跳,偶爾夜鳥一聲啼叫,或是樹枝上掉下一塊積雪,都使人嚇一大跳。奇怪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雖然長草沒徑,但古道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喲,不好。」蘇普忙問:「怎麼?」阿曼指著前面路旁的一只閃閃發光的銀鐲,說道:「你瞧,這是我先前掉下的鐲子。」那鐲子在七人之前兩三丈處,卻不知何以忽然會在這里出現。阿曼道:「我掉了鐲子,心想只得回來時再找,怎麼又會到了這里?」車爾庫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蘇普上前拾了起來,不等阿曼辨認,他早已認出,說道:「沒錯,是她的!」說著將鐲子遞給她。

  阿曼不敢去接,顫聲道:「你……你丟在地下,我不要了。」蘇普道:「難道真是惡鬼玩的把戲?」火光之下,七人的臉色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說不定比惡鬼來要糟,咱們走上老路來啦。這條路咱們先前走過的。」霎時之間,人人都想起了那著名的傳說: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發現了足跡,他大喜若狂,跟著足跡走去,卻不知那便是他自己的足跡,尋了舊路兜了一個圈子又是一個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話,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鐲子已經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見到鐲子,那自然是兜了一個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夜之中,疲累之際,誰也沒辨明剛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兩個人的,還是已加上了七個人的。駱駝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腳印,叫道:「好多人的腳印,是咱們自己的!」聲音中充滿了懼意。七個人面面相覷。蘇魯克和車爾庫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譏笑對方了。

  李文秀道:「咱們是跟著那強盜和另外一個人的足跡走的,倘若他們也在兜圈子,那麼過了一會,他們還會走到這里。咱們就在這里歇宿,且瞧他們是來不來。」到這地步,人人都同意了她的話。當下掃開路上積雪,打開毛毯,坐了下來。駱駝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個人團團坐著。誰也睡不著,誰也不想說話。他們等候陳達海和另外一個人走來,可是又害怕他們真的出現,倘若他們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舊路上來,只怕自己的命運和他們也會一樣。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腳步聲。

  七人听到腳步聲,一齊躍起身來,卻听那腳步聲突然停頓。在這短短的一忽儿之間,七個人連自己的心跳聲都听見了。突然間,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卻是向西北方逐漸遠去。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吹來,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中,那火登時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團。

  只听得刷刷刷几響,蘇魯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劍一齊出鞘。阿曼「啊」的一聲惊呼,扑在蘇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刀劍的刀鋒發出一閃閃的光芒。那腳步聲越去越遠,終於听不見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沒再有何异狀。早晨第一縷陽光從樹葉之間射進來,眾人精神為之一振,於是又再覓路前行。走了一會,阿曼發覺左首的灌木壓折了几根,叫道:「瞧這里!」蘇普撥開樹木,見地下有兩行腳印,歡呼道:「他們從這里去了!」阿曼道:「那強盜定是看錯了地圖,兜了個圈子,再從這里走去,累得咱們惊嚇了一晚。」蘇魯克哈哈大笑,道:「是啊,車爾庫家的膽小鬼嚇了一晚。蘇魯克家的兩個勇士卻只盼惡鬼出現,好揪住惡鬼的耳朵來瞧個明白。」車爾庫一眼也沒瞧他,似乎沒有听見,突然之間,反過手來掀住了他的耳朵。蘇魯克大叫一聲,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

  車爾庫身子一幌,揪住蘇魯克耳朵的手卻沒放開,只拉得他耳朵上鮮血長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脫了。

  李文秀見這兩人都已四十來歲年紀,兀自和頑童一般爭鬧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當真令人好笑。只見蘇魯克和車爾庫砰砰砰的互毆數拳,這才分開。一個鼻青,一個眼腫。

  兩人一路爭吵,一路前行。這時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難行,一時繞過山坳,一時鑽進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跡領路,万難辨認。李文秀心想:「這迷宮果是隱密之极,若無地圖指引,怎能找尋得到?」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沒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此時內功修為已頗有根基,仍是神采亦亦。蘇普道:「爹,阿曼走不動啦,咱們歇一些吧!」蘇魯克還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面的車爾庫大叫一聲:「啊!」蘇魯克搶上前去,轉過了一排樹木,只見對面一座石山上嵌著兩扇鐵鑄的大門。門上鐵銹斑駁,顯是歷時已久的舊物。

  七人齊聲歡呼:「高昌迷宮!」快步奔近。蘇魯克伸手用力一推鐵門,兩扇門竟是紋絲不動,車爾庫道:「那惡賊在里面上了閂。」阿曼細看鐵門周圍有無机括,但見那門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無半點縫隙。阿曼拉住門環,向左一轉,轉之不動,這迷宮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雖然大漠之中十分乾燥,但鐵門也必生銹,就算有机括動也該轉不動了,那知她再向右轉,居然甚是松動。她轉了几轉,蘇魯克和車爾庫本來大力推門,突然鐵門向里打開,兩人出其不意,一齊摔了進去。兩人一惊之下,大笑著爬起身來。

  門內是條黑沈沈的長甬道,蘇普點燃火把,一手執了,另外一手拿著長刀,當先領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現了三條岔道。迷宮之內并無雪地足跡指引,不知那兩人向那一條路走去。各人俯身細看,見左首和右首兩條路上都有淡淡的足跡。

  蘇魯克道:「四個走左邊的,三個走右邊的,待會儿再在這里會合。」李文秀道:「那不好!這地方既然叫作迷宮,道路一定曲折,咱們還是一起的好。」蘇魯克搖頭道:「諒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漢人生來膽小,真沒法子。」他話是這麼說,但七個人還是一齊走了,見右首一條路寬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餘丈遠,蘇魯克便想:「這漢人的話倒是不錯。」只見前面又出現了岔路。七個人細細辨認腳印,一路跟蹤而進,有時岔路上兩邊都有腳印,只得任意選一條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處岔路,阿慢便在山壁上用力划下記號,以免回出來時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間,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大片空地,盡頭處又有兩扇鐵門,嵌在大山岩中。

  七個人走過空地,來到門前。蘇魯克又去轉門環,不料這扇門卻是虛掩的,輕輕一碰,便「呀」的一聲開了。七人走了進去,只見里面是一間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從這殿堂進去,連綿不斷的是一列房舍。

  每一間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見到几個漢文,寫的是「高昌國國王」,「文泰」,「大唐貞觀十三年」等等字樣。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漢人塑像,中間一個老人,匾上寫的是「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位」,左右各有數十人,寫著「顏回」、「子路」、「子貢」、「子夏」、「子張」等名字。蘇魯克一見到這許多漢人塑像,眉頭一皺,轉頭便走。

  李文秀心想:「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麼迷宮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漢人?壁上寫的又都是漢字,真是奇怪之极。」七人過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見大半宮室已然毀圯,有些殿堂中堆滿了黃沙,連門戶也有堵塞的。迷宮中的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牆倒沙阻,更是令人暈頭轉向。有時通道上出現几具白骨骷髏,宮中的器物用具卻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秀依稀記得,這些都是中土漢人的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撩亂,稱异不止。但傳說中的甚麼金銀珠寶卻半件也沒有。

  七人沿著一條黑沈沈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間,前面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喝道:「我在這里已安安靜靜的住了一千年,誰也不敢來打扰我。那一個大膽過來,立刻就死!」說的是哈薩克語,音調十分純正,聲音并不甚響,卻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惡鬼!他……他說在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著蘇普的手,向後退了几步。駱駝叫道:「這是人,不是鬼!」高舉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搶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剛走到一個彎角上,驀地里兩人齊聲大叫,身子向後摔了出來。眾人大吃一惊,蘇魯克和車爾庫拋去手中火把,搶上扶起。只听得前面傳來一陣桀桀怪笑,那聲音道:「我在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進來的一個個都死。」車爾庫更不多想,抱了駱駝急奔而出,蘇魯克抱了桑斯儿,和餘人跟著出去,但听得怪笑之聲充塞了甬道。來到天井中,看駱駝和桑斯儿時,兩人口角流出鮮血,竟已一齊斃命。五人面面相覷,又是難過,又是惊恐。

  阿曼道:「這惡鬼不許人去……去打扰,咱們快走吧!」到這地步,蘇魯克和車爾庫那里還敢逞什麼剛勇?抱了兩具尸体,循著先前所划的記號,回到了迷宮之外。

  車爾庫死了兩名心愛的弟子,心里十分難過,不住的拭淚。蘇魯克再也不譏諷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兩個漢人強盜進了迷宮之後影蹤全無,定是也給宮里的惡鬼弄死了,那也好,叫這兩個強盜沒好下場。」阿曼道:「咱們從原路回去吧,以後……以後永遠別來這地方了。」車爾庫道:「咱們族人大隊人馬就快到來,可得告訴他們,別讓兄弟們闖進宮去,一個個的死於非命。」蘇魯克道:「對!只要是在迷宮之外,那……那就沒有干系。」是不是真的沒有干系,那可誰也不知道。為了穩妥起見,五個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曠地上,這才停住。蘇魯克道:「惡鬼怕太陽,要走過這片曠地,非晒到太陽不可。」阿曼道:「晚上呢?」蘇魯克搔了搔頭皮,無法回答。

  幸好沒到晚上,第一隊人馬已經赶到。蘇魯克等忙將發現迷宮、宮中有惡鬼害人的事說了。

  雖然人多膽壯,但誰也沒有提議前去探險。過得兩個時辰,第二隊、第三對先後到來,數百人便在地曠上露宿。每隔得十餘人,便點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惡鬼再凶,也必怕了這許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塊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媽媽万里迢迢的從中原來到回疆,為的是找高昌迷宮。他們沒找到迷宮,就送了性命。其實就算找到了,多半也會給宮里的惡鬼害死,除非他們一听到惡鬼的聲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媽媽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惡鬼的話。唉,人的武功再高,又那里斗得過鬼怪?」忽然背後腳步聲輕響,一人走了過來,低聲叫道:「阿秀。」李文秀大喜,跳起身來,叫道:「計爺爺,你也來了。」計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著大夥儿來瞧著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說道:「道上很難走,你年紀這麼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計老人剛在她身邊坐下,忽听得西方響起几下尖銳的梟鳴之聲,异常刺耳難听。眾人不禁齊向鳴聲來處望去,只見白晃晃的一團物事,從黑暗中迅速异常的沖來,沖到离眾人約莫四丈之處,猛地直立不動,看上去依稀是個人形,火光映照下,只見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滿臉都是鮮血,白袍上也是血跡淋漓,身形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靜夜看來,恐怖無比。那鬼怪陡然間雙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還長,滿手也都是鮮血。

  眾人屏息凝气,寂無聲息的望著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聲道:「我在迷宮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許誰來打扰,誰叫你們這樣大膽?」說的是哈薩克語,正是李文秀日間在迷宮中听到的聲音。那鬼怪慢慢轉身,雙手對著三丈外的一匹馬,叫道:「給我死!」突然間回過身來,疾馳而去,片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這鬼怪突然而來,突然而去,气勢懾人,直等他走了好一會,眾人方才惊呼出來。只見他雙手指過的那匹馬四膝跪倒,翻身斃命。眾人擁過去看時,但見那馬周身沒半點傷痕,口鼻亦不流血,卻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眾人都說:「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說大戈壁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宮千年無人進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說鬼怪無腳,瞧瞧那鬼有沒腳印。」當下眾人拿了火把,順著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見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是一個小小的圓洞,人的腳印既不會這樣細細一點,而兩點之間,相距又不會這樣遠。

  這樣一來,各人再無疑義,都認定是迷宮中的鬼怪作祟,大家都說:「不論迷宮中有甚麼東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整晚人人心惊膽戰,但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忽然之間,每個人心里都不怎麼怕了。有些年青人商量著要去迷宮瞧瞧。蘇魯克和車爾庫厲聲喝阻,說道便是要去迷宮,也得商議出一個好法子來。

  可是商議了一整天,又有甚麼好法子?唯一的結果,是大家同意在這里住一晚,明天再從長計議。

  將近亥時,便是昨晚鬼怪出現的時刻,只听得西方又響起了三下尖銳的梟鳴,眾人毛骨悚然。但見那白衣長腿、滿身血污的鬼怪又飛馳而來,在數丈外遠遠站定,尖聲說道:「你們還不回去?哼,再在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個一個,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宮里住了一千年,誰都不敢進來,你們這樣大膽!」說到這里,慢慢轉身,雙手指著遠處一個青年,叫道:「給我死!」說了這三個字,猛地里回過身來,疾馳而去,月光下但見他越走越遠,終於不見。

  只見那青年慢慢委頓,一句話也不說,就此斃命,身上仍是沒半點傷痕。昨晚還不過害死一匹馬,今日卻害死了一個壯健的青年。

  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再逗留?何況听得蘇魯克他們說,迷宮中根本沒有甚麼珍寶,連一塊金子銀子也沒有。若不是天黑,大家早就往來路疾奔了。

  次日天色微明,眾人就亂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細看過了那匹馬的尸体,這時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無怀疑,自言自語的道:「這不是惡鬼!」忽然身後有人顫聲道:「是惡鬼,是惡鬼!阿秀,這比惡鬼還要可怕,咱們快走。」原來不知甚麼時候,計老人已到了她的身後。

  李文秀歎了口气,道:「好,咱們走吧!」忽然間听得蘇普長聲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車爾庫惊道:「阿曼沒跟你在一起嗎?」他也縱聲大叫:「阿曼,阿曼!咱們回去啦。」來回奔跑找尋女儿。

  蘇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見西邊路上有一塊花頭巾,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將過去,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頭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曼給惡鬼捉去了!」這時眾族人早已遠去,聯絡駝、桑斯儿、以及另一個青年的尸身都已抬去,當地只剩下蘇魯克、車爾庫、蘇普、李文秀、計老人五人。蘇魯克等听得蘇普的惊呼之聲,忙奔過去詢問。

  蘇普拿著那個花頭巾,气急敗坏的道:「這是阿曼的。她……她……她給惡鬼捉去了。」李文秀問道:「什麼時候捉去的?」蘇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女伴們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陣,忽然向著迷宮的方向發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阿曼既給惡鬼捉去了,他自然沒本事救她回來。但阿曼既然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蘇魯克叫道:「蘇普,蘇普,小傻子,快回來,你不怕死嗎?」見儿子越奔越遠,愛子之情終於胜過了對惡鬼的恐懼,於是隨後追去。車爾庫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去。

  計老人搖搖頭,道:「阿秀,咱們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計爺爺,我得去救他們。」計老人道:「你斗不過惡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惡鬼,是人。」計老人忽然伸出左手,緊緊握住了李文秀的手臂,顫聲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惡鬼還要可怕。你听我話,咱們回去吧,走得遠遠的。咱們是漢人,別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李文秀眼見蘇普等三人越奔越遠,心中焦急,用力一掙,那知計老人雖然年邁,手勁竟是大得异乎尋常,接連使勁,都是沒能掙脫。她叫道:「快放開我!蘇普,蘇普,會給他害死的!」計老人見她脹紅了臉,神情緊迫,不由得歎了口气,放松了她手臂,輕聲道:「為了這個哈薩克少年,你什麼都不顧了!」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轉身飛奔,也沒听見計老人的說話。一口气奔到迷宮之前,只見蘇普手舞長刀,正在大叫大嚷:「該死的惡鬼,你害死了阿曼,連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蘇普,你出來,我跟你決斗!你怕了我嗎?」他伸手去轉門環,但心神混亂之下,轉來轉去都推不開門。

  蘇魯克在一旁叫道:「蘇普,傻小子,別進去!」蘇普卻那里肯听?李文秀見到他這般痴情的模樣,心中又是一酸,大聲道:「阿曼沒有死!」蘇普陡然間听到這句話,腦筋登時清醒了,轉身問道:「阿曼沒有死?你怎……怎麼知道?」李文秀道:「迷宮里的不是惡鬼,是人!」蘇普、蘇魯克、車爾庫三人齊聲道:「明明是惡鬼,怎麼是人?」李文秀道:「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細的劇毒暗器射死了馬匹和人,傷痕不容易看出來。他腳下踩了高蹺,外面用長袍罩住了,所以在沙地中行走沒有腳印,身材又這麼高,走起來這麼快。」她另外有兩句話卻沒有說:「我知道這人是誰,因為我認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傷痕。」這些解釋合情合理,可是蘇魯克等一時卻也難以相信。這時計老人也已到了,他緩緩的道:「我知道是厲害的惡鬼,大家別進迷宮,免得送了性命。我是老人,說話一定不錯的。」蘇普道:「是惡鬼也罷、是人也罷,我總是要去……要去救阿曼。」他盼望這惡鬼果真如李文秀所說是人扮的,那麼便有了搭救阿曼的指望。他又去旋轉門環,這一次卻轉開了。

  李文秀道:「我跟你一起去。」蘇普轉過頭來,心中說不出的感激,說道:「李英雄,你別進去了,很危險的。」李文秀道:「不要緊,我陪著你,就不會危險。」蘇普熱淚盈眶,顫聲道:「多謝,謝謝你。」李文秀心想:「你這樣感激我,只不過是為了阿曼。」轉頭對計老人道:「計爺爺,你在這里等我。」計老人道:「不!我跟你一起進去,那……那人很凶惡的。」李文秀道:「你年紀這樣大了,又不會武功,在外面等著我好了。我不會有危險的。」計老人道:「你不知道,非常非常危險的。我要照顧你。」李文秀拗不過他,心想:「你能照顧我甚麼?反而要我來照顧你才是。」當下五個人點起了火把,尋著舊路又向迷宮里進去。

  五人曲曲折折的走了良久。蘇普一路上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始終不听見甚麼聲音。李文秀心想:「這是把他嚇走了的好。」說道:「咱們一起大叫,說大隊人馬來救人啦,說不定能將那惡人嚇走。」蘇魯克、車爾庫和蘇普依計大叫:「阿曼,阿曼,你別怕,咱們大隊人馬來救你啦。」迷宮中殿堂空廓,一陣陣回聲四下震蕩。

  又走了一陣,忽听得一個女子尖聲大叫,依稀正是阿曼。蘇普循聲奔去,推開一扇門,只見阿曼縮在屋角之中,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兩人惊喜交集,齊聲叫了出來。

  蘇普搶上去松開了她的綁縛,問:「那惡鬼呢?」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剛才他還在這里,听到你們的聲音,便想抱了我逃走,我拼命掙扎,他听得你們人多,就匆匆忙忙的逃走了。」蘇普舒了口气,又問:「那……那是怎麼樣一個人?他怎麼會將你捉了來?」阿曼道:「一路上他綁住了我眼睛,到了迷宮,黑沈沈的,始終沒能見到他的相貌。」蘇普轉頭瞧著李文秀,眼光中滿是感激之情。

  阿曼轉向車爾庫,說道:「爹,這人說他名叫瓦耳拉齊,你認……」他一言未畢,車爾庫和蘇魯克齊聲叫了出來:「瓦耳拉齊!」這兩人一聲叫喚,含意非常明白,他們不但知道瓦耳拉齊,而且還對他十分熟悉。

  車爾庫道:「這人是瓦耳拉齊?決計不會的。他自己說叫做瓦耳拉齊?你沒听錯?」阿曼道:「他說他認得我媽。」蘇魯克道:「那就是了,是真的瓦耳拉齊。」車爾庫喃喃的道:「他認得你媽?是瓦爾拉齊?怎…怎麼會變成了迷宮里的惡鬼?」阿曼道:「他不是鬼,是人。他說他從小就喜歡我媽,可是我媽不生眼珠子,嫁了我爹爹這個大混蛋……啊喲,爹,你別生气,是這坏人說的。」蘇魯克哈哈大笑,說道:「瓦耳拉齊是坏人,可是這句話倒沒說錯,你爹果然是個大混…」車爾庫一拳打去。蘇魯克一笑避開,又道:「瓦耳拉齊從前跟你爹爹爭你媽,瓦耳拉齊輸了。這人不是好漢子,半夜里拿了刀子去殺你爹爹。你瞧,他耳朵邊這個刀疤,就是給瓦耳拉齊砍的。」眾人一齊望向車爾庫,果見他左耳邊有個長長的刀疤。這疤痕大家以前早就見到了,不過不知其來歷而已。

  阿曼拉著父親的手,柔聲道:「爹,那時你傷得很厲害麼?」車爾庫道:「你爹雖然中了他的暗算,但還是打倒了他,把他掀在地下,綁了起來。」說這几句話時,語气中頗有自豪之意,又道:「第二天族長聚集族人,宣布將這坏蛋逐出本族,永遠不許回來,倘若偷偷回來,便即處死。這些年來一直就沒見他。這家伙躲在這迷宮里干什麼?你怎麼會給他捉去的?」阿曼道:「今朝天快亮時,我起來到樹林中解手,那知道這坏人躲在後面,突然扑了過來,按住我嘴巴,一直抱著我到了這里。他說他得不到我媽,就要我來代替我媽。我求他放我回去,我說我媽不喜歡他,我也決計不會喜歡他的。他說:『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總只你是我的人了。那些哈薩克膽小鬼,沒一個敢進迷宮來救你的。』他的話不對,爹,蘇魯克伯伯,你們都是英雄,還有李英雄,蘇普,計爺爺也來了,幸虧你們來救我。」車爾庫恨恨的道:「他害死了駱駝,桑斯儿,咱們快追,捉到他來處死。」李文秀本已料到這假扮惡鬼之人是誰,那知道自己的猜想竟完全錯了,不禁暗暗慚愧,實不該冤枉了好人,幸好心里的話沒說出口來,又想:「怎麼這個哈薩克人也會發毒針?發針的手法又一模一樣?難道他也是跟我師父學的?」蘇魯克等既知惡鬼是瓦耳拉齊假扮,那里還有什麼懼怕?何況素知這人武功平平,一見面,還不手到擒來?車爾庫為了要報殺徒之仇,高舉火把,當先而行。

  計老人一拉李文秀的衣袖,低聲道:「這是他們哈薩克人自己族里的事,咱們不用理會,在外面等著他們吧。」李文秀听他語音發顫,顯是害怕之极,柔聲道:「計爺爺,你坐在那邊天井里等我,好不好?那個哈薩克坏人武功很強的,只怕蘇……蘇魯克他們打不過,我得幫著他們。」計老人歎了口气,道:「那麼我也一起去。」李文秀向他溫柔一笑,道:「這件事快完結了,你不用擔心。」計老人和她并肩而行,道:「這件事快完結了,完結之後,我要回中原去了。阿秀,你和我一起回去嗎?」李文秀心里一陣難過,中原故鄉的情形,在她心里早不過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她在這大草原上住了十二年,只愛這里的烈風、大雪、黃沙、無邊無際的平野、牛羊,半夜里天鈴鳥的歌聲……計老人見她不答,又道:「我們漢人在中原,可比這里好得多了,穿得好,吃得好。你計爺爺已積了些錢,回去咱們可以舒舒服服的。中原的花花世界,比這里繁華百倍,那才是人過的日子。」李文秀道:「中原這麼好,你怎麼一直不回去?」計老人一怔,走了几步,才緩緩的道:「我在中原有個仇家對頭,我到回疆來,是為了避禍。隔了這麼多年,那仇家一定死了。阿秀,咱們在外面等他們吧。」李文秀道:「不,計爺爺,咱們得走快些,別离得他們太遠。」計老人「嗯、嗯」連聲,腳下卻絲毫沒有加快。李文秀見他年邁,不忍催促。

  計老人道:「回到了中原,咱們去江南住。咱們買一座庄子,四周种滿了楊柳桃花,一株間著一株,一到春天,紅的桃花,綠的楊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來穿去。阿秀,咱們再起一個大魚池,養滿了金魚,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你一定會非常開心…再比這儿好得多了……」李文秀緩緩搖了搖頭,心里在說:「不管江南多麼好,我還是喜歡住在這里,可是……這件事就要完結了,蘇普就會和阿曼結婚,那時候他們會有盛大的刁羊大會、摔角比賽、火堆旁的歌舞……」她抬起頭來,說道:「好的,計爺爺,咱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去。」計老人眼中突然閃出了光輝,那是喜悅無比的光芒,大聲道:「好极了!咱們回家之後,第二天就動身回中原去。」忽然之間,李文秀有些可怜那個瓦耳拉齊起來。他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又給逐出了本族,一直孤零零的住在這迷宮里。阿曼是十八歲,他在這迷宮里已住了二十年吧?或許還更長久些。

  「瓦耳拉齊!站住!」突然前面傳來了車爾庫的怒喝。李文秀顧不得再等計老人,急忙尋聲奔去。

  走到一座大殿門口,只見殿堂之中,一人竄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長刀的車爾庫惡斗。那人空著雙手,身披白色長袍,頭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兩個眼孔,頭罩和長袍上都染滿了血漬,正是前兩晚假扮惡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擄劫阿曼的瓦耳拉齊了,只是這時候他腳下不踩高蹺,長袍的下擺便翻了上來纏在腰間。

  蘇魯克、蘇普父子見車爾庫手中有刀而對方只是空手,料想必胜,便不上前相助,兩人高舉火把,口中吆喝著助威。

  李文秀只看得數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听得砰的一聲,車爾庫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噴鮮血,直摔出來。蘇魯克父子大惊,一齊拋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敵人。兩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燒,殿中卻已黑沈沈地僅可辨物。

  李文秀提著流星錘,叫道:「蘇普,退開!蘇魯克伯伯,退開,我來斗他。」蘇魯克怒道:「你退開,別大呼小叫的。」一柄長刀使將開來,呼呼生風。他哈薩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卻也是剛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齊身手靈活之极,驀地里飛出一腿,將蘇普手中的長刀踢飛了。

  李文秀忙將流星錘往地下一擲,縱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長刀,刷刷兩刀,向瓦耳拉齊砍去。她跟師父學的是拳腳和流星錘,刀法并未學過,只是此刻四人纏斗,她錘法未臻一流之境,一使流星錘,非誤傷了蘇魯克父子不可,只得在拳腳中夾上刀砍,凝神接戰。蘇魯克失了兵刃,出拳揮擊。

  瓦耳拉齊以一敵三,仍占上風。

  斗得十餘合,瓦耳拉齊大喝一聲,左拳揮出,正中蘇魯鼻梁,跟著一腿,踢中了蘇魯克的小腹。蘇魯克父子先後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原來瓦耳拉齊的拳腳中內力深厚,擊中後极難抵擋,蘇魯克雖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卻也經受不起。

  這一來,變成了李文秀獨斗強敵的局面,左支右絀,登時便落在下風。

  瓦耳拉齊喝道:「快出去,就饒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見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計老人同走,蘇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當下奮不顧身,拼力抵御。瓦耳拉齊左手一揚,李文秀向右一閃,那知他這一下卻是虛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聲,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心中便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這一招『聲東擊西』,師父教過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齊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殺你了!」李文秀忽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叫道:「你殺死我好了!」縱身又上,不數招,腰間中了一拳,痛得拋下長刀蹲下身來,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聲,有人扑向瓦耳拉齊。

  李文秀在地下一個打滾,回頭看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原來計老人右手拿著一柄匕首,展開身法,已和瓦耳拉齊斗在一起。但見計老人身手矯捷,出招如風,竟是絲毫沒有龍鍾老態。

  更奇的是,計老人舉手出足,招數和瓦耳拉齊全無分別,也便是她師父華輝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隨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這樣的。

  計爺爺和這哈薩克惡人都學過中原的武功,計爺爺原來會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眼見二人越斗越緊,瓦耳拉齊忽然尖聲叫道:「馬家駿,你好!」計老人身子一顫,向後退了一步,瓦耳拉齊左手一揚,使的正是半招「聲東擊西」。計老人卻不上他當,匕首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齊卻不使全這下半招「聲東擊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計老人的臉,硬生生將他一張面皮揭了下來。

  李文秀、蘇魯克、阿曼三人齊聲惊呼。李文秀更是險些便暈了過去。

  只見瓦耳拉齊跳起身來,左一腿,右一腿,雙腿鴛鴦連環,都踢中在計老人身上,便在這時,白光一閃,計老人匕首脫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敵人的小腹。

  瓦耳拉齊慘呼一聲,雙拳一招」五雷轟頂」,往計老人天靈蓋猛擊下去。李文秀知道這兩拳一擊下去,計老人再難活命,當下奮起平生之力,躍過去舉臂力格,喀喇一響,雙臂只震得如欲斷折。霎時之間,兩人勢成僵持,瓦耳拉齊雙拳擊不下來,李文秀也無法將他格開。

  蘇魯克這時已可動彈,跳起身來,奮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齊下頦。瓦耳拉齊向後摜出,在牆上一撞,軟倒在地。

  李文秀叫道:「計爺爺,計爺爺。」扶起計老人,她不敢睜眼,料想他臉上定是血肉模糊,可怖之极,那知眼開一線,看到的竟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孔。她吃了一惊,眼睛睜大了些,只見這張臉胡子剃得精光,面目頗為英俊,在時明時暗的火把光芒下,看來一片慘白,全無血色,這人不過三十多歲,只有一雙眼睛的眼神,卻是向來所熟悉的,但配在這張全然陌生的臉上,反而顯得說不出的詭异。

  李文秀呆了半晌,這才「啊」的一聲惊呼,將計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躍開。她身上受了拳腳之傷,落下來時站立不穩,坐倒在地,說道:「你……你……」計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計爺爺,我…我…」忽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說道:「不錯,我是馬家駿,一直扮作了個老頭儿。阿秀,你不怪我嗎?」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來一般的充滿了親切關怀之意。

  李文秀道:「我不怪你,當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馬家駿,瞧瞧靠在牆上的瓦耳拉齊,心中充滿了疑團。

  這時阿曼已扶起了父親,替他推拿胸口的傷處。蘇魯克、蘇普父子拾起了長刀,兩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齊身前。

  瓦耳拉齊道:「阿秀,剛才我叫你快走,你為什麼不走?」他說的是漢語,聲調又和她師父華輝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沒想,當即脫口而出:「師父!」瓦耳拉齊道:「你終於認我了。」伸手緩緩取下白布頭罩,果然便是華輝。

  李文秀又是惊訝,又是難過,搶過去伏在他的腳邊,叫道:「師父,師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們說你是哈薩克人瓦耳拉齊,你自己又認了。」瓦耳拉齊澀然道:「我是哈薩克人,我是瓦耳拉齊!」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漢人?」瓦耳拉齊道:「我是哈薩克人,族里赶了我出來,永遠不許我回去。我到了中原,漢人的地方,學了漢人的武功,嘿嘿,收了漢人做徒弟,馬家駿,你好,你好!」馬家駿道:「師父,你雖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惊,道:「計爺爺,你……他……他也是你師父?」馬家駿道:「你別叫我計爺爺。我是馬家駿。他是我師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來到回疆,半夜里帶我到哈薩克的鐵延部來,他用毒針害死了阿曼的媽媽……」他說的是漢語。李文秀越听越奇,用哈薩克語問阿曼道:「你媽是給他用毒針害死的?」阿曼還沒回答,車爾庫跳起身來,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媽,我親愛的雅麗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烏黑,得疾病死了,原來是你瓦耳拉齊,你這惡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扑過去和瓦耳拉齊拼命,但重傷之餘,稍一動彈便胸口劇痛,又倒了下去。

  瓦耳拉齊道:「不錯。雅麗仙是我殺死的,誰教她沒生眼珠,嫁了你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車爾庫大叫:「你這惡賊,你這惡賊!」馬家駿以哈薩克語道:「他本來要想殺死車爾庫,但這天晚上車爾庫不知道那里去了,到處找他不到。我師父自己去找尋車爾庫,要我在水井里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們在一家哈薩克人家里借宿,主人待我很好,盡他們所有的款待,我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手。我師父回來,說找不到車爾庫,一問之下,知道我沒听命在水井里下毒,他就大發脾气,說我一定會泄露他的秘密,定要殺了我滅口。他逼得到實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針。」瓦耳拉齊恨恨的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今日總教你与在我的手里。」馬家駿對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陳達海那強盜動手,一顯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師父學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針沒射死他。」瓦耳拉齊道:「哼,憑你這點儿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馬家駿不去理他,對李文秀道:「這十多年來我躲在回疆,躲在鐵延部里,裝做了一個老人,就是怕師父沒死。只有這個地方,他是不敢回來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回中原去。」李文秀見他气息漸漸微弱,知他給瓦耳拉齊以重腳法接連踢中兩下,內髒震裂,已然難以活命,活過頭來看瓦耳拉齊時,他小腹上那把匕首直沒至柄,也是已無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這兩人是真正照顧自己、關怀自己的,那知他兩人恩怨牽纏,竟致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她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問馬家駿道:「計……馬大叔,你……你既然知道他沒死,而且就在附近,為甚麼不立刻回中原去?」馬家駿嘴角邊露出凄然的苦笑,輕輕的道:「江南的楊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獨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計爺爺,計爺爺不能照顧你了……」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沒了聲息。

  李文秀扑在他身上,叫道:「計爺爺,計爺爺,你別死。」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馬家駿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師父,可是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那全是為了她!這十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其實他是個壯年人。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兩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滅,另一根也快燒到盡頭。

  蘇魯克忽道:「真是奇怪,剛才兩個漢人跟一個哈薩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過去一拳,就打在那個哈薩克人的臉上。」李文秀問道:「那為甚麼?為甚麼你忽然幫漢人打哈薩克人?」蘇魯克搔了搔頭,道:「我不知道。」隔了一會,說道:「你是好人,他是坏人!」他終於承認:漢人中有做強盜的坏人,也有李英雄那樣的好人,(那個假扮老頭儿的漢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該算好人吧?)哈薩克人中有自己那樣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齊那樣的坏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當年你知道了,就不會那樣狠狠的鞭打蘇普,一切就會不同了。可是,真的會不同嗎?就算蘇普小時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紀大了之後,見到了阿曼,還是會愛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蘇魯克大聲道:「瓦耳拉齊,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們也不用殺你,再見了!」瓦耳拉齊突然目露凶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發射毒針,叫道:「師父,別——」就在這時,一個火星爆了開來,最後一個火把也熄滅了,殿堂中伸手不見五指。瓦耳拉齊就是想發毒針害人,也已取不到准頭。李文秀叫道:「你們快出去,誰也別發出聲響。」蘇魯克、蘇普、車爾庫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了出去。大家知道瓦耳拉齊的毒針厲害,他雖命在頃刻,卻還能發針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見李文秀沒有出來,蘇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來。」李文秀答應了一聲。

  瓦耳拉齊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嗎?」聲音甚是凄涼。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雖然做了許多坏事,對自己可畢竟是很好的,讓他一個人在這黑暗中等死,實在是太殘忍了,於是坐了下來,說道:「師父,我在這里陪你。」蘇普在外面又叫了几聲。李文秀大聲道:「你們先出去吧,我等一會出來。」蘇普叫道:「這人很凶惡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麼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蘇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嗎?」阿曼道:「你是裝傻,還是真的看不出來?」蘇普道:「我裝甚麼傻?他……他武功這樣好,怎麼會是女子?」阿曼道:「那天大風雪的晚上,在計老人的家里,她奪了我做女奴,後來又放了我。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蘇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奴?」阿曼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的。那時候我見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會有一個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蘇普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可一點也沒瞧出來。」阿曼歡暢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蘇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万個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會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齊誰也見不到誰。李文秀坐在師父身畔,在万籟俱寂之中,听到蘇普和阿曼的嬉笑聲漸漸遠去,听到四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殿堂里只剩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齊,還有,「計爺爺」的尸身。

  瓦耳拉齊又問:「剛才我叫你出去,你為什麼不听話?要是你出去了……唉。」李文秀輕輕的道:「師父,你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我得不到心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人殺了。」瓦耳拉齊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沈默半晌,歎道:「你們漢人真是奇怪。有馬家駿那樣忘恩負義、殺害師父的惡棍,有霍元龍、陳達海他們那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也有你這樣心地仁善的姑娘。」李文秀問道:「師父,陳達海那強盜怎樣了?我們一路追蹤他,卻在雪地里看到了兩個人的腳印。另一個是你的嗎?」瓦耳拉齊道:「不錯,是我的。自從我給馬家駿這逆徒打了毒針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來在山洞里養傷,只道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會有你來救我,給我拔去了毒針。我傷愈之後,半夜里時常去鐵延部的帳蓬外窺探,我要殺了車爾庫,殺了驅逐我的族長。只是為了你,我才沒在水井里下毒。那天大風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見到你拿住了陳達海,听到你們發現了迷宮的地圖。陳達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進了迷宮。我在他後腦上一拳,打暈了他,把他關在迷宮里,前天下午,我從他怀里拿了那幅手帕地圖出來,抽去了十來根毛線,放回他怀里,再蒙了他眼睛,綁他在馬背之上,赶他遠遠的去了。」李文秀想不到這個性子殘酷的人居然肯饒人性命,問道:「你為什麼要抽去地圖上的毛線?」瓦耳拉齊乾笑數聲,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線的。地圖中少了十几根線,這迷宮再也找不到了。這惡強盜,他定要去會齊了其餘的盜夥,憑著地圖又來找尋迷宮。他們就要在大戈壁中兜來兜去,永遠回不到草原去。這批惡強盜一個個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還是想來迷宮發財,哈哈,嘿嘿,有趣,有趣!」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數百里內沒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斷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聲。這群強倒是殺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報,卻不由得為他們難受。要是她能有机會遇上了,會不會對他們說:「這張地圖是不對的?」她多半會說的。只不過,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決計不會相信。他們一定要滿怀著發財的念頭,在沙漠里大兜圈子,直到一個個的渴死。他們還是相信在走向迷宮,因為陳達海曾憑著這幅地圖,親身到過迷宮,那是決計不會錯的。迷宮里有數不盡的珍珠寶貝,大家都這麼說的,那還能假麼?瓦耳拉齊吃吃的笑個不停,說道:「其實,迷宮里一塊手指大的黃金也沒有,迷宮里所藏的每一件東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帳子,許許多多的書本,圍棋啦、七弦琴啦、灶頭、碗碟、鑊子……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珍寶。在漢人的地方,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那些漢人卻拼了性命來找尋,嘿嘿,真是笑死人了。」李文秀兩次進入迷宮,見到了無數日常用具,回疆气候乾燥,歷時雖久,諸物并未腐朽,遍歷殿堂房舍,果然沒見到過絲毫金銀珠寶,說道:「人家的傳說,大都靠不住的,這座迷宮雖大,卻沒有寶物。唉,連我的爹爹媽媽,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瓦耳拉齊道:「你可知道這迷宮的來歷?」李文秀道:「不知道。師父,你知道麼?」瓦耳拉齊道:「我在迷宮里見到了兩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宮的經過,原來是唐太宗時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什麼人,於是瓦耳拉齊斷斷續續的給她說了迷宮的來歷。

  原來這地方在唐朝時是高昌國的所在。

  那時高昌是西域大國,物產丰盛,國勢強盛。唐太宗貞觀年間,高昌國的國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們遵守許多漢人的規矩。鞠文泰對使者說:「鷹飛於天,雉伏於篙,貓游於堂,鼠叫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說,雖然你們是猛鷹,在天上飛,但我們是野雞,躲在草叢之中,雖然你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但我們是小鼠,躲在洞里啾啾的叫,你們也奈何我們不得。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們遵守你們漢人的規矩習俗呢?唐太宗听了這話,很是憤怒,認為他們野蠻,不服王化,於是派出了大將侯君集去討伐。

  鞠文泰得到消息,對百官道:「大唐离我們七千里,中間二千里是大沙漠,地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怎能派大軍到來?他來打我們,如果兵派得很多,糧運便接濟不上。要是派兵在三万以下,便不用怕。咱們以逸待勞,堅守都城,只須守到二十日,唐兵食盡,便會退走。」他知道唐兵厲害,定下了只守不戰的計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极隱密之處,造下了一座迷宮,万一都城不守,還有可以退避的地方。當時高昌國力殷富,西域巧匠,多集於彼。這座迷宮建造的曲折奇幻之极,國內的珍奇寶物,盡數藏在宮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軍攻進了迷宮,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侯君集曾跟李靖學習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勢如破竹,渡過了大沙漠。鞠文泰听得唐朝大軍到來,憂懼不知所為,就此嚇死。他儿子鞠智盛繼立為國王。侯君集率領大軍,攻到城下,連打几丈,高昌軍都是大敗。唐軍有一种攻城高車,高十丈,因為高得像鳥巢一般,所以名為巢車。這巢車推到城邊,軍士居高臨下,投石射箭,高昌軍難以抵御。鞠智盛來不及逃進迷宮,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國自鞠嘉立國,傳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貞觀十四年而亡。當時國土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實是西域的大國。

  侯君集俘虜了國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杰,回到長安,將迷宮中所有的珍寶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說,高昌國不服漢化,不知中華上國文物衣冠的好處,於是賜了大批漢人的書籍、衣服、用具、樂器等等給高昌。高昌人私下說:「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叫,你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歡。」將唐太宗所賜的書籍文物、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宮之中,誰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千餘年來,沙漠變遷,樹木叢生,這本來已是十分隱秘的古宮,更加隱秘了。若不是有地圖指引,誰也找尋不到。現在當地所居的哈薩克人,和古時的高昌人也是毫不相干。

  瓦耳拉齊在中原時學文學武,多讀漢人的書籍,所以熟知唐代史事。李文秀雖是漢人,反而半點也不知道,也不感興趣。她听瓦耳拉齊气息漸弱,說道:「師父,你歇歇吧,別說了。這個漢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歡怎樣過日子,就由他們去,何必勉強?唉,你心里真正喜歡的,常常得不到。別人硬要給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不喜歡,終究是不喜歡。」瓦耳拉齊道:「阿秀,我……我孤單得很,從來沒人陪我說過這麼久的話,你肯……肯陪著我麼?」李文秀道:「師父,我在這里陪著你。」瓦耳拉齊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就要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李文秀無言可答,只感到一陣凄涼傷心,伸出右手去,輕輕握住了師父的左手,只覺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瓦耳拉齊道:「我要你永遠在這里陪我,永遠不离開我……」他一面說,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兩枚毒針,心道:「這兩枚毒針在你身上輕輕一刺,你就永遠在迷宮里陪著我,也不會离開我了。」輕聲道:「阿秀,你又美麗又溫柔,真是個好女孩,你永遠在我身邊陪著。我一生寂寞孤單得很,誰也不來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個好孩子……」兩枚毒針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麼也看不見。

  瓦耳拉齊心想:「我手上半點力气也沒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針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頰移近,相距只有兩尺,只有一尺了……李文秀絲毫不知道毒針离開自己已不過七八寸了,說道:「師父,阿曼的媽媽,很美麗嗎?」瓦耳拉齊心頭一震,說道:「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突然間全身的力气消失得無影無蹤,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來,他一生之中,再也沒有力气將右手提起來了。

  李文秀道:「師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會永遠記著你。」在通向玉門關的沙漠之中,一個姑娘騎著一匹白馬,向東緩緩而行。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薩克鐵延部族人分別時他們所說的話:蘇魯克道:「李姑娘,你別走,在我們這里住下來。我們這里有很好的小夥子,我們給你挑一個最好的做丈夫。我們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給你搭最好的帳蓬。」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

  蘇魯克道:「你是漢人,那不要緊,漢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漢人可以跟哈薩克人結婚嗎?嗯。」他搔了搔頭,說道:「咱們去問長老哈卜拉姆。」哈卜拉姆是鐵延部中精通「可蘭經」、最聰明最有學問的老人。

  他低頭沈思了一會,道:「我是個卑微的人,甚麼也不懂。」蘇魯克道:「如果有學問的哈卜拉姆也說不懂,那麼別人是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蘭經第四十九章上說:『眾人啊,我确已從一男一女創造你們,我使你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們互相認識。在安拉看來,你們之中最尊貴的,便是你們之中最善良的。』世界上各個民族和宗族,都是真神安拉創造的。他只說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可蘭經第四章上說:『你們當親愛近鄰、遠鄰、伴侶,當款待旅客。』漢人是我們的遠鄰,如果他們不來侵犯我們,我們要對他們親愛,款待他們。」蘇魯克道:「你說得很對。我們的女儿能嫁給漢人麼?我們的小夥子,能娶漢人的姑娘嗎?」哈卜拉姆道:「真經第二章第二百廿一節說:『你們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婦女,直到她們信道。你們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給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們信道。』真經第四章第廿三節中,嚴禁娶有丈夫的婦女,不許娶自己的直系親屬,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虜也可以,為甚麼不能和漢人婚嫁呢?」當哈卜拉姆背誦可蘭經的經文之時,眾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肅立傾听。

  經文替他們解決疑難,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說:「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會錯的。」有人便稱贊哈卜拉姆聰明有學問:「我們有甚麼事情不明白,只要去問哈卜拉姆,他總是能好好的教導我們。」可是哈卜拉姆再聰明、再有學問,有一件事卻是他不能解答的,因為包羅万有的「可蘭經」上也沒有答案;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甚麼法子?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洒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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