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既張我弓,既挾我矢
成周與鄾城相距近千里,眾人一路速行,數日便至。這日晚間到了河口,圉公陽不知道從何處竄出來,伍封大喜。
河口離鄾城一百餘里,眾人在水邊暫歇,伍封將圉公陽將來細問,圉公陽道:「巴人有兩萬士卒,由巴王親自率領。由於事出突然,楚人節節敗退,好在葉公子高率了兩萬楚兵趕來,將巴人擊退。巴人本要撤兵,不料葉公病發,不能上陣,楚兵心亂,被巴人反擊,退於鄾城之中,眼下被圍於城中,偏偏城中又鬧鼠患,吞糧咬物,一時間那以盡除,以致軍糧斷缺,再過旬日便要斷糧了。」
伍封嘆道:「看來葉公這病甚重,否則他無論如何也會抱恙奮擊,怎會如此被動挨打?」
圉公陽道:「我們只有一百多人,要破巴人只怕不易。」
伍封道:「只要我們能闖過巴人之營入城,與楚國士卒匯合,便不怕巴人。眼下我們有巴王子和巴將在手,闖過去未必不能,就怕楚人不放我們入城,到時候夾在楚巴之間,後果堪虞。」
圉公陽道:「小刀已經在城中助葉公和吳句卑守城,只要小人先混進城中便成。」
鮑興笑道:「小陽莫非想在城牆上掘洞而入?」
圉公陽道:「小人向小夫人學過龍爪本事,有龍爪之助,攀越城牆自然是輕鬆自如,何用掘牆。」
伍封點頭笑道:「你去吧。告訴葉公和吳句卑,就說今晚見巴營亂時,開西門放我們進來。」
圉公陽奇道:「龍伯由北面而來,為何要饒到西門去?」
伍封道:「我們帶著巴王子,巴人要來,自然是由西往東。」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夫君是想我們扮成巴人闖營,然後入城。」
圉公陽走後,眾人用了乾糧,休息了一個時辰,趁天黑時改為騎兵,饒道往西,飛馬速進。巴蜀不用車戰,要扮成巴人,非得改用騎兵不可。果見不遠處火光明耀,巴人的大營一排兒紮在前面。到了營前,早有巴人喝問,一個巴將應答,商壺執著劍抵在那巴將背後,他雖然向夢王姬學了些巴語,說得卻不算太好,是以一路上按伍封之意教好了這巴將,該當如何應答,由於商壺懂一些巴語,巴將又不敢騙他。
這巴將大聲說話,意思是秦國和巴蜀聯軍大獲全勝,已經殺了秦世子,眼下巴軍引著秦軍大舉而下,助巴人伐楚,巴王子關心戰事,特地先趕了來報訊。
巴王子和其他的巴將聽得十分焦急,但他們雙腿被綁騎在馬上,手被反捆,口中又實著果核,無非出聲提醒營中。
鮑興和小紅在巴王子左右守住,策馬上前數步,到了營前火堆之前。營中巴人都認識巴王子,不疑有它,開了營門,放了眾人入營。
眾人入到營中,徑往前行,百餘步後,巴人生疑,紛紛叫嚷起來,喝斥下馬。伍封喝了一聲:「衝!」眾人向前衝過去,伍封與楚月兒一戟一矛在前開路,鮑興和商壺在後掩擊,春夏秋冬四女帶著大隊在中,蹄聲震天,向前直撞。其實也無須如何著意廝殺,單是眾人手上的連弩,便足以讓巴國士卒人仰馬翻。眾人一面飛射,一面用長矛挑起營火的燃木往營帳上甩過去。
一時間,巴營中驚呼聲、喝罵聲、斥責聲十分嘈雜,營帳中火頭燒起來,人四奔、馬亂走,亂成一片。
眾人只想闖營,並不求殺敵,是以風馳電掣般一路衝殺,還不等巴人有所反應時,眾人便衝出了巴營,直到鄾城西門之下。
城中士卒早得圉公陽報訊,見巴營大亂,已經開了城門,伍封等人衝入城中,士卒才升起吊橋,關上城門。
圉公陽和庖丁刀早在城門內等著,上前侍候,吳句卑帶有一群楚將來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吳句卑道:「龍伯、月公主,小人怕城守有失,不敢出城相迎,請恕罪。」他常年隨葉公子高在軍中,知道軍情緊急,事關重大,以前不管與伍封有何不愉快,現在也顧不得,是以執禮甚恭。
伍封等人躍下馬來,伍封問道:「葉公如何?」
吳句卑垂淚道:「葉公自從滅陳回來,便病倒了數月,一直是時好時壞,前些天與巴人交戰,心力交瘁,他年紀高大了,終是支撐不住,眼下臥在床上,一天之中,有七八個時辰是昏昏沉沉的,只怕拖不了多久。」
伍封雖與葉公子高有些舊隙,不過葉公是因公而敵對,並無舊怨,再加上他對葉柔有恩,伍封念起葉柔,心下喟然,道:「在下去瞧瞧葉公。」
他和楚月兒由吳句卑引著,那一大群楚將相隨,趕到葉公暫住的宅子臥室外,吳句卑引了伍封和楚月兒進去。
只見葉公子高正躺在床上,滿臉青灰無光,瘦得皮包骨似的,鬚髮亂糟糟貼在枕上。伍封和楚月兒暗暗嘆氣,想不到這名滿天下的一代名將平日裡精明強幹、厲害之極,今日竟會成了如此模樣。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床邊看視,見葉公昏睡,隨口問了問周圍服侍的人,無非是葉公的飲食幾居之類。正想出去與吳句卑等商議軍情,葉公忽地睜開眼來,問道:「是龍伯和月公主麼?」
伍封和楚月兒忙道:「是,葉公保重。」
葉公吁了口長氣,掙紮著要坐起來,侍女將他扶起坐在床頭,葉公緩緩道:「龍伯是來助楚破巴麼?」
伍封點頭道:「是。」
葉公點頭道:「老夫這便放心了。拿我的令箭來!將眾將叫進來。」眾楚將都入了室,躬身而立。侍女將令箭拿來,葉公托在手中,道:「老夫遣使向大王報訊,請他派軍來援,眼看是趕不及了,軍中之事,暫托給龍伯,全權指揮,諸將如有不聽號令者,任龍伯處置!」
吳句卑忙道:「這個……,葉公,只怕要謹慎些。」
葉公嘆道:「龍伯若不相助楚,何必趕來?只須由得巴下攻下鄾城便了。」
吳句卑與眾楚將躬身道:「小將等便聽龍伯號令。」
葉公道:「不過老夫有令箭在手,先發一令,眾將聽著:破巴之後,龍伯若入郢都,眾將便可以率軍掩殺,死活不論!」
伍封與楚月兒都感愕然,暗暗嘆息,這葉公始終對伍封有些信不過。伍封道:「葉公大可以放心,若真的破了巴人,晚輩必回成周,絕不會到郢都去。」
葉公點頭道:「非是老夫故意為難,龍伯與楚國之間有些舊怨,長留楚國,楚人對龍伯易生猜忌,龍伯對楚人又會小心提防,萬一弄得勢成水火,禍亂便生。與其讓大王或其他楚臣當這個惡人,還不如由老夫出面,反正老夫是個快死的人了,龍伯當不會與老夫記較。」
伍封忍不住嘆道:「葉公忠義愛國之心,委實少見!」
葉公將令箭交付給伍封,握著伍封的雙手,問道:「柔兒真的死了麼?」
伍封心中傷痛,點了點頭。
葉公長嘆一聲,道:「天不予壽,天不予壽!」又對楚月兒道:「月公主,日後楚國有難,煩公主念在祖宗份上,勸龍伯援手。」
楚月兒點頭道:「是。」
葉公眼中神光閃動,緩緩道:「伍家與楚國之間恩恩怨怨,難以評斷,孰是孰非,一言難盡。令尊九泉之下,未知如何面對楚國的幾位先王。龍伯與其祭祀令尊,不如補令尊之憾,續祖伯之義,可免伍家在楚國的惡名。」
伍封心中凜然,知道葉公這話很有道理,不住點頭。
葉公道:「老夫一生殺人如麻,殘人家國、脅人趨義,得罪的人多,施惠的人少,未知九泉之下,又能如何面對這些亡人?唉!」
他長嘆一聲,握著伍封的雙手垂落在床上,頭斜歪下去,又昏睡下去。
伍封站起身來,道:「軍情緊急,吳先生,你與眾將隨我到大堂議事。」
他與楚月兒帶著吳句卑和眾楚將到了大堂,鮑興、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都與眾將站在一起,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紅也戎裝立在堂上。
伍封先向吳句卑問起敵我雙方的軍情,吳句卑道:「葉公率來的楚兵有二萬,加上鄾城守備士卒二千,共二萬二千人,前兩仗雙方各有損傷,楚卒還有兩萬餘人,巴人有一萬五千人許。」他拿了幅圖簡,指著簡道:「巴人列營四處,在鄾城四門之外,主將巴王之營正在北門之外。」
伍封看了好一陣,問道:「北門是巴王親自列營,想來巴人之精銳盡在北營?」
吳句卑點頭道:「是!巴人最厲害的飛熊之軍便在北營。」
伍封奇道:「什麼飛熊之軍?」
吳句卑道:「這飛熊之軍是巴人捉來的黑熊,大約有百名頭,由數百人驅使,一旦上陣,這些黑熊飛赴而來,人立咆哮起來,戰馬便會膽顫心驚,四處亂撞。那些黑熊力大無比,或拍或咬,士卒傷亡無數。若非有這飛熊之軍,我們早將巴人趕走了。」
伍封皺眉道:「這飛熊之軍倒是有些難以對付。」
楚月兒想起一事來,道:「夫君,畜牲都怕火,當日破桓魋時那火羊之計甚為有效,是否可以照樣行之?」
伍封搖頭道:「羊性膽小,雖然不兼牛馬,卻怕虎豹熊羆。我們若用火羊之計,黑熊跑出來,羊頭定會嚇得回逃,反亂了自己的士卒。對付這飛熊之軍,諸位有何良策?」
眾人面顯難色,一齊搖頭。
吳句卑道:「葉公也曾派人去劫寨,可巴人營中,還有一支驚犬之軍,用一二百頭大犬守營,劫寨者遠在營外,便被群犬發覺狂吠。」
伍封沉吟了一陣,問道:「聽說城中正鬧鼠患,是否真的?」
吳句卑道:「正是,眼下群鼠害人,兵糧被咬噬近半,一時間又不能盡除,好生煩惱。」
伍封問商壺道:「老商,你是獵藝能手,未知能否捉鼠?」
商壺咧嘴笑道:「捉鼠不難,只是城中若是鼠多,非三五天能捉盡。」
伍封笑道:「我不要你捉盡,只想讓你帶些人,捉得越多越好。我給你一日時間明晚之前將鼠交上來。」
商壺道:「老商一人是不行的,若有百人幫手,數千隻鼠定能捉到。」
伍封點頭道:「你便帶二百人去,盡快捉些鼠來。」
商壺下去點士卒捉鼠,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伍封要千鼠何用。伍封笑道:「小興兒,你放一個巴將出去,好讓巴王知道其子在我們手上,不敢動手。今日天晚,大家各自去睡,明日準備火矢若干,晚間破敵。」
眾人一肚子疑惑,卻不敢發問,各自去息不提。
次日一早,便有巴人在城下喊話,要與葉公商議釋放巴王子之事,伍封命不要理會,由得他亂喊去,只讓眾將和士卒休息。下午時,他派了二百人分兩隊由北門出去,各負薪若干,薪上都塗上膏脂,假扮出城打柴,敵軍出營追殺,便將薪散棄在北門外百步內的東西兩側和護城河邊上,然後回城。
這兩隊人出去後,果有巴人出營掩殺,士卒依計將柴棄下,逃回城中,敵軍想追時,被城上箭矢阻住。巴人見外面有薪若干,想派人去撿回營中,卻因薪在弓矢射程之內,每接近時,便被城上箭矢射走。
晚飯之後,商壺果來繳鼠,約有四五千隻,盡數裝在數十隻大竹簍中。伍封想不到會捉了這麼多,讚了他幾句,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命他們帶人在鼠身上塗上膏脂。
楚月兒漸漸明白,道:「夫君原來想用火鼠破敵。」
伍封道:「火羊之計不好用,只好改用火鼠了。小刀,你們在鼠身上涂膏脂時,順便用物將鼠口堵住,免得片刻之間膏脂便被鼠吃了,竹簍外層也要塗滿膏脂,蓋上用塗了膏脂的青絲繫住。」
天黑之後,群鼠也準備好了。伍封將眾將叫來,頒令下去,命四個楚將各帶五十人在四門之上,各搜大鼓數十面,初更時分開始擊鼓吶喊,每次擂鼓百槌便止,每過一個更次,便擂鼓一次;命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紅帶五千弓手伏在北門城頭,專門射殺熊犬;又派圉公陽和庖丁刀帶二百人準備空車十乘,將盛鼠的竹簍放在車上,各負膏脂之薪,在北門之下候命,鮑興、商壺帶著鐵勇和倭人勇士一人拿一個銅製面具,也等在北門之下。其餘士卒分為兩隊,一隊五千人守城,另一隊萬人由吳句卑引著,隨伍封出擊。
安排定後,眾人靜靜等著。伍封和楚月兒站在北門之上,細看敵營動靜。
初更時分,四門城頭鼓聲大作,吶喊之時不絕,聲震於天。片刻間,敵營中火把如熾,巴人衝出營寨來,北門如此,想來其餘四門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北門敵軍之中有黑乎乎一群黑熊和一群大犬在士卒之前,熊哮犬吠,聲音甚劇。鼓聲歇後,巴人在營前久候無功,齊齊折回營中。其餘三門探子不斷來報敵營之事,大致與北門敵營相似。
二更時鼓聲又起,敵軍自然又沖出營來,結果自然是與前相似。等到三更鼓響時,敵軍只有數百人迎出來,在營前站一站便回去了。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城頭,叫上鮑興、商壺、鐵勇和倭人勇士,道:「眼下敵軍疲累,防守鬆懈,我們出去假意劫營,放一陣火矢,打一個轉便回來。」向眾勇士吩咐了一陣,又對圉公陽和庖丁刀道:「你們跟在我們之後,悄悄出去,將空車駛在離城頭五十步的空地,然後將簍蓋青絲割斷一半,將身上的脂薪四下扔在地上,牽馬回城。」
眾人戴上銅製面具,各執火把,等城門一開,馳馬而出,向敵營衝過去。巴人不像楚國士卒休息了一個白天,晚上連番三次折騰,早已經疲憊不堪,百餘騎近營之時,營中眾犬狂吠,敵營稍亂。
伍封等人向敵營中射了一陣火矢,雖然離敵營稍遠,仍見營中一些小火頭燃起來。不一會兒,便聽營中熊犬之聲傳出,伍封喝道:「退!」
百餘騎飛馬後退,果見空地上一排兒停著十乘空車,回頭看時,便見身後熊犬齊出,巴國士卒跟在熊犬之後,紛紛追來。伍封等人退到城下時,黑熊和大犬離城不過六七十步,離空車不過一二十步遠。
伍封等人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眾勇士按伍封先前的吩咐,將火把扔在空車之上、東西側和護城河邊的棄薪處。片刻之間,空車上鼠叫吱吱,無數火鼠亂叫竄出。東西兩側和護城河邊三條火牆燃起,雖然不足以擋住人馬,卻足以擋住群鼠。
這些火鼠身上負痛,只往沒火處竄跑,不僅在黑熊和大犬腳下跑來跑去,大多數往巴營中奔過去,地上的積薪本就浸了膏脂,火鼠過時,一點就著,片刻之間火光騰騰,將黑熊和大犬圍在火中,不一會兒,巴營中火光四起,自然都是火鼠之功。雖然空地上火勢不大,卻足以嚇唬這些畜牲,熊犬背後也有火頭,不敢回去,又不敢前衝,只是團團打轉,在火中亂闖,反將那些馭熊犬的巴人拍打撕咬。熊犬在離城頭四五十步處,正在箭矢射程之中。伍封喝令放箭,城頭上箭矢如雨,紛紛向熊犬射去,雖然黑熊耐射,可五千弓箭手只射了五六箭,熊犬盡被射倒,城上箭矢不停,只到熊哮犬吠之聲絕後,伍封才喝令停下箭來。
只聞焦臭甚濃,地上火頭漸漸滅了,而巴營中的火頭卻越來越大。伍封下令衝擊,與和楚月兒率眾勇士在前,城門大開,吳句卑率一萬楚卒在後,齊聲發喊,向敵營衝過去。
此刻巴營中亂成一團,營中巴人見火鼠急竄,正自心驚,不知何故,忽見眾軍黑壓壓衝過來,前面的人一個個面目猙獰,偶見銅光反射,一時間怎想得到他們臉上戴著銅製面具,均以為鬼怪群來,心驚膽裂,自顧自逃命。眾士卒逕自衝殺過去,這一萬多人休息了一日,精力正好,又見巴人的飛熊驚犬之軍盡亡,士氣甚高;北營巴人不滿五千,又被鼓聲騷擾了一夜,本就疲憊不堪,再加上毫無鬥志,被伍封率軍直衝入營,當真如滾湯潑雪,四方潰散。
巴王帶著士卒一路北逃,伍封等人追殺良久,見天色漸明,伍封忽下令退兵。吳句卑愕然道:「敵軍潰敗,正好掩殺,龍伯為何要退兵?」
伍封道:「我們只破一營,此刻巴人的其餘三營定以得知趕來,若被這三支人馬追擊,我們傷亡便大了,不如先退回城去,再思破敵之策。」吳句卑點頭道:「是,龍伯想得周到。」
大軍急退,才入城中,便見遠處的東西兩側塵土滾滾,不消探子回報,人人都猜得出巴人的其餘三營已經趕去與巴王匯合了。
伍封回城之後,見城中喜氣洋洋,將商壺叫來,道:「老商,你帶五百人將熊犬之屍搬回來,那熊掌可是件好物,難得有一百餘頭,正好交小刀制肴。」
楚月兒見他一入城便掛住吃,忍不住格格嬌笑。
吳句卑自去清點傷亡俘獲,伍封讓眾人休息。熊掌急切難熟,到午間時,庖丁刀率庖人燒製好了熊掌二十付,犬肉無數,伍封將犬肉賜給士卒,讓庖人拿了數付熊掌賞給吳句卑和那些楚將,其餘的與眾勇士品嚐,飲酒為樂。
正在大快朵頤之時,探子來報:「龍伯,巴人彙集一處,紮營於河口與鄾城之間的集村,離此地五十餘里。」
伍封問起集村地形,探子道:「集村東側有小水,甚淺,西側四十里處也有水道,此水甚深。西南三十里處有茂林,其北是山道,路徑不甚通達。」
伍封命他在地上畫了地形,沉吟良久,道:「這巴王倒是個會用兵的人,營寨依水而立,選地甚好,一旦又事,可西逃過另一水道,以水為憑,列營再戰。」命那小卒退下,正尋思對敵之策,吳句卑走來道:「龍伯、月公主,巴人派了個使者來求和。」
伍封讓吳句卑帶使者進來,使者用楚語道:「鄙王聞龍伯在軍中,不勝惶恐,派小人來與龍伯和葉公議和。」
伍封道:「葉公病重,有事你便說吧。」
使者怔了怔,道:「寡君聞王子隨龍伯出遊在此,想請龍伯放了王子,王子一回,我們便大軍西撤回國。」
吳句卑道:「若先放貴王子,你們不退兵又如何?除非你們先退兵回國,我們再放人回去。」
伍封擺手笑道:「吳先生不必過慮,巴人昨日大敗,想來再無戰意,我們便放了王子回去。正好在下也想回去了,這鄾城鼠患甚重,糧草不繼,否則眾軍也不會以犬肉為食。兩軍都是再戰不得,此時議和正佳。」對那使者道:「不過吳先生之言也不無道理,煩貴使先回,下午執巴王的親筆和書而來,有此和書為憑,巴王便不能出爾反而,失信於天下。明日一早,在下便放王子回去。」
那使者見伍封甚好說話,高高興興去了。
楚月兒道:「夫君,我看巴人有些信不過,萬一他們不退軍,再來怎麼辦?」
吳句卑心忖伍封畢竟年輕,經驗不足,皺眉道:「龍伯無意間將我軍虛實告訴了敵軍,巴人只怕更不會退了。」
伍封笑道:「在下是有意告訴他們。今晚我請巴王子飲酒,你們如此如此,做場好戲給他瞧瞧。」眾人會心而笑。
下午巴王果然派了使者執和書而來,先到葉公室中探病,但葉公自伍封初來那日醒過,其後一直昏睡,自然與這使者說不上話。那使者再與伍封議和,伍封甚是耐心,與他細細談了一個下午,終成和議,那使者見伍封如此認真,心知這人是誠心議和,興沖沖回去覆命。
晚飯時伍封將巴王子請到堂上飲酒,告訴他兩軍已經議和,明日放他回去,道:「其實這楚國之事與在下無干,不過在下的夫人是楚國公主,只好跑來助拳,並非有意要與貴國過意不去。明日貴軍一退,在下也要趕回成周。王子千萬不要責怪在下得罪。」巴王子大喜,道:「這個在下理會得。」
才飲了數爵,忽有幾隻老鼠在堂上竄過,伍封嘆道:「城中鼠患甚劇,最易染人生疾,這鄾城可非久留之地。」商壺和庖丁刀帶了數名小卒上堂,手中各執竹簍,簍中裝了不少老鼠,吱吱叫著。商壺等人向伍封告罪,帶人捉鼠,弄得滿頭大汗,終於捉了數隻老鼠,放在竹簍中走下堂去,一邊走一邊談論如何制鼠為肴,以解飢餓。
這時小紅拿了件大氅上堂來道:「龍伯,你這件大氅可被鼠咬破了。」
伍封責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今日能咬衣裳,明日說不好會噬人哩!仔細那些干糧,明日上路要用,別被老鼠吃了。」小紅戰戰兢兢下去。
巴王子嘆道:「這鼠患委實令人心煩。」忽一眼瞧見眼前的肉糜中有數顆鼠屎,心中大為噁心,遂停爵不飲。
伍封愕然道:「王子為何不飲?是否這犬肉之糜不合口味?」
巴王子聞是犬肉,想起先前食了不少,更覺噁心欲嘔。伍封嘆道:「本有些熊肉,不過分給了士卒,這些犬肉在下也是頭一次食用,不過其味尚佳,也能下口。」
巴王子坐了一會兒,不敢再食,只好告辭。伍封讓鮑興帶他回室休息,巴王子下堂之後,途經一處營房,便聽房中吵吵鬧鬧,似是在爭食,又見房外有不少人哼哼唧唧地彎腰捂腹,鮑興上前與他們小聲說話,才知道是吃壞了肚子腹洩,巴王子聽得真切,心忖:「犬肉是新宰割下的,適才肉糜之中都有鼠屎,軍中粒食放得久了,自然鼠屎更多,怎會不吃壞肚子?」巴王子回房休息,晚上便聽鼠聲簌簌,門外看守的士卒往來如廁,呻吟不絕。
次日早飯,巴王子小心翼翼地吃了兩三口粱羹,不敢再用,推說飽了,由鮑興帶了上堂,伍封向他說了幾句話,讓鮑興送他出城。巴王子瞥見城中人行色匆匆,不少人正打點行裝,心中暗喜。
巴王子走後,伍封將眾將叫來,道:「巴王子這一回去,必會告訴巴王城中鼠患猖獗,糧草短缺,疫病甚烈,士卒毫無鬥志。巴王定會趁夜攻城,以報前晚之仇。只要他帶士卒離了大營,我們便好用兵。」
他當下頒令,先教小紅,道:「小紅,你帶百人在北門城頭,列鼓五十,再在城外立一大堆薪柴,敵軍來攻時,便擊鼓點火。近者聞鼓,遠者觀火,以為號令。」
再叫上春夏秋冬四女和圉公陽、庖丁刀,道:「雨兒,你們四人帶三千士卒在城外東側十里外埋伏;小刀和小陽也帶三千士卒到西側十里外埋伏。聽見城中鼓聲,便從兩側殺來。」
又叫上商壺,道:「老商,你引三千人隨我和月兒到敵寨劫營,奪營之後,你們留在營中,等敵人逃回時截殺,敵軍定會出其不意。」
再將鮑興叫上來,道:「小興兒,你帶三千人到敵營西南三十里的茂林中埋伏,若見敵軍敗退而來,趁機殺出,以圖全功。」
又對吳句卑道:「吳先生,你帶四千人守在城中,敵軍來攻時,等兩側埋伏殺到,便留一千人守城,率三千人追殺,三軍匯合,敵軍必潰。」
他看了看眾人,道:「剩餘三千人即我府中勇士,先隨我和月兒一齊奪下敵寨,然後隨我到敵寨西面四十里的水道渡口,堵住巴人,逼他們逃往茂林。」
最後道:「眾軍都去休息,晚飯之後由知道地形的士卒為嚮導,各自行事,在天黑時趕到埋伏之地。為免傷亡,當以箭矢為先,數軍相合時便不要放箭,免得傷了自己人。老商教大家一句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到時候就這麼喊,可減傷亡!」
眾人見他計慮周詳,盡皆歎服。伍封料巴人必有探子在城外,故意率府中人備好行囊出城,假扮歸去,往城外北行了十餘里,改道東去,讓巴人以為他們回成周,午間急馳回城。眾軍休息了一日,晚飯過後各隊出發。伍封和楚月兒帶了鐵勇、倭人勇士及三千士卒由北門而出,商壺也帶三千士卒相隨。他們由西往東,由東北上往西,饒了好大一個圈子,到了敵寨東側的二十里外,遣了二十小卒分別打探敵營動靜。
約莫三更之時,小卒來報:「龍伯,巴人大軍悄悄出了大營南下,果然往鄾城而去。」
伍封笑道:「巴王果然不守信用。」等了半個時辰,估莫敵軍已經到了鄾城下面,帶著六千士卒出發,直奔敵營。營中大軍以出,甚是空虛,六千士卒一舉而入,自然是輕鬆奪下了營寨。
商壺與幾個楚將率三千士卒重新佈防,以待敵軍逃回。伍封和楚月兒帶了府中勇士和三千士卒一路西進,到了四十里外的水道渡口。伍封見月色昏暗,心中甚喜,命士卒熄了火把,靜候敵軍逃來。他早就盤算得好了,敵軍在城下中伏,必然敗退回營,但大營已經被奪,商壺等人截殺一陣,敵人便會沿道趕到此處,渡水再行紮營,以水為據。自己在此等著,便是免得巴人涉水過去,立好營寨便又要費事了。
四更天剛過,便聽馬蹄聲隱隱由商壺那邊傳過來,伍封伏地聽了一陣,覺得敵軍不少,但步履雜亂,自然是在鄾城之下、營寨之前被兩番伏擊,大敗逃來。他上馬提戟,與楚月兒覓一高處並馬等著,過了一會兒,便見許多火把零亂由東移來,腳步聲越來越響。
待敵人到百步之內時,伍封喝令放箭,頃刻間箭如雨發,敵軍驚呼混亂,紛紛倒地,射了一會兒,伍封見東面有無數火把向敵人急速移來,知道是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陽、庖丁刀、商壺、吳句卑的追兵,大喝一聲:「舉火!」
眾人停下箭,點著火把,伍封與楚月兒策馬衝殺過去,鐵勇與倭人勇士最擅馬戰,百餘人如同一人,跟在伍封和楚月兒身後殺入敵群,三千士卒大聲用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繞往敵人北側,一陣衝殺,商壺等人的四路士卒也殺到了,巴人屍橫滿地。伍封與楚月兒在火光下遠遠見那巴王子手執尖殳,倉惶迎戰,周圍幾名巴將都十分勇悍。許多巴人士卒棄下兵器,抱頭蹲在一旁。
伍封見巴王子離自己只四十餘步,鬥得興起,道:「月兒,我們去將那王子再擒來。」楚月兒應聲由馬背上躍起,飛一般向巴王子飄過去,伍封一手抓住楚月兒那匹青龍的馬韁繩,一手揮著大戟,由敵群中衝過去,他們二人一上一下,立時將敵群劃開一個大口子,片刻間到了巴王子近前。兩軍見楚月兒身形如仙,驚得呆了。
伍封哈哈笑道:「王子,我們又見面了!」手起一戟砸去,巴王子驚慌之下,舉殳格擋,便聽一聲脆響,巴王子雙手劇震,大殳捏拿不住,脫手飛出了十餘丈遠。此時楚月兒裊娜飄落,調轉銅矛,矛尾在巴王子肩上點下去,巴王子立時落下馬背,被伍封彎腰提起來。楚月兒飄落而下,坐上青龍馬背,順手刺倒了數名巴將。
這時有士卒過來,將巴將按倒捆綁,伍封瞥見一個大鬍子巴將甚勇,將巴王子扔給士卒捆綁,拍馬向那巴將撞過去。那巴將一矛向伍封刺來,伍封側了側身,讓開長矛,夾在腋下,那巴將奮力搶奪,卻如同蟻憾大像一般,絲毫未動,伍封鐵戟揮處,「砰」地一聲將巴將擊落馬下,又有士卒將他擒住不提。
此刻剩餘的巴人見東、西、北面都被封住,只好沿水邊往東南而逃,一路上丟盔棄甲不提。
伍封留下數千人捆押降卒,帶著大軍一路追殺,追出十里許,猛見前面一片茂林,林中箭矢如雨,將巴人射倒一大片。伍封等人追近時,箭矢停下,林中撞出一隊士卒來,當先一人手執大鐵斧,哈哈笑道:「小興兒在此!」三千士卒由林間殺出來,此時四方合圍,將敵人圍得水洩不通。士卒都用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這些巴人見大勢已趨,大都乖乖地棄兵投降,頑抗之輩自然是討不到好去,或殺或傷。
天放亮時,正好戰事已熄,眾士卒收拾兵器馬匹車仗營帳,由四處押解降卒而來,伍封放眼瞧去,只見一路上屍橫無數,降者紛紛迭迭一大串被捆著,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收軍回城之後,吳句卑清點士卒俘獲後,向伍封稟報導:「我軍傷了二千多人,亡六百三十人,殺敵四千餘人,擒降兵八千多,繳獲兵器糧草不計其數。零散逃走的敵軍有二三千人,不復能戰。」
伍封見殺敵甚多,暗暗嘆氣,皺眉道:「巴人死者太多,你派士卒收拾敵屍,便在那茂林掘大坑埋葬,立一大冢為識,日後可警巴人西來。」
吳句卑又道:「這一戰不僅擒了巴王子,連巴王也被龍伯擒了來,可謂大獲全勝。」
伍封愕然道:「巴王是誰?」他擊落刺倒了不少巴將,也不知道誰是巴王。
吳句卑讓士卒押上一人來,道:「這就是巴王。」伍封看時,見是那使矛的大鬍子巴將,正輕咳著說不出話來,嘴角沁血,想是受了內傷。伍封笑道:「原來這就是巴王,真是失敬了。」心忖自己一戟將他擊下馬來,自己戟上力大,想來這巴王傷勢不輕,命人將巴王父子好生看管,由軍中醫士為他們療傷。
軍中瑣事交給吳句卑等人打理,伍封自然是十分輕閒,到葉公床前探病,見這老人仍在昏睡之中,暗暗嘆氣,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回成周去。
午飯又以熊掌為食,伍封飲酒正樂,楚月兒和商壺出去,過了好一陣方回來。伍封奇道:「月兒,你與老商忙些什麼?」
楚月兒道:「夫君,月兒覓了一味毒藥,雖毒不死人,但毒鼠或有些效果。」
鮑興驚得瞪大了牛眼,道:「莫非小夫人想讓老商將老鼠捉來,一隻隻喂下毒藥去?」
小紅在一旁叱道:「真正蠢材!如果能一隻隻捉住,直接殺了便是,還須喂什麼毒藥?」
楚月兒笑道:「這毒藥無甚異味,我讓老商拿去交給吳句卑,只要與蜜一起拌數十斤粱,撒在城中各處,老鼠或會食之,這便可毒死了。」
伍封讚道:「這法子甚好,若有效時,回到萊夷我們大可以秘製鼠藥,銷往列國,多半獲利甚豐。」
冬雪忍不住笑道:「龍伯還嫌不富足麼?這一趟往絳都、成周、雍都轉一大圈,單是小夫人收到的贈物,只怕足以抵得過渠公三年的漁鹽之利了。」
伍封笑道:「說得也是,以後我若窮起來,便要月兒四下里走走,收些贈物也好過日子。咦,渠公如果知道這事,是否會哀嘆自己不合時宜了呢?」
眾人說笑了一陣,伍封忽想起一事來,對楚月兒道:「月兒,你的老家在洞庭之側,好不好我隨你回拜見族中長輩?」
楚月兒笑道:「月兒倒是無甚所謂,族人將我和姊姊送出去後,姊姊常說他們無甚親情,以女色娛人。姊姊每提起來便有恨意,不過見莊大莊二他們穩重忠心,才漸漸改了態度。」
伍封笑道:「女色的確可以娛人,我自從有你在身邊,總覺得快樂之極。若非你們族人將你們送出去,我怎能見到你?眼下你是楚國公主,回去走走也好。」
春雨笑道:「龍伯是否尋思覓一兩個像小夫人這樣的絕色女子?」
伍封哈哈大笑道:「我哪有這心思?無非是怕月兒思鄉,雖然月兒無甚所謂,我這做夫婿的可不能失了禮數。眼下既然有暇,正好去瞧瞧。可惜莊大他們未隨我們來,否則正好帶他們回家看看。」
下午伍封將吳句卑和眾楚將叫來,道:「巴人已破,明日在下便要起程,不過回成周之前,我們先到月兒家鄉洞庭邊上去走一趟,絕不會入郢都去,各位大可以放心,軍中之事各位自行處置。」他將令箭交給吳句卑,道:「煩先生向貴國大王告罪,就說在下事忙,要急趕回去,顧不上到郢都拜見。」又道:「巴王父子各位不宜自行處置,應稟報大王再說。」
吳句卑等人見他大功告成,既不貪功,又不要俘獲,心中大為感動,無不跪倒,敬服不已。
次日一早,伍封一眾數十兵車出了鄾城,沿大道絡繹南下,眾人來時行色匆匆,未曾仔細看景,如今大功告成了,心情輕鬆,緩緩而行,指點著周圍的山水,其間甚樂。伍封對楚地不熟,前次追殺市南宜僚過境,心情頗差,不暇看景,這一次南下,自然是向楚月兒問這問那。不過楚月兒離國時年幼,對楚國的事也瞭解不多,便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上來詢問,不提。
眾人一路看著風景,這日經過監利,伍封留意著周圍,只覺此地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田中一片金黃,農人渾身灰塵、滿面油汗,忙碌之極。伍封道:「楚地有一樣極好處,便是稻粱。上次白大哥帶了些稻種回去,在萊夷耕種,這次我可要帶多些回去。」楚月兒道:「成周的稻粱也好,但不如楚稻,夫君想得周到。這監利是夫君的祖籍之地,正該多看看。」伍封嘆道:「我伍氏一族雖然祖貫監利,不過祖父時被楚平王滅族,吳軍破楚之後,先父將祖先之冢遷葬,這監利早已經與我伍家無幹了。」他口中雖是這麼說,心中對此地仍有親近之意,暗暗嘆息不已。
過了監利之後,折向東南,不過數十里後,便到了洞庭之側。楚月兒少小離家,自然不記得道路,圉公陽一路問人,終到了一個叫莊村的地方,這便是楚月兒的族人所居。
庖丁刀先入村報訊,等眾人入村後,村中人都伏地相迎。伍封向車下看去,只見人數不少,心道:「楚莊王雄才大略,後人競會流落此地為民。」
那年老的族長上前道:「龍伯、公主,小人是莊村之長,請龍伯和公主先到村中暫歇。」先前庖丁刀報訊時,並未說起楚月兒是族中的人,只說是天子之師龍伯和楚國公主夫婦前來,是以這些村民也不知道伍封等貴人何以會到此村中來,心中不免狐疑不定。
伍封讓鮑興、小紅和商壺率倭人勇士守住村口,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及十十鐵勇入村。楚月兒見村內故境,似曾相似,大生感觸。
伍封道:「月兒,你族人這村子還算整齊,想來富足。」楚月兒點頭道:「這比我小時候似要好得多了,那時似乎貧瘠些。」村中最富闊之處便是族長的宅子,族長將眾人引入宅中,喚來族人前來參拜各位貴人。
伍封揮手讓眾人起來,讓眾人各去忙碌,只留下了族長和七八個老者說話。楚月兒向族長和其餘老者依次看過去,隱約有些印象。
伍封道:「族中的長者還有不少。」那族長道:「鄙族人頗長壽,十餘兄弟還有我們八九個身子健朗,除了二弟不在楚國外,其餘的這一輩人都在此處。」
伍封順嘴問道:「令弟為何不在楚國?」族長道:「二弟生了二子一女,平生最愛其幼女,不料二十餘年前族中鼠患,疫病大生,妻女亡故,傷心之下,抱著二子離開了楚國,其時二子尚幼,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族人忙亂之下,也未能將他們追回來。」
伍封嘆道:「原來又是鼠患之故。不過我看你們這村子眼下還算不錯,都還富足吧?」族長道:「早些年甚窮,不過鐘大夫賜了不少金帛,再加上近年收成較豐,還算過得去。」
伍封問道:「多年前你們曾送了族中一對女兒到鐘大夫府上,可記得麼?」
眾老者愣了愣,族長道:「原來是這事。小人的幼叔夫婦早亡,留下一對女兒,長女十多歲,生得十分美麗,小人將她們送到了郢都。怎麼,這二女闖禍了麼?」
另一老者道:「這二女論起輩份算是小人們的堂妹,不過一旦送出去,便不再是族中的人,若出了什麼亂子,可與小人們毫無關係。」伍封想起渠公曾說過,楚月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幼子,在這大族之中,兄弟間長幼的年歲差別甚大,怪不得楚月兒才十多歲,她的堂兄年歲最大的卻有七十多歲。
又一老者道:「這對姊妹自小便有些頑皮,父母又亡得早,缺了管教,小人早就覺得日後有些不妙。」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話,一個個甚是驚慌。也難怪他們會如此想法,楚月兒和楚姬被送出去後為婢女,誰也料不到她們會大有出息,所謂女大十八變,楚月兒四歲上便被送走,眼下到了十七八歲,與小時候的樣子自然大不相同,何況此刻她華貴無極、金玉相佩、侍從成群,就算是瞠目細看也認不出來。如今貴人前來問起,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是以說話先推卸了責任再說。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不禁搖頭。一個老者道:「當日將二女送出,族中曾有石刻,以示禍福與族中無關。」他轉到後堂,過一會兒抱了塊石刻出來,用大袖擦乾淨灰塵,捧上來遞給伍封。伍封心下倒明白他們當時的用意,須知楚政多變,滅家毀族者不計其數,二女到了鐘建府上,無論是她們惹禍,或是鐘家被難,他們都怕受到牽連,是以早刻石文,以解其難。伍封並沒有去接,楚月兒略看一眼,暗暗生怒,伸手向石刻抓過去,便聽「嚓呀」一聲,石刻被她一抓而裂,分成六七塊。這石刻雖然只有二十寸方圓,卻有兩寸多厚,竟被楚月兒五指一抓而裂,眾人大吃一驚。
伍封暗道:「月兒這手上的功夫竟然精進至此!」將楚月兒的小手握住,見她五指白嫩如蔥,竟有如此神力,真是難以想像,心道:「怪不得月兒姊妹都族人無甚掛念,原來她們族中人都是這樣子,毫無親情之念,也無怪乎這丫頭動怒。」指著楚月兒道:「月兒便是那姊妹之一,後來因立了大功,被補入楚王宗室,封為公主。」
族長等人張口結舌,想不到竟會如此,心忖先前說錯了話,懊悔不已。族長忙道:「小人總覺得公主有些面熟,原來是小人堂妹,這真是……」,圉公陽等人在他們先前說話時,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庖丁刀在一旁哼了一聲。
族長心驚,忙改口道:「小人可說錯了,公主是金枝玉葉,小人可不敢胡亂攀親,雖然從輩份宗族上說是親戚,但小人等都是卑賤之人,怎算得上是公主的親屬。」
楚月兒極少動怒,因見自己的族人竟然如此無情,才會惱怒破石,此刻怒氣已消,喟然道:「親屬便是親屬,無論你們如何,終還是月兒的堂兄。」伍封心忖這就是楚月兒與他人不同的地方,片刻間便平息了怒氣,換了妙公主,非大發脾氣,沒有一個時辰決不能消。點頭道:「我上次托渠公到族中一趟,挑了十個族人到齊國去,都十分可靠,歷練了這麼久,漸有大用,所謂血濃於水,他們都是我和月兒的晚輩,畢竟是忠心一些。」伍封和楚月兒這麼一說,眾老者立時大喜,心中尋思:「有個當公主的親屬,日後我們這一族便有了靠山,面上也大有光彩。」
不過楚月兒又道:「月兒嫁到了齊國,你們卻在楚國,我可沒有什麼能幫得上的,這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就當族中沒有我們姊妹二人。」她本有照拂族人之意,可一見這數人都是趨炎附勢無甚情義之輩,不免有些傷心。
眾老者臉上又不大自然起來,心忖這事情的確不大好說,自己將她們送出去為婢女,眼下她衣錦還鄉,再上去巴結想要倚靠,換了誰都會不悅。
伍封笑道:「不過……」,才說兩個字,鮑興飛跑來道:「龍伯,楚王駕到,眼下已經入了村。」那一眾長者又驚又喜,喜的是楚惠王竟會到族中來,一族皆榮;驚的是楚王駕臨,自然不是因族人而來,而是因為面前這一對少年男女之故。他們不知道「龍伯」是個什麼官兒,只知道這「月公主」定是貨真價實的公主。
伍封讓這些長者迴避,自己帶人忙起身到宅外相迎,只見楚惠王帶著鐘建、子寬等人在大隊侍衛簇擁下前來。楚惠王比一年多前長高了不少,仍是大孩子模樣,遠遠便笑道:「姊夫、姊姊,幸虧你們往南而來,若是回了成周,寡人可見不到了。」
楚月兒笑道:「大王別來無恙?」楚惠王笑道:「還好,雖然國事多了,但有鐘大夫、子寧、子寬幫手,也算能應付,不過比不上姊姊和姊夫自在。」
伍封和楚月兒又向鐘建和子寬招呼,一同入了族長的宅子,眾侍衛將宅中人趕了出去,隨行的宮女寺人準備酒宴不提。楚惠王坐了中間,讓伍封和楚月兒分坐左右相陪,鐘建、子寬等人坐在右側,又讓春夏秋冬四女、鮑興夫婦、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坐在左側,與楚國重臣對坐,給足了他們面子。其實若真按爵位身份,這坐法便亂套了。不說春雨等人能與楚臣對坐,單是伍封便不好安排。他是天子所封的伯爵,楚國只是子爵,王號是其自稱的,因此伍封的爵位其實比楚惠王還要高。
伍封問道:「大王怎到了這裡?」楚惠王道:「寡人接到葉公的告急,與眾臣商議後,與鐘大夫、寬司馬帶了二萬人趕到鄾城援手,不料姊夫早已經先到鄾城,火鼠退敵,並將巴人全殲。寬司馬十分佩服,說就算是葉公,最多只能將敵人打退,要全殲卻難做到。姊夫兩番施大惠於我楚國,寡人無以為報,甚是慚愧,只好追來與姊夫說話,何況寡人這一年多來對姊夫和姊姊十分想念,今日終能再見。」
伍封問道:「在下於鄾城只與葉公說了一次話,葉公便一直昏沉,未知眼下如何,是否要緊?」楚惠王哈哈大笑,道:「其實自龍伯趕到鄾城之後,葉公便放了心,病勢大減。不過他心知兵無二帥之理,一直裝作昏睡,免得眾將心有依靠,不服龍伯的號令。鄾城大捷之後,葉公的病勢便大好了。寡人已經派人送他回葉城,將養身子。」
伍封等人大為愕然,伍封苦笑道:「葉公高明得很,在下可上了他的大當。」心忖:「他兩次敗在我手上,或者也無甚顏面見我。」
鐘建道:「月公主配製的滅鼠妙藥甚為有效,眼下鄾城的惡鼠已經十去其九,這個功勞可也不小。」楚月兒笑道:「月兒只是試一試,想不到竟能成功。季公主可好?」
鐘建笑道:「公主身子甚好,只是老夫卻有些體弱了。老夫這次隨大王前來,一是想見見二位,二來是想向月公主索滅鼠之藥方。我們楚國境域甚大,除鄾城之外,項城、九嶷、雲夢澤等地常年鬧鼠患,食糧咬物還算罷了,最麻煩的是鼠帶病患,每每疫病猖獗,非大力治之不可。」
楚月兒點頭道:「鐘大夫還是一般地操心國事,這事好辦。」她讓秋風拿了筆簡來,在簡上寫了毒鼠的藥方,交給鐘建,道:「這藥雖然是為了毒鼠,但被人吃了,還是容易出事。是了,夫君說楚稻極好,我們想帶一些稻種回去試種,未知當從何處去買些來?」鐘建哈哈大笑,道:「月兒當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楚稻極佳,最好的卻是在月兒的家鄉,亦即此地。我明日便讓人送來,何用去買?」
說了一會兒話,宮女寺人奉上菜餚,眾人飲酒用膳,楚惠王問起別後情形,伍封簡潔說了在吳國、晉國、中山、秦國和王畿的事,楚惠王甚感興趣,又大為羨慕,道:「寡人身為一國之主,也沒有姊夫和姊姊轉戰列國的威風,其實這些事寡人早使人打聽過,倍感榮耀。不管怎麼說,姊姊和姊夫算是為我們楚人大添光彩。」伍封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否還算得上楚人,微微嘆息。
鐘建嘆道:「吳王夫差可算是蠢笨之極,龍伯助吳破越,使吳人十分振奮,不料這人竟會趁龍伯北歸時加害,失吳人之心。這近一年之間吳人四逃,大部分往齊國萊夷而去,也有不少人到了楚國來。如果越人再次北上伐吳,吳國其滅可知。」子寬點頭道:「越滅吳國,鋒攖必指齊楚,這事情不可不防。」
楚惠王笑道:「與其被動受越人的兵戈,不如主動出擊。吳地甚沃,越國若是真的滅了吳國,寡人可不能讓江淮之地落入越人之手,到時候定會東進抗越,再將間散於江淮的東夷人剿滅收服,盡奪江淮之地,到時候姊夫和姊姊若能援手相助便最好了。」
伍封心道:「看來你們真的以為齊國意屬江淮,才會動此心思。」雖然他早料到會如此,卻想不到楚惠王十餘歲的少年,居然見識不凡,言之成理,絲毫不提齊國插手江淮的事,老練而有氣魄,向楚惠王瞧去。楚惠王笑道:「這可不是寡人想出來的,都是葉公所說。」他嘆了口氣,又道:「寡人與葉公在鄾城見面,葉公便說其這些事,還說到時候姊夫定會相助楚國。只因這一來是給姊夫母親的家國報仇,二來是為了齊國非如此不可。」
伍封沉吟道:「這事情或有可能,日後再說。不過越王勾踐、范蠡、文種都是足智多謀的遠見之士,智略兵法非同小可,大王切不可大意。如果真被楚國奪了江淮之地,越人便在楚國地域包圍之中,以後這越國便要楚國獨立應付。如果江淮之地歸於齊國,越人便由齊楚二國共禦。」他原本對吳國還有些信心,自從到吳國走了一趟,才知道吳事已經再不可為,料必滅在越國之手,明知道如此,也是無可奈何,是以語氣中甚是無奈。
楚惠王大笑道:「這個寡人卻不怕他。如果楚國能奪江淮之地,定是經過了一番血戰,越人必定大損,再要回覆過來,非六七年不可。眼下越王勾踐、范蠡、文種都年老了,那時只怕早已經身死,寡人卻正是年富力強之際,以我諾大楚國與越國慢慢相抗,越人怎拖得起,早晚便是楚國囊中之物。嘿,葉公所定之國策,大有道理!」
伍封暗暗佩服葉公子高的見識,點了點頭,問道:「葉公提過請大王派使向在下談及江淮之事麼?」楚惠王愕然道:「姊夫怎知道這事?」
伍封嘆道:「葉公不知道在下有機會與大王見面,是以請大王派使向在下說起這江淮之後事。只因葉公耽心我們齊國也有意染指江淮,便請大王預先向在下透露這事,免得日後齊楚之間為江淮之地大起幹戈。」
楚惠王見被他說破,微覺不好意思,只好假扮糊塗,道:「原來葉公是這用意意,寡人可猜不出來。」鐘建道:「以在下之見,其實葉公還有它意。眼下龍伯是天子親賜的伯爵,日後吳滅,龍伯說不定會自奪江淮之地以存吳祀,或另建一國。龍伯是齊君之婿,又有大德於中山、秦國和晉國趙氏,到時候借齊兵,又有中山、秦國、趙氏之援,再向天子請一道王旨,這江淮之地未必不能奪下。大王預先說了,龍伯便不會厚著臉皮與小舅子爭地。」
伍封笑道:「其實在下倒沒有這麼想過,在下這龍伯爵位雖實,封國卻虛,天子將海上諸島、海外之地賜給在下,在下怎能違旨奪海內之地立國?再加上寡君和田相都有意得江淮之地,在下怎能打此地的主意?這是葉公過慮了。」
楚惠王和鐘建知道他一言九鼎,放下心來。
伍封道:「在下仍是齊臣,江淮並非私地,如果有一日寡君派在下引軍取江淮之地,雖然在下與大王是親屬,可在下不能因私廢公,只好與大王在疆場上一決。」楚月兒吃了一驚,臉上變色。
楚惠王、鐘建和子寬等人也暗暗心驚,伍封嘆道:「不過越國滅吳之後,必會伐齊,要不便是伐魯、莒等泗上小國,魯莒等國向來親附齊國,齊越之戰難免,到時候齊越交戰,楚國趨越之側,若能解齊危,寡君和田相怎好意思與楚國爭地?」其實他這是故意向楚惠王暗示,如果齊越交戰,楚國若能援手解危,那江淮之地齊國才有可能讓給楚國,否則必會爭奪此地。
楚惠王點頭道:「既是如此,寡人便與姊夫擊掌為誓,萬一某天越國滅吳,再挾勝伐齊,寡人必會大興楚師,助齊抗越,那江淮之地便歸楚所有。反過來說,越國滅吳之後,若進軍楚國,姊夫可要說服齊君,助楚破越,那江淮之地齊人得之無妨。」
伍封心中暗喜,他離齊之前與齊平公和田恆商議,故意放言要得江淮,便是為了驚動楚國,如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道:「這約定大王與國君立還差不多,在下能有何作為?」
楚惠王笑道:「只要姊夫答應了,盡力按約誓而為之便行,成與不成,非姊夫之責。」伍封點頭道:「既然大王信得過在下,我們便擊掌為誓。在下便上書寡君,請寡君派使到楚,正式結盟。」二人當眾擊掌設誓。楚惠王道:「與其等齊使到國,不如鄙邑派一使到齊國去,寡人欲使鐘大夫為使赴齊,姊夫之書大可以由鐘大夫攜去,以免往返費時。」
伍封想不到楚惠王如此性急,可見楚國上下對江淮之地誌在必得,只欲早與齊國約定。點頭道:「也好,在下這便寫書簡奏明寡君。」他起身告退,到廂房寫了一簡,奏明與楚惠王的約定,由於他與齊平公、田恆早已經擬定了計策,眼下依策而行,此簡也不封緘,故意說自己耽心國事,與楚國有議而不可擅決,奏請國君明斷。寫好後拿出堂來,交給楚惠王。
楚惠王見他行事果斷,連竹簡也不加封,只是用一個黃帛套兒套上,行事光明正大,更生敬意,面露喜色。殊不知道今日所議之事,伍封早已在離齊之前料定。
伍封順嘴問道:「這擊掌之誓是否也是葉公所擬?」楚惠王笑道:「正是,葉公知道姊夫重情,早猜到會與寡人擊掌為誓。嘿,齊國有姊夫,我楚國也有個葉公,上天對齊楚二國尚算不薄。」子寬嘆息道:「葉公這份見識當真了不起。」
楚惠王點頭道:「葉公忠君愛國,鐘大夫,今日便擬旨,增葉公邑地五十里,賜千金,以嘉其功。」
伍封見齊楚盟約將成,越國不足為慮,放下了這數年來心中的一塊大石,心情甚好。又想起一事來,道:「在下有一拙見,未知大王是否肯聽?」楚惠王道:「姊夫是寡人的師父,有什麼見解必是好的,寡人洗耳恭聽。」
伍封道:「楚國境大民多,歷來政事變幻,常有謀逆弒王之事,全在於楚國這王位嗣立並無常制,每每生亂,大王不可不慮之。」他話不能說得太詳細,因為楚國歷代弒王自立者甚多,如楚武王、楚成王、楚穆王、楚靈王、楚平王等,楚靈王和楚平王是楚惠王這一支族之祖輩。當年楚共王有五子,楚共王死後,長子昭立,是為楚康王。其弟公子圍殺其自立,是為楚靈王。後來楚靈王又因幼弟公子棄疾叛亂而自殺,公子棄疾自立,為楚平王。楚平王死後,子楚昭王立,楚昭王死後,楚惠王繼位為王。伍封當然不好直指楚惠王的伯祖父、祖父之過,何況若非楚平王作亂自立,這王位定不會傳到楚惠王身上來。也正因如此,楚臣中有不少人也知道王位嗣立須有常制才行,只可惜身為人臣,不好言及。伍封的身份不同,他是天下名人,爵位既尊,又與楚惠王親厚,所以才會直言相告。
雖然伍封語焉不詳,但楚惠王十分聰明,立時會意,沉吟良久,點頭道:「姊夫所言甚是。鐘大夫,你再擬一旨,日後這王位嗣立,除非無嗣,否則非嫡長子不能立,從此成為常制。」
鐘建與子寬大喜,楚政向來因王室頻繁的弒殺自立而大亂,士大夫為此毀家滅族者不計其數,楚民為苦。須知此制一立,楚政便安寧下來,伍封一言之功,勝過攻城略地無數。從此之後,楚國王位繼立一般是父死子承,僅楚肅王死後,因子嗣問題而由其弟楚宣王繼位,不過並未生亂。因王位繼立的變故二百多年不見,不過在楚幽王死後,子郝立,郝庶兄負芻殺郝自立,五年後楚滅。楚國繼嗣之亂,因伍封一言而止,誠伍封之功也。
楚惠王心感伍封的一番好意,嘆道:「姊夫和姊姊前一次有救駕之功,又有授藝之德,這一次又破巴救楚,可惜姊夫並非楚臣,除了大贈寶貨外,寡人真不知該如何致謝才好。」鐘建道:「龍伯諫嗣立之制、月公主贈毒鼠妙方,這也是極大的功勞。月公主一族盡在此地,大王可以予以封賞以謝。」
楚月兒搖頭道:「月兒隨夫君赴楚,非為賞賜而來,我們這一族無功於國,且不見有能為者,大王若是封賞,只怕令楚人不悅。」
楚惠王笑道:「寡人有了主意,聽聞姊夫和姊姊有子名早兒,寡人便賜早兒以封邑,日後早兒或其子嗣大可以前來承嗣,立為莊氏,以繼莊王之嗣。姊姊在此地的族人,都是莊氏一族。」他讓鐘建頒旨,封此地周圍百里於莊氏,暫由專理王室事物的三閭大夫打理,日後伍早兒或其子孫來時,便交付其領封邑。他想這早兒並非伍封的嫡子,日後不能承繼伍封之嗣,便將他封於楚國。
伍封與楚月兒愕然,心忖早兒是遲遲所生,掛名在楚月兒之下,如今兩歲未足,便有了楚國的百里封邑,也算奇事一件。知道楚惠王畢竟是年幼天真,天下哪有這麼賞賜的法子?不過感於他一番好意,一起致謝。
雖然他二人自忖伍早兒斷不會到楚國來領封地,不料數十年後,時勢變易,伍早兒之子果然入楚為官,改稱莊氏。此後一百多年間,莊氏都是楚國名將,後來更有一人名曰莊蹻,勇猛善戰,因被楚懷王所迫,引軍縱橫楚境,破郢逐王,無人能敵,後由屈原勸服,引軍西向,攻下黔中、且蘭、夜郎,一直到滇。後因黔中被秦人攻佔,斷了歸路,莊蹻在滇稱王,號莊王。
日後之事,眾人自是不能知道。楚惠王是少年心性,自從他見了伍封和楚月兒之後,敬服之極,更有一番崇拜之心,因此待他們極為親厚,視若兄姊。今日他與二人見面,又與伍封擊掌為誓,心中歡喜,是以酒宴上言談甚歡。
楚惠王道:「楚巴世仇,巴人常有侵楚之意,寡人想將巴王父子殺了以警巴人之心,姊夫以為如何?」
伍封搖頭道:「除非大王立即帶兵滅了巴國,否則就不要殺他們。如果巴國猶存,巴王父子卻死於楚國,這個仇便結得大了。」楚惠王想了想,點頭道:「現在滅巴不易,巴王父子便放回去算了。」
子寬笑道:「大王對龍伯和月公主好生敬愛,前些日看過鄾城外的戰場,深感龍伯用兵之妙,新設地名若干,以念龍伯和月公主之德。譬如巴人立寨之處,稱為龍伯寨;全殲巴軍之茂林,稱為太平店;水道之渡口邊,龍伯擒下巴王,月公主御風破敵,便叫仙人渡。這三處地名,都是為了教誨楚人,學龍伯和月公主的忠義。」其後,這三處地名雖然屢有更改,不過自今尤存。唯那龍伯寨之名不同,後世佛道盛信,龍伯改稱龍王,地名便成了龍王寨。
伍封和楚月兒心知這楚惠王少年心性所致,微笑點頭,卻料不到這三個地名在二千五百年後仍存。
當晚附近城邑的楚臣紛紛趕來,楚惠王安排了此地莊氏封邑,在附近大搜寶貨,贈了十餘車金帛給伍封和楚月兒,楚國富庶,是以楚惠王的所贈尤多。他是一國之君,自然事多,次日與伍封等人分手,互道珍重,先回郢都。臨行鐘建果然使人送了許多稻種來,都用長約三尺的巨竹管裝盛,足有兩百餘筒。
伍封等人留了三日,楚月兒贈了族人無數金帛,讓族人安分守禮。這些族人知道此地是伍封和楚月兒的子孫封地,伍封和楚月兒自然便成了他們的主人,小心侍奉不提。三日之後,伍封等人也準備啟程離開。
伍封心中掛念夢王姬,只想急忙回成周去,轉念又想:「與楚國之盟有望,田恆總耽心鄭國背齊向晉,不如繞道鄭國走一趟,看看情形。」可他對路徑不熟,找楚月兒、圉公陽和庖丁刀問起,也不甚詳。楚月兒道:「夫君,我們在吳國時,不是從計然的落鳳閣得過一卷竹簡,上面有天下形勢地形之圖麼?」
伍封想了起來,笑道:「正是,我離齊之前還特地交付風兒帶著,你不提醒時我倒忘了,未知風兒是否將竹籍留在了成周。」秋風笑道:「龍伯交付的東西,風兒自然隨身帶著,怎會忘記?不過上次回到萊夷後,我見竹簡笨重,請墨愛繪在厚帛之上,一直隨身帶著。」伍封讚她道:「你想得周到。」秋風將黃帛拿來,伍封見上面果然有楚國的地形和道路,細看了一陣,嘆道:「早想起來,我們來楚國時大可以沿它道而行,或可快些。」心忖無甚急事,既要去鄭國,途經堂溪附近,不如繞道到棠溪去看看夫概,這人是自己的舅爺爺,年紀也高大了,也該去見一見他。
定下路徑,往東往北而上,一路玩景,數日後到了漢水邊上,過水不遠,圉公陽上前道:「龍伯,這漢水之北有個桃花洞,內有桃花夫人之像,是否卻看看?」
伍封問道:「桃花夫人是誰?」圉公陽道:「便是文夫人。」伍封恍然道:「原來是楚文王夫人,聽說文夫人是陳國公主,有絕色,嫁給息君後,楚文王聞其美色,率兵滅了息國,奪此女立為夫人,寵愛無比。文夫人生有二子,長子為王,三年無所政出,被次子所殺自立,謚為『堵敖』,次子楚成王用子文為令尹,國內大治。」
楚月兒笑道:「文夫人因美而致國滅,想來甚美。夫君既過此地,自然要去瞧瞧。」她格格笑著,也不理伍封是否瞪眼,逕自讓大隊往桃花洞而去。
伍封笑道:「我倒有些佩服楚成王,能為一女而滅一國,這番狠勁非同小可。」
到了桃花洞外,卻見是山壁上挖出的一個丈餘深洞,洞窩內用白石雕著一副女像,涂以彩漆,栩栩如生。
伍封笑道:「原來這桃花洞這個麼個淺坑,何不叫桃花坑?」細看那桃花夫人像時,只見這女子目如秋水,面如桃花,雖只是個雕像,卻極為美麗,伍封心忖此女若在生,只怕可與楚月兒和西施可比。
楚月兒見他看得入神,忍不住暗笑。庖丁刀不知在哪裡叫了個老者來細問這桃花夫人的事蹟,那老者相貌古樸,腰間繫著一個綠瑩瑩的大胡蘆,道:「桃花夫人是陳侯之女,有絕世之貌,嫁給息侯,其姊嫁給蔡侯。息夫人歸寧於陳,道經蔡國,蔡侯邀至宮中,慕其美色,以語調戲,毫不尊重,息夫人大怒而去,後由陳回息,不過蔡境。息侯聞訊而怒,深恨蔡侯,遂與楚成王相約定計。楚文王假意伐息,息求救於蔡,蔡侯起大兵相救,因而中了息侯之計,被楚文王伏兵擊敗,逃走息城,息侯閉門不納,蔡侯乃被楚人生擒。息侯大犒楚軍,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侯方知中息侯之計,恨之入骨。」
楚月兒道:「這息侯也太不成話了,就算蔡侯對其夫人不敬,也不能借楚人之手害他。蔡侯一番好意,出兵相救,反被生擒。楚王殺了蔡侯麼?」
那老者搖頭道:「蔡侯之敗,乃是慕息夫人之美所致。楚文王本想殺蔡侯,被臣下勸止,放了蔡侯回去,臨行大排筵席,盛張女樂。楚文王是個好色之徒,席間便說起女色來,蔡侯想起息侯導楚敗蔡之仇,便道:『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夫人之美者。』還將息夫人之美細加形容,這就勾起了楚文王的心思來。當年楚文王便以巡方為名,來到息國,息侯親自辟除館驛,又大饗於朝堂。席間楚文王請息夫人一見,息夫人無奈而出,楚文王見美大驚。」
楚月兒嘆道:「這不是引狼入室麼?」
老者道:「次日楚文王以答禮為名,引息侯赴席,席間擒了息侯,又親自入息宮尋覓息夫人。息夫人想投井自盡,被楚將扯住衣裾,道如果想保全息侯之命,便尋死不得,否則,楚文王見她死了必會盛怒,定會殺了息侯。楚文王將她好言撫慰,答應不殺息侯,不斷息祀,在軍中立了其為夫人,楚文王死後謚文,息夫人便成了文夫人。因其面如桃花,楚文王又稱她為桃花夫人。楚文王安置息侯於汝水,賜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不久便忿怒而死。」
楚月兒嘆道:「息侯導楚人伐蔡,騙蔡侯之救兵,這也是自取其禍。」伍封聽他們說得熱鬧,這時走了過來,道:「原來這桃花夫人有許多故事。」
老者道:「後面的故事還有哩!桃花夫人入楚之後,雖然楚文王對她寵愛無比,三年之內生下二子,其後都成了楚王,但桃花夫人在楚宮三年,從不與楚文王說話。楚文王十分奇怪,有一日忍不住問她,桃花夫人垂淚道:『大王因我一人而滅息國,我對不住息侯,哪有面目與大王說話?』從此她便與楚文王說話,不過她向楚文王說的第一句話,又為蔡侯引來了禍患。」
伍封奇道:「這又有什麼禍患?」老者道:「楚文王見桃花夫人垂淚,知道她對息事慚愧,遂將宮中的息人遷往它處,又道:『息國之變全因蔡侯所引發,當初若不是他羨慕夫人美色,便不會輕侮夫人,使息侯生怒。息侯若不生怒,便不會引寡人伐蔡,也擒不到蔡侯。若非蔡侯在寡人面前盛讚夫人之美,使寡人心生愛慕,寡人也不會滅了息國。眼下寡人須臾離不開夫人,只好為夫人報仇。』遂引兵伐蔡,入蔡都,蔡侯肉袒伏罪,盡出寶藏美玉,楚師方退。楚文王將所得寶貨盡賜桃花夫人,以致楚國上下不悅,以為士卒在前拚命,所得卻歸一婦人,怨王之甚,以致後來楚文王與巴人交戰,楚人有內應不說,士卒又不肯用力,楚文王戰敗而死。」
眾人「噢」了一聲,心忖這楚文王一心為了桃花夫人,雖然難得,卻因女色而輕士卒,以致敗亡,也是自尋其禍。
老者續道:「楚文王死後,桃花夫人長子嗣位,但這人只繼了楚文王的酒色,但其父的武略絲毫也沒有學到,在位三年,專事遊獵,無一政施設,故而謚不稱王,只稱『堵敖』。桃花夫人次子熊惲文才武略俱佳,向為桃花夫人所愛,又為國人推服。堵敖心忌其弟,常想殺之,左右多有為熊惲周旋者,以致反覆不決。熊惲自不能免,索性暗蓄死士,乘堵敖出獵時襲而殺之,以病薨告知桃花夫人,桃花夫人心中雖疑,也不欲明白此事,否則僅餘一子也難免,遂使諸大夫立熊惲為王,即楚成王是也。」
伍封道:「楚成王用子文為令尹,滅弦、黃、六、英、夔,楚境四擴,武攻強盛一時。」
老者道:「楚成王初立,以王叔子元為令尹。子元自其兄楚文王死後,常有篡立之心,又慕其嫂桃花夫人之美,欺楚成王年少,遂於王宮之旁大築館舍,每日歌舞奏樂,欲惑桃花夫人之心。桃花夫人聽說是令尹子元的新館,嘆道:『先王舞干戈以習武事,以征諸侯,是以四方朝貢不絕。如今令尹不圖武事,而樂舞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侍衛將桃花夫人之語轉告子元,子元甚感慚愧,遂發兵車六百乘,親自引著伐鄭,但鄭國防守甚嚴,子元無甚兵略,見無機可乘,連夜退兵。他不戰而退,反讓人先到桃花夫人處謊稱得勝。桃花夫人怎會被人所騙?道:『令尹大獲全勝,當宣示國人,哪有這麼鬼鬼祟祟跑到未亡人之處相告的?』子元大為慚愧。」
楚月兒笑道:「桃花夫人聰明得緊。子元想必會收斂心神,專心國事了吧?」
那老者搖了搖頭,續道:「子元伐鄭無功,內不自安,又想成了楚王,桃花夫人自然為他所得,是以篡謀甚急。後來桃花夫人略有小恙,子元假稱問安,移寢具入宮,桃花夫人卻使侍女執劍守戶,子元不敢闖入,留在宮中三日不出,糾纏不休,讓其家勇數百圍住王宮。桃花夫人派人向子文告急,子文密奏楚成王,半夜襲破子元家勇,入宮殺了子元。到桃花夫人寢室前問安。次日楚成王升殿,滅了子元一家,其後才用子文為令尹,國事定而大治。桃花夫人故後,楚成王葬母於父冢,此地息侯所葬之處,楚成王遵母之囑,在此處雕了這座桃花夫人之像,以慰息侯於九泉之下。」
伍封「嘿」了一聲,讚道:「這桃花夫人其實不僅貌美,還通達明斷,了不起!」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女子通達明斷者不少,但美貌而通達明斷者甚少,怪不得夫君讚她!」伍封笑道:「怎麼月兒也學起公主的脾氣來,總當為夫是個好色之徒?」想起妙公主的諸般頑皮,不禁微笑,心忖自己似乎也是個好色之徒,道:「我若見了桃花夫人,自然不會如子元之不堪,不過楚文王為一女而大興殺伐,我未必做不出來。譬如田相若將月兒索要回去,我定會殺入田府以奪回來,諸事不顧。」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多半做得出來,正如夫君所說,你這番狠勁也是非同小可!」伍封哈哈大笑,道:「哈哈,是麼?」
眾人聽了這半天故事,甚有感觸,伍封讓鮑興拿了五金給這老者,這五金即是百兩黃金,老者推辭道:「老夫只是說幾句話,何用如此厚賜?」
伍封笑道:「老先生這故事說得好聽,足解在下等旅途之睏乏,區區五金不算什麼。」老者搖頭道:「黃金之物老夫身上多得是,並無所用。」他說著話,隨手從袖中拿出一把楚國常用的餅金來,放在地上,又從懷中摸了一把,赫然是數塊寶玉。
眾人想不到這老者隨身攜有許多金玉,心想他的大袖之內不知還有多少。楚月兒好奇道:「老先生原來十分富闊,夫君可看走眼了。」伍封道:「老先生談吐非凡,想必是大有身份之人,未知能否相告名諱?」
老者微笑道:「老夫是扁鵲的弟子東皋公,與令尊曾有一面之緣。」伍封大驚,叩拜道:「原來是先父之大恩人,晚輩失敬了。」楚月兒等人也忙跪叩。
東皋公將伍封攙起來,又讓楚月兒等人起身,道:「老夫是個閒散小人,隱居於此地久矣,龍伯和月公主如此大禮,老夫可擔當不起,恐致折壽。老夫活了九十四歲,還想多活幾年。」
這東皋公的確是伍子胥的恩人。當年伍子胥攜公子勝(白公勝)東逃往吳,路過昭關,關上有楚兵把守,懸圖刻形貌,無法通過,伍子胥大急之下,一夜白髮。幸好他在關內林中遇到東皋公,東皋公見伍子胥身高一丈,形容極偉,遂請友人皇甫訥假扮伍子胥,皇甫訥身高九尺,又與伍子胥有些相像,東皋公用些藥湯將伍子胥面容變色,取村家衣服給伍子胥和公子勝換上。黎明之時,皇甫訥故意慌慌張張地過關,被士卒當成伍子胥拿住,叫嚷吵鬧之下,伍子胥和公子勝便混過了昭關。他頭白變白,臉上易色,故意彎腰以掩其高,遂能過關。伍子胥過關許久,東皋公才拿著過關文牒到關上來,聲稱與皇甫訥相約過關東遊,楚人驗實,才知道捉錯了人,陪罪放了,堅守昭關如故,卻不知道伍子胥早已經混過了關去。
伍封向眾人說起此事,道:「若非老先生援手,家父早晚亡於楚國,我也就生不出來了。是以老先生對我們一家有天大恩德。」
東皋公搖頭道:「老夫倒不投你們報恩,老夫一生救人,從不殺人,只是見令尊是當世英雄,不忍他含冤而亡,才會偶施援手。今日老夫路過此地,被龍伯的從人請來,老夫恰好知道桃花夫人之事,才會向你們說一會兒話。」
伍封道:「先父多年來派人尋覓老先生和皇甫先生,可一直未能找到,未知皇甫先生在何處,晚輩想向他叩頭致謝。」
東皋公搖頭道:「十餘年前,皇甫老弟入山採藥,誤入金夜花叢,中了花毒,老夫一時間尋不到解此毒之藥,三日後皇甫老弟便死了。」
伍封嘆了口氣,覺得甚為遺憾。楚月兒點頭道:「金夜花夜間開光,發金色之光,白晝看時,與尋常牽牛花相似。要解此毒,除了防風、甘草、桂枝之外,非得用一味雪晝草不可。此草在極北之地才有,楚國可尋不著。怪不得以老先生之能,也不能救到皇甫先生。」
東皋公大奇,驚道:「咦,原來月公主也懂得醫道。雖數十年的醫士也不易知道這雪晝草、金夜花,月公主竟能知道這兩種奇物,解法也得當,委實高明!」
楚月兒笑道:「月兒可不知道,這是計然的竹簡上寫的,月兒記在心中,也不知道對不對。」
東皋公問道:「計然是個什麼人?」楚月兒將計然之事簡單說了一遍,道:「他那竹簡月兒記在心中,可惜放在萊夷未曾帶來。」
東皋公大感興趣,道:「原來世上還有人專研用毒解毒之法,聽來高明之極。既然你記得,大可以一一說給老夫聽。」
楚月兒道:「是。譬如說用錫配天仙子,便可合成一味毒藥,名叫『惜見天』,此毒夜發,天光即死,要解此毒,便得用杏仁、黑豆、甘草,再用藍子汁和鹽水煮成藥湯,便可以解毒了。」東皋公閉目沉吟,不住點頭,道:「高明,高明。這一味鹽水想得周到,老夫一時間便想不出來,不過若將藍子汁改為綠豆汁,只怕更有解毒之效。」他是扁鵲的親傳弟子,醫術自然要較計然高,楚月兒深信不疑,道:「簡中有幾種毒藥都用綠豆以解,這綠豆汁自然是好。還有一毒,是用天南星配芫花、巴豆,三毒相合,十分厲害,要解此毒……」,東皋公沉吟道:「這三種都是劇毒之藥,老夫若用生薑、黑豆混碾成粉,再加上大豆汁、黃蓮汁、菖蒲水,以冷水調合服用,理應可解這三毒。」楚月兒點頭道:「簡上確是這麼用法,不過多了一種乾薑汁。」東皋公猛拍大腿道:「妙!這乾薑汁用得極妙!藥量如何?」楚月兒道:「常人用當然是生薑一兩三錢、黑豆四兩,大豆等各用五錢軋汁;若是肥胖之人,須得加些……」
他們一老一少說得十分高興,伍封等人面面相覷,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敢打擾。楚月兒和東皋公越說越是興奮,說了好一陣,東皋公睜眼道:「是了,老夫扯著月公主這麼長篇大論,不免耽誤了你們的行程。」
伍封忙道:「無妨,我們並無急事,大可以在此地設帳過夜。」東皋公笑道:「這如何使得?不如這麼著,老夫隨你們一路前往,途中正好於月公主研究些醫術,一舉兩得。老夫許久未聞過高明的用藥之術了。」
伍封道:「晚輩正有意請老先生到我成周的府上小住,同行更好。老先生是否還有家人?晚輩派人一併接來。」東皋公笑道:「老夫隻身一人,行至何處便在何處落腳,何來家人?」
鮑興將地上餅金撿起來交給東皋公,伍封命將銅車華蓋上的錦帳放下來,楚月兒扶了東皋公上銅車安座,人車前行,東皋公卻與楚月兒在銅車帳中滔滔不絕。便聽東皋公道:「月公主,這……」,楚月兒道:「老先生喚我『月兒』便是。」東皋公道:「是極,月兒,有一種蛇毒可十分厲害,名為烏頭子,喜歡在川烏、草烏附近藏身,竹簡上可有解法麼?」楚月兒道:「似未見過解法,不過簡上說蛇所在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那川烏、草烏是否可為解藥?不過川烏有劇毒,可不敢用。」東皋公呵呵笑道:「正是用川烏來解,這叫作以毒攻毒。用草烏也可解之,不過川烏草烏不過混用,單用一味即可。」楚月兒問道:「為何不能混用?」東皋公道:「川烏草烏相配大有禁忌,合用則失去藥效,此類禁忌之藥有十九種,叫『十九畏』;還有十八種藥不能混配,否則便有大毒,足以致命,稱為『十八反』。用藥者不可不知,老夫教你這歌訣,日後你用藥時要謹記,另外,藥劑使用分君臣佐使,不可不知。先背這『十九畏』,歌訣是:『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見便相爭……』。」
伍封心忖這二人一個是九十四歲的白首老翁,一個是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偏能說到一起去,興趣昂然,也算是奇事一件,覺得甚為有趣。
一路上有東皋公相隨,行程就慢了許多,雖然這世上有很多人被稱為神醫,但真正的神醫,無過於扁鵲者。東皋公是扁鵲的弟子,從醫八十餘年,醫道非同小可,世上再無第二人可以比擬,這些天他將用藥的諸般法門禁忌效用一一說給楚月兒聽,又時時停車,帶楚月兒在道旁採藥辨認,楚月兒對此道本有興趣,用心記憶不提。
這日到了棠溪,還離城邑甚遠,便見夫概帶了數人在道旁等著。
伍封微覺愕然,將楚月兒從銅車上喚出來,帶眾女下車拜見夫概,伍封道:「舅爺爺可好。」夫概笑道:「還好,難得封兒有心,竟繞到此地來探我。不過老夫無甚顏面見人,不敢迎你入城。」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一早準備好的一車禮物拿上來,夫概身後轉上來一人接過,看那人時,正是上次見過的那力氣驚人的莊戰。
伍封忽想起上次在吳國時,小鹿繞道楚國買梁種,再趕到吳國,說過途中遇到了這莊戰,還比試過刀劍,連小鹿也不敵此人。後來匆匆回齊,一路上多生變故,葉柔亡故,眾人心情寥落,回齊之後又忙著送田燕兒成親,一直未細問過小鹿與莊戰交手的事。此刻見到此人,興趣大生,不住地向莊戰打量。
眾人在道旁林間席地而坐,伍封讓鮑興請東皋公來,東皋公卻不願意見生人,伍封只好由得他在車上休息。夫概的從人奉上美酒瓜果供眾人解熱,夫概見伍封和楚月兒都注意這莊戰,笑道:「封兒,小戰力氣不小,劍術又精,老夫對他甚為看重。上次瞞著老夫與令徒小鹿比試了一次,被老夫好一頓責怪。」
楚月兒看了莊戰好半天,甚覺親近,忽想起渠公到她族中挑選人才之事,她和伍封在魯國為孔子弔喪,渠公將莊大等人帶了去,還說族中有一人名戰,素為族人推重,這人之名也是「戰」,莫非就是此人?她道:「夫君,渠公曾說我族人之中有一人善劍術,名為戰。」
伍封也想了起來,夫概笑道:「月公主猜得不錯,小戰便是你的堂侄,他常回族中去,是以你們族人都知道他。」
莊戰道:「其實在上次見面時,小人便依稀認出了月公主。雖然說女大十八變,月公主長得高了,也更為美麗,但眉心那顆美人痣小人是認得的。月公主四歲時,小人正好回族中去,還抱過月公主。只是月公主嫁了龍伯,身份尊貴,小人可不敢相認,免得別人當小人是否趨炎附勢之徒。」
楚月兒又驚又喜,道:「月兒可沒有什麼印象。」伍封笑道:「若非月兒想起來,小戰是否還不想相認呢?」尋思:「小戰與月兒姊弟果然關係不同,莊氏老一輩都認不出月兒,偏偏小戰能認出,若非他以前對她們姊妹細心照顧,怎能認識?」
莊戰道:「眼下月公主是楚國公主,龍伯又是天子之師,小人再要相認,豈非更加不成樣子?是以央師父不要說出我的身份來。」
伍封佩服道:「原來小戰是舅爺爺的徒兒,怪不得劍術能勝過小鹿兒。」
夫概搖頭道:「小戰的劍術勝過老夫多矣,可不是老夫教的。他尊老夫為師,是因為我教他冶鐵鑄劍之技,不過他往吳越楚國尋訪名師學習鑄藝,比老夫的鑄藝要高明不少。」
伍封奇道:「小戰的劍術能勝過小鹿兒,非劍術高手絕對教不出來,未知師從何人?」
莊戰搖頭道:「小人這套劍術是小時候用一條兩頭蛇與人交換來的。」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兩頭蛇?」伍封道:「那人想必是劍中聖人支離益的門下。」
莊戰道:「十餘年前,小人在林中見到一條長長的兩頭蛇,不知其厲害,用竹竿按住,正想將蛇打死,忽然林中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並未說過名字,不過他氣派甚大,雖然他可以輕鬆將蛇奪了去,卻不願意有失身份,便要出金帛買走。小人說此蛇見者不吉,非打死不可,他勸了小人好半天,見小人不要金帛玉器,遂說要傳授小人一套劍術,以換此蛇。小人自小對劍術便很感興趣,便答應了他,他先將蛇裝入竹簍,然後教了小人一套劍術。名為『開山劍術』,說小人的力氣甚大,正合用這套劍術。」
伍封心想這「開山劍術」除了自己懂得一些外,便只有支離益和朱平漫二人擅長,董門其他的人包括董梧在內都不習此套劍術,問道:「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莊戰道:「那時他有四十餘歲,眼下應該五十多歲了,生得十分高大,約有九尺,模樣古樸。」楚月兒搖頭道:「不是朱平漫。」伍封道:「董梧這人沒有這麼高大,說不定這人便是支離益。」
莊戰練劍這麼久,自然知道支離益的大名,又驚又喜,道:「他是劍中聖人支離益?!他甚有耐心,教了小人一個時辰,小人練會之後,他又用了兩個時辰與小人拆招,指點每一招的用法,小人慢慢使給他看,他長嘆了一聲,說他有一個弟子也會這劍術,不過日後小人這套劍術練熟了,必定勝過他的弟子。」
伍封和楚月兒知道那人口中的弟子必是朱平漫,一起點頭,道:「那人果然是支離益。」伍封笑道:「小戰能得劍中聖人支離益親授劍術,福氣可不小,怪不得能勝過小鹿兒。」楚月兒道:「以小戰的天資,支離益怎會輕易放過,不收為弟子呢?」
莊戰道:「他也曾說過要收徒,不過小人不願意離開楚國,是以未拜他為師,他只好帶了那兩頭蛇離去。」
伍封問道:「如此良師天下間只有支離益一人,你為何不願意隨他去?」
莊戰嘆道:「當時小人才八九歲,怎知道面前的是天下奇人?何況二十九年前小人才四歲,隨家父離開了族中,正值吳軍伐楚,攻入郢地,國內大亂,家父抱著小人兄弟二人正逢亂兵,被撞得跌倒了,人群擁動,小人便與父兄失散。小人常想,父兄早晚會來找小人,是以不敢離開楚國去。」
夫概道:「老夫從吳國逃出來奔楚,被封在棠溪,一路過來,在途中見到小戰乞討。小戰年方五歲,卻甚有膽氣,老夫便將他撿了回來收養,過了七八年才打聽到他族人的下落,命他回去,不過他回去之後又趕回堂溪,他怕父兄回族中去,其後每過兩三年便回族中一次。」
伍封嘆道:「我在月兒族中時,族長說其二弟離族而去,原來就是小戰的父親,這真是巧得很。」
楚月兒道:「夫君,好不好我們再來個千金懸賞,為小戰尋覓父兄?」伍封點頭道:「如此甚好,只要知道小戰父兄名諱,便好辦了。」
莊戰喜道:「家父帶小人出來時,以莊為姓,家父名叫莊城,家兄……」,伍封和楚月兒愕然道:「莊城?!」
莊戰驚道:「怎麼?」楚月兒道:「成周夢王姬府上總管便叫莊城。」他說起莊城的樣貌,莊戰大喜,道:「那正是家父,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成周。」
伍封嘆道:「我一生遇到過巧事不少,尤以今日算是巧之有巧。」楚月兒笑道:「幸虧夫君心思一動,要來探望舅爺爺,這才搞清楚許多事。」
夫概呵呵笑道:「雖然小戰不願意,但老夫聽說大王賜封兒之子為莊氏之長,賞賜邑地,今日本就想讓小戰與你們相認,然後為你們效力,也免得埋沒了小戰的劍術。想不到還有如此變故,這真是難得。小戰,你們便隨封兒去吧,日後也好見功。」
莊戰道:「這雖然是好,不過小人要問問家父的意思,這便隨了龍伯和月公主去,先拜見父兄再說。」
伍封道:「如此甚好,令尊便會答應。」又皺起眉頭,道:「小戰,有一事你先得心中有數,令尊說其二子一女均已經亡故,想是當你已經亡於亂中。不過令兄只怕已經不在世上了,他有一子名曰莊周,隨令尊在一起。想來是令兄與令尊在一起,長大後娶妻生子,早些年亡故。」
莊戰怔了怔,眼中微微濕潤,嘆道:「其實小人心中早有了準備,只是不敢細想而已。」
夫概嘆道:「伍氏一家與吳王有仇,幸虧封兒不記舊怨,以吳民和宗祀為重,兩番敗越,卻被夫差加害,老夫也甚為有愧。小戰自小隨我長大,劍術也高,老讓小戰投於封兒府上,也算是報答封兒。如今小戰已經得知父親的下落,老夫的心願已了。小戰,你與封兒和月公主是親人,今後當盡力報效,不可懈怠。」
莊戰點頭道:「如果家父願意讓小人投入龍伯府上,我便盡力而為。」伍封皺眉道:「小戰怎不叫我們為姑姑、姑丈,非要稱『月公主』、『龍伯』這麼見外?」
莊戰搖頭道:「龍伯手下臣屬眾多,當著這麼多人,自然當叫『龍伯』、『公主』,免得別人以為小人仗著是親戚,打著你們的旗號來唬人。何況家父是月公主的父親的堂侄,小人與月公主之間的親戚關係可有些疏遠了。」
楚月兒不悅道:「都是一族之人,親疏哪用分得那麼細?」莊戰道:「家國都有其規矩,可不能亂套。眼下小人還不是龍伯和月公主的臣屬,非得這麼叫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見他頗有些迂腐,苦笑搖頭,心忖夫概並不怎麼守禮,否則便不會有自立吳王之事,想不到他這弟子卻將謙躬守禮之極。當下引莊戰見過鮑興等人,又讓莊戰回城收拾行囊。
眾人談了許久,等莊戰拿了個小行囊來,楚月兒見他隻身一人,問道:「小戰還未成親麼?」莊戰道:「未得家父之命,怎敢私下成親?」
夫概怕耽誤了伍封的路程,命從人將準備好的禮物拿上來,那是十口鐵劍。夫概起身告辭,眾人互道珍重,伍封一眾帶著莊戰繼續北上。
東皋公在車上苦候了楚月兒這麼久,急不可耐,此刻楚月兒才上車,東皋公便道:「月兒,你可知有的毒藥服上,從外表可看不出來,待外徵象出來褒時,已經不能救了。你又用何法知道他是否中毒,所中何毒?」
楚月兒道:「這個月兒便不知道了。」東皋公笑道:「我告訴你這法子,醫道所謂望聞問切,用此四法便知。老夫先教你這『切』法,切分脈診和觸診,脈診即是切脈象,人之脈象常見的二十八種,如浮、沉、遲、緩等等,你看這腕上,此處曰『寸』,此處曰『關』,此處曰『尺』,手指這麼搭上去,便知……,咦!月兒,你這脈象古怪,沉靜而緩,別人脈動四五十次,你方動一次,內含神氣,當真是世上少有,是否練過何奇術?」
楚月兒道:「我與夫君都練過老子的吐納奇術。」東皋公嘆道:「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脈象常人絕不能有。龍伯,老夫為你把一把脈象。」伍封的馬車在銅車之前,此刻稍停,等銅車趕上來,將手伸入帳中,東皋公搭脈一時,驚得「咦喲」連聲,氣息漸粗,道:「這……,這真是從未見過!龍伯和月兒這脈像是老夫平生僅見,從脈象看來,你們神力無限,氣脈旺盛而脫俗,周身渾元而不破,只能用『神異』二字說出來!以此脈象,陰陽混成,邪不能侵,絕無傷病之虞!」楚月兒也為伍封搭脈良久,道:「月兒可不懂。」
伍封抽回手,馬車在前行著,聽見東皋公滔滔不絕地教楚月兒諸般醫道,早已經不限於用毒解毒之法,心中一動,想:「莫非老先生看中了月兒,要將自己的醫術教給她?」
楚月兒學了大概的的切脈之法後,東皋公道:「這麼說法純是虛談,非得找人相試不可,你與龍伯的脈象絕非常人所有,不足為憑,須另找他人一試。」楚月兒笑道:「月兒正想試試。小興兒,你將手伸過來。」
鮑興樂道:「小人腦筋有時候不大靈光,每想尋醫,今有兩大神醫在此,不可不讓你們診治。」他將馬韁交給身旁的小紅,大手伸入銅車帳中。
楚月兒和東皋公搭一會兒脈,東皋公道:「此脈寸實而關沖,這小興兒身子壯實,力氣不小,少有生病之時,不過他渾渾噩噩,一生快樂,甚是難得。」楚月兒也搭脈相試,道:「原來這叫作寸實關沖。」又小紅將上來搭脈,東皋關輕輕一搭,笑道:「此脈可有趣。」楚月兒切脈一陣,道:「似是寸奇而關重,老先生,此脈是說些什麼?」東皋公道:「這叫喜脈,原來這御者是名女子,已經懷孕四月了。」
鮑興大喜,道:「嘿,小紅終有了喜,哈哈!龍伯,這小孩兒要起個名字,還有,老商,日後這……」,他嘰嘰呱呱地東說一句,西扯一言,似乎片刻間這小孩兒便要生了一般。
伍封也是大喜,笑道:「還有六個月才生產,小興兒可不用這麼性急。雪兒,你將小紅帶到你們車上去,這粗重的活兒可不能讓她做。」
商壺從後面趕上來,道:「老先生、姑姑,也替老商診治瞧瞧。」也不怪東皋公是否願意,將大手伸入帳中,楚月兒和東皋公切脈一試,楚月兒道:「這脈象又有不同,似乎有病象。」東皋公道:「這不是病象,是內傷之象。這位老商想是在七年之前,不對,是八年之前胸口被人擊傷,並未醫治,仗著身強而挺了下來,次年又傷了同處,不過這一次曾就醫,醫好了新傷,但舊傷卻沉積下來,成為痼疾。」
商壺驚道:「咦,老先生真是神人!八年之前老商在樓煩被一個叫朱平漫的傢伙打了一拳,次年與胡人練跤又摔傷了同處,醫了二十天方好。」
楚月兒搭著其脈沉吟道:「老先生,這痼疾似乎難愈,是否有礙?」
東皋公道:「眼下雖不會發作,再過十二年,一發再不可治,非死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伍封忙道:「老先生,老商是月兒的愛徒,煩老先生診治。」東皋公笑道:「無妨,幸虧老商遇到了老夫,否則再拖上數月,疾患入骨,神仙也難救。先停下車來,老夫用針為他止住內傷,每日施針,等到了城邑,再藥石相攻,十數日便可以痊癒。」
伍封忙命大隊停下來,在道旁少歇,東皋公一邊替商壺扎針,一邊指點楚月兒諸般針法及用途,道:「家師治病之方法有湯、熨、針、醪四法,湯即湯藥,熨即藥敷按摩,針即針灸,醪即藥酒,這針法除進針出針外,又有捻轉、提插、留針等手法,月兒仔細瞧著。」其實為商壺施針不過一會兒功夫,東皋公為楚月兒講解用針卻用了一個多時辰。
楚月兒問道:「老先生有如何能分出老商的舊傷是在七八年之前?」東皋公道:「從脈象便可得知,不過這需要時日才能做到。不過你看他肩井上的隱隱青記,內中必含一圈圈細紋,定有八圈細紋,便是八年的內傷。」
此時眾人對東皋公佩服之極,不單是楚月兒和鮑興,連春夏秋冬四女也上前去瞧,商壺肩井上果有細紋,且真是八道。
東皋公和楚月兒又為眾人一一診治,他只是想教楚月兒醫術,眾人卻平白地得到神醫就診,有病的治病,有舊傷的治傷,無不大悅。
次日開始為商壺施針,東皋公便讓楚月兒施針,初時不免將商壺扎得呲牙咧嘴地叫痛,漸漸楚月兒針法熟練,由東皋公指點著為其餘人扎針,漸通此道。東皋公大悅,心忖此女對醫道極有天賦,記性又好,正是歧黃中人。楚月兒本來只是從計然的竹簡上學些解毒之法,學解毒不免要研其如何用毒,東皋公由此入手授以醫道,引得楚月兒興趣大發,她本懂許多藥理,有這神醫指點,這一路緩行二十餘天,楚月兒學醫之快,比得上常人學醫數年。
伍封本慣了一路與楚月兒說話,眼下楚月兒興致勃勃向東皋公學醫,自己一路無事,便將莊戰叫上來同乘說話。
由於他們繞道堂溪,沿這北上大道便入了鄭國,伍封派圉公陽先入鄭報訊假道。這使者往來,要過它國之境,非執假道之禮不可,楚莊王派使者赴齊,使者過宋國而不假道,宋國恨其輕視本國,執而殺之,引得楚軍圍宋達九月之久。伍封以往過它國之境,都要假道,這次由楚國回成周,既然要經鄭國,便要先使人假道。以免得鄭國以為他仗齊楚之大,輕忽小國。
等伍封等人入了鄭境,鄭聲公帶了一眾鄭臣到郊外相迎,圉公陽也趕了回來,鄭人歌舞絲竹、牛羊美酒,聲勢甚大。伍封想不到鄭國君臣如此隆重,頗有些不好意思,下車相見。
鄭聲公上下打量著伍封,見他年紀雖輕,但身高一丈,氣宇不凡,道:「寡人聞龍伯大名已久,不料龍伯竟如此年少,頗令寡人詫異。」伍封拱手笑道:「在下欲回成周,只想假道鄭境,不料驚動了國君,委實有些惶恐。」
鄭聲公道:「龍伯辱足鄙邑,便請入城一聚。」伍封本意是想入城,口中不免要客套九句,道:「在下只是途經貴地,行程匆忙,不敢入城騷擾。」鄭聲公道:「龍伯周行列國,過鄭而不入,雖然龍伯的確事煩,但旁人定以為龍伯輕忽鄭國,鄭人只怕不悅。」
伍封心忖鄭國夾在晉、楚兩大國之間,數百年戰禍綿綿,迫不得已要依附大國,眼下自己的身份超然,與各國都有交情,還是齊君之女婿、楚王之姊夫,又與晉國趙氏交好,今日過鄭,鄭聲公怎能放過,自然是非大加籠絡不可。田恆耽心鄭國背齊向晉,這一次正好探聽鄭國君臣之意。伍封道:「既然國君如此盛情,在下卻之不恭,只好厚顏打擾。」
鄭國君臣大喜,浩浩蕩蕩引伍封一眾入城,城中早安排了驛館,館中女樂庖圉齊備,單是童兒侍女便各有百人。楚月兒、東皋公等人入館休息,伍封帶著鮑興、莊戰、商壺入宮。
宮中已經準備好酒宴,鄭聲公與伍封並坐高台,鮑興三人與坐在下面,與一干鄭臣為伍。莊戰雖然出身庶人,從未與國君卿大夫這麼同坐一殿宴飲,但他神色自若,並無絲毫受寵若驚之處。伍封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心忖鮑興和商壺雖然常常隨他與一國之主或是卿大夫宴飲,早已經習慣了大陣仗,莊戰卻是首次如此,不料能謹慎守禮、不卑不亢,可見其厚重沉穩之處。
鄭國君臣對伍封著意結納,言語之間,無非是伍封的軍功偉績之類。飲酒數爵之後,鄭聲公嘆道:「鄭國身處四戰之地,夾在大國之間,晉國六卿之亂,鄭國與齊國都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二氏敗亡,齊鄭二國便得罪了晉人。近來聽聞晉人有伐鄭之意,國中甚恐。」
伍封道:「晉人因衛國之事與齊國糾纏不休,怎會有暇想到伐鄭?」鄭聲公道:「衛出公回國,公族中再無人能與出公爭位。衛事已定,宋國和鄭國便是齊晉楚三國之目標。」
伍封道:「在下剛從楚國而來,知道楚王因顧忌越國,暫不會兵指中原,國君無須擔心楚國。齊國與鄭國有盟,齊鄭之間又不相接,齊國絕不會打鄭國的主意,若鄭國有難,齊國當會相助。」鄭聲公道:「齊楚當然不會伐鄭,但晉國四卿對鄭地垂涎已久,不可不防。十年前宋國滅曹,鄭人恐懼。次年鄭國伐宋,圍雍丘,敗於宋國桓魋之手,反被宋國攻入鄭國,掠糧而退。早幾年宋國派使入晉,立盟而還。晉人許宋之盟,自然是在打齊鄭二國主意。」
伍封笑道:「晉人如果未與宋國立盟,還有可懼之處,它既與宋為盟,鄭國反而不必擔心。」鄭聲公愕然道:「這是何故?」伍封道:「宋國此盟甚是聰明,它並不是想與晉人伐鄭,而是使晉人在宋鄭之間作一選擇。宋與晉盟,晉國所指便是鄭國了。何況宋君使桓魋行苦肉計奔衛,引衛軍欲加害趙鞅,宋國因此與趙氏結了仇。晉國伐鄭,無非上四家各出士卒,由一人統領。只要有趙氏士卒在,宋人便不敢興師,免得為趙氏所乘。何況齊鄭立盟已久,鄭有難時,齊人必救,齊要援鄭,便要過宋國或衛國,宋人若助晉國,便會被齊國背後夾擊,宋國近年漸強,但比起齊國來卻弱得多了,絕不敢與齊國交戰。因此對宋人不必懼怕,單是晉師,有齊鄭二國聯手,足以抵禦。晉國四卿相互傾軋,誰也不敢曠日持久領兵在外,多半是數月未能下城,便只好退兵。」
鄭聲公聽他這麼一說,覺得大有道理,心忖:「這人名震天下,原來不僅武勇蓋世,連列國政事也極為通達,的確是盛名無虛。」立時放了心,點頭道:「鄭國久被兵戰,城牆高厚、池深地險,極難攻破,否則早就滅國了,晉人再強,也不可能數月內破城。不過鄭國被兵,大損國力,委實煩惱。」
伍封點頭道:「中原地勢之險莫過於鄭,晉國想得鄭地,是想成制霸天下之勢,與齊楚爭競,不過鄭地緊鄰智氏之邑,只怕智瑤對鄭地的垂涎之意勝過其餘三家。不瞞國君說,在下此次在楚國與楚王深談,約定齊楚二國結盟,共禦晉國,楚國已經派使赴齊。國君想保全鄭國,與楚盟則罪晉,與晉盟則楚怒,只須謹守鄭國與齊國之盟便可。」
鄭聲公擊掌笑道:「龍伯正說在寡人心上。鄭齊盟好,齊楚又有盟,晉若伐鄭,齊必相救,齊晉交兵,楚師又來助齊,實則助我鄭國。寡人只須結好齊國,便無懼晉人。不過齊鄭之盟已久,不知齊國上下對鄭如何?」
伍封道:「寡君素重信義,既與鄭有盟,自然無棄鄭之心。」鄭聲公道:「寡人想派一使赴齊,續二國之盟,增兩國之交情,想請龍伯作一書引介,龍伯是否願意?」
伍封心忖這正合齊國上下之意,點頭道:「此事利於齊鄭二國,在下這便作書。」當下由鄭聲公親自陪著到廂房,伍封手書一簡,用黃帛套上,交給了鄭聲公。
二人回到殿上,鄭聲公叫上一臣,道:「你即刻備禮,明日起身赴齊,向齊君續二國之盟。這是龍伯交齊君的手書,代呈上去。」他走下高台,將書簡交給那人,小聲道:「你先打探清楚,如果楚使入齊,齊楚立盟,你再訂鄭齊之盟。若齊楚無盟,你便拖延時日,派人報寡人知道,再行定奪。」那鄭臣會意,領旨出殿。
雖然伍封聽不到二人說話,卻猜得出鄭聲公在說什麼,無非是看齊楚之盟而動,心想鄭國弱小,處大國之間,與大國交結自要謹慎行事,微笑不語。他從吳國回齊,那日在宮中田恆說起所慮的三事,水患之事已由用長城解決,其餘二事全因晉國和越國而慮,他這一趟楚鄭之行,與楚訂盟,又拉攏鄭國續盟,正好解決了剩下的兩件事,只要盟約一立,齊國暫時無可憂心,相信齊平公和田恆都會因此放下心頭大石。伍封心道:「這一趟助楚國擊敗巴人,順便與楚鄭訂盟,收效甚大。」
他在成周與鄭卿游參見過數次,算得上是熟人,可今日群臣之中並不見游參,伍封順嘴問道:「上次國君派游參為使,在下在成周見過,今日為何不見這人?」鄭聲公笑道:「少正去了宋國,這幾天便會回來,若回來時寡人命他到驛館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