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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第60章
第六十一章 大侯既抗,弓矢斯張

 鎮萊關被圍數十日,人人苦不自勝,今日越軍大敗而走,關中自然是一片歡聲雷動,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楚月兒歡歡喜喜在關口等著伍封,伍封入了官署,放了一隻信鴿到主城,去請各族之長和公冶長、冉雍等人趕到鎮萊關來。

 用飯之時,伍封對鐵衛大為誇獎,道:「你們自從隨我到中土來,立功無數,這些天尤為奮勇,助我不少。」石芸道:「小人們為大神效力,雖死猶榮!」伍封皺眉道:「不要說這死字,我將你們大老遠由扶桑帶來,可不想讓你們喪身異鄉。」

 楚月兒小聲道:「夫君,你派石朗混到文種身邊,月兒總耽心文種是個極精明的人物,石朗只怕難以瞞過。」伍封點頭道:「文種的確厲害,本來我還有些耽心,但今日殺了那假文種,成算就大得多了。」楚月兒愕然不解。

 伍封道:「我們派石朗救文種一命,是為了幹什麼?」楚月兒道:「當然是為了讓石朗取信於文種,日後好從中取事。」伍封問道:「文種若是死了,石朗這奸細取信他又有何用?你說文種如果懷疑石朗是我們的奸細,他會不會這樣想?」楚月兒恍然道:「這就是說,我們要讓石朗取信於越人,自然要留下文種一命,可夫君今天假意未認出那假文種,一戟殺了他,文種便不會生疑了。」伍封道:「好就好在我當時下手之際正瞥見文種看過來,見到是我親手殺的,他想通這點,便不會疑心石朗了。我們給石朗編的一番說辭,譬如他是夫余族人,自小在外,如今回來為兄夫余貝報仇之類,也十分合情合理。何況我還故意傷了石朗,弄得他鮮血淋漓,等他悄悄扯落血包,再服下你給他的藥丸後昏迷,文種便以為他血暈倒了。等他睡上十天才醒,文種見他受傷如此之重,更不會生疑了。」

 楚月兒道:「文種為人機警,石朗自稱夫余寶投他,他怎會不派人到夫餘人中間打聽,萬一夫餘人說沒有夫余寶這人,豈不糟糕?」伍封道:「這個我早有預料,夫余貝確有個弟弟叫夫余寶,天生神力,但這人從小在外闖蕩,不在族中。很多年前夫余寶就已經被玄菟法師殺了,這事連夫餘人也不知道。文種如果往夫余族中打聽是最好不過,石朗便更加安全了。」楚月兒道:「原來還真有個夫余寶,我還道夫君是隨便想出來的哩!」

 伍封道:「對付文種怎可大意?退一步說,就算文種疑心也不要緊,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因疑心而殺救命恩人吧?我讓石朗混入敵營,卻沒有安排他幹任何事,文種就算整天盯著他也無用,因他身為奸細,卻不干奸細的事。」楚月兒不解道:「那你派他冒險混到文種身邊幹什麼?」伍封笑道:「你們不是說石朗生得與我有些像麼?我讓他先到越營之中,士卒看得熟了,哪天我悄悄去將他換回來,你說有沒有人認得出我這黃面駝子?」

 楚月兒大吃一驚,道:「莫非夫君想去刺殺勾踐?」伍封嘆道:「眼下敵眾我寡,越軍又厲害無比,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萬一齊國有滅國之虞,我便只好行此下策了。」楚月兒道:「可那劍中聖人支離益在勾踐身邊,怎能下手?」伍封道:「我正是因為有支離益在越營,我們難以破空而入,只好預先安排,支離益防得了天上地下,卻防不了文種身邊的人。」楚月兒嘆了口氣,道:「夫君當真可怕得緊,事情竟想得如此深遠!」伍封笑道:「勾踐派計然隱身吳國多年,更是厲害,我算得了什麼?這派人當奸細、假扮救命恩人混入敵人身邊,其實是極常見的計謀。正因其平常,對文種才大有用處。這人自視甚高,又知道我對他十分忌憚,怎相信我會用如此常見的計謀對付他?」

 他們二人說這機密事,眾鐵衛也隱約聽到,但伍封並不耽心洩密,只因這些扶桑人視他為大神,忠心不二,他們不懂中土的風俗人情,言語又有些障礙,平時又與其他人說話,是以任何機密事到他們耳中,也不虞會傳開去。何況他們根本不知兵法權謀,也不懂伍封的用意,心中只是想大神的做法必是合乎天意,那石朗欣然領命,混入越軍之中,也是如此想法驅使。

 說話之時,東屠愁入了關署,過來向伍封施禮,笑道:「龍伯的計謀果然妙絕,我們族人只有二十多人受了些許箭矢之傷。」楚月兒笑道:「原來這援軍是你們。」東屠愁道:「是啊,我們數千人每人拿了十餘火把,文種定是以為我們有數萬人呢!」楚月兒奇道:「一人怎拿十餘火把?一手拿幾個,遠遠看去豈非如同一個,怎能造弄得漫山遍野都是移動的火把?」

 東屠愁笑道:「這就是龍伯的妙計,小人拿樣東西上來,小夫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讓一個親隨出去,拿了條三丈多長的竹竿來。只見這竹竿上綁著十餘隻火把,每個火把相距三尺許,火把頭尾都按一個方向。那親隨將竹竿扛在肩上,這十餘火把便立著,然是點燃,遠遠看火頭便以為有十餘人,其實僅是一人而已。

 楚月兒笑道:「原來是這麼個搞法!月兒先前十分奇怪,正說哪來這麼多援軍呢!」東屠愁道:「龍伯走時特地安排,讓我們得到飛鴿傳書,便按書上地點設埋伏,還特地教這疑兵之法。龍伯說了,若是在山上多插火頭,這火頭不能移動,騙他人可以,卻瞞不過文種。只有這活動火把之法,才能讓文種深信不疑。我們一路趕來關外,初更時埋伏到兩側山上,將預先做好的火把準備好,一見敵營火起,便點燃火把大聲吶喊,假意下山。嘿嘿,我們不過兩千多族人,文種定以為我們有兩萬多人。」

 楚月兒道:「哎,夫君委實聰明得緊,這法子月兒可想不出來!咦,那兩側射箭擋住越軍的又是誰?」伍封笑道:「那自然是滿飾人了,他們最善射箭,我讓他們一千族人分在兩旁,向敵人放箭。越人營內生火,處處見敵,軍心動搖之下,怎辨得出究竟有多少人放箭?他們見了山上的火把,自然以為有許多人了。令子,滿飾長老他們怎麼未回來?」東屠愁笑道:「長老恨越人久矣,此刻隨鮑興將軍追趕上去了。」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如此!夫君,那日我見你將東屠令子、滿飾長老和倭人官爺都叫了去,倭人又幹什麼去了?」伍封道:「文種想逃,我自然要派人埋伏截殺一下,以示我人數眾多,不僅能圍殺越軍,還有埋伏的人數,告訴他我們萊夷已經全民皆兵,讓他不敢小覷萊夷,再打主意。是以讓倭人在林營城附近埋伏,文種要逃,必先想著林營,等他們陸續往林營逃時,伏兵便大張旗鼓,弄得驚天動地。大凡這逃散之士卒,都是後卒看前卒,逃命要緊,形如驚弓之鳥,只要前面的被襲,便會改道而逃,其餘人都會跟了去,是以由不得文種帶人入城。而城內少許士卒見大軍逃散,還怎敢困守孤城,自然是棄城隨大隊而逃了,老爺子他們便奪下林營城,再與這鎮萊關呈犄角之勢,相互照應。」

 楚月兒會意道:「這麼說,小興兒是故意讓他們逃出營,然後再追殺上去?」伍封點頭道:「小興兒由主城帶來的士卒不會超過三千,這些都是萊夷勢危時,冉雍先生他們臨時招集的士卒,本不善戰,越軍人數又多,是以不能讓小興兒帶人硬堵,只能讓他們逃出營,然後遠遠地大呼小叫追趕,逼得文種的士卒遠遠遁走而不敢停留,滿飾人自願跟上去,聲勢就更大了些。」

 午飯時圉公陽清點越營回來,報稱繳獲兵甲、車馬、糧草、帳幕、大旗多少,其數極多。晚間時分,鮑興、倭人武、滿飾箭都回來。鮑興樂呵呵地道:「文種一口氣逃到萊安,離我們有三四百里了。小人乘著龍伯的銅車,回來時收復了狐城和西城,另將贏城也奪了回來。」滿飾箭大笑道:「今日雖然沒趕上去廝殺,卻跟在後面放箭,委實痛快,總算出了心頭這口惡氣。」倭人武笑道:「小人順利奪回了林營城。」滿飾箭笑道:「官爺將我的城奪了回來,下次請官爺和令子吃鹿肉。」倭人武笑道:「你要請吃鹿肉,須得請龍伯才是。若非龍伯的妙計,我們這些不善戰事的族人能幹什麼?」滿飾箭哈哈笑道:「這是自然,我早有準備,要請龍伯吃虎肉。」倭人武故意道:「為何不請我吃虎肉?」滿飾箭道:「本想請官爺的,但只打到一隻虎,龍伯的人多,怕不夠吃,只好請官爺和令子吃鹿肉了。」東屠愁在一旁笑道:「長老倒是個老實人。」

 伍封笑道:「各位今日辛苦,先去用飯休息,明日等各族長來,我們再商議日後之事。」倭人武三人下去後,小紅帶了旋波上來,伍封道:「咦,波兒真的跟來了?」小紅道:「小興兒叫婢子帶波姑娘一直守在陣後,後來入了越營休息,等小興兒回來,沒讓她上陣。」鮑興咧嘴笑道:「波姑娘嬌滴滴的,怎好讓她打仗?何況我也趁機免你上陣,萬一傷了不好。」伍封點頭道:「小興兒這安排甚好,波兒是越人,怎能讓她與越人打仗?」旋波嘆道:「龍伯十分體貼人的心思,那展如可差得遠了。」

 伍封想起那展如來,不禁嘆了口氣。悄悄向鮑興說了鮑寧夫婦雙雙陣亡的事,鮑興放聲大哭,與小紅往鮑寧夫婦靈前去了。

 次日上午,公冶長、冉雍、吳舟、蒙獵、趙悅和各族之長都趕來了鎮萊關,公冶長道:「昨夜我與趙將軍和蒙將軍先後攻打北口、夜城和晉城,將三城奪回,萊北也盡數收復了。」

 伍封曲指算道:「眼下萊夷僅有博城和萊安在越軍手中,文種大軍在萊安,博城又近琅琊,這兩座城原是萊夷齊人的居城,一時間可難奪回來,暫且不用理會,好在各族之城邑收復,九族之人便不必四方逃散。文種大軍守在萊安小城,進則重奪萊夷諸城,但免不了又阻於鎮萊關下,無趣之極,退兵又能退往何處?無非是琅琊或徐州兩個要地。他進而無攻,早晚必退,不必耽心,我們只須在萊夷各城稍駐士卒,這萊夷便大為平安了。」冉雍道:「各族長由族中整頓了些士卒,五百一千不等,昨日全靠了他們的族兵,我們才能一舉奪回三城。」

 眾人統計一下這次收復萊夷之戰的雙方傷亡,己方死了百餘人,傷四百多人,越軍死了二千多人,傷者無以計算。

 伍封點頭道:「文種雖敗,傷亡卻不大,主要是因為我們兵少,又是烏合之眾,實不能戰。不過這萊夷總算大致安定下來,各族長自帶本族人回城去,譬如樂浪族回居夜城,倭人族回居西城,與以前不變。族兵未經訓練,戰場用不上,便隨各族暫且守城,昨日繳獲不少,各族兵甲不足可向小寧兒領用。不過,戰後各族要罷兵革,交回兵甲,免得惹人之忌,又興戰事。」眾族長齊聲答應。

 伍封道:「小寧兒陣亡,鎮萊關煩公良孺先生鎮守,主城請冉先生主持,北口交付高柴先生,贏城請吳兄防守,除鎮萊關用千人外,每城充兵五百便夠了。姊夫守海上之島,外父總理萊夷事務,各城設狼煙之台,每日派十隊哨探,如遇敵軍,便以狼煙為號,看不見處派人報訊,其餘之城都趕往救援,如此守望相助,人數便不少了,當可支持些時日,等候大軍來援。不過我猜越軍經此一敗,暫不會再奪萊夷諸城,這些小城邑奪下來對越軍有何好處?勾踐必定在徐州一帶與齊國決戰,若滅了齊國,各城都是他的,是以越軍再伐萊夷的可能性不大,各族長可以安心。」

 公冶長和冉雍都點頭道:「越軍的確不必再攻萊夷。」

 伍封嘆了口氣,道:「戰事繼續,各族仍然回去,該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就算齊國滅了,各族仍要生存不是?是以決不可因戰而亂,農事也不可因戰而毀。這次奪了不少糧草,各族都領些回去,日後除非天災,或是不得已的人禍,決不能讓族人因缺食餓死,如有此事,那就是各族長之責了!」雖然他沒說餓死人要如何處罰族長,但眾族長均心中凜然。

 眼下伍封領萊夷數年,雖然少在萊夷,但身份官爵愈高,名頭戰功愈劇,威嚴也日盛,已經在萊夷九族中樹立了牢不可破的威信,是以可以說這種恩威並重的話。數年之前他初領萊夷時,對九族之長便不能這麼說話,那時只能以籠絡人心、名利遂進等法子管轄九族。

 伍封道:「過了數日,我便要趕到臨淄,助國君與越軍決戰。此後如有越軍過境萊夷,人多便堅守,人少便攻殺,決不可帶兵出所轄之境,各位須要謹記。其實各族不露兵革最好,免得招田氏之忌,日後打你們的主意。」

 萊夷之事安排完後,各族長都去領兵甲糧草,擬帶族人回其城邑不提。

 各族長離開關署後,公冶長問道:「封兒準備帶多少人去臨淄?」伍封道:「這次親衛軍大有傷亡,小寧兒替我挑些精悍的士卒,補充親衛軍滿千人,交小興兒、趙兄和蒙兄統轄,這次我除了鐵衛外,就帶一千親衛軍去。」冉雍皺眉道:「龍伯大敗文種,破了勾踐的東路大軍,越人必恨入骨髓,就一千幾十人去,外有越人大軍,內有田恆的三萬多人,只怕極其凶險。」

 伍封微微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來,道:「無妨,那個田豹不是帶了萬人守在高唐麼?這人有些靠不住,我自有辦法,先闖進高唐奪了田豹的軍權。有這萬人在手,田恆能奈我何?!何況他連連慘敗,無退敵之策,只怕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公冶長等人大出意料之外,無不讚好,一起看著他,尋思這人神出鬼沒,心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奇謀妙策。

 伍封在鎮萊關準備了數日,他大破文種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整個齊國,齊平公先後派了三次使者來,褒賞之餘,主要是催促他盡快趕回臨淄,商議破越之策。伍封知道這國君老丈人不懂兵戰,均道:「整兵數日便動身。」

 其實他也可以早些動身,不過一來是萊夷初復,夷民不免混亂,自己坐鎮在這鎮萊關,可以安定夷民之心,二來文種的大軍駐紮萊安,便如猛虎在側,雖然他未必會進軍,但不可不防。

 各族長帶族兵走了,伍封讓趙悅、蒙獵送公冶長和冉雍等人回主城去,伯樂小兒也先送往島上去,命他們順便將鮑琴、鮑笛、閭申帶來。鎮萊關之圍已解,關內安寧下來,庖丁刀帶著關內善鑄之人為鐵衛打造金絲甲,都已經造成,分發鐵衛,圉公陽、庖丁刀、鮑興夫婦也各發了一件。時間緊迫,這金絲甲又十分難造,才製出五十一件來,包括預先為石朗造的那件在內,總共五十二件,鐵衛和庖丁刀等人發了四十五件。剩下七件伍封本來想給旋波一件,旋波因不必上陣殺敵,這銅甲打造又極難,推辭不要。

 伍封見僅餘七件金絲甲,親衛軍有千人,給誰也不合適,遂想留一件給母親慶夫人,還要派人給公冶長送一件去,心忖自己常年在外,這外父為自己打理萊夷十分辛苦,理當孝敬。這麼一想,又想起齊平公、玄菟靈這兩個外父和周元王、楚惠王兩個舅子來,尋思不可厚此薄彼,當留五件下來,還剩下一件送給姊夫列九,以酬他當日贈金縷衣之德。

 當日派了二批人,一批人拿了三件往主城和島上,將兩件金絲甲送給公冶長和列九,還一件也交付列九,等田力的大舟到來,便交田力帶給慶夫人。既然要給慶夫人送物,各位夫人和兒子女兒也不能少了,楚月兒在越營所獲中找些了珍玩,都交人帶往列九處。

 伍封又欲派人往朝鮮去,給玄菟靈送一件金絲甲,被離也在朝鮮,但無甲可送,便送由越營中得來的鐵劍一口。楚月兒笑道:「既要派人往朝鮮去,我們干脆撿幾件鐵兵器和一些珍玩,讓人送給朝鮮王。夫君日後說不定會跑朝鮮去探望法師和被離先生,或是我們在海上遊玩順道到了朝鮮,先結交一下朝鮮王也是不錯,這也算是給了法師和被離先生面子。」伍封讚道:「月兒言之有理,就這麼辦。」又選了些越國的鐵刀和寶貨,派十餘人為使前去送禮不提。

 殊不知這些日子他們鎮萊關製出的面罩、金絲甲以及送往朝鮮的鐵刀,日後對扶桑、朝鮮的兵甲製造影響極大,這是他們今日所未曾預料的。

 楚月兒讓人製作的數十面戰神大旗都已經完備,這赤紅的大旗上除了鐵色人面之外,還有一個大大的「龍」字,顯得十分威猛。

 趙悅、蒙獵由主城回來,也將鮑琴、鮑笛和閭申帶了來,伍封讓趙蒙二人與鮑興一起,統轄親衛軍。這日探子來報,說文種奉勾踐之令,棄博城和萊安,大軍盡數東撤蓋城,兩路軍合為一處,欲與齊軍在臨淄、蓋城一線決戰。

 伍封一躍而起,大喜道:「文種撤兵,我們也該動身了!」派少許人收復博城和萊安,眾人立刻整頓兵甲車仗,此次在越營中得了不少革車,鐵衛和親衛軍都改乘兵車,鮑興將伍封的銅車馭來。這車由慶夫人帶到扶桑,又由伍封帶到吳地、夷州,一直未用上,如今要與越軍決戰,便要用此車了。伍封因鮑興是親衛軍的統領,便不要他馭車,讓圉公陽來當御者,先派少許人收復駐守博城和萊安,再讓庖丁刀往高唐探聽消息,看看田豹是否仍在城中,鐵衛也各乘兵車,與親衛軍一起隨伍封和楚月兒出發。

 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在前,鮑興和小紅引親衛軍在後,旋波與小紅共乘一車,鮑琴、鮑笛和閭申也跟在軍中,立時由鎮萊關動身,往西進發。一路急行,三日後到了高唐附近,庖丁刀迎上來道:「田豹仍守高唐,聽說國君派人催他到臨淄,但這人數番推托,大有坐觀之意。」

 伍封哼了一聲,道:「這人私心甚重,他帶士卒萬人在此,臨淄戰事有利,便會引軍南下助戰,若齊人敗了,他又會以此為條件,與越人交易以保自身平安。這種犯上作亂之輩,原本就靠不住。」楚月兒問道:「夫君,我們是否搶進城去制服田豹?」伍封搖頭道:「田豹善於用兵,對我又十分忌憚,就算我們搶入城,他必定引大軍來阻擋,這些士卒都是齊人,我們若殺散士卒來奪兵權,日後還怎能指揮他們打仗?」

 趙悅道:「要不龍伯聲稱是國君派來接掌兵權,誘田豹出城,再製住他。」伍封道:「如此計謀須瞞不過田豹,這人行事謹慎,兵法精熟,見我來了,決不會輕易出城。不過田豹好大喜功,與田逆還要爭立功勞,我便由此著手。」

 士卒先停下來,伍封由親衛士卒中挑了個人,讓庖丁刀拿來一套銅盔甲,交那人穿上,道:「這人生得與文種一般高矮,鬍鬚又十分像,這套盔甲是那假文種的,穿著是否有些像文種?」蒙獵問道:「龍伯想讓他假扮文種?」伍封道:「是啊,我早有計較,那文種的大旗我也拿了兩面破損的來,便讓他帶幾個人、幾乘兵車狼狽而逃,小興兒拿我的旗帶幾十人在後追趕,一直跑到高唐城下兜圈子。我打敗文種的消息,高唐的人想必知道了,那田豹見小興兒追趕文種,你說他會怎麼做?」

 楚月兒笑道:「田豹見小興兒將文種追得狼狽不堪,又見是夫君的旗號,必定以為夫君大敗文種,手下追趕文種至此,怎會放手讓小興兒立這功勞?」伍封點頭道:「這人見了文種落單,便會親自帶人出來擒殺文種,搶這功勞,日後也好誇口。若是我們追趕文種,這人怕得罪我,又怕又何計謀,未必會親自出城,若只是小興兒他便不怕,放心出城。等他出城之後,小興兒便兜到城門處堵住,我們便趁機擒住田豹。」蒙獵點頭道:「這計對田豹最為有用,這傢伙本就是個貪圖名利的傢伙。」

 安排好後,又叫幾個親衛士卒換上越軍衣飾,扮成文種的親隨,他們故意弄得盔甲歪斜,舉著破旗,三乘兵車一路前奔,狀如逃命。鮑興率十餘乘車在後追趕,車上都插著伍封的大旗。

 一會兒間便到了高唐城下,假文種饒城而走,鮑興大呼小叫追趕:「文種休走!」城中士卒得田豹之令,輕易不開城門,見狀連忙報知田豹。田豹聞訊又驚又喜,想不到平白落下這天大功勞,忙帶人往城頭看時,果見文種丟盔卸甲,十分狼狽。他沒見過文種,假文種又低頭急走,田豹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見到文種的旗號,又聽鮑興一路呼喊文種之名,不疑有他。心想:「龍伯大敗文種,想不到手下還追文種到此處來。哼,這人前方苦戰,若被我擒下文種,這大功輕輕鬆鬆由我所得,豈不氣死?」

 欣喜之下,田豹也不及調兵,帶了手下百餘親隨乘三十乘兵車出城,由假文種前方迎上去,以堵住文種的前路。鮑興見田豹出城,連忙將車稍稍轉向,貼著城濠趕到城門處,以防士卒關閉城門。

 假文種見田豹出城,連忙回車轉頭,這時鮑興讓出追路轉到城門,假文種自然是一沖而過。田豹還以為鮑興怕被搶功,想貼著城牆饒近路趕上文種,不疑有它,心中暗罵:「龍伯聰明一世,怎會有這麼個蠢笨的手下,讓文種跑了回去?」連忙追趕上來,揮著劍對手下道:「快趕上去,決計不可讓文種逃了!」他想,文種一路逃到此處,必定人困馬乏,支持不了許久,自己是支生力軍,追得一會兒,自然能將文種擒住。

 才追去百餘步,忽見前方紅影晃動,駭然抬頭,只見一人由空而落,形如大鷹飛下,手中劍光赫赫,還未看清,這人已經一腳將他的車右踢落車下。這人落在身旁,劍氣森森,田豹遍體生寒,驚道:「龍伯?!」伍封大笑道:「田豹,你上當了!」田豹劍才舉起,便被伍封由肩到腰點了數穴,動彈不得。

 這時楚月兒帶著鐵衛不知道由何處閃出來,她如一隻蝴蝶般左右穿飛,一連點了十餘乘車上御者的要穴,剩餘近二十乘兵車上的士卒見來人厲害無比,主將又被制服,乖乖地停下了車。鐵衛早得吩咐不可殺人,只是用長刀指住了車上人,逼他們下車,並未動手。

 伍封先由田豹身上搜出調兵虎符,揮了揮劍,趙悅、蒙獵帶著一千親衛軍由遠方出現,塵土滾滾,四方擁過來。此時城頭上田豹的親信見生變故,忙令人關閉城門,卻被鮑興揮動大斧,將守門的士卒驅散。

 伍封先使庖丁刀往城中傳令,就說田豹擁兵自重,不聽調度,龍伯特來收其兵權,以赴國難,命軍中各將佐到城署議事。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和親衛軍押著田豹等人入城,再關城門,帶著鐵衛直入城署,趙悅、蒙獵帶親衛軍接掌四門,鮑興緊跟著伍封入了城署。

 伍封坐在城署之中,田豹被點了穴,被按坐一旁,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不一會兒,城中各將佐急趕了來議事,見伍封正坐案後,而田豹乖乖坐在一旁,垂頭不語,他們不知道世上有點穴奇術,自然想不到田豹被點了穴,還以為不得已要奉命交出兵權,心中不甚情願,才低頭不語。

 各將佐肅立兩旁,只覺伍封雄姿英發,威殺之氣如同刀戟,人人都生出敬畏之心。其實伍封由孔子處學得造勢之術,如今武技已臻化境,吐吶已至無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有如許威勢,無須刻意造勢。伍封眼光向他們掃過去,哼了一聲,道:「眼下越人大軍十萬佔駐蓋城,威迫臨淄,正是危難之時,一旦臨淄攻破,社稷傾覆,齊國亡之有日!各位身為齊將,當以國事為重,此刻正是身赴國難之時,怎可隨田豹困守高唐,坐觀齊越之戰?」一個齊將道:「小將等也是這麼想,國君幾番來使催促救援臨淄,但田將軍命不可輕出,軍法如山,我等也不敢違令。」

 這事庖丁刀曾打聽到,未知真假,這人當眾說出來,伍封見田豹確有違背國君之令的事,心中暗喜,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忽聽一將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高唐是齊國五都之一,田將軍謹守此城,便是怕臨淄被攻破,國君無處可退,有這高唐之城,或可挽救國勢。」

 伍封斥道:「臨淄尚守不住,這高唐豈能為恃?我看這是田豹擁兵自重,別有它圖。當年他身為中山司馬,便曾謀逆,欲奪中山王之位,這犯上作亂之人,田相居然用之為將,使領大軍,如此任人唯親,簡直豈有此理!」他這一頓喝斥,連田恆也罵了進去,既然田恆下手害他,現在也就不必顧及其臉面了,何況他身為天子親賜的伯爵,比田恆的地位還高,罵之也合乎身份。眾將見他連田恆也敢罵,無不心驚膽顫,再沒有人敢為田豹辨解。

 伍封道:「田豹擁兵自重,不聽國君調度,身為人臣竟然行此不忠之事。來人,將田豹拖下去重打百棍,以儆不忠不義之輩!」這田豹加害鮑家,又曾謀害自己,伍封恨之入骨,如今揪到其錯處,自然不能放過。他伸手抓著田豹的肩頭,隨手扔了出去,田豹身材矮胖,伍封雖然坐著,仍能將他一抓離地。田豹重重跌在地上,大聲道:「龍伯,你……」。原來他一直被伍封點了穴,不能說話,伍封還未及整頓士卒,心知軍中將佐必然大多是田豹的親信,不讓田豹吱聲,怕眾人生疑,導致內亂,遂借此一扔,順手解了田豹的啞穴。

 眾將佐見伍封隨手便將挺大個人扔出去數丈,如擲小兒一般,無不吃驚。這時鮑興早已經上前,提著田豹出去,田豹正要斥罵,卻被鮑興重重打了幾個耳光,連牙也被打落數隻,一時正說得出話來,被鐵衛按倒在地,揮棍便打。

 眾將佐在營內聽見噼噼啪啪的軍棍擊打入肉之聲,間雜著田豹淒厲的慘叫,人人臉色大變,渾身冷汗,尋思伍封身為伯爵,威權極盛,以致連田豹這大司寇也當眾責打,自己這些軍中小將在他眼中又算什麼?他要殺自己只怕如拈死一隻蚊蟲般容易,誰敢為自己出頭?

 這時楚月兒上來,在伍封面前鋪開了一份竹簡,原來這是一份名單。她讓圉公陽和鐵衛逼問田豹的親隨,問清其在軍中安插的親信,寫出這份名單。伍封見軍中將佐三十餘人,竟有二十五六人是田豹的親信,尋思要將這萬名士卒會收歸己用,先得將田豹的親信盡數逐去。

 伍封當下不由分說,將田豹的親信盡皆褫職,逐出軍中,再由親衛軍中能幹者充任,這些人在鎮萊關一戰中立有大功,正該升職。一千親衛士卒盡數補入軍中為小將,有這一千人在軍中,又有二十多將佐是自己的人,這高唐萬士卒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此一番他雷厲風行,恣意而為,與以往行事大有不同。一路上他早想得明白,自己早知道田氏早晚成齊國之大患,但始終不能制之,雖然自己能防備,但鮑息一家卻因此受害,細想起來,不僅因自己常年在外,也與自己行事太多顧忌,理字當先,講究名正言順有關。而田氏卻無所不用其極,如今齊國被田氏盡數控制,連田豹也敢公然違國君之令,由此可見君權旁傾。如今非常時刻自然要當機立斷,責打田豹雖然是為了懲罰其違國君之令,其實也是因自己痛恨此人,有點公報私仇的意思,同時也可在軍中立威,順利掌握全軍,再將自己的親衛軍補入軍中為小將,雖然暫沒了親衛軍,卻將萬名士卒牢牢控制在手,日後大可以憑此與田氏周旋。

 責打完畢,伍封將昏厥的田豹交給其親信,盡數逐出高唐,至於他們是否往田恆處告狀,伍封才懶得去理會。反正眼下與田氏交惡,多此一舉也不當回事。

 眼下齊國上下無人不知道伍封的大名,況他新破文種大軍,聲威正是最盛之時,城中人早見伍封的大旗,知道來人是新近大破文種的龍伯,又驚又喜。原來城中士卒並非田豹的私卒,而是齊國的正規士卒,不少人的家眷都在臨淄附近,他們早知道臨淄緊張,身為士卒,自有守國之重責,常聞國中各地軍情,大有滅國之虞,人人心焦。然而田豹卻緊閉城門,守高唐孤城,這人軍令甚嚴,無人敢有異議。如今聞說龍伯來收田豹軍權,還責斥田豹不遵君令,重打了百棍,士卒自然是無不敬服,再加上一千親衛軍安插各營,這一萬士卒便順利依附了伍封,唯伍封之令而是從。

 全軍共一萬一千人,兵車一百多乘。伍封用兵經驗豐富,在城中整兵一日,將士卒中蠃弱些的一千人編為城卒,交一個親衛軍將領守高唐。剩餘萬人,編三千人為後軍,除負責輜重糧草外,兼為救應,由趙悅統領。讓蒙獵領精銳士卒三千為前鋒,編為前軍,剩下四千人為中軍,鮑興為中軍傳令使。其餘圉公陽、庖丁刀、小紅、旋波不算將領,負責主將起居,急時兼充傳令之使。

 次日伍封率兵車百乘、士卒一萬,打著他新造的戰神大旗和齊國的軍旗,浩浩蕩蕩由高唐出發,直赴臨淄。出發前先派圉公陽和庖丁刀往臨淄城中報訊,命他們報訊之後,直接往越軍中去打探消息。軍中有兵車、步卒、輜重,是以速度並不快,晚間在途中紮營,第三日午間趕到臨淄城外,並不入城,卻在牛山之下、淄水之側按五行陣法紮下大營。

 自從越軍入寇以來,齊人節節敗退,士氣低迷,民心垂喪。伍封新敗文種,齊人自然視之為救星,圉公陽和庖丁刀來臨淄城中向齊平公報訊時,依伍封之計,故意四下宣揚,城中人盡數得知伍封引大軍來援的消息,歡聲雷動。

 這是伍封的先聲奪人之策,如果田恆此時想仗著士卒數多,向他攻伐,齊民必定視之為賣國之賊,田氏數百年籠絡到的人心便一舉喪失,田恆是個聰明人,就算再有異心,越軍一日不退,便一日不敢向伍封下手。何況伍封擁兵一萬,田氏也不過三萬多人,人人皆知伍封善兵,田恆以三萬對伍封一萬,絲毫沒有取勝的把握。

 伍封先由閭申處將那塊有「閭」字玉暇的玉璧拿來放入懷中備用,命鮑興、趙悅、蒙獵守著大營,自己未穿衣甲,楚月兒替他包好帶著,二人帶著鐵衛入城,到城門之下時,齊平公、田恆、田盤、田逆、閭邱明、田成、宗樓等人都到城外迎接。

 伍封見除了閭邱明和宗樓之外,國君身邊全是田氏的人,不禁暗暗嘆氣。昔日齊國鼎盛之時,除管仲一族未成大家外,其餘有鮑、晏、國、高、田、閭、公孫等各大家,如今只有田家一枝獨秀,閭家已經是微不足道了,那宗樓更非大族,依附田氏而生,心忖田氏獨大,也怪不得田恆敢自劃邑地,勝過公家。

 他和楚月兒下了銅車,上前拜見齊平公。齊平公兩鬢微現斑白,喜道:「好些年沒見了,寡人掛唸得緊!封兒、月兒風采依然,寡人心下大慰。」伍封道:「國君數番派人到鎮萊關催促微臣,微臣因有要事,耽誤了數日才來,國君恕罪。」齊平公自然知道他這「要事」是收田豹的軍權,尋思你若孤身前來,怎比得上今日帶萬人趕來的情勢?這麼回來自然是最好。笑道:「寡人知道。是了,封兒如今是天子親賜的龍伯,爵位雖比寡人稍低,畢竟是形比諸侯,怎可以臣自稱?」伍封道:「微臣爵位再高,始終還是齊臣。」

 田恆上來道:「本相正耽心越人,有龍伯回來相助,自是最好。」他滿面誠懇,彷彿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一般。伍封對他十分戒備,心道:「我趕回來是為了國君,可不是想助你。」點頭道:「國中有難,在下身為齊臣,自當效力。」

 田盤上來道:「龍伯這些年奔波在外,甫回齊國便大破文種的東路大軍,令齊人士氣大振,齊越之戰勝負雖在未知之數,但我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他說話十分實際,並沒有多少虛話,伍封在田氏之族人中,除了田燕兒和田貂兒外,就對這田盤還有些好感,笑道:「右司馬將在下看得太重了。」閭邱明在一旁道:「龍伯,前幾天國君已升田盤將軍為大司馬,田逆升右司馬,司寇田豹兼任左司馬。」

 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田家一門三司馬,這真是列國罕見的異事,可喜可賀,哈哈!」他語帶譏諷,暗斥田氏任人唯親,眾人怎會聽不出來?田盤面色尷尬,苦笑搖頭,道:「在下這右司馬也當得不堪,如今任這大司馬,越人大舉入寇,在下卻並無退敵之策,委實不堪其任。」

 閭邱明道:「龍伯,在下……」,伍封哼了一聲,並不理他,卻對田逆道:「在下回來得晚,聽聞閣下鎮守琅琊,怎麼琅琊這要城變成了越人之國都了?」田逆臉上赤紅,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閭邱明見伍封並不理他,恍如沒他這人一樣,臉上也十分尷尬。

 田恆道:「龍伯久未在國,大家接觸少了,或有些生分,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身為齊臣,當放下舊隙,共赴國難才是。」伍封點頭道:「倘若真是如此,便十分好了。」齊平公上前打圓場道:「封兒遠來辛苦,寡人當為封兒洗塵,再議軍事,各位還是先隨寡人入宮去好了。」

 眾人各上己車入城,到了公宮之外,伍封與楚月兒隨齊平公入宮,圉公陽和庖丁刀並非首次入宮,也跟著進去。魚兒帶著鐵衛自然要跟上來,誰知卻被宮中侍衛擋住。魚兒等人立時大怒,他們自跟隨伍封,向來是伍封走到哪裡便跟在哪裡,千軍萬馬之中尚且如是,無人敢阻。他們不懂得中土的規矩,石芸立時用喝罵那些侍衛,她說的是扶桑話,侍衛哪裡懂得?

 田逆見這些人毫不懂禮,氣哼哼道:「這……這成何樣子?」伍封淡淡地道:「在下這些鐵衛是扶桑勇士,每個人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殺人魔頭,幾番隨我強襲文種的大營,未有一人受傷,不可輕易招惹。他們哪懂得中土風俗?」他並沒有說不讓魚兒等人進來,田恆又不願意因這小事逆伍封之意,並未出聲。既然無人說話,魚兒遂帶著鐵衛,大搖大擺跟入公宮。田逆氣得兩眼圓睜,跺了跺腳,將那侍衛叫到一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上來。

 齊平公暗暗好笑,須知田氏勢大,連自己也不敢逆田氏之意,田恆等人向來是霸道慣了。誰知伍封更是霸道,他要帶親隨入宮,連田恆也不敢阻止。

 到了大殿之前,伍封見殿內殿外都是甲士,猜想宮中侍衛如今多半都是田氏的人,國君恐怕處處受人監視。當下吩咐魚兒等人在殿外守候,不可帶刀入殿。楚月兒身為女子,自然不好隨伍封上殿,要去拜見故主田貂兒。齊平公怔了怔,笑道:「嗯,貂兒的確最喜歡月兒,月兒去陪她說話解悶最好。」叫了幾個寺人,讓他們帶楚月兒往後宮去見君夫人,楚月兒往後宮去了。她那游龍劍紮在腰中,形如腰帶,旁人也看不出來,眼下情勢不明,楚月兒也沒有解劍,直入後宮。

 田恆有劍履上殿的尊榮,除齊平公和田恆之外,眾人都在殿前解劍除履,齊平公笑道:「封兒就不必了,你在天子處尚是劍履上殿,難道寡人的規矩比天子還大?」伍封點了點頭。

 眾人入了大殿,齊平公當中就坐,餘人分兩列站立。寺人取來席案,齊平公賜各人就坐。齊平公想了想,叫人取酒肉賞賜魚兒等人,道:「封兒的親隨既是來自扶桑,可算異客,又隨封兒立有戰功,理合賞賜。」

 眾人入座,先飲了三爵,田恆道:「龍伯,眼下這……」,才說得幾個字,便聽殿外叮叮噹噹兵器碰響,原來是鐵衛與宮中的侍衛打了起來。

 伍封道:「這真是豈有此理!」起身去看,眾人都跟了出來,數十侍衛將伍魚兒圍在中間動手,魚兒正掉轉掃刀,用手指捏著刀身,只用長長的刀柄對敵,指東打西,所向披靡,每一棍下去,必有一人應聲倒下,被擊倒擊傷的侍衛躺了滿地,加上動手的約有百餘人。其餘鐵衛卻坐在一旁看著,並未動手。

 眾人都習武技,見這魚兒招法箭單,要麼直擊,要麼圓掄,每一招都帶著勁風,威力奇大,想不到這少年人外表俊美文秀,實則凶神惡煞。田恆的劍術甚高,一眼便看出魚兒是反過來使刀,只看幾眼便變了臉色,尋思這反過來使刀十分困難,稍不好時,刀尖便傷到自己,這人只用幾根手指捏著刀身,用刀柄便已經如此厲害,若是順手握刀與自己動手,自己就算以一化四也必敗無疑。

 伍封擊了擊掌,魚兒收刀回來,那些侍衛見國君等人都出來,都收了手,其實他們也被魚兒嚇怕了,早想收手而逃。

 伍封皺眉道:「怎麼回事?」魚兒道:「這些傢伙上來搗亂,迫人動手。」嘰嘰呱呱說了一陣,原來是這百餘名侍衛大隊上來,要制服他們,好在楚月兒知道今日要入宮,一早便向鐵衛說了些宮中規矩,還說萬一有人搗亂,自己固然不能吃虧,但切不可殺人,自己才會反轉掃刀與人動手。伍封想不到還真的被楚月兒說中了,心道:「幸虧月兒預先向他們說過,否則魚兒怎知道反過刀身對敵,自然是長刀霍霍,殺了一大堆人了。」誇獎道:「魚兒的本事又長進了不少,連我也未想到你厲害至此!」魚兒笑道:「這都是在海中練出來的,父親,在海中練刀果然比陸上更有效果!」

 他們用扶桑語說話,齊平公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田恆將田逆扯到一旁細問良久,瞪了田逆數眼才回來。

 伍封問道:「眼下宮中侍衛是受誰所轄?」閭邱明道:「右司馬田逆。」伍封心下明白,知道先前魚兒等人硬要入宮,田逆氣惱不過,再加上與自己有殺子之仇,便將那侍衛叫到一邊吩咐,還以為他叮囑侍衛不要招惹,誰知道這傢伙始終不成大器,反要侍衛糾合起來對付鐵衛,定是見伍封先前將鐵衛誇得厲害,要讓鐵衛吃個大虧,使伍封大為丟臉。

 伍封冷笑道:「右司馬指使侍衛故意挑釁,是存心要駁在下之面了?」田逆暗罵侍衛不爭氣,口上哪裡肯認,道:「非也非也,這怎是在下指使?」田恆也道:「龍伯不必在意,想是因言語不通,貴屬又不大懂宮中之俗,以致與侍衛誤會衝突。」伍封搖頭道:「田相可說錯了,宮中侍衛各有所司,就算是巡哨之隊,最多也只是二十人一隊,眼下這百餘侍衛出來,是何意思?」田逆強道:「這個……定是侍衛搞錯了,這……」,伍封打斷他的話,道:「既然並非右司馬指使,便是侍衛的不是了。哼,這些侍衛不守本位,百餘人糾合鬧事,壞了宮中規矩,理合重懲。眼下大敵當前,軍令律法更要嚴厲執行,田相你說是不是?」

 田恆心中暗惱,伍封由入城開始便處處瞧田氏不順眼,尋機擾事,而這田逆偏又不知道大體,如此時刻還睚疵必報,胡亂攪局,更兼這些侍衛也太不爭氣,百餘人居然被伍封的一個鐵衛打得傷了大半,要來何用?恨恨地點頭,道:「龍伯說得是!」

 伍封悄悄看了看齊平公,見他微笑點頭,便道:「既然如此,傷者就算了,沒傷的馬馬虎虎打二十棍,田相以為如何?」田盤在一旁道:「眼下國事為先,龍伯千里迢迢趕回來助戰,這些侍衛居然多生事端,二十棍太少,當打三十棍,連受傷的在內,都逐往軍中為卒,為國效力!」他一聲令下,當下有人將這些未傷的侍衛拖下去責打不提。

 伍封大感愕然,旋即恍然:「當年田逆與田政沆瀣一氣,要加害田盤,使田政為田氏之嗣,後來事敗,田逆被謫,田盤為田氏嗣子。想是田逆因為曾得罪田盤,怕日後難過,必然多番生事,上次田盤無嗣,族中有改立嗣子之言,想必這田逆也脫不了干係,怪不得田盤會不給田逆面子。」又想:「田盤的兒子田白其實是我的兒子,若是田盤有何傷損,恆素在田氏族中無甚權勢,白兒便日子難過。」

 閭邱明等人見伍封一到臨淄,便公然剃田恆田逆的眼眉,暗暗心驚,尋思眼下大敵當前,伍封又與田氏敵意甚深,日後怎能聯手對敵?

 伍封將魚兒叫上來,對齊平公道:「國君,這魚兒是我們在扶桑收的義女,是員極難得的猛將。」魚兒向齊平公拜倒,齊平公喜道:「原來是封兒的義女,果然好生威猛!」田盤愕然道:「這魚兒竟是位女子,想不到厲害至此!」伍封笑道:「扶桑女子與中土不同,在下這四十鐵衛有半數是女子,前些時與文種大小數戰,每人殺敵都在三四十人以上。」眾人更是心驚,心想強將手下無弱兵,伍封手下這些女子也非同小可。

 齊平公讓寺人取了若干珠寶賞賜魚兒,權為見面之禮,再帶眾人回殿入座。伍封舉爵先敬齊平公,道:「國君,微臣這次趕來是以國事為先,雖然私底下與田相有些誤會,但微臣不會因私廢公,誤了國家大事,國君儘管放心。」齊平公正耽心他年少氣盛,威權又重,會與田恆大打出手,被越人有機可趁,聽他這麼說,立時心下大慰,笑吟吟飲了這爵酒。

 伍封由袖中取出一件金絲甲獻給齊平公,道:「國君,此甲是微臣新造,名曰金絲甲,穿著輕軟,又有防備刀箭之效,可穿在衣內,打造甚是不易。」眾人見這亮晃晃的衣甲疊起來甚小,伍封竟能放在袖中,可見其輕軟。齊平公讓寺人拿過來,提著展開在身上比一比,見大小合適,大喜道:「封兒孝心可嘉,寡人最煩著甲,但這金絲甲是件異物,如此輕便,穿在內裡也無妨。」讓寺人收好,此後每日服侍穿上。

 伍封又向田恆和田盤敬酒,道:「田相和大司馬是否覺得,在下甫一入城便處處針對田氏,有意尋事?」不僅是田恆和田盤,在座的人無不這麼認為,此刻聽伍封公然說出來,無不納悶。田恆愣了愣,道:「本相倒沒有這麼想。」田盤道:「龍伯此刻提起這事,想必是另有用意?」他為人老實得多,這麼一問,是自承心中有此疑惑。

 伍封搖頭道:「在下決非有意針對田氏,而是就事而發。眼下都在宮中,並無外人,我們的話當傳不到軍中去,是以恕在下直腸直肚實說了。譬如這次越軍入寇,齊國只所以連連慘敗,一來是用人不當,二來是用兵有失。我們有長城濟水為憑,南面只要扼守琅琊,越軍大軍便難以調度,西入濟水便要驚動宋衛,東進琅琊,我們派大軍負險地而戰,再以水軍相助,越軍怎能輕易入我齊國重地?可敵人大軍前來,只派了右司馬領萬人守琅琊,太過輕敵。而右司馬身負重責,居然不戰而逃,以至琅琊失守。眼下勾踐將國都遷往琅琊,就像在齊國胸腹間插了一把刀子,令齊國要地盡失,國勢大傾。」

 田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敢說話。田恆不住點頭嘆氣,田盤道:「龍伯說得是,本來父親想要重責右司馬,但大敵當前,軍中需要用人,臨陣換將是兵法大忌,才沒有追究。況且在下父子都曾領兵與越人惡戰,越人來去如風,箭矢又利,委實厲害無比,是以右司馬之敗,也情有可原。誠如龍伯所言,琅琊一丟,齊國便凶險得很了。」他提起越人時,臉色不斷變幻,禁不住露出懼意。

 伍封心道:「你和田恆也敗於越人之手,所以不好責罰田逆。」向田恆等人瞧去,只見眾人垂頭喪氣,臉上都顯出畏懼之色,顯是對越人十分害怕。伍封心道:「眾人心生懼意,意志頹喪,這個可不大妙。」說道:「本來事情還有可救之處。按理說越人奪下琅琊,遷都於此,畢竟是新得城池,民心未附,不足懼之。若是強力攻打,未必不能奪回來。」雖然他語中仍有責怪之意,語氣卻緩了許多。

 田盤道:「可勾踐分兵兩路,自取平陸、蓋城,文種卻取即墨、萊夷,圍鎮萊關,我們疲於迎敵。」伍封道:「勾踐派文種東進,並非要奪齊東,而是以圍關之舉,牽制我們,好鞏固新都琅琊。文種圍鎮萊關數十日,越軍的糧草輜重恐怕是源源不絕運往琅琊,眼下琅琊城池堅固,糧草充足,越人的水軍也趕到琅琊海上,這都城已經是固若金湯,真正成了齊國的心腹大患了。就算我們打敗了勾踐的大軍,他只須退守琅琊,這長城之險與我們共而有之,我們就算有二十萬大軍,只怕也奪不下琅琊來。」

 田恆道:「本相也有此耽心,是以曾派田豹率萬人支援鎮萊關。」伍封哼了一聲,道:「這就是田相用人不當了。先前命田逆守琅琊,已是雞當牛用,以致琅琊失守,後來還用田豹引大軍為援。田豹雖擅兵法,但他私心甚重,竟然引軍坐觀,繼而乾脆退保高唐,引大軍不回,不僅未助鎮萊關一臂之力,反而將臨淄的大軍分了一萬去,勢力大弱。」田恆長嘆了一聲,道:「這田豹委實可惡,本相對他如此看重,這人居然會如此自把自為,丟了我田家的臉。」

 伍封冷笑一聲,道:「可前幾天田逆和田豹還升為右司馬和左司馬,如此有過不罰,反而陞遷,又算怎麼回事?」田恆嘆道:「本相又不是年老昏聵了,怎會胡亂賞罰?這事怪不得本相。只因這田豹擁兵自重,大軍不回,又不能派兵捉拿,唯有升其職以安其心。然而他是司寇,只有授軍職才能合他心意,鮑大司馬亡故後,大司馬空缺,是以升盤兒為大司馬,田逆也升一級,讓出左司馬來,由田豹充任,一來是鞭策盤兒、田逆為國立功,二來是安撫田豹之心,想讓他乖乖回來。」

 伍封嘆道:「以我齊國人材度之,息大哥不在了,軍中能為繼者唯田兄而已,是以讓田兄當這大司馬十分恰當,在下並無異議,但田逆、田豹升職委實不當。田逆畏敵而逃,那是天生懦弱,倒還罷了;田豹卻是公然抗令,大有謀逆嫌疑,便不能不追究,是以在下鑑於情形,先往高唐,奪田豹兵權,又責打百棍,以儆不臣之輩,事先未向國君啟奏,國君請恕微臣專擅之罪。」

 齊平公點頭道:「封兒處置得當。若非是封兒出面,這事還不能這麼順遂。」伍封道:「其實在下處置田豹、今日又存心責罰這些侍衛,還有其他用意。各位試想,眼下敵軍勢大,國事不可預計,難保齊人中沒有人生出投敵求榮之心,那伯嚭身為吳國百官之長,尚賣國投敵以保榮華,齊人中未必便無伯嚭之流。是以非要殺一儆百,以鎮攝人心不可!今日在下看似針對田氏,實則心含此意而為,田相不可多心。」

 在座的人人點頭,尋思原來如此,都放了心。田恆卻心下雪亮,伍封說不是針對他田氏那自然是假的,但他處罰田豹、責罵田逆,偏又維護田盤,便顯得公私分明,心想:「數年不見,這人行事老辣得多了,不可不防!他對盤兒的維護之意似乎出自真心,倒是奇怪。」

 田盤見伍封對田氏其他人、包括田恆在內都沒好聲氣,唯對自己卻十分看重,不知何故。正想著下殿之後問一問,便聽伍封道:「唉,在下上次離開齊國,還是為田相送親,將燕兒送到晉國去,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這五年之間事情多多,人事全非,燕兒卻香魂歸天,公子高、息大哥先後病故,委實令人傷感!」說著眼中淚光湧了上來。

 田恆和田盤聽他提起田燕兒,心中自然傷痛。齊平公也是搖頭嘆息,伍封又道:「燕兒常說,平生與大司馬最是相得,臨死時反覆叮囑在下相助大司馬。日後大司馬有何難事,儘管吩咐在下便是。何況當日在下與田相有約,如果有人敢與大司馬為難,在下當守舊約,誓殺此人!」

 田盤心下忽地明白,田燕兒死前牽掛的未必是自己,而是兒子田白,想必是臨死託孤,要伍封盡力照看田白。伍封愛屋及烏,是以才會對自己一力維護。田盤點頭道:「在下早就想過,等龍伯回來,便請龍伯收了白兒為徒弟,讓白兒向龍伯學些本事。」伍封點頭道:「這事好辦,在下便收他為徒,只要有時間,便會教他本事。」

 田恆和田盤見他答應得十分爽快,愕然之下,均想:「這麼多年,這人還是重情之性,一個燕兒便讓他與我們田氏永遠割捨不開!」田燕兒愛戀伍封之事田貂兒是知道的,眼下田燕兒已死,田恆和田盤自然也知道了這些往事,雖然伍封與她並無任何婚約,但伍封卻始終記得這一份情意。

 田恆這麼想著,悔意大生,暗罵自己當初不該聽信田豹的田逆的攛掇,讓展如加害此人。那田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趁自己不在對付鮑家,迫得自己向伍封動手。其實對付伍封只須重加籠絡,這人妻妾之中,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均出自田府,再加上他與田燕兒的交情,足以令此人無傷害田氏之心。如今害他不成,變成了敵人,委實不值得。

 田逆被伍封不留情面地評價了一番,羞慚無地,低頭不語,閭邱明等人見伍封一回來,齊國朝堂便大生變數,也添出了許多心事來。

 齊平公也大有感觸,見眾人都滿懷心事,嘆道:「今日便這麼著,明日再議軍事,共商破越之策。」

 眾人各退,齊平公將伍封留在宮中,先讓人安排鐵衛就在宮中安居,酒水美食決不可缺,再帶伍封到後宮說話。齊平公將寺人宮女盡皆逐走,道:「封兒,妙兒可好?」伍封點頭道:「公主很好。」他將扶桑的情形向齊平公細細說了一遍,道:「扶桑民風純樸,少有爭戰,微臣那六百里地雖不算大,民眾也只有數萬,好就好是十分安心,上下各安其位。」

 齊平公道:「封兒以家為國,遠征海外,實屬難得。當年先祖子牙公初封齊國,只有二三百里地,後來發展成東方大國。封兒如今有六百里地,要平服整個扶桑也不難。」伍封點頭道:「國君說得是,不過眼下扶桑人少,農耕低下,得地無用。」齊平公嘆道:「寡人天生疏懶,便沒這份本事,眼下連祖宗之業也守不住,委實慚愧。」他們是外父與女婿一家人說話,是以齊平公想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像平時要端個架子,專說面子上的話。

 伍封道:「國君是否要微臣在破越之後,剿滅田氏?」齊平公搖了搖頭,道:「這事寡人也想過,但齊國之事,由景公始便變壞了。景公用嚴刑、多賦稅,而其時田氏大量出、小量進,數代下來,民心漸依田氏而不在公室。如今齊國被兵,田氏數番開倉放糧,又廣設食場,由流民就食,齊國上下更是望風景從。寡人也曾放糧,但齊民心中,寡人放糧是理所當然,不以為貴,田氏放糧卻是愛民如子,並不相同。越人若真的退了,田氏更殺不得,如果封兒向田氏下手,只怕百姓都會造反,說寡人過河拆橋,殺戮賢臣。你想,田氏先後加害齊君孺子荼、悼公和簡公,依然安穩如山,勢力越來越大,便知道齊人對田氏的愛戴。隸人庶子怎知道田氏籠絡人心、威逼公室?」

 伍封怔了怔,也覺得甚是為難,如不殺田氏,早晚必成國君之害,若殺了田氏,又怕激怒百姓,何況田氏勢力極大,自己就算殺了田恆,也未必能盡數將田氏勢力剿除,嘆道:「想不到這專權弒君之人反會被百姓愛戴,這真是……」,臉中忽地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既然民心歸附,若是田氏為君,齊國是否更好些?」此念一生,立時按捺下去。

 齊平公道:「寡人多番思索,田氏既然勤政愛民,重視名聲,便不會弒君為惡,自壞了田氏這麼多年的名聲。」伍封道:「可先君簡公……」,齊平公點頭道:「寡人與簡公是不同的。簡公寵信闞止,而那闞止又作惡多端,民皆怨之,以致簡公被齊人所恨。再加上簡公與闞止又一心要除田氏,當先發亂,乃至被殺。寡人怎會如此?要說寡人的寵臣便只有封兒了,而封兒又愛民保國,美名遠播,連天子也寵愛無比,齊民對封兒十分敬愛,何況封兒是寡人之婿,誰敢說寡人寵愛錯了?是以寡人在齊民心中並不算壞,田氏要加害寡人,多半會讓齊人不悅。」

 伍封道:「那麼國君之意究竟如何?」齊平公嘆了口氣,道:「只有過一日是一日,寡人也不願意對付田氏,有封兒在外,田氏也未必要對付寡人。封兒這次來,能退越軍最好,若不能退越人,齊國亡了,寡人無非是帶了積兒隨封兒到扶桑去。」伍封愕然看著他良久,心中暗嘆,自己這老丈人委實不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以前自己在齊國,又有晏缺、公子高、鮑息在旁,那時齊平公還有些鬥志,如今晏缺、公子高和鮑息先後亡故,自己又常年在外,他身邊沒了個可倚仗的人,再加上本性恬淡,是以全無上進之心。他既然如此,自己便有傾天之力,又能如何?

 齊平公苦笑道:「在封兒眼中,寡人只怕是好無大志吧?」伍封長嘆一聲,道:「微臣在成周之時遇見老子,蒙他收為弟子,學了些道。國君並非胸無大志,而是頗合道者之清靜無為。其實人生在世,所求無非是日有數食、夜有軟枕、身旁有妻室、膝下有子女,無論是英雄毫傑還是凡夫庶子,百年後終歸一死,生前金珠高爵又有何用?譬如那伯嚭貪佞無恥,富貴數十年,家積寶貨百萬,還不是被微臣殺入府去,一刀兩斷?國君這麼想也是不錯的,雖然無桓公之業,百姓卻能安居,卻總好過夫差、勾踐引軍爭霸,以致天下百姓奔走流離、生死不知。」

 齊平公聽伍封之言,正說在他的心底裡去,點頭道:「能知寡人之心者,天下間唯封兒和貂兒二人而已!」伍封早聞他這些年對田貂兒十分冷淡,見他提起田貂兒,問道:「君夫人……」,齊平公搖手道:「別提她了,這女人算是聰明之極,也體貼人心,然而總是偏向外家,對寡人極不忠心。」

 伍封大感愕然,道:「以微臣所見,君夫人可不是這樣的人啊?」齊平公道:「封兒哪裡知道!寡人在宮中所作所為,每每傳到田恆耳中去,有些事發生時,只有貂兒知道。譬如上次那太史朴死了,寡人飲了不少酒,與積兒在後院玩,以自身為馬,讓積兒騎坐在頸上,樂不可支,當時只有貂兒在旁。誰知道這事第二天便被田恆和田盤知道了,田恆還沒怎麼說話,田盤卻覓個機會悄悄向寡人說起,說朝廷有臣屬亡故,寡人身為一國之君,表面上還是要深表哀痛,以安撫臣下之心,如此云云。封兒你想,這種事情都能傳出去,寡人還怎信得過她?諸如此類的事有好些,寡人說出來也無趣。」

 伍封沉吟道:「傳出去的事,是否都是國君痛飲、不理朝政之類的事呢?」齊平公憤然道:「就是這些子事,哼,好事又不說,專挑寡人的毛病,讓臣屬看笑話。那田恆老奸劇滑,睜隻眼閉隻眼,田盤卻每每找寡人說話規勸,似乎他這大舅子當得挺是過癮一般!」齊平公說話向來文謅謅的,今日氣憤之下,便隨口這些民間俗語來,其實他在夷維城時,與百姓混在一起,就是這麼說話的,只不過當上國君後,說話便十分注意,眼下在女婿面前便毫無顧忌了。

 伍封忍不住笑道:「國君可誤會了,君夫人其實是想保護國君,免國君被外家所害,才會如此!」齊平公怔了怔,問道:「這話怎麼說?」伍封笑道:「假如君夫人常向田氏說起,啊,前日國君提及倉廩,昨日問起三軍,晚間問政一夜,諸如此類,田恆會怎麼想呢?田恆必然會想,國君如此勤政,又或如此有才幹,是否會對付我田氏?必然深為忌憚。他有了這心結,早晚會生出加害之意。」

 齊平公沉吟道:「嗯,以田恆的為人,這倒大有可能。」伍封道:「君夫人專挑些國君無傷大雅的荒唐事說出去,時間長了,田恆便覺得國君胸無大志,得過且過,對國君便全然放心了,是以無論君夫人怎麼說,他也不會理會,心裡卻高興得緊。在田恆心中,巴不得國君每日醉臥才好,如此便保全了國君,田恆便不會生出異心來。」

 齊平公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是寡人錯怪貂兒了?」伍封道:「自然是錯怪了。不過由此可見田盤與乃父不同,按理說國君越荒唐不理事,田氏便越高興,聳恿還來不及,怎會規勸?田盤數番規勸國君,直諫得失,那是因為視國君為君,心中還未有謀逆之意,才會如此。」

 齊平公想了想,笑道:「寡人以前可想錯了,每每思及此事便大為不悅。若非封兒提醒,寡人只怕會耿耿於懷,終身不樂。咦,封兒對女人的心思瞭解之極,怪不得連王姬也能娶到手,這事寡人還得學學!是了,那王姬生得很美貌麼?」伍封見他說話全沒個國君和老丈人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對齊平公一直放心不下,但聽他這一問,便知道他生性豁達樂觀,笑看人生,如此之人,任何逆境也能承受,笑道:「微臣終於知道,公主這性子是由國君親傳的,當真是樂天知命,實在難得!」

 二人相視大笑,登時將田氏、越軍之事拋在腦後。伍封與齊平公在一起說話時,每每被政事所累,旁邊又有人在,從未如今天般直抒胸臆,今日這麼說一說話,雙方均覺得從未如今日般瞭解對方。

 此時已經是晚飯之際,齊平公心情大好,叫來宮女,道:「去將君夫人和月公主都請來,我們一家五口一起用飯。」回首對伍封道:「說來慚愧,寡人已經有兩年多未與貂兒一起用飯了。」

 一會兒田貂兒牽著姜積,與楚月兒挽著手一起進來,齊平公起身笑道:「貂兒,寡人這幾年錯怪了你,幸得封兒解說,才知道你一番好意,這些年讓你大受委屈,委實對不住。」田貂兒聞言眼圈一紅,道:「國君說哪裡話,都是貂兒不好。」

 伍封見田貂兒消瘦了許多,起身向田貂兒施禮,道:「君夫人。」田貂兒道:「龍伯,都是自己家裡人,無須多禮。」讓姜積上來,道:「積兒,快叫師父!」伍封猛地想起自己還有個太傅的官兒,這姜積算得上自己的徒弟,連忙蹲下身來將姜積抱起來,笑道:「這就有些難辦了,積兒是公主的親弟,若叫我師父恐怕不好吧?還是叫姊夫好些。」

 姜積眼下有六歲左右,並不太高,捧著伍封的臉,響亮地叫了聲「姊夫」。伍封哈哈大笑,由懷中取了一對綠色的玉璧掛在姜積腰帶上,道:「這對玉璧便送給小舅子當見面禮好了。」他早有準備,這玉璧是他由伯嚭的家財中挑出來的,大凡玉璧以白色為多,綠玉也有不少,但這對玉璧卻與眾不同,夜間熄火時,玉璧自身的瑩光中能看出一對熊來。

 田貂兒笑道:「龍伯有心了。」由伍封懷中接過姜積,坐在齊平公身旁。齊平公又對楚月兒道:「月兒,今日寡人無暇與你說話,勿要見怪。」楚月兒嫣然笑道:「國君正事要緊,月兒入宮本來是想看看君夫人。」

 齊平公讓二人坐下,這時寺人奉上銅鼎木案,擺上美酒佳餚,五人用飯,席間甚樂。伍封多年未在齊宮用飯,今日十分開懷,覺得菜餚極精,樣樣皆好,沒口子稱讚。他每贊一肴好,齊平公便讓人再烹一鼎送給鐵衛,對鐵衛禮遇甚厚。

 用過飯後,伍封道:「微臣先得向國君和君夫人告罪,田逆、田豹二人我早晚要殺了,看在國君和君夫人面上,田相我便暫且放過。」齊平公道:「田逆、田豹委實不像樣子,封兒怎麼對付他們也無妨,貂兒你說呢?」田貂兒怔了怔,嘆道:「龍伯是想為鮑息報仇?」伍封點頭道:「正是。所謂鮑琴殺閭申之事,純粹是田豹的陷害。」齊平公愕然道:「原來閭申並非鮑琴所殺,那凶手是誰?」伍封道:「死的並非閭申,那閭申被微臣找到了,眼下在我營中。」他將事情細說了一遍,齊平公怒道:「原來如此!鮑息有功於社稷,田逆和田豹竟然以卑鄙手段加害,簡直是罪無可恕!」

 田貂兒默然良久,問道:「龍伯對相國為何也有敵意?」伍封道:「這一點君夫人便不知道了。田豹和田逆二人這麼做,其實是逼田相與微臣為敵。田相見他們害了鮑大哥,知道微臣日後必來報仇,是以先下手為強,收買微臣一個家臣展如,悄悄用田氏的人將微臣大舟上的漿手換下來。展如將微臣、月兒、公主、王姬等人拋在大海上,自行將大舟駛走了……」,齊平公和田貂兒不知道這事,大驚失色。

 齊平公聽說妙公主也在一起,大怒道:「這展如當真該死了!妙兒如有失,寡人寧願割捨大邑,以求展如之首級!」楚月兒嘆道:「我們自造木筏,在海上遇了不少凶險,狂風暴雨巨浪不說,單是大魚、鯊群便弄得我們極為狼狽,好不容易飄到陸地上,也因此到了扶桑。」

 齊平公道:「寡人先前聽封兒說起,還以為你們乘大舟到扶桑,原來是海上飄過去。」伍封道:「是啊,若非如此,微臣早就回齊國了。當日微臣與田相、大司馬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田相卻趁心加害,微臣要說不想殺之報仇,那自然是假的。」田貂兒臉上變色,尋思這仇可結得大了。

 伍封道:「眼下國難當前,微臣當以大局為重,田相只要不再生惡念,在下也無暇計較。田豹田逆二人於國有害無益,殺之無妨。本來昨日在高唐殺了田豹,但他是齊國重臣,微臣未稟告國君,不敢擅殺,只是因他公然違國君之令,責打百棍而已。」田貂兒咬著嘴唇,低聲道:「若只是找田豹田逆算帳,貂兒怎敢阻攔?」

 伍封道:「這就行了,微臣也不會隨隨便便殺這二人,自當公事公辦。唉,微臣總是不明,微臣對田氏不說有啥功勞,卻從未有加害之舉,怎麼田相便忍心加害微臣呢?要說權勢,微臣常年在外,也沒向田相分權。要說邑地,田相多微臣十餘倍。田相竟然這也不放過,非得逼微臣與他為敵,何苦來哉?這些年微臣周遊列國,經歷的事也不少,心下也懶了。如果換在五年之前的性子,早就殺入田府,來個魚死網破。」

 田貂兒聽得心驚膽顫,不敢說話。齊平公嘆道:「封兒這是越來越成熟之故,要說殺人報仇,單是你那四十鐵衛,便足以在臨淄鬧個天翻地覆了。何況你只用一千親衛軍便打敗了文種,如今有一萬大軍,真要對付田氏也未必不能得手。」伍封心道這是傳聞誇大了,他破文種之時不止一千親衛軍,還有鎮萊關的數千人以及各族之兵,只用一千人便破文種的大軍,只怕連孫武也做不到。

 伍封道:「國君,眼下越國大軍在近,國勢緊張,但我們可不能有絲毫慌亂,微臣底下里運用兵革,表面上大可以慢慢悠悠,國君還是一如既往,該醉就醉,該臥就臥,眾臣見我們不甚在意,也會安心,如此方能群策群力,免得如今日一般,一提起越人便人人驚恐。唉,微臣在鎮萊關與越軍交戰,雖然僥倖獲勝,但越人的確厲害得緊。」

 齊平公笑道:「越人再厲害,怎麼也敵不過封兒。嗯,封兒言之有理。貂兒,今日封兒所說有關你外家的事,可不能說過田相知道,沒的大生禍亂。」田貂兒不悅道:「貂兒怎會如此不知分寸?」伍封道:「這話君夫人還是向田相實話實說的好。今日微臣回來與國君長談,田相不免心裡嘀咕,明日定會向君夫人打聽。君夫人要瞞他也不好,不如照實說出,讓田相心裡有數,免得心下猜忌,疑心到國君身上去。何況微臣這性子田相也知道,君夫人如果說微臣沒點牢騷怨氣,田相也不會相信。」齊平公想了想,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貂兒便照實說吧。」

 其實伍封是故意讓田貂兒將話傳出去,暫安田恆之心,免得他又行加害之舉,以致生出內亂,讓勾踐有可乘之機。眼下大事,還是破越為主,報仇之事宜暫時放開。

 當晚伍封與齊平公都飲得大醉。伍封在宮內醉臥一宿,正睡得朦朦朧朧,便覺有人在扯他耳朵,先還以為是楚月兒,旋又覺不對,楚月兒從不吵他睡覺,睜眼看時,原來是姜積這小子正在床邊搗亂。伍封哈哈大笑,道:「積兒著實頑皮。」這時楚月兒進來,見狀抿嘴笑道:「這可對不住,先前我教積兒練劍,正好田盤來了,月兒與他說幾句話時,被積兒溜了進來,吵你安睡。」

 伍封笑道:「我也該起來了。」看看天色,問身邊宮女,原來已經是辰時,伍封忙道:「這可糟糕,只怕耽誤了朝上軍議。」楚月兒笑道:「無妨,國君還睡著哩!田相和田盤來往後宮數次看視,說群臣都在殿上等著,但也沒可奈何。就算他們敢請君夫人叫醒國君,也沒有敢來打擾你。夫君昨日一鬧,又有大軍紮在城外,齊臣誰不害怕?」

 伍封笑道:「可積兒便敢吵我。」聞說齊平公仍在睡,笑道:「田恆是否與君夫人談了許久?」楚月兒道:「或是吧,國君昨日宿在君夫人宮中,月兒見田相將君夫人叫到側宮,大半個時辰方出來,田盤在這兒探頭探腦好一陣,似乎想找你說話。」

 宮女服侍伍封盥洗後,拿上早飯,伍封要楚月兒一道用飯,楚月兒笑道:「先前我和積兒與君夫人一起用過飯了。」伍封問道:「魚兒他們可用了飯?」楚月兒道:「先前我去看過,國君和君夫人賜了他們許多東西,他們已經用過飯,正閒坐無事。」

 伍封慢慢悠悠用過飯,然後在院前使了路拳腳,舒展一下筋骨,這才讓楚月兒替他穿上戰神之甲,外面罩上西施為他造的紅色大氅。昨日他進城入宮並未著甲,盔甲一直由楚月兒拿著,今日既要軍議,盔甲整齊便合道理。

 姜積見他極為威武,嚇得躲到楚月兒身後去,伍封大笑,蹲下身將姜積抱起來,往上扔起丈餘高,又用手接住,反覆數次。初時姜積還覺害怕,扔兩次後便覺刺激有趣,高興得哇哇亂叫,樂不可支。伍封與姜積鬧了一會兒,吩咐楚月兒去營中將鮑琴、鮑笛和閭申帶來,這才往前宮去。

 伍封到了大殿後面,由殿後之室穿過去,本來這殿上許多人正七嘴八舌說話,伍封猛地由殿後轉出來,如一座小山似地往那裡一站,挺拔不凡,殿上立時鴉雀無聲。

 田盤迎上來道:「龍伯這盔甲甚是奇異,似非凡品。」伍封道:「這是蚩尤著過的戰神之甲,在下於夷州遇到蚩尤的後人,蒙他相送。」田盤羨慕道:「這真是難得之極。」

 田恆上前道:「龍伯,本相思索一夜,想是龍伯與本相有些誤會。」小聲道:「展如加害龍伯之事,是田逆和田豹所為,本相的確不知道此事。」他見伍封不大相信,又道:「我們田氏家業甚大,本相和盤兒國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想不到田豹施下詭計,田逆與展如勾結,竟然用人換下龍伯大舟上的漿手,暗下毒手。」他這話說得也似模似樣,伍封哪裡肯信?皺眉道:「非是在下多心,那展如在鄙府甚受器重,如要害我,必然有人許以重酬,給他極大的好處。如果田相不開這口,單是田逆或田豹,展如怎會相信?」田恆道:「可本相問過田逆,這節骨眼上他自然不會瞞我,聽說那展如無任何要求,既不要官爵,又不要金帛,這一點本相便有些不解了,說來似乎無甚道理,但的確是如此。」

 他這麼一說,伍封反而容易信些,因為田恆想要瞞他,便要說得合情合理,大可隨意說展如如何如何又什麼天大的要求,如今說展如毫無所求,這自然是毫無道理,然而田恆照樣說出來,反而覺得可信。

 伍封大感愕然,沉吟道:「展如這人倒不像為官爵金帛出賣在下的人,難道說他私底下對在下有些難解之仇?這怎有可能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田恆嘆了口氣,道:「如果龍伯不信,本相也沒什麼辦法,說起來,田豹田逆之所為,終究也是田家的事,本相脫不了干係。不過這事情盤兒更是蒙在鼓裡,絲毫不知。」伍封點頭道:「這一點在下明白。在下與大司馬交往不算太多,卻還是信得過大司馬,以他的性子,怎會用這齷齪手段對付在下?就算真的要對付在下,大司馬也會明刀明槍,公然而為。」田盤本來這是這麼想,聞言大喜,便覺伍封這話正說進心上去,讚道:「龍伯果然是在下的知己!」

 田恆嘆道:「這幾年國君與貂兒又些誤會,幸好龍伯回來開解,使國君與貂兒前嫌盡去,其樂融融。唉,本相年紀大了,這些天每每想起貂兒、盤兒、政兒、燕兒,心中便覺痠痛無比。政兒行事無端,自己招禍而死便罷了,燕兒遠嫁晉國,本以為趙無恤是其良配,誰知道竟會……,唉!」田盤道:「其實趙氏滅代,與燕兒無甚相干。燕兒何以要自殺呢?」

 伍封嘆道:「燕兒自殺有三個緣由,一是自覺對不住趙大小姐,二是怕在下殺了趙無恤為趙大小姐和任公子報仇,還有最要緊的一個,便是以此舉讓趙無恤立其子趙浣為嗣。」心道:「還有一個原因自然是因我之故。」他見田恆和田盤有些不解,道:「趙氏與田氏為晉齊兩國的大家,難保日後國政上不會有何衝突。萬一晉齊有隙,燕兒便不好做人,只怕趙氏族人又會因此遷怒於趙浣。燕兒以身自殉,迫在下立誓不殺趙無恤,趙無恤感激其愛護之心,立了趙浣為世子,日後趙無恤不管有多少女人,只怕在他心中,無人能及燕兒萬一,是以趙浣的地位便穩如泰山。」

 田恆和田盤不大瞭解女人心思,此刻方才明白,田恆長嘆道:「原來如此!早知道會有今日之局,本相還不如將燕兒嫁給龍伯,就算當個小妾,燕兒只怕也是快樂之極!」伍封心內猛地一痛,眼中淚光湧上來。

 田恆見一說起田燕兒,立時便打動伍封,又道:「其實本相併無加害國君、謀奪齊國的心思,若真這麼做,列國怎會容忍如此謀逆篡位之舉?再說國君是本相女婿、世子是本相外孫,國君與田氏本是一家人,我這做外父、外公的怎好意思奪女婿、外孫之位?」伍封心道:「列國兄弟相殘、父子相爭也不少,你這外父、外公又算什麼?」不過有一點田恆倒說得對,眼下晉國四家分國,魯國三桓勢大,但無人敢逐國君而自立,便因為如今列國之勢,暫不會容忍有此情形出現,天子也不會授篡國者諸侯之位,否則此例一開怎麼得了?只怕天下大亂,列國之君人人要提心吊膽。

 伍封知道田恆恕恕叨叨說這許多話,便是想寬解自己,免得自己向田氏動手,這也說明田氏對自己不僅是忌憚,而且還有些懼怕。他與田恆交往這麼多年,彼此也聯手過,也暗鬥過,但田恆一直是高高在上,從未如今日便低聲下氣,可見這情勢逆轉,非人力所能抗拒。

 伍封點頭道:「田相放心,在下不會棄大局不顧,眼下最要緊的是對付越人,其餘的事以後再論。不過田逆和田豹……」,田盤道:「那田逆、田豹委實可惡,田豹被龍伯責打後,並未回來,田逆昨晚帶了百餘親隨出城,一直未回,或是怕龍伯找他算帳,是以棄家而逃。」田恆搖頭道:「龍伯可不要見疑,這田逆竟然會出逃本相併沒有想到。」伍封也感有些愕然,尋思田恆一力要與自己再修舊好,以他的性子,以田逆之性命換自己的信任大有可能,犯不上為了個聲名狼籍的田逆來得罪自己,田逆想是也猜到這點,才會棄家而逃。

 伍封冷笑道:「他們想逃便由得他們,等越軍退後,在下自會去找。哼,就算他們逃到天腳底,在下也能將他們揪出來一劍殺了!」他說得凶狠,嗓門也大了些,不僅是田恆父子、連周圍眾臣也聽見,人人臉上變色,心中驚懼。

 眾臣見快至中午,齊平公仍沒有出來,無不心急,田盤忍不住道:「眼下大敵當前,國君莫非還在高臥?」伍封笑道:「大司馬勿急,國君多睡睡也是好的,雖然越軍勢大,但他們長驅千里之外與人爭勝,士卒又非只是越人,其中吳人、夷人佔了大半,未必無可趁之機。」

 眾臣見前些天齊平公還每日早朝宴罷,與眾臣商議軍情,自從伍封昨日趕來便一反常態,變得如此悠閒,莫非他與伍封有了破敵之策,才會如此放心高臥?

 伍封對眾臣道:「這樣好了,微臣到後宮去瞧瞧,如果國君醒來,便請他來,若仍是睡著,便請君夫人賜宴,我們在宮中用飯。諸公也許久沒有輕閒過了,今日輕鬆一下,豈非更好?」田恆和田盤畢竟是精於用兵,此刻明白伍封和國君這是故意好整以暇,以寬眾臣之心。田恆笑道:「如此最好,不如讓本相去看看,龍伯與諸公久未見面,正該多多親近。」

 田恆往後宮去後,田盤小聲對伍封道:「在下昨日回府,與素兒說起龍伯回來的事,素兒聽說龍伯願意收白兒為徒,大為高興,今日在下將白兒帶進宮來,龍伯是否去瞧瞧?」伍封怔了怔,旋想別人要帶子入宮萬不可能,但田白是國君和君夫人的侄子,其實應該是外甥,田盤帶田白入宮是正常不過的事。

 伍封喜道:「在下便去瞧瞧。」這田白是他的兒子,很難見上一面,有此機會,伍封怎會放過,忙不迭跟田盤出去。到了殿前廊下,兩個宮女攜了田白過來。這小孩兒只四歲許,卻十分壯實,果然名如其人,生得肌膚甚白,蹦蹦跳跳過來。田盤道:「白兒,這是你師父龍伯。」田白上下打量著伍封,撲上來要伍封抱,大聲叫了聲「師父」。

 伍封心內大喜,又略有些傷感,尋思這明明是自己的兒子,卻要呼別人為父,自己這生父卻只能是師父。當下由懷中取出齊平公賜他的那塊龍伯金牌,掛在田白胸前,道:「白兒,這是師父給你的見面禮。日後如果有人敢欺負你,便拿這牌兒找我,我必定為你出頭。」

 田盤在一旁大喜,尋思田白掛著這金牌,便如一道護身信物,就算父親田恆要責打這孫子,見了這片金牌也會有所顧忌,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田白看著伍封,稚聲問道:「聽娘親說師父是很厲害的,你有什麼本事?」伍封微笑道:「你說呢?」抱著他輕輕由地上飄起來,離地丈餘,緩緩移開數丈,落身下來。田白擊掌叫好,道:「原來師父會飛的!」其實伍封和楚月兒的飛行之術甚怪,百餘斤的大戟拿著無妨,但只要帶了人便不能飛起,田白雖然極輕,伍封也不能抱著他飛高,只能純借腳力彈躍而飛,使不出真正的飛行本事。

 田白卻是從未有如此經歷,只覺極為有趣,一迭聲問道:「有趣,師父還會什麼本事?」伍封將他放下來,順手往一塊墊腳石上抓去,便聽轟然一聲,大石碎裂,石塊四濺,田盤在一旁看見,大驚失色。便聽身邊也有人驚呼連聲,側頭看時,原來殿上眾人無聊,踱出來看,見伍封指力驚人,都感驚懼。

 田白大叫道:「這個好,白兒要學!」伍封將他抱起來,點頭道:「便教你這個,晚間你留在宮中,我教你這法訣。日後每日勤練,不僅能助力氣,還可延年益壽,等你長大後,學什麼武技都要快。」

 田盤見他對田白的確是發乎內心的喜歡,甚是感動。他還以為這是因為田燕兒之故,哪知道這田白其實就是伍封的兒子,伍封怎會不喜歡?

 與田白玩了好一陣,田恆出來,說是君夫人在側殿賜宴,伍封這才將田白放下來,交給宮女。

 眾臣到側殿安坐用飯,閭邱明定要坐在伍封身邊,伍封對這人雖然沒甚麼好聲氣,但也不會避而移席。田貂兒還遣了宮中女樂來,為眾臣歌舞助興,眾人酒觥交錯,言笑甚歡。

 閭邱明借向伍封敬酒,側身道:「龍伯對在下似乎大有怨氣,這都是在下的不是,得罪了龍伯。龍伯大人大量,還請海涵。」伍封皺眉道:「司空並沒有得罪在下,但息大哥之事與司空有莫大的干係,在下怎會不恨!」閭邱明道:「這事在下也是不得已,申兒被鮑琴所殺,在下……」,伍封大怒,斥道:「此刻你還要胡言亂語騙人!」

 眾臣正飲酒觀舞,忽聽伍封斥喝閭邱明,大為吃驚,都轉頭看來。田恆揮手讓歌舞退下,問道:「龍伯何事動怒?」伍封哼了一聲,由懷中取出一塊玉來,拍放案上,道:「司空請看此物。」閭邱明見這塊玉質地甚差,然而玉上有暇,隱約是個「閭」字,正是他閭家的寶物,大驚失色,道:「龍伯,此玉……此玉由何而來?」

 伍封道:「在下斬殺伯嚭,在伯府上擒到一人,不僅身上懷有此玉,還用子劍一路的劍法,他自稱是令公子閭申,在下見是司空之子,遂由吳地將他帶來。既然司空一口咬定閭申被鮑琴殺了,那在下在吳地擒來的閭申便是假冒的,這人騙在下許久。等在下回去將他殺了,這塊玉便還給司空。」

 田恆原不知道閭邱明假說其子被鮑琴所殺之事,以前還以為真有其事,一早與田貂兒說話,才知道閭申並沒有死,全是田豹與閭邱明串通好的。尋思閭邱明連他也敢騙,委實可惡,此刻見伍封發怒,便道:「龍伯言之有理,閭申既然已經被鮑琴所殺,這個閭申必是假冒!這人敢欺騙龍伯,正該殺了,按我齊律,庶人假冒大夫之族者,當處以烹刑。」伍封點頭道:「那麼在下便烹殺此人好了。」

 閭邱明滿頭滿臉大汗,出案跪倒,痛哭流涕道:「龍伯、相國手下留情,這人既有此玉,必是犬子閭申!」殿上一片嘩然,眾臣都知道鮑琴殺了閭申、以至鮑家沒落之事,不料這中間竟然大有隱情。

 伍封道:「你不是說閭申被鮑琴殺了麼?怎麼又出來一個閭申?」閭邱明迫不得已,這才將他借修長城之際貪括金帛被鮑息發現、自己與兒子閭申吵架、閭申離家出走,而田豹又如何脅他嫁禍鮑琴的事一一說出來,又說田豹借此要脅,不僅逼他吐出所貪金帛,連他閭家的祖業也被勒索了大半。

 殿上眾臣無不叱罵,均道堂堂大臣竟然如此無恥,居然用上嫁禍、勒索的卑鄙手段,委實可惡。他們這一頓斥罵,一來是為了巴結伍封,二來是借此表示與閭邱明無甚關係,反正這閭邱明今日說出這些事,他閭家便算完蛋了,得罪了也無妨。

 宗樓嘆道:「在下早覺鮑家世代清名,鮑琴要真是殺了人,鮑大司馬肯定會綁縛上殿向國君和相國請罪,怎會一力維護其子?」田成也點頭道:「鮑家的確十分冤枉,閭司空大有責任。」

 一個侍衛走過來,向伍封說了幾句話,伍封點頭道:「帶他們進來。」不一會兒,鮑琴、鮑笛、閭申都進殿來。閭申見其父正跪在殿中,叫道:「父親!」搶了上前。閭申一把將他抱住,父子二人抱頭痛哭。鮑琴和鮑笛到了伍封身邊,氣憤憤看著閭邱明。

 正在這時,侍衛來說國君升殿。眾人立刻起身上殿,田恆讓侍衛將閭氏父子押上殿去,又叫鮑琴鮑笛跟了上殿,站在眾臣之尾。齊平公正在殿中坐定,田恆自然是趕忙上前,奏知鮑家之冤、閭氏之貪、田豹之害,群臣七嘴八舌,無不顯出義憤填膺的模樣,均道一定要為鮑家洗冤,還要追擒田豹、重懲閭氏。

 齊平公點頭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相國和封兒以為如何?」鮑息原是大司馬,眼下這大司馬已經由田盤當上了,伍封怕田恆有所誤會,道:「鮑家自當洗冤正名,但鮑大司馬亡故,二子鮑琴、鮑笛既不諳軍事,又無軍功,自不能繼任大司馬之職。依微臣之見,國君還是另外賜爵,以嘉獎鮑家數百年之忠義為國。」

 田恆正合心意,道:「田逆、田豹畏罪而逃,右司馬、左司馬二職空缺,眼下大敵當前,軍中除乏主將,龍伯和鮑氏正好任右司馬和左司馬,鮑琴為長子,便由鮑琴任左司馬吧。」眼下他是一力拉籠伍封,又礙於情勢,是以甘心讓出了左右司馬來。

 眾臣均道:「相國所議極當。」伍封搖頭道:「鮑家世代為國,鮑琴可任左司馬,右司馬暫可空缺,微臣便不必任職了。微臣今日便向國君辭歸,將下卿之爵和征夷大將軍這官職並皆辭去。」眾臣大感愕然,想不到這人年紀輕輕,竟然甘心退隱,雖然他是天子所封的龍伯,但畢竟是個虛爵,並無實地,怎比得上在齊國為官?他們都以為伍封是謙讓之辭,紛紛道:「龍伯是齊國柱石,年紀輕輕怎就能辭歸?」伍封道:「諸公一番好意,在下心裡怎不明白?不過各位放心,在下是國君之婿,國中若真有事,自然是萬死不辭,如今越人入寇,在下自會等到退敵之後再走。」

 齊平公卻瞭解伍封的心意,伍封唯有在外面,才能牽制田氏,若長年在國,早晚與田氏衝突,何況今日先辭了官爵,田恆便不會耽心他與田氏爭權,能放心與伍封聯手,決戰越軍。齊平公這麼想著,點頭道:「封兒是天子所賜的龍伯國之君,再在齊國任職也不合適。不過那萊夷六百里地是妙兒的嫁妝,也是封兒邑地,封兒仍食齊粟,還是我齊人,當忠於齊事。」

 眾臣這才聽明白,原來伍封的確是辭去官職,只在齊國保有六百里邑地,算是個閒散貴族,日後不再參與國政。其實伍封本想連萊夷之地也不要,免得兩地牽掛奔波,後來想著萊夷之民好不容易才和平共處,自己抽身一走,不知道又成何結局,才沒說交還邑地的事。

 田恆點頭道:「這樣也好,龍伯身為伯爵,與鄭、秦等國之君相若,何況龍伯在扶桑平定諸夷,為天子創立了龍伯之國,實則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再與我們站立殿上,委實令吾等汗顏。眼下對越之戰,當以龍伯為主將,吾等不論是大司馬還是上卿,都不如龍伯一國之君的身份高貴,是以該奉龍伯之令。」他是個聰明人,伍封擺明了說打完這仗,齊國的事便不管了,還怎會與田氏爭鬥。既然伍封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投桃報李,也該放手讓他打這一仗。話說回來,眼下越人厲害無比,自己父子與勾踐前後十仗左右,盡數大敗,齊軍傷亡慘重,誰還有破越之策?伍封新破文種,銳氣正盛,或者只有他才能破越退敵。自己此刻還斤斤計較的話,齊國一滅,田氏一家也就完了。勾踐滅吳之後,原來的吳臣無一被任用,盡皆褫奪邑地,貶為庶人,又怎會善待田氏?是以出言,將齊國軍權盡數交給伍封指揮。

 眾臣心道:「原來這人真的在海外創立了家國,怪不得不在乎齊國右司馬這樣的高官了!」一時間羨慕有之、嫉妒有之、好奇有之、崇拜有之,各有其不同的心態。不過還是以羨慕者居多,須知伍封本來只是個虛爵,不料真被他找了塊地當上諸侯,不管地域大小,就算只有數十里,也是一國之君,好過在任一大國當臣屬。

 田恆又道:「閭邱明父子太不像話,理當盡滅其家。」這也是世間常事,雖然閭申無甚罪責,但其父罪責甚大,做子女的也跟著受過,不滅其三族、九族已經算是天大的恩惠了。伍封忙道:「這事情得分清楚些,閭邱明為惡在後,閭申離家出走在先,是以閭邱明之罪算不到閭申頭上。閭家怎麼說也是齊國大夫之家,為國效力多年,閭邱明也算是為國征戰過的,盡滅其家也不好。」

 連齊平公也想不到伍封還會為閭家說好話,奇道:「封兒以為該如何處置?」伍封道:「眼下大戰在即,軍前需要人手。以微臣之見,閭邱明罪不可恕,念他為將出身,便罰在軍前為一小卒,為國效力。如果有功,便視其功減其罪責,立了大功,便免了其罪罰。閭申出身大夫之家,多少學過兵戰,又向子劍學過劍術,可繼承閭氏。然而閭氏沒落,閭申如果想重興閭家,便隨微臣到軍中去任一伍長,如果有功,國君便因功授職。」本來閭氏因此便沒了,伍封此議,實則給了閭氏一條重興的出路。

 眾人見伍封不計私仇,連閭氏父子也放過,盡皆感嘆。齊平公問田恆道:「相國以為如何?」田恆也覺得伍封仁厚,心道:「此人表面霸道,實則寬厚,怎能在朝堂之上長盛不衰?以他的性子,就算我不算計他,早晚必被他人所害,怪不得他要退避海外了。」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

 齊平公道:「既然如此,寡人便賜鮑琴為左司馬,鮑氏邑地盡皆賜還,令市中諸吏傳言百姓,為鮑氏洗冤。閭邱明貶為小卒,閭申任軍中伍長,由封兒安排軍中差事。」鮑琴、鮑笛、閭邱明和閭申都叩頭謝恩,鮑笛和閭氏父子退了出去,鮑琴是新任的左司馬,便留在殿上議事。

 齊平公道:「眼下越軍入寇,戰事避免不了,便由封兒任齊國三軍主帥,相國和大司馬田盤、左司馬鮑琴同參軍機,田成、宗樓任軍中之將,各位務要奮勇破敵,擊退越人,保我大齊社稷。一切以戰事為先,其餘眾臣或負責糧草調度,或負責兵甲武具,俱聽候封兒調用。」眾人齊聲領命。

 伍封又請齊平公封賞鎮萊關之役立功的將士,其餘臨淄的將士幾番苦戰,雖然戰敗了,但殺敵立功的仍須獎賞。齊平公讓伍封和田恆各呈上立功者的名單,一一封賞,譬如公冶長、冉雍封城大夫,鮑興、趙悅、蒙獵封為城司馬,鮑寧立功最著,可惜夫婦陣亡,追賜為大夫,由其子伯樂繼承,其餘陣亡的將士如公輸問、墨愛、慕元也都追賜司馬,賞金無算。田恆所報之人也都有封賞,大致與公冶長等人相同。

 齊平公道:「越人大舉入寇,泗上諸國盡降,寡人見數戰不利,分派使者前往宋、衛、魯、鄭、燕國、中山求援,又派使往楚國去,望楚王能守舊約,共破越軍,晉國與齊國向來不睦,寡人仍派了使者去求援。按理說列國如派援軍,也該趕到齊國了,然而至今無一兵一卒前來,不知何故。」田恆道:「魯國自顧不暇,困守曲阜,一時來不了便罷,衛國出公得齊之力甚多,竟然也不派援軍來,委實可惡。」

 伍封道:「當年衛莊公死了,衛人立般師,我們攻衛執般師,卻不等衛出公回來,另立了衛君起。其後衛國石圃逐起自立,衛出公回國逐石圃復位。衛出公定是恨我們不迎他回國,而立了衛君起,是以不願意派援軍助齊。」田恆道:「或是如此,那鄭國與我們也有舊約,此約還是龍伯從中周旋,為何鄭君也不怕援軍來?」伍封苦笑道:「鄭君與齊立約,是鑑於晉國勢大,我們又與楚國有約,才會如此。它是想借齊國來助它,眼下越國勢大,鄭國地小兵少,輕易怎敢前來?」

 齊平公道:「那麼宋國、楚國、晉國呢?」伍封道:「宋國有桓魋之事,得罪了趙氏,晉人不動,宋國必不敢出;晉國四家爭權,情勢極為敏感;楚國是此戰最大的變數,楚若助越,情勢便有些不妙,楚能助齊,越人必敗無疑。然而越國卻不理會楚在其後,起傾國之兵北上,或是與楚國有何約定。」

 眾人臉上變色,均覺不妙。田恆皺眉道:「是了,中山之王受龍伯大恩,如果龍伯派使相求,當會派援軍來吧?」伍封嘆道:「最麻煩的便是劍中聖人支離益在越營中,中山王的丈夫是柳下跖,這柳下跖是支離益的弟子,怎敢與乃師交戰?」田恆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列國都眼巴巴瞧著我們與越人決一死戰了?」伍封搖頭道:「不然,齊越大戰,於列國都是可趁之機,秦國、巴蜀遠不可及,自然不會在意,其餘各國必定心下盤算,都想著如何從中取利。是以就算我們沒有援軍,越國未必沒有。勾踐以得勝之師,久駐蓋城發,想必是無一舉滅齊的把握,待其援軍。這列國之事十分複雜,我們能夠派使者出去,勾踐未必不會,說不定他會以齊地與諸國交易,約伐齊國。」

 這一次連田恆也臉色大變:「越人還有援軍?」伍封道:「以在下之見,列國不動則已,真有大軍出動,中山、衛國必助越人,燕國、鄭國當助我齊國。」田恆道:「可燕國、鄭國的援軍並沒有來。」

 伍封道:「這並非使者不力,而是未得其法之故。燕國向來依仗齊國,齊國有事,一般會南下相助。燕國之政,世子克最能說得上話。他與在下交好,原知道有人欲加害在下,一直未得在下消息,是以疑心齊國內政不睦,就算引軍相助,只怕齊國也敗,是以不敢來援,以免越國破齊之後,北上燕國。在下回萊夷之際,立刻派人往燕國找世子克,只要他得知在下平安,便會說動燕君,派遣援軍。」齊平公喜道:「幸虧封兒與燕世子交好!」

 伍封苦笑道:「國君將微臣看得太重要了,燕國怎會因微臣與世子克的私交而決定兵革之事?其實燕國上下一定十分矛盾,它並不願意得罪齊國。如果派兵南下,又怕齊敗後被越國相攻,不派兵來,又怕齊國勝了,追問其不救之責。燕國的世子克對微臣還算有點信心,只要得知微臣回了齊國,便能助他下這個決心。」

 田恆點頭道:「這就好了,龍伯又怎麼知道鄭國一定會派軍來援?」伍封道:「其實越國能否滅齊,鄭國並不在意,只因齊國、越國與鄭國相距頗遠,中間有魯、衛、宋、楚之地隔絕。只要不得罪晉楚,鄭人對其它各國並不怎麼在意。是以無論是齊國還是越國派使去,他都不會出兵。在下也派了使者往鄭國去,不過這使者不是求見鄭君,而是求見鄭國的君夫人。鄭君夫人是胡姬,她被立為君夫人,在下算是少有綿力,另外在下與她外家也有交情。各位試想,胡姬能使得鄭君立她為夫人,想必是十分有手段,在政事上能說動鄭君。在下派使向她求援,她必定會說動鄭君,派援軍前來助齊。就算此戰齊國敗了,鄭國也不怕越國會攻伐,一來隔了魯、宋、衛等國,二來他處在楚、晉之間,這兩個大國怎也不會容忍越國滅了鄭國去,勾踐也不會蠢笨至此,為一鄭國而得罪楚晉。再加上鄭宋舊仇甚深,鄭弱於宋,宋人助越,鄭人正好借齊人之人報仇。在下派人向鄭君夫人細說此中利害,是以必能成功。」

 齊平公問道:「為何中山、衛國會相助越國?」伍封道:「中山向來與齊國交好,中山王夫婦頗重情義,未必願意與齊國和微臣為敵。可惜中山王夫中山君柳下跖是劍中聖支離益的弟子,只要支離益派了人去,中山便會起兵相助,他們助的是支離益,實則也助了越國。衛國本來不欲對付齊國,然而那衛君起被石圃逐走,養於齊國,衛出公心有猜忌,總以為齊國會派兵助衛君起,是以會派兵助越。」

 田恆沉吟道:「如果我們殺了衛君起,是否能退衛國之兵?」伍封搖頭道:「大軍發動,就算我們殺了衛君起,衛出公也不會退兵。何況這麼一來,齊國失信於衛君起,連一個人也保不住,傳出去日後便沒有人信得過齊國了。」

 齊平公道:「其餘之國如何?」伍封道:「其餘之國,全看晉楚二國的態度,或隨晉、或依楚。晉國多半會助越,是以宋國也會看晉人臉色,隨晉伐齊。」田恆吃了一驚,道:「本相專派了人去說動晉國趙氏,按趙氏與齊國之親,就算不助齊國,也不必助越國去。」伍封搖頭道:「晉齊之間並不相睦,常有戰事,晉事又在於四卿而非趙氏一家。趙氏滅代,仍不及智氏勢大。事情也壞在趙氏滅代之舉上,眼下趙氏實力大增,智、韓、魏必定不悅,如今齊越有戰事,智、韓、魏三家多半會以晉師助越,借此使趙氏與齊國交惡,減趙氏之外援。趙氏一家怎敵三家?晉定公亡有三年,晉人三年未動,眼下便可派士卒攻伐。晉師一出,定會派人往宋,約宋同進。宋國與晉國結盟以抗楚國,自然是唯晉之命是從,也會派兵跟隨。」

 眾臣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其餘各國尚好,這晉人委實勢大,有他們助越,齊國便大為凶險了。

 伍封看了一下眾臣,道:「齊國還有一個外援,便是楚國。在下也派使者往楚國,因齊楚有約在先,楚王與在下又有親,當能說動楚國助齊,何況楚晉向來敵對,晉若助越,楚人便會助齊。唯可慮者,楚王年輕,戰事多委於葉公子高,想必會讓葉公為將。這葉公是個極狡猾之人,行事不尚信義,全在實利。這人有些尾大不掉,如果是他引軍,多半會引大軍觀望,就算是楚王相催,他不會輕易參戰。如果這人死了,楚王便會另使人為將,如此楚師參戰便容易得多。」田恆愕然道:「莫非龍伯有刺殺葉公之意?」伍封點頭道:「在下原有此意,但就怕這麼一來,激起楚人之怒,反助越國。只盼楚王親自領兵,在下才有把握說動楚師相助。在下也派人往成周求見天子,請天子派使斡旋,勾踐如果想爭霸主之名,便請天子賜他袞冕、彤弓、圭璧、弧矢,如果能用個虛名而緩其兵革,天子固然有面子,齊越兩國之民也因此少了骨肉離別之苦。」

 眾人聽他分析列國之情,頭頭是道,尋思此人這些年遊遍諸國,對列國之事十分瞭解,又與列國有些交情,如此推斷大有道理。又見他甫回齊國,便自出金帛,派了若干使者往各國去,忠君愛國之心委實令人歎服。

 伍封道:「援軍這些日或會來,不過齊軍當先作防備,在下一路上盤算過,越軍佔據蓋城,深入沂淄,使齊國呈分裂之勢,便如人的手掌心被刺穿了,再難握拳。越人深知此地之要,是以決不會另尋它為駐兵。我們要與越人作戰,當先佔要地,逼迫蓋城,使越人與我們決戰。」

 田恆道:「眼下國中有二議,一說儘早與越軍決戰,一說死守臨淄,各有其理,懸而未決。龍伯贊成何議?」伍封道:「出城決戰!」

 田恆皺眉道:「臨淄城高牆厚,池深濠闊,又有牛山、淄水為憑,我們如果死守臨淄,越軍未必能攻下,為何定要出城迎戰?」伍封心道:「原來你贊成死守臨淄。」嘆道:「勾踐伐吳,夫差便是死守吳都,越軍在吳都之南建一越城,再四下掠地,吳人守城三年,終於城破國亡,是以守城之舉甚是被動。越軍如果大軍圍城,派人四下奪取齊地,就食於齊,齊國就算支持十年,終也會城破國亡。越軍遷都琅琊,本就不怕齊人據險死守。」

 田盤道:「既然如此,我們大軍出城,越軍又怎會出城決戰呢?在下也覺得儘早決戰為好,就怕勾踐會以滅吳之法,慢慢相攻,作為長久之計。」

 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言極有道理。不過越軍人多,齊軍人少,是以勾踐此刻決不會著意一城一地,他雖不怕我們據險堅守,但早一日滅齊總是好的。何況他滅吳而來,連戰皆勝,銳氣正盛,不免視齊人如無物,就算他以前有圍城之意,如今也不想曠日持久拖下去了。而且魯在其背,楚在其後,勾踐多少也有些顧忌,只要楚人一動,他非要覓我們決戰不可,以在下之見,楚人必然早就動了,只是還未及來,勾踐在楚國必有細作,怎會不知?我們預先出城,他正合心意。越人與齊國決戰,他們如果一戰而勝,齊國亡之有日,反之他們敗了,我們再奪蓋城,便可列境收兵,集大軍將越人盡數逐離齊境。」

 眾人都不住點頭,伍封道:「不論我們是決戰還是死守,於雙方各有利弊,久拖之下,最受損失的便是齊國。我們士卒雖少,也必須盡快將越人逐走才是。」齊平公點頭道:「寡人以為儘早決戰最好,田相以為如何?」田恆沉吟良久,點了點頭。齊平公道:「既然如此,諸公便不必再有爭執,一切以決戰為慮。」

 伍封道:「越人兵駐蓋城,大有地利。我們要迫他交戰,唯有大軍南下,奪取徐州。」田盤擊掌道:「龍伯此議極合兵法!徐州被越人所奪,齊國南線盡歸越人。如今勾踐大軍在蓋城,徐州必然空虛,我們若是奪下徐州,再得長城之利,越人便斷了後路。」田恆點頭道:「越軍比齊軍人多,我們若能奪下徐州,便有兩城之利,大軍由臨淄到徐州,不過半日行程,人少也足以破敵。」

 伍封道:「勾踐、范蠡、文種精通兵法,就怕這徐州不易拿下,我們需得有個照應。臨淄、徐州和蓋城之間,其要害之地莫過於龍口,此地離臨淄只五十里,形如咽喉,左依山、右傍水,進可攻、退可守,便於用兵。何況此處是在下昔日之居伍堡,構建甚奇,在下當年新立都輔軍,將都輔軍大營設在伍堡四周,將伍堡包了進去。這座大營是在下設計、閭邱明所建,一直未能用上,如今便可駐紮大軍。越人要由蓋城而上,龍口的伍堡和都輔大營是其必經之地。國君,微臣想與鮑琴率萬人前往龍口,策應臨淄、徐州二城,勾踐如果回軍救徐州,臣便在背後邀擊。更要緊的,是怕勾踐東退琅琊,臣在龍口,正是東往萊夷琅琊的大道之旁,只要勾踐東退,臣便能趕上擊之,受他不能安然進琅琊之城。」

 齊平公點頭道:「這伍堡是令堂依伍子胥遺法所建,寡人曾經去過,果然是堅固無比。封兒居此多年,周圍地形熟悉無比,大佔便宜。」伍封道:「在下想請國君移駕伍堡,勾踐親率大軍前來,國君亦當親臨前陣,以振齊人之心。」齊平公怔了怔,點頭道:「封兒既為主將,寡人便遵令往伍堡。寡人是否可帶貂兒和積兒去呢?」

 眾人不禁微笑,伍封笑道:「這是自然。微臣之所以要請國君移駕,便因為越營中支離益、顏不疑二人之故,這二人是天下間最厲害的刺客,萬一戰事緊張,勾踐說不定會使他們行刺國君。國君如有閃失,齊軍士氣急墮,此役不戰而敗。」齊平公與眾臣都大吃一驚,伍封道:「伍堡中構建頗奇,不熟悉堡中情形,決難闖入,就算支離益進去也難得手,是以國君非得暫居此堡不可,田相也可將令孫田白移居堡中,一來與世子積為伴,二來可安大司馬之心。諸公也可將幼小移入,以防支離益、顏不疑到臨淄偷取小兒,要脅諸公,逼各位效仿伯嚭。」

 田恆點頭道:「龍伯果然仔細,本相倒忘了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便讓白兒到伍堡去,本相才能放心。」伍封又道:「微臣由高唐帶來的一萬士卒,可使鮑琴為將,列為中軍,隨我往龍口。臨淄三萬餘人可分為三軍,每軍萬餘人,請田相引一軍守住臨淄,大司馬田盤領其餘人為左右二軍,南下奪徐州。」

 齊平公怔了怔,道:「越軍人數比我們多,我們分兵為四,豈非犯了兵家之忌?」田恆笑道:「在勾踐眼中,我們是犯了兵家大忌,須不知我們大軍分扎三處,看似為三,實則為一。有龍伯的中軍在龍口、盤兒的左右二軍在徐州,三軍互相照應,再有本相的萬人在臨淄為外援,便如三支長矛指住了越人,勾踐非驚不可。」田盤點頭道:「有我們四軍在,勾踐若想在半日內攻破臨淄、龍口或徐州任一地都不可能,任一地半日不下,接應便至,越人自不能得手。」

 伍封笑道:「微臣正是想四軍來往接應,環環相扣,一擊而四動,等閒不可攻破。造成勾踐三面受敵之勢,進退兩難。」

 田恆、田盤、鮑琴盡皆領命。眾臣見這三人之間,以鮑琴最弱,他並無戰陣經驗,膽氣也弱,不過他領的是中軍,有伍封在側,這中軍實由伍封親領,自然無妨。這是伍封故意為之,須知這鮑琴雖任左司馬,並非因為他是軍中宿將,而是看在鮑息之面才獲此職。日後鮑氏要在齊國興盛,除了伍封交給他的這支人馬外,鮑琴也要立些戰功才行。到時伍封巧作安排,讓鮑琴立幾個功勞,鮑氏這左司馬方能長久當下去。

 伍封又安排其餘諸臣,何人負責兵甲器具、何人負責糧草轉運、何人準備犒援之金帛、何人專事列國外交,又道:「齊軍人手不足,微臣有個主意,想請國君和田相下一道令,由國中死囚中挑一些精壯之人,依閭邱明父子的方法發往中軍帳前,論功減罪。這些人奮進則生,退則受死,或能奮勇。」田恆點頭道:「龍伯此計甚好,便這麼辦。眼下萊夷一帶打通了,本相派人往各地收兵,或者還可以招集些士卒,發往陣前供龍伯使用。」

 眾人依伍封之令,準備一日,當晚伍封仍宿宮中,教田白巫氏秘技口訣,這口訣甚短,伍封逼他背得爛熟方讓他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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