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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第38章
第三十九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眼下已經入了冬天,天氣開始轉寒。伍封和楚月兒為南郭先生的事忙了七八天,無暇拜訪老子,現在南郭子綦也斂葬了,離天子的大壽還有兩個多月,無事可做,便想到大典之府看看,只望能見到老子。

 二人也不用車,只是緩步往大典之府而走。來往途人見這少年男女氣宇不凡,男子俊朗高大,女子美麗動人,無不側目。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大典之府時,見門外那掃葉老人依然掃著落葉,府內那修剪竹葉的老人仍然在剪葉,除了那些僮兒外,仍然是並無他人,過了這七八天,府內毫無變化。伍封仔細向那些僮兒詢問,小僮兒依然不知道老子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來。

 楚月兒細心,問道:「這幾天老子是否在府中?」

 那叫莊周的小僮兒道:「老子天天都在府中。」

 伍封奇道:「既然老子在府中,你們為何又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呢?」

 莊周道:「因為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伍封和楚月兒啞然失笑,心想這些話都是白問了。不過老子既然天天都在府中,自然沒有出外游厲,只要時時來,未必見不著他。

 二人緩步在府中走著,伍封道:「既然老子不在,我們不如找幾冊簡籍看看。」

 楚月兒笑道:「月兒很少看籍,若看不懂時,夫君可要教我。」

 伍封也笑道:「月兒聰明得緊,說不定我還要你來指教哩!」

 二人隨便走入一室,細看那些竹簡上的字頭,見是《黃帝書》、《金人銘》、《建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等,伍封隨手從木架上拿了一卷竹簡,簡頭上寫著《說命》二字,在臂上攤開,只見上面寫著若干文字。字跡並不古舊,想來並非原本,而是另行抄出來的。

 伍封看了數行,道:「月兒,你看這上面說『禮煩則亂,事神則難』,很合我的心思。」

 楚月兒道:「『禮煩則亂』容易明白,『事神則難』又是何意?」

 伍封道:「這多半是說,侍奉鬼神,幹什麼事之前都要請太史卜巫,事情反而難辦。」

 楚月兒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那日孔子曾說,命為先天,運為後天,命固能影響運,運也能改命。若是全靠天命,便少了志氣。」

 伍封道:「所以孔子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不語怪力亂神,便是因此。」

 楚月兒又拿了一冊《旅獒》翻開,道:「夫君,這上面說『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很有道理哩!」

 二人翻看簡籍,時而說話,時而苦思,均覺大有所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便聽鮑興在門外道:「公子,小夫人,已是午飯之時了。」

 伍封便覺果有些肚餓,與楚月兒放下手中竹簡出來,隨鮑興回府用飯。

 飯後,伍封與楚月兒又到大典之府,雖然仍未見到老子,卻又看了一下午典籍。

 一連十餘日都是如此,展如等人見他們每日痴痴呆呆一般往大典之府去,均覺訝然,不知他們都是武勇之人,怎會喜歡在文字簡籍上下功夫,連劍也不練了。

 這日伍封與楚月兒又到大典之府去,按例先向門外掃葉的老人問候一聲,再入府中。伍封入府之後,感覺有些怪異,但一切又與平時相似,伍封心中甚有些狐疑,只道自己感覺錯了。

 二人看了一會兒籍,楚月兒道:「夫君,月兒今日入府,便覺得略有不同,至於何處不同,又看不出來。」

 伍封吃了一驚,道:「原來月兒也有此感覺,我只道自己搞錯了。」

 二人放下竹簡出來,站在室門處四處看看,楚月兒指著那剪葉的老人道:「夫君,你看看這位老丈。」

 伍封看時,只見老丈空著一雙手不再剪葉,卻在用手整理竹葉和細枝,不認真細看,還以為他仍在修剪枝葉。

 伍封「咦」了一聲,道:「原來他今日未拿花剪。既然沒有花剪,又如何去修剪枝葉呢?」與楚月兒走過去,施禮問道:「老丈手中無剪,何以修葉?」

 老丈並沒有轉身,緩緩道:「枝葉本不須剪,小老兒只不過剪慣了,改剪折為理順。」

 二人對視一眼,均覺這老丈說話大有玄機。

 伍封道:「這個晚輩就不大懂了。」

 老丈嘆了口氣,道:「那日小夫人曾說,修剪花木有違自然之道,小老兒想了這許多日,覺得大有道理。」

 伍封和楚月兒都感到愕然,原來這老丈看起來木然,什麼事情都不理,但他們的說話卻盡數聽入耳中,牢記在心。

 老丈又道:「不過這枝葉若不剪它,必定茂盛且雜亂,各自隨心所欲地生長,小老兒原來是想用剪為這些枝枝葉葉理出個次序規矩來。」

 楚月兒道:「老丈說的雖是枝葉,卻好像指的是人。」

 伍封心中一動,點頭道:「若由得人無拘無束,想幹什麼就干什麼,那麼就沒有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了,老丈這剪就好像是律法,而次序規矩就好像是禮。以律而護禮,政事之道。」

 那老丈嘆道:「小老兒對政事可不大懂。龍伯說它是政事,那便是政事吧。律是什麼?那是告訴人哪些事做不得。禮又是什麼?那是告訴人哪些事必須去做。天下列國皆是如此,那麼每一個人的自然之道又在哪裡?」

 伍封和楚月兒都思索起來。

 老丈又道:「如果小老兒不去剪下竹葉,應是符合自然之道了吧?這麼一來,又大生弊處。譬如眼前這株矮竹枝葉甚密,不免遮住了許多日光,竹下的這些花被迫往旁邊往長裡生長,花莖想長一些,從土中吸水又多了。花根比草根要深,花取水多了,那麼花下的的小草所用的水便少了。如此一來,強弱便分辨了,竹最強,花次之,草至弱。」

 伍封點頭道:「老丈剪竹葉葉,是為了減強而益弱?」

 老丈道:「前些日小老兒竹葉剪去些,日光能多透入花上;花得了日光,便不用拚命生長,這就少了許多吸水;小草水多了,便生得繁茂。但那日小夫人一說,小老兒又有些迷惑了。」

 楚月兒問道:「老丈迷惑的想必是何謂自然了。」

 老丈點頭道:「老夫一直以為,天生萬物,自當一體相代。今竹強草弱,強者多光、多吸水,弱者少光、少吸水,似不公平。既便同樣是竹,光和吸水也有多少之別,按理是光水均之,以為自然,此之謂為公平。公平者,人與物均所求之,乃是自然。」

 伍封搖頭道:「老丈請恕晚輩直言,晚輩以為,公平當然是自然之法則,然後光水均之絕非公平,僅是平均而已。譬如竹大草小,若光水均之,則竹不以為生,草肆加茲長,反失公平之道。同樣是竹,因地處不同,光水自然有異。草木如此,人亦然。譬如說晚輩生得高大些,製衣絹絲便要廣些,若授以與月兒同樣大小的絹絲,不免衣不裹體。又如孿生兄弟二人,一人勤而富,一人惰而貧,強要平均,則對勤者不公,對惰者聳恿。」

 老丈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那日聽小夫人說過之後,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知道萬物順其爭競,方為生化之道。然而人喜爭競,如若順之,強者益強,弱者益弱,如何是好?」

 楚月兒道:「如此就需要禮和律了。」

 伍封道:「人有貪念,禮者教人因勢利導,律者懲人非份之舉,這都是使人趨向自然。只不過禮和律都是人定的,未必全部合乎自然,是以不盡公平。正因不盡公平,便顯得不盡自然。不過這是因禮律制定不善所至,而非以禮律約束是不自然的。」

 楚月兒道:「接輿師父曾說老子教人不爭,常被人笑。曾有人說,人無爭竟之心,何以自強?人人皆弱,則不復存天地之間。月兒原來總想不明白,今日才知道老子教人不爭,並非不要人爭競,而是不要人貪圖不屬自己之物。」

 老丈笑道:「小老兒以前也是這麼想,以為退而無為,才是不爭,才是自然,才合於道,現在才知道想錯了。老子曰:『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那是說明了要有所為,但不要過份。竹、花、草各有生長之道,各有所為,才有其強弱,若是竹殺花、花殘草,那便是爭了,但小老兒從未見過如此情形。今日想得明白,便無須以剪修枝葉葉了。」

 伍封問道:「老丈見識過人,晚輩不才,敢問老丈名諱?」

 老丈緩緩轉身,道:「小老兒名喜,官居西城關尹,守成周西門,故人稱為關喜或關尹喜。」

 伍封和楚月兒連忙見禮,楚月兒道:「原來是師伯,先師是接輿先生。」關喜微微一震,長嘆道:「接輿死了麼?」楚月兒垂淚道:「師父是被董梧所傷,逝於晉國。」關喜點了點頭,道:「接輿曾來見過我,說話古怪,現在想來,才知道他已經決心去找支離益的董梧了。」

 伍封道:「原來老丈是老子高弟,怪不得談吐見識不凡。」

 關喜還禮道:「不敢,我這點學問,比龍伯和月兒差多了,若非你們二人指點,我至今還不知道何謂自然哩!接輿說過並未行過收徒之禮,月兒無須叫我師伯。」他嘆了口氣,又道:「我拜師數十年,學而不得其道。因而想辭官,王子仁卻不許,只好告假在此請師父指教。師父讓我修整花草,其實是想讓我借此悟道,可我卻渾然不覺其中真意,竟以刀剪修葉,以致連月兒也一眼就看出不合於道。那日你們隨口說話,我卻大有啟發。既明此道,我明日也該回西門城關去了。」

 楚月兒道:「月兒和夫君多番前來,想求見老子,卻總是不得,是否我與夫君甚不成材,老子不願意一見?」

 關喜搖頭道:「見未必好,不見也未必不好。能見時自能見到,強求不得。」

 伍封點頭道:「是極,我們若是強求一見,便是爭了,不合於自然之道。」

 關喜點了點頭,道:「不過師父曾傳我一文,名曰《道德經》,共五千言,可教給你們。此文你們時時相誦,必有所得。」

 當下就在花徑之下,關喜將《道德經》誦了出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伍封和楚月兒暗暗默誦記憶,關喜教了三遍,見二人已經能背下來,點了點頭,緩緩轉到後面去了。

 伍封二人見他行事獨特,知道他不喜歡人打攪,不敢追上去,只是施禮相謝。

 次日再到大典之府時,關喜不在府中,僮兒說他已經回西門城關去了。伍封與楚月兒自去看些簡籍,又互研一下《道德經》,都覺得這些日子來,學問見識長進了不少。這些天單驕、劉卷常使人來請伍封赴宴,但伍封一早就去了大典之府,展如等人知道伍封不喜歡應酬,每次都藉故推託了。

 這日,伍封與楚月兒正想又到大典之府去,王子姬仁到了齊舍來。

 姬仁道:「這些天父王身有微恙,不能下床,在下在宮中服侍了多日,未能看視龍伯,請勿見怪。」

 伍封道:「王子比不得我這個閒人,在下怎會見怪?天子眼下大好了吧?」

 姬仁道:「好了一些,父王說龍伯來了多日,今日身子好了些,特在宮中賜宴,款待龍伯。在下此來是請龍伯赴宴。」

 伍封道:「天子賜宴,在下怎敢推辭?」與楚月兒一齊隨姬仁入宮。

 與上一次相比,周敬王果然身子好了許多,伍封在偏殿覲見施禮之後,坐在左手席上,姬仁在右席對坐。

 周敬王問姬仁道:「厚兒怎還未來?」

 姬仁道:「一早已經去請,想是就來了。」

 伍封想起自己到了成周許多日了,卻還未見過王子姬厚,正想著這人比姬仁勢大,被人視為下一個周天子,不知是否賢明時,姬厚與劉卷、單驕一併入宮來。

 三人向周敬王施禮後,坐在伍封對面,姬厚坐在姬仁的下首,劉卷和單驕又坐在姬厚的下首。雖然姬厚勢大些,但他是姬仁之弟,眼下天子未立太子,自然要按年齒而坐。

 劉卷笑道:「龍伯這些日裡天天往大典之府跑,是否將府內典籍都看了個遍?」

 伍封笑道:「哪能看完?只是看了幾冊,且不甚明了。」

 單驕嘆道:「成周附近頗有美景,龍伯居然不出外看看,在下設宴相邀也不願意來,看來真是好學之人。」

 周敬王聽他們這麼說,笑道:「原來龍伯的性子與夢夢相似,都喜歡鑽研學問。」

 伍封道:「其實微臣是個粗人,與學問二字拉扯不上,只是到了這了天子腳下、文秀之地,不敢不看幾冊簡籍,免得說起話來出醜。」

 姬厚在一旁淡淡地道:「龍伯過謙了,聽說前些天龍伯與關喜長談了半日,關喜便回了西城關上去,想來是龍伯的學問驚天,將關喜嚇跑了!」

 伍封心道:「那大典之府沒幾個人,我們談話你怎知道?想是這成周上下你多有耳目。」笑道:「定是因為在下俗不可耐,偏又死賴在大典之府中,關老先生不忍卒睹,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一走了之。」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笑起來,姬仁笑道:「龍伯名滿天下,想不到如此謙虛。」

 姬厚問道:「聽說龍伯在晉國大展神威,先後打敗了梁嬰父和智瑤,連董梧也死在龍伯之手。龍伯的劍術想來是驚天動地了?」

 伍封搖頭道:「只不過是隨便試幾招劍術,無甚勝敗。董梧也非在下所殺,而是自殺的,在下這點劍術不足為道。」

 姬厚心道:「傳聞定是有誤,這人說話如此謙下,想來本事不大。董梧之死另有其它原由。」

 姬仁親眼見過伍封與董梧一戰,知道他的厲害之處,卻見他如此謙虛,略有些不解。

 其實伍封本來不喜自誇,何況成周之中有老子在,也不敢自誇,因而才會如此謙遜。若在成周談劍,就好像在曲阜說禮一樣,顯得太過不自量力。

 這時候殿下編鐘鳴響,絲竹奏動,寺人宮女捧案托俎,來往不絕,鼎中肉爛,壺裡酒醇,伍封捧爵向周敬王相敬,又與姬仁等人一一對飲。

 酒過三巡,周敬王道:「齊人向來尊王,當年恆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有大功於王室。前年又派右司馬田盤來為寡人練兵,此次再遣龍伯來,足見齊侯尊王之心,寡人每念及此,心中大慰。」

 伍封道:「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奉王是理所當然,寡君使微臣賀壽,正是應該。」

 這幾句話正好說在周敬王心上,周敬王十分高興,道:「龍伯說得甚是,若是人人都像龍伯這樣想,天下便能安定平和了。」

 他高興起來,忍不住多飲了兩爵酒,一時嗆住,咳嗽起來。伍封放下酒爵向他望去,只見周敬王咳了好一陣,脹得面紅耳赤。

 姬仁道:「父王是否去安歇一會兒?兒臣和小厚代父王向龍伯敬酒便是。」

 周敬王點了點頭,嘆道:「寡人這身子實在不行了,龍伯請安坐,由王兒代為陪飲。」

 伍封起身施禮道:「天子盡請安歇將養。」

 周敬王退殿之後,眾人繼續宴飲,但姬仁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向殿後望去,想是記掛周敬王的身體。

 伍封心道:「天子有病,我們歡飲不當。」起身道:「王子、劉公、單公,在下酒力不勝,想先行告辭。」

 姬仁等人知道他為何退席,一齊起身,本來這天子賜宴,臣下一般都是儘量節制,免得飲多了失禮,眾人大有此體會,自然也不會強留。

 伍封一走,劉卷和單驕也告辭出宮。

 伍封回到齊舍時,卻不見楚月兒和鮑興,春雨道:「小夫人去了大典之府,小興兒帶了鐵勇護衛。」

 伍封笑道:「這丫頭只要喜歡上一件事,便興趣極濃,我也去瞧瞧,順便將小興兒他們打發回來。」

 他快步趕到大典之府,見鮑興和鐵勇都守在門外樹下。

 伍封問道:「月兒在哪裡?」

 鮑興道:「小夫人入了府,卻不讓小人們進去,說是吵了這清幽之地。」

 伍封道:「你們先回去,我進去瞧瞧。」

 鮑興將鐵勇帶走後,伍封忽醒起門外不見那掃葉老人,心中甚奇:「這老丈日日都在府外掃葉,一掃便是整日,今日為何不見?」

 進入府中,卻見那老人在花徑上掃葉,楚月兒呆呆地站在一邊細看,若有所思。

 伍封輕手躡腳走過去,楚月兒見他來時,甜甜一笑,向那掃葉老人指了指,並沒有說話,又看那老人掃葉。

 伍封心忖:「掃葉有甚好看?」站在楚月兒身邊,仔細看那老人掃葉,才看片刻,忽覺頭暈目眩,不禁晃了晃,楚月兒早料他必會如此,伸出小手托住他。

 伍封愕然,這許多天來他和楚月兒都看過這老丈掃葉,平日動作甚是尋常,唯今日十分不同。再凝神看時,只見老人一帚一帚地移動,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卻甚怪,雖然看起來極緩,但每一眨眼之間,卻已經掃淨了數尺的地方,心裡明明知道其極快,看起來偏偏極緩,顯得極不協調。

 伍封不知道老人何以會如此。這種動作看幾眼便頭暈,閉目則無妨,扭頭看楚月兒時,卻見她渾若無事,臉上紅撲撲地十分興奮。

 伍封大奇,閉上眼睛,將老人的動作細想了無數遍,忽然渾身一震:「老人的動作其實極快,但看起來卻是極慢,自己目之所及,那是慢,心之所念,卻是快。心目節奏不一,怪不得會頭暈目眩!」

 伍封心忖:「我看都看不得,這老人何以能做出來?這人究竟是誰?莫非他便是老子?!」這麼想著,心中一動,睜眼看時,仍然是同樣的感覺,忙閉上眼睛。心道:「老丈若是老子,自然會吐納,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必是與吐納之術有關。」想到此處,心中暗喜:「吐納術有『龜息』、『蛇隱』、『龍蟄』三境,我早已經入了『蛇隱』之境,為何還看不得呢?莫非要到『龍蟄』之境才行?為何月兒又無妨?」

 他睜開眼睛,勉強又看了一陣,實在支持不住,忙閉上了眼睛,心道:「老丈這動作看來慢,實則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苦苦思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想:「我們的吐納術不也是如此麼?九呼一吸,仍算呼吸一次,呼九次為快,吸一次為慢,九呼加起來是慢,一吸比起來又是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我由五呼一吸變成九呼一吸,便練成了臍息,是否再改一改呼吸法子便能練成毛孔呼吸呢?」心中一動,當下將呼吸往十呼一吸上改去,可不試則已,一試便知道毫無可能,每呼九次之後,自然便要吸氣,多呼一氣也不得。

 忽想起《道德經》中的幾句話:「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伍封心道:「五呼一吸可以說是『逝』;九呼一吸而成臍息,由鼻到臍,自然是『遠』;那個『反』字又指的是什麼?」又想起《道德經》中另外的話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伍封恍然大悟:「反者道之動,我若將九呼一吸改為九吸一呼又如何?」當下試這九吸一呼的臍息方法,試了好一陣,漸漸由二吸、三吸變過去,終能夠九吸一呼了,以此法吐納了許久,猛地裡氣息滯在體內,無法由肚臍呼出。伍封只覺渾身憋得極為難受,一股氣始終無法出來,不要說用臍呼出,就算想退由口鼻而出也不可得,頓時大驚,心道:「糟了,這可出了岔子,再過片刻非悶死不可。」

 正惶然間,忽覺渾身上下如被針刺,雖不甚痛,卻十分難忍,耳中只聽「嗤」的一聲細響,體內那一股氣竟從毛孔中沁了出去。然後渾身微有涼感,有氣息由毛孔慢慢地滲入體內。氣息一通,登時渾身清爽,伍封心中狂喜,知道終於已經練成了毛孔呼吸之法。

 可奇怪的是,此刻氣息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不管自己想如何呼吸,那氣息自行由毛孔而出入。伍封細細體察,發覺這毛孔呼吸是吸一次呼一次,再不是數呼一吸或數吸一呼了,且每呼吸一次所需時間極長。

 此時伍封便如大寒天泡在熱水之中,渾身都輕鬆了,精神極之振奮,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氣力在體內活潑潑地翕動,一吐一納之間,似乎天地萬物之力都隨之攢發、集聚,渾身上下倍覺暢快,遠勝於先前臍息之時!

 伍封緩緩睜開了眼睛,便見楚月兒頑皮地向他扮著鬼臉,那掃葉的老人卻已經不見了。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夫君,這毛孔呼吸之法甚為暢快吧?」

 伍封笑道:「原來月兒已經先練成了,怪不得你不會頭暈。是了,這位老丈必定是老子,他老人家去了哪裡?」

 楚月兒道:「老子先前騎了頭青牛出府,月兒本想追去,又見夫君練功甚緊,不敢稍離,是以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上來。」

 伍封奇道:「月兒比我先來許久,難道未與老子說話麼?」

 楚月兒道:「我剛來時,見老子不在門外,而在府內掃葉,卻得有些奇怪,多看了幾眼,便與夫君一樣頭暈目眩,後來想起這多半是《道德經》所說的『大巧若拙』了,猜出他定是老子,想起夫君教我改變呼吸次數而練成臍息之法,自行相試,改用成七吸二呼時,才練成這毛孔呼吸之法,再看時便不覺頭暈了。」

 伍封愕然道:「原來月兒用的是七吸二呼練成的,我卻是用九吸一呼哩!怪不得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法子是因人而異,各不相同,若是說出來用幾呼幾吸來練,只怕誰都練不成,還會生生悶死。」

 楚月兒點頭道:「我想也是如此,是以不敢說出來。」

 伍封嘆道:「老子用掃葉之法教我們練習吐納,進入『龍蟄』的境界,委實高明!這授藝之德不可不謝,我們快追上去。」

 二人匆匆出了這大典之府,遠遠便見老子乘一頭青牛,緩緩向城西而去,離他們不足百步之遙。

 伍封正想發足急追,楚月兒笑道:「我們在大道上這麼跑過去,必嚇壞了人!小興兒!」便聽鮑興答應了一聲,駕著銅車從樹後出來。

 伍封奇道:「小興兒,先前我不是讓你回舍麼,怎還在這裡?」

 鮑興呵呵笑道:「公子,那可是早間的事哩!眼下快到晚飯之時了。小人本是來請公子和小夫人回去用飯,小夫人說公子在練功,讓小人在此等著。」

 伍封看了看天色,啞然失笑,道:「原來已經申酉之際了,我還以為未到午時哩!」

 二人上了銅車,伍封道:「小興兒,前面那騎青牛的便是老子,快追上去。」

 鮑興見那青牛慢悠悠地走著,離銅車僅百步之遙,笑道:「這何用追?片刻就趕上了。」駟馬如飛向老子追上去。

 說來也怪,不論這銅車如何快法,那頭青牛始終慢慢悠悠地在前面百步處。

 鮑興大奇,又要催馬,楚月兒道:「小興兒,你將車慢下來,那青牛多半也不會走遠,沒的鞭壞了馬兒。」

 鮑興果然將車慢了下來,那頭青牛依然慢悠悠在百步之前。

 鮑興「嘿」了一聲道:「奇怪!」回頭道:「公子,小夫人,明明那牛兒甚慢,為何我們四匹馬還追不上?」

 伍封見他一張黑臉竟然驚得雪白,笑道:「其實那青牛尋常得很,只不過牛背上的人是老子。連孔子都說老子是神龍,自然是神奇之極了。」

 就這麼一路跟過去,直到西門之下,此刻城門未閉,老子施施然騎著青牛到了城門停下。

 銅車到了近前,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向老子施禮,鮑興自然也跟著施禮。

 老子微微一笑,道:「封兒、月兒是我所見人中最合天道者,有你們兩個弟子,已經很難得了。」

 伍封和楚月兒聽他這話,那是承認二人是他的弟子,忙跪下行禮,楚月兒並未被接輿正式收徒,此刻見老子承認她為其弟子,只覺得理所當然。鮑興見他二人跪下,也拜伏一旁。

 這時關喜從城上下來,笑道:「為了你們二人之故,師父多留了這一個月。我們本都是一門,也不必行拜師之禮。」

 鮑興常聽伍封和楚月兒說起老子,今日終於見著,看起來十分尋常,但又感到說不出的神異之處,在一旁拜伏在地,目瞪口呆。此刻這小子又看著關喜,心道:「你看起來比老子大了二三十歲,居然是其弟子。」再看老子時,大吃了一驚,覺得這老人看什麼似什麼,心裡想著龍,老子看起來便像條龍,想著雲,看起來又像雲,忽想起一段枯木,老子便如枯木一般。

 鮑興嚇得面如土色,怔怔地愣在一旁,口過得大大的,忘了合攏來。

 伍封問道:「師父要到哪裡去?」

 老子道:「天地四域均有道,道所在處我便在。」

 關喜道:「我隨師父去了,你們要小心支離益。」他從城角牽了匹老馬,跨上馬背。

 老子道:「你們已入『龍蜇神境』,與天地萬物相合,聲息相關,駐顏不老。日後自然能悟天地生成、萬物生化之道,從而無境無界,與天地成為一體,無生無死,渾然不破。無境無界,非能練成,而是由『龍蜇』自然而成。」

 伍封和楚月兒心道:「原來『龍蟄神境』之後,還有無境無界,這是自然而成,強練不得。不過如今呼吸經由皮毛,自合天地之息,不能為己控制,而是由天地自然所主宰,原來這就叫與天地萬物相合。」伍封又想:「怪不得玄菟法師說的五行遁法中的『合』字訣並非真的『合』,眼下我們與天地氣息相通才是合。」想到此處,心中一動,知道日後練劍,便得從此處著手,必有大成。

 老子似是看透他的想法,道:「你們練的是我一門的吐納之術,此術只是自身的修煉奇術,雖然有助於氣力,卻不可僅以武技視之。你們的劍術雖然與接輿有些關聯,但早已經非我一門,自成一家,我也未必能教出這樣的劍術。是以我也不好多加評判,不過有一言你們要記住:劍術天下至巧,其實是拙,天下至繁,其實是簡。封兒要勝過支離益,必須明白一個道理:無。」

 伍封點頭道:「是。」心下卻一陣茫然:「無?無又是什麼?」

 老子看了他許久,道:「你以後會懂的。我去了,你們不要跟來。」與關喜一牛一馬出了城門,緩緩往西而去,雖然其速甚緩,但片刻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伍封和楚月兒不禁流下淚來,他們心慕老子已久,這些日天天見到他,卻不知道他是老子,還不住的打聽探訪。今日好不容易認清了身份,才說得幾句話便分手,不禁悵然若失。

 他們心中知道,老子和關喜今日走後,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二人靜立良久,忽見鮑興呆在一旁,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楚月兒奇道:「小興兒在想什麼?」

 鮑興這才醒悟過來,嘆道:「小興兒今日可見到神人了!」將剛才的感受說出來,道:「怪不得孔子也說老子的神龍哩!」

 楚月兒點頭道:「許多人來拜訪老子,始終不能見到,原因就在於此。老子就在府門之外,別人心有異念,所見的便是風是葉;我與夫君一心求救,卻不強求,乃能見到他掃葉。」

 伍封見鮑興愕然不解,道:「這或者就是無境無界、無生無死,以至能幻化萬像。其實自己無變,所變只是旁觀者之心。」鮑興自然是聽不懂。

 三人讚嘆著上車,回到齊舍。

 老子雖然走了,伍封和楚月兒依然每日到大典之府,用半日時間閱看簡籍,另半日時間在齊舍練習劍術和空手搏虎。二人均覺得自從練成了「龍蟄神境」之後,劍術雖然暫時未有所悟,氣力卻大了倍餘。此刻就算董梧再生,單是楚月兒便能與他比肩了。董梧若是碰得此刻的伍封,只怕三四十招內便會敗於伍封劍下。

 眼看已經到了十一月,天氣日趨寒冷。這些日天降大雪,伍封和楚月兒便沒有外出,伍封每日在府中向展如討教水軍之學,他精通兵法,只不過對水軍不甚瞭解,有展如傾囊相授,自然是所獲甚多。

 這日伍封將春夏秋冬四女、展如夫婦、鮑興夫婦、庖丁刀等人叫到後堂,點了五六個銅爐,一齊飲酒說話。又賞許多酒食給鐵勇和倭人勇士,讓他們自行飲樂。

 伍封道:「這成周有一點好,就是沒有什麼兵鬥戰事,我們在這裡月餘,無須防備有歹人入府。」

 鮑興道:「公子連董梧也能打敗,還有誰敢得罪公子?不過這麼一來,便有些無趣了。小興兒總想著最好有人莽莽撞撞地走來鬧事,正好消遣。」

 楚月兒忍不住笑道:「小興兒倒盼著出事,這真是意想不到哩!」

 夏陽道:「不過說起來,公子這幾年中,就以在成周這些日子最為輕閒。」

 冬雪嘆道:「誰說公子輕閒?天天與小夫人到大典之府閱籍,其實比以往還似忙些。」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臉上大有幽怨之色,歉然道:「說得也是,這數月來的確對你們四人冷落了,自今日始我當改過。」

 四女聽他這麼說,媚眼如飛,都笑嘻嘻地看著他。

 楚月兒道:「月兒總想著公主,眼見快要生產了,我們卻不在身邊。」

 伍封嘆道:「這真是沒有什麼法子的事。不過我還耽心另一件事,眼下齊國要改駐軍之制,收境內之士卒,設五都之軍,只怕我們回齊國時,國君手上連一都之軍也沒有。」

 展如在一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天我總在尋思,龍伯是國君的女婿,公主要生產了,國君理應會千方百計讓龍伯回去,怎忍心派龍伯又到這成周來?想是相國田恆的主意了。龍伯在外,齊國內無人能與田恆相抗,田恆便大可以盡得五都之軍了。」他畢竟是吳國重臣出身,頗懂政事,立時便想通了其中的原由。

 旋波忍不住道:「龍伯在吳國時,常常在每日間都有新鮮事,弄得姑蘇城上下轟轟烈烈,想來甚有意趣,如今卻太過平淡了,波兒覺得氣悶得緊。龍伯須得想個法子,怎麼熱鬧才好。」

 伍封搔頭道:「這可有些難辦。不過你與展兄新婚不久,展兄對你愛逾珍寶,理應不會氣悶才是。」

 旋波臉顯紅暈,道:「展蛇兒對我倒好,只是他不大會說話,為人頗悶。」

 伍封笑道:「波兒這夫君沉穩得很,正是好事哩!」他見昨晚一夜大雪,院中積雪甚厚,想起當日在牛山上打獵堆雪人之事,忽然有了主意,便道:「既然無事可做,我們不如堆幾個雪人,看看誰堆得好些,我便有賞。」

 冬雪、旋波等人興趣大生,冬雪道:「怎樣才算堆得好呢?」

 伍封道:「我與月兒堆一人,雪兒四人堆兩個,小興兒和小紅堆一個,展兄和波兒堆一個,小刀權作見證,看看這五個雪人,哪一個最像真人。」

 眾女興致勃勃,立時掀襟捋袖,紛紛到院內去。展如年紀最長,自然沒有這少年心性,不過見旋波興趣甚高,也笑著跟去。

 眾人各有各法,自去堆雪人,倒是鮑興與小紅生起爭執來。

 鮑興道:「小紅,你勿須這樣搞法,不是堆雪人麼,你怎反將堆雪掃落?」

 小紅道:「你想堆出個人還是頭肥豕?比你還要矮肥,成何樣子?」

 鮑興呵呵笑道:「原來你想堆個公子所說的『窈窕淑女』,何不早說?我還以為你是想照為夫的樣子去堆哩!」

 眾人都啞然失笑,待七手八腳各自堆好了雪人,伍封依次看時,見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其態,展如和旋波所堆的雪人與眾人所堆也大致相同,不過頸上卻繫了條絲帶,顯得神氣一些。

 庖丁刀道:「展爺與波姑娘的雪人多了絲帶,生動一些。」

 伍封笑道:「既然小刀說展兄與波兒的雪人堆得好。小興兒,你們去拿兩口『步光』鐵劍來給他們。」

 鮑興拿了劍來交給展如和旋波,展如知道這種鐵劍是越國特有,十分珍貴,愛不釋手。

 這時,楚月兒與春夏秋冬四女又指著這五個雪人品評,無非是這人像鮑興、那人像老商之類,嘰嘰喳喳正忙處,一個勇士帶了兩個客人來。伍封看時,原來是柳下跖和姬仁。

 伍封又驚又喜,迎上對柳下跖道:「原來是二哥,這真是意想不到!王子也來了。」

 柳下跖見他們一大群人居然在院中堆雪人玩,呵呵笑道:「兄弟大有雅緻。」

 姬仁看著這五個雪人,笑道:「想不到龍伯神勇無雙,卻是童心未泯。」

 眾女正玩得高興,見有客人來,甚為不悅,便想迴避,伍封道:「王子和二哥都不是外人,你們也不用迴避。」

 柳下跖嘆道:「本來早該來了,不料父王前些時病故,公主即位為中山王,二哥忙了好些天,才能抽空前來。」

 聽說中山王死了,伍封和楚月兒都感嘆息,柳下跖是個豁達的人,嘆道:「人總有死,二哥早想得開了。」

 眾人一齊回到後堂上,寺人侍女用條帚將眾人身上的雪掃落,將銅爐的火生得更旺,抬了個三足鼎一般大小的大銅爵來,爵中裝滿美酒,再用銅火盆在爵底生火。這種大爵是專門溫酒之用,不一會兒,熱氣騰騰地酒香四溢。

 伍封道:「二哥可是稀客,讓庖人去將那幾尾河鯉制來下酒。」

 庖丁刀道:「河鯉若制得不好,不免暴殄天物,還是小人去。」趕去庖室一顯身手不提。

 姬仁道:「如此寒天,河鯉可來之不易。」

 伍封道:「這都是天子厚愛,時時派人賜些什物美味,今日一大早派了幾個寺人送了六尾大鯉來。」

 侍女用酒勺在各人面前觴中注滿了熱酒,眾人飲了數觴,登覺身熱,再將上堂中銅爐火旺,外面雖是大雪紛飛,堂內卻如春天一般。

 未過多久,庖丁刀帶著庖人抬了六個銅鼎上來,在眾人中間放好,又在鼎下燃上火盆,只見鼎中熱氣騰騰,魚香滿鼻,令人垂涎。又放了若干食案在鼎旁,案上都是切得極為細薄的牛羊肉片,庖丁刀等人用竹箸夾著肉片在鼎裡旋動,只須片刻便拿起來,一一夾在眾人身邊的俎上。

 眾人乘熱吃了幾片,只覺肉甚細嫩,鮮美異常。

 伍封讚道:「其味極佳!小刀,這魚汁煮肉叫什麼名堂?」

 庖丁刀道:「此名為『鮮』,俗稱『魚咬羊』,正合天寒時食用。本來只用羊肉最好,不過因有貴客,貴人用牛、士人用羊,布衣用豕,只好也用些牛肉,才合待客之禮。」

 伍封喜道:「你也坐下來,用不上你侍候。」

 眾人吃得讚不絕口,柳下跖久居北地,吃慣了燒炙的大肉,此刻吃著這「魚咬羊」時,便覺味道遠勝於自己平日之食,對庖丁刀大加讚賞。

 吃了好一陣,伍封問道:「二哥是個大忙人,此次來到天子腳下,莫非是為了進貢?」

 柳下跖點頭道:「這次我帶了良馬三百匹、牛五十、羊一百,毛皮二百,正是要進貢天子。不過今日才入城,正想央王子說項。」

 姬仁道:「父王若是知道中山進貢,必定大悅。不過中山向來不通王室,這是第一次進貢,使者又是柳大將軍,在下怕劉單二卿和舍弟到時候說話不小心,反而得罪了中山。」

 伍封知道他話中的含義,道:「中山進貢,這是天大是美事,如果還有人說閒話便不好了。二哥是否派人拜訪了王子厚、劉單二卿呢?」

 柳下跖點頭道:「我派人送貢表入宮時,也已經派了人攜厚禮拜訪。」

 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無妨了。」

 姬仁道:「不過眼下可有個弊處,晉使昨日已經來了成周,晉國對周事影響甚大,只怕這事還有些難辦。」

 伍封道:「這是為何?」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只因這晉使是智瑤。」

 伍封心中立時明白。中山與代國有盟,如今代國與晉國趙氏結親,同聲共氣,中山也因此成了趙氏的親厚之國。智瑤素與趙氏不和,自然不想中山坐大,如果天子對中山賞賜封爵,中山便列入諸侯之國,名望和聲勢大振,更增趙氏勢力。他皺起了眉頭,道:「想不到智瑤會親自來。」

 姬仁道:「智瑤表面上是向代表晉國為天子賀壽,依我看,他其實是想插手周事。晉國早知道父王身子不好,卻又遲遲未立世子,劉單二公的態度又含含糊糊,此事插手,正是絕佳時機。智瑤向來支持舍弟,一心想讓父王立他為世子,要不怎會在一大早便去了王城呢?」他見伍封有些不解,解釋道:「成周雖然也有舍弟之宅,不過他喜歡居於王城,這些年中他得晉國智氏之助,勢力甚大,儼然王城之主。」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可不大好,萬一處置不慎,只怕周室會再興一次王子朝之亂。」

 姬仁嘆道:「正因如此,父王才遲遲不願意立太子。」

 這時就算是絲毫不懂政事的鮑興,也知道天子屬意王子姬仁,否則直接立了王子厚為太子便了,何須拖延?而姬仁對中山之時如此心熱,固然是為了周室的臉面,自然也有攏絡中山之意。他勢力單薄,雖然中山偏遠勢弱,但有此國相助總勝於無。

 伍封心中忽地有了主意,道:「既然智瑤去了王城,一時間肯定趕不回來,我們便來個以快打慢!王子與二哥在府上稍坐,在下立刻入宮,向天子進言。」

 姬仁和柳下跖對他向來信服,這次同來本就是想讓伍封設法,心中大悅,姬仁更是高興,雖然這事情是為了中山一國,但因此一來,便讓自己與伍封站上了同一線來,日後更增交情。

 伍封讓楚月兒款待二人,自己叫上鮑興,匆匆入宮覲見周敬王。

 周敬王聽說伍封入宮,連忙在偏殿傳見。

 周敬王的精神頗好,想是因接了中山的貢表,心情甚佳。問道:「龍伯冒雪入宮,未知何事?」

 伍封拱手道:「微臣聽說中山來貢,特來相賀。」

 周敬王道:「寡人心悅之餘,又有些煩惱,正想與人相議,龍伯此來最妙。」他特地賜座,請伍封坐在一旁。

 伍封問道:「天子威盛,以至遠方異族來貢,正是美事,天子又因何而煩?」

 周敬王嘆道:「中山在貢表上自稱『中山子』,態度甚恭。本來寡人應該笑納貢物,賜以伯爵。但晉國派智伯為使,眼下已經來了成周。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國、中山均被捲入,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范氏、中行氏敗後,齊國與中山結盟,深為晉國所恨。齊國勢大,晉人不敢輕惹,但中山卻小,寡人若予以授爵,晉人必定不悅,智伯多半會大加反對,寡人怎願意駁他的面皮呢?」

 伍封笑道:「其實要此事十分簡單,授爵是天下公事,智伯反對或能找出一些有些道理,只要天子另用他法,既撫遠臣,不失中山人之心,又不必授人以口實,覓些堂而皇之理由來反對,便可以左右逢源。」

 周敬王忙問道:「有何良法?」

 伍封道:「中山來貢,天子安然受貢,仍以子爵相待,不必升為伯爵。從表面上看,並沒有公然承認其在諸侯之列,智瑤便無法反對了。然而對中山使臣卻可以大加賞賜,這是合乎禮儀之事,也無人能予以異議。」

 周敬王道:「中山子入貢,自然是想寡人封其為諸侯。單是賞賜使者,只怕會豈令中山子不滿,日後還有何國來貢?」

 伍封笑道:「天子想必知道了這使者是柳下跖,此人昔日為盜,縱橫列國,人人驚懼,如今他改邪歸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天子正該大加頌揚,以為天下為盜者之表率,這正是仁厚之舉。中山子前不久亡故,繼位的中山子其實是女子,即柳下跖之夫人,賞賜柳下跖,便是賞賜了中山子,中山子必定悅服。」

 周敬王點頭道:「原來如此,寡人若是賜柳下跖為卿如何?」

 伍封道:「大國三卿,小國二卿,大王賜柳下跖為卿,代天子守國自然是好,不過這會讓人覓到口實,以為名爵觴濫。依微臣之見,天子不如化公事為私事,任何賞賜都不必要,只須賜柳下跖為王姓『姬』便成了。天下人皆是天子臣民,大盜歸正,天子賜以王姓,正是愛民如子之意。如此一來,天子賜姓並沒有用朝庭名器,做臣下的怎好幹涉?智瑤自然說不上話了。中山子雖未受爵,卻成了天子的同宗之婦,日後生子自當姓姬,繼續中山子之位,這中山一國不就成了天子的屬國麼?」

 周敬王大喜,道:「龍伯果然足智多謀,這賜姓之舉是最好的方法,既能安撫中山,又不能讓他人反對,還能讓天下人知道寡人愛民若子、勸人為善,為王室大增美譽,妙極!妙極!」

 伍封見事情已定,告辭出宮,回到齊舍時已經過了午時。

 姬仁和柳下跖正等得心焦,見伍封笑嘻嘻回來,忍不住問起。

 伍封笑道:「天子封中山之爵,智瑤定會反對,若是不加任何封賞,只是讓二哥由柳下跖從此改稱姬跖,王子和二哥以為如何?」

 柳下跖撫掌大笑道:「這真是妙計!二哥正耽心天子封爵之事難成,若賜以王姓,日後吾子繼中山一國,便自然而然成了天子的同宗封國。天子雖未承認中山是諸侯之國,卻承認了下一位中山之主是諸侯!」

 姬仁嘆道:「如此一來,一則利於王室和中山,二則解了父王左右為難之局,三則讓人無法反對。這麼高明的一箭三雕法子,非龍伯想不出來。其實劉單二卿原不姓劉也不姓單,亦是姓姬,乃王族,劉公封於劉,單公封於單,名為二國,實則為邑地,後來才以劉、單為姓。」

 午飯後姬仁帶著柳下跖入宮進貢,行了盛大的入貢之禮,周敬王果然未賞賜中山,只是嘉柳下跖改邪歸正,為天下不法者作了表率,賜以王姓「姬」。智瑤雖然趕入宮去,卻毫無理由出言阻止,他是政事老手,天子內中深意當然看得出來,唯有眼巴巴看著而已,不過這事對智氏暫未造成實際上的影響,智瑤見大局已定,便不必死抓住此事不放了。

 須知諸侯之國久未向王室進貢,如今有中山進貢,周人無不大悅,成周上下一片喜慶。

 下午伍封並未入宮去,只是與姬妾在齊舍飲酒為樂,擁春夏秋冬四女入室,大加撫慰。

 晚間周敬王在宮中設宴,款待晉國和中山使臣,派人請伍封入宮同飲。

 伍封入宮之時,見宮中十分熱鬧,走入偏殿,見姬仁、姬厚、柳下跖、智瑤、劉卷、單驕均已經先來,或是因智瑤之故,連梁嬰父也獲天子親睞,居然也入宮赴宴。

 伍封與眾人一一施禮相見,見右手邊是姬仁、姬厚、劉卷、單驕,左手邊是智瑤、柳下跖、梁嬰父,智瑤與柳下跖之間空著一席,自然是自己的席位了,伍封由宮女引著入席,坐在智瑤之下、柳下跖之上。

 智瑤一改以前的傲慢,笑道:「龍伯所到之處,常有新意,令人不得不佩服。」

 伍封心道:「這人定是知道,天子賜二哥王姓是我的主意。」笑道:「智伯謬讚了。」又對梁嬰父道:「梁先生可好?」

 梁嬰父輕哼了一聲,道:「還算過得去吧。」他額頭的劍傷早就痊癒,不過那一道劍痕卻十分明顯。

 智瑤道:「月餘未見龍伯之面,龍伯之神采湛然,雍容飄逸,與上次見時略有不同,更具風華,是否近來練功大進所致?」

 伍封暗暗佩服這人的眼力,點頭道:「果然瞞不過智伯,近來在下的學藝稍長了些。」

 智瑤暗暗心驚,心忖伍封的劍術程度本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再要有所精進是十分困難的事,不料一個多月不見,這人又有了進境,委實令人驚佩。

 柳下跖點頭道:「兄弟日有所進,二哥為你甚感高興,想必是與董梧一戰而大受啟發吧。」

 眾人說了幾句閒話,這時候周敬王由宮女扶了出來,殿上眾人一齊起身施禮,等周敬王坐在中間高台後,才坐回席上。

 周敬王道:「遠方來貢,齊晉相賀,正是喜慶之事。不過這王宮之中,規矩甚多,寡人身弱,難以陪飲,故而知道眾卿入宮,宴飲必定不歡。」

 眾人深以為然,須知這飲酒之道,原要盡興,在天子眼前便不能縱性亂飲,失了分寸,一個個規矩守禮,連與身邊宮女調笑幾句也不成,飲酒還有何趣?

 周敬王忽然話題一轉,對伍封道:「龍伯,仁兒一心想拜你為師,龍伯卻執意不允,這些天王兒在宮中陪伴寡人,無暇向龍伯相求。寡人深知其心思,想請龍伯收他為徒,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心想:「定是姬仁見我不願意收他為徒,才請天子出面說項。」道:「微臣在成周的日子不多,怕耽誤了王子。何況王子的年歲還大過微臣,微臣不大敢厚顏視之為徒。是以一直不敢答允,並非傲慢自大。」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須知能為王子之師,那是極為榮耀的事,這人居然不太願意,當真是意想不到。

 周敬王笑道:「龍伯回齊國時,仁兒想隨龍伯到齊國去,也好跟隨受教,寡人甚喜他這一番好學之心,這才代為相央,龍伯幸勿推辭。」

 伍封心中一動,忽然明白:「天子知道姬厚勢大,怕自己歸天之後,姬仁被他欺凌,才會將姬仁託付給我。」點頭道:「既然天子有意,微臣怎敢不從?」

 周敬王大喜,笑道:「如此寡人便放心了,宮中已備禮具,仁兒即可行拜師之禮。」

 當下有宮女置少牢之牲,列三尊之酒,姬仁展拜三次,奉酒一爵,九拜三爵,算是成禮。

 眾人向伍封和姬仁二人紛紛相賀,伍封見姬厚和梁嬰父眼中大露異光,心知姬厚心含怒意,梁嬰父卻是羨慕嫉恨,有著不同的心思。

 伍封心道:「眼下被天子架上了檯面,日後姬仁和姬厚有所爭執,我便推脫不得,免不了捲入是非之中。」

 飲宴已畢,姬仁將伍封送出宮來,道:「師父,明日我便到齊舍候教。」

 伍封點頭道:「王子有暇便來。」他出宮之時,柳下跖還未出來,等了好一陣,見智瑤、梁嬰父、姬厚、單驕、劉卷先後腳出來,與他們打了招呼,見他們走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柳下跖才出來,二人一併上車。

 途中柳下跖道:「這成周我往來多次,唯獨這一次是光明正大而來。本想多呆幾日與兄弟說話,卻又怕姬厚找我的麻煩,再加上國事煩忙,只好明日一早便走。」

 伍封奇道:「姬厚怎會找你的麻煩?」

 柳下跖笑道:「兄弟還記得那一具『雁嚶』之琴麼?那是我於多年前從姬厚手上搶奪而來。」

 伍封大奇。

 柳下跖道:「天子宮中有美琴二具,最好的並非『雁嚶』,而叫『鳳鳴』。『鳳鳴』在夢王姬手中,二哥雖然甚感興趣,卻不好跑到女子府上去搶,何況在成周城內,也不能馳騎闖入。正好那時候姬厚向天子要了『雁嚶』之琴,樂滋滋地一路誇耀,拿回王城府上去。二哥便隱身於成周和王城之間,待姬厚經過時,飛馬出來搶了此琴,這不就得罪了姬厚麼?」

 伍封哈哈大笑,道:「當日二哥搶了姬厚之琴,今日卻與他共坐宮中,姬厚心中不知道作如何想法?」

 柳下跖道:「二哥離中山已久,公主新任中山王,群臣未必盡服,二哥怕國中有事,不敢久留,先前已向天子請辭。是了,南郭子綦一家被人殺害,未知道凶手是誰?」

 伍封道:「我三天兩頭派人向劉卷和單驕相詢,都不得其答,看來這還是樁無頭公案了。」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南郭子綦為人淡泊,是我們董門弟子中頗為出色的人物,想不到會有如此結局。」

 伍封道:「兄弟與董梧一戰之後,董梧羞慚自殺,他是二哥的師兄,兄弟有些過意不去。」

 柳下跖搖頭道:「兄弟無須介懷,董門中人我最不喜歡的便是董梧和朱平漫。董梧這人行事護短,又傲慢自大,生性凶殘。凡有人找上門去比劍都被他殺了,唯一留下一個活口,便是齊國的玄菟靈。二哥身為大盜,還知道人命珍貴,這人卻暴虐成性,不像個宗師的樣子。」

 伍封道:「董門中人各有不同,二哥行事光明,任公子政事兵法通達,凡事以大局為重;顏不疑冷酷無情,頗能記仇;市南宜僚心狠手辣,計然狡詐多智,朱平漫凶殘橫暴,這三人都被我所殺;南郭子綦卻最為淡泊,與其他的人不同。」

 柳下跖嘆道:「要說淡泊,南郭子綦怎比得上老子?雖然人人知道老子在成周,可能見到者少之有少,二哥當年也曾悄然拜訪,卻未能見到。這次我本有拜訪老子的想法,但王子仁告訴我,前些天老子與關喜已經辭官西去,不知所蹤。」

 伍封想起自己與楚月兒天天見到老子,卻是面對面也不能認出,道:「其實見過老子的人肯定不少,只不過就算見了面,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老子罷了。」

 柳下跖道:「兄弟定是見過老子了?」

 伍封點頭道:「不瞞二哥說,兄弟和月兒一直練著老子一門的功夫,這次蒙老子不棄,承認我和月兒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柳下跖愕然良久,喟然嘆道:「原來如此!兄弟既是老子的弟子,家師早晚會來找你試劍,可要小心!家師早就說過,天下雖大,但能與他抗手的便只有老子,是以創出了屠龍劍術。雖然我想勸勸家師,但他絕不會聽我之勸而罷鬥。這件事二哥無法阻止。兄弟雖然能勝董梧,可家師的劍術要比董梧高明十倍,只盼兄弟小心為上,能避則避。」

 伍封道:「兄弟就聽二哥所勸,能避則避,不過以劍中聖人的本事,兄弟就算想避,只怕也避不了。」

 柳下跖嘆了口氣,甚是耽心。

 次日一早,伍封冒雪趕到城北,與姬仁等人一齊將柳下跖送走,這才回齊舍,姬仁自然也跟了來,向伍封學藝。

 由於風雪甚大,伍封與姬仁便在大堂上練劍。楚月兒等人無所事事,自然跑來看伍封如何教姬仁劍術。

 伍封道:「王子,我的學問自然比不上令妹夢王姬,也未必比得上你,不敢厚顏以教。不過我在劍術上略有所得,在晉國曾答應過要教你劍術。你先將本身的劍術使一遍我瞧瞧。」

 姬仁站在場中使了一套劍術,伍封見他的劍術實在平平,不過根基較為紮實,想來是自小便練劍的緣故。

 伍封看了好一陣,心道:「王子仁性格沉穩,使起劍來太過中規中矩,缺少變化,以他的體格,也練不了我衝殺決蕩的劍術。」

 姬仁練完之後,小心看著他,問道:「師父,弟子的劍術是否太差了?」

 伍封沉吟了一陣,道:「幸好王子的根基不錯,是否從小練劍呢?」

 姬仁道:「弟子自十歲時便向宮中侍衛學劍,至今練了三十二年,未遇明師。」

 伍封道:「我看你的劍術,非攻即守,招式太過分明,不過以你的性子體格,倒適合這麼練劍。只不過你一劍一式之中,攻則不夠凌厲,守則略欠周密。這套劍術你練了三十多年,再新學劍術反受束縛。不過我有辦法,可將你的劍術提高不少。譬如你這一招前刺,然後往上格擋,再收劍橫削,攻守分散而少力,可以先前刺,然後借轉腰之力橫削,劍勢收回時改為往上格擋,攻勢便凌厲得多了。」

 當下一招一式,就著姬仁劍術的原意加以修改,將次序略為變更,守式便借鑑董門御派的劍招,攻勢則用上葉柔和公良孺那一路劍術中的相近招式,自己和楚月兒凌厲的劍招中也有兩三式可用,一併融入姬仁本身的劍招之中,不拘一格。

 這些劍招變化不大,招式與姬仁以前的相似,姬仁使了許多遍,終於將劍術改了過來,防守相當嚴密,而攻勢也強了許多,尤其是那幾招由伍封和楚月兒劍術中改進而來的招式,威力相當驚人。姬仁越使越快,覺得這改進過的劍術順手之處,反而勝過自己練了三十餘年的劍術,心中大喜。

 到了午飯之時,姬仁便留在府內用飯。他學得興起,匆匆用過了飯,又自去練劍。伍封見他練熟,又教他快劍之術,並授以孔門公良孺那一路造勢之法,到晚間時,姬仁使其這套劍術來不僅快了一二倍,還堂堂正正,氣勢甚雄,頗具王者之意。

 楚月兒等人在一旁大為驚異,她們早間見姬仁的劍術古板而尋常,偏他又練了三十餘年,要重新練來不免積習難改,屬於最難造就的那一類。不料伍封仍能別出心裁,依著姬仁的體格心性,在其本身劍術上只做了少量的改動和調整,居然讓姬仁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劍術增進了數倍。

 晚飯之時,姬仁嘆道:「弟子曾向南郭先生求教,南郭先生說我積習難改,頗難有成,不料龍伯還能因材施教,使弟子大有進境。」

 伍封笑道:「王子這劍術還未練好,須知一套劍術練得熟了,只是熟悉了招式,真要用於實戰卻還不成,非得要與人拆招不可。王子無甚實戰經驗,這幾天王子只要有暇便來,由小興兒陪你拆招。小興兒的劍術不好,不過先只能與他試試,勝得過小興的劍法後,我和月兒便會陪你試招。」

 姬仁十分高興,又道:「今晚家姊府中有酒宴,師父要不要去?」

 伍封搖頭道:「算了,王姬府上我便不去了。是了,這些天為何不見王孫?」

 姬仁道:「眼下已到年底,在下派了介兒處理邑收去了。」告辭回府不提。

 次日開始,姬仁便來與鮑興拆招,三四日後,鮑興用劍便敵不過他了。然後由伍封或楚月兒與他試招,試招之餘,又讓展如、春夏秋冬四女、庖丁刀、鮑興、鐵勇等人與他對拆,由於眾人的兵器不盡相同,有劍有刀,有鉞有布,甚至還有鮑興的大斧,姬仁有三十餘年的劍術根基,在伍封和楚月兒指導下,用這套劍術應付不同的招式兵器,數日內經驗大增,不知不覺中劍術大進,比以前厲害了六七倍,已經比得上展如的劍術了。

 這幾日伍封一直教姬仁劍術,也不曾出府,不過姬仁每日都告訴他城中的消息,譬如宋、衛、魯、鄭、邾、莒、蔡等國的使者陸續到了成周,不過這中間並無伍封的熟人,伍封也不在意。最難得的是秦國派了世子贏利為使者,也來向天子賀壽,秦國向來不通中國,這次派世子為使者,十分難得。

 一日,圉公陽與商壺帶著寺人趕到成周,伍封問起了商卿的喪事,圉公陽嘆道:「喪事都順利,不過老商卻怪了。他在其父親棺前只是唱道:『嗟來父兮、嗟來父兮,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然後不哭不笑,坐了二三十天,餓了就吃,乏了就睡,總之不離棺前,其他人都以為老商是個呆子。」

 伍封長嘆一聲,道:「老商更近於無為之道,這是他的天性。在他的眼中,人的出生如同生瘡,死亡如同瘡破,因為他知道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所以不在意生死的先後。」

 楚月兒點頭道:「怪不得接輿師父對他甚是喜歡。他未必能吐納,卻只能習練玄菟法師一門的奇術。雪兒暇時,可授他養顏增力之術。」冬雪點頭答應。

 商壺笑道:「姑丈、姑姑,你們說的是老商麼?」

 自此日開始,冬雪便教商壺玄菟靈一門的養顏增力之術,商壺練時如魚得水,武技劍術又因此大增。

 這日,姬仁練完了劍,道:「師父到成周快兩個月了,有何不去舍妹府上看看?」

 伍封道:「我也沒有事情要找夢王姬,若僅為應酬,便不必去了。」

 姬仁道:「眼下列國使者,或是過境的使節,只要舍妹一設宴便巴巴地跑了去,唯有師父與眾不同,師父到成周以來,舍妹今日已經是第八次宴客了,居然一次也沒有去過。」

 伍封笑道:「夢王姬宴客,除了飲酒說話外還幹些什麼?」

 姬仁道:「舍妹喜歡與人述談,譬如治事之道、兵書戰策、列國軼事、施政心得,音律、雜玩、農藝,甚至劍術,無一不包,談事畢後,撫琴待客。非是弟子誇口,舍妹的琴曲委實是天下一絕。」

 伍封奇道:「王姬也擅劍術麼?」

 姬仁道:「劍術倒是不會,不過她見識不凡,與許多劍術大家談起劍術時卻另有一番別出心裁的見解,譬如智瑤、豫讓、南郭先生、柳下惠、顏不疑、玄菟靈……」,伍封驚道:「玄菟法師?」

 姬仁不知道他為何吃驚,道:「是啊,玄菟法師甚得舍妹敬重,法師還教過舍妹駐顏之術。」

 伍封笑道:「玄菟法師是我的岳丈。」

 姬仁道:「原來如此。智瑤到成周以來,每次舍妹宴客都去,這人的確才智卓絕,舍妹對他有些另眼相看。聽說這人想向父王求親哩!」

 伍封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你三番數次問我何不去夢王姬府上,原來是耽心智瑤將她娶了去。這幹我甚事?」問道:「王子是否想我橫裡打岔,壞了智瑤的好事?」

 姬仁面帶尷尬之色,道:「天子之女,向來嫁給列國之君,上次嫁給晉世子已經是受晉所迫,不得不然。不過世子是儲君,也算合禮。智瑤終是晉臣,怎能嫁他?」

 伍封嘆道:「這麼搞法,夢王姬再嫁便難了。那智瑤氣宇軒昂,智勇足備,三十多歲還未娶親,正是良配哩!」

 姬仁小聲道:「那日舍弟也這麼說,父王卻將他大加斥責,後來曾對我說,智瑤自恃其才,目無君父,早晚必生大禍。」

 伍封道:「原來王子厚想與智瑤結親。不過就算智瑤求親,天子也大可以拒絕,就說天子之女只嫁國君世子就行了。」

 姬仁道:「智瑤早放了風聲出來,說晉國世子未繼位時只算晉臣,世子是晉臣,他也是晉臣。」

 伍封皺眉道:「這人倒能自圓其說。當初他想娶趙大小姐,趙氏未允,將大小姐嫁給代君,如今心思又轉到王姬身上,天子何不為王姬再覓佳婿呢?眼下列國世子中多半才俊不少,未必盡不如智瑤。」

 姬仁嘆道:「父王也是這麼想,但這人需得讓舍妹看得上眼才是。這數年之間,往來求親者絡繹不絕,像宋、陳、邾、薛等異姓之國的世子等等。前年燕世子姬克曾來過成周出使,這人氣度寬弘,為人仁厚,父王對他另眼相看,若非他是同姓,父王定會將舍妹嫁給他。眼下曾來求親的各國世子都已經娶了親,父王常常遺憾,說舍妹眼界太高了。」

 伍封咂舌道:「夢王姬名滿天下,除了因其美貌文采之外,只怕與這眼界也有關。」

 姬仁道:「這也說得是。眼下智瑤之事甚是難辦,偏偏舍妹又對他十分看重。」

 伍封笑道:「不過這男女之事我可幫不上忙,王姬怎會聽我這粗人之勸?」

 姬仁道:「舍妹的心思我倒有些明白,其實自從晉世子病故之後,舍妹並無再嫁之念,要嫁的話早就嫁了。但舍妹喜歡學問,凡有學問見識者她都另眼相看,對智瑤便是如此,未必真是喜歡他,不過接觸久了,說不定會被智瑤所惑,有些不妙。」

 伍封與姬仁說了這許久的話,反覺得有些含糊不解,問道:「既然王姬不想再嫁,王子又何必耽心智瑤呢?智瑤若是真的厚顏求親,大可以憑此推脫。」

 姬仁嘆道:「父王和我當然可以推脫,但我們卻盼舍妹終能覓一佳婿嫁了,若推脫了智瑤,日後怎好嫁其他人?舍妹小我十五歲,從小便美麗可愛,幼時我常抱她四處遊玩,可不忍心由得她孀居一生。」

 伍封點了點頭,道:「這也怪不得,若換了我恐怕也會這麼煩惱。」

 姬仁道:「其實以弟子的想法,舍妹若真的要嫁時,師父才是真正的良配,像師父這樣的少年英雄還從哪兒可以找去?」

 伍封吃了一驚,忙道:「夢王姬怎看得上我?再者說了,我已經有了嫡妻,天子之女自能與我為妾?何況我的身份也不合適。」

 姬仁嘆了口氣,道:「這就叫造化弄人了。父王對師父十分喜歡,若非身有微恙,定會每日將師父招進宮去作徹夜之飲。」

 伍封道:「聽王子這麼說,我倒是有些興趣,今晚我去夢王姬府上坐坐,看看名滿天下的夢王姬是何模樣。」

 姬仁喜道:「正好,弟子便作嚮導,帶師父前往。」

 用過晚飯,伍封與楚月兒等人說了一會兒話,換了身白衣,披上黑色的狐裘,由姬仁引著,乘車徑往城東的王姬府。離府還有數十步,便見府外十餘支大燭立在大門兩側,遠遠地笑語歡聲傳來,姬仁先下了其車,等伍封從銅車上下來時,讓御者帶著鮑興將車駛到側門的車院之中。

 伍封見府門口站著八個雄壯的家將,由一個白鬚老者迎著,在門外接待賓客。

 姬仁道:「這老者是舍妹府上的總管,名叫莊城,原是楚人。舍妹從生下來時便由他帶人服侍,隨舍妹陪嫁到晉,又跟著回來,十分忠心。」

 兩人說話等著,鮑興與姬仁的御者出來,四人一起向府門走去。

 莊城見到姬仁,笑道:「王子今日來得晚些。」

 姬仁道:「莊兄,這位便是我的師父、名震天下的齊國下卿龍伯。」

 莊城見伍封年紀輕輕,生得罕見的高大,微微有些驚異,笑道:「原來龍伯如此年少,真是稀客哩!」

 伍封笑道:「在下這種粗魯客人還是稀些好,免得衝撞了王姬的文秀。」

 莊城道:「聽說龍伯早來了成周,不過今日是第一次到王姬府上,小人領二位進去。」

 眾人跟著莊城往內走,姬仁隨口問道:「今日來了些什麼人?」

 莊城道:「王子厚一早便陪了智伯前來,秦國的世子利、宋、衛、蔡、莒、邾、魯、鄭各國的使者均已經來了,另外還有劉公、單公和梁嬰父先生,十分熱鬧。」

 伍封道:「莊兄,可否覓個不顯眼的地方,我們悄悄坐下去而不讓人知道?」他見姬介對莊城十分尊敬,故而也喚他為「莊兄」。

 莊城不解其意,愕然道:「龍伯是大國貴人,理應上座才是。」

 姬仁笑道:「莊兄,師父不喜歡應酬,我好不容易才請了他來,找個僻靜處也好。」

 莊城點頭道:「小人便帶你們由側廂進去,坐在兩柱之間的暗淡處,這便沒有人注意了。」

 他們由莊城帶著由側廂轉進去,坐在右側兩中柱之間坐下,鮑興和那御者便坐在他們身後的席上。兩柱之上的大燭甚亮,不過他們身處中間,正是最暗淡處。

 本來,這位置雖然仍能看到整個堂上的光景,但處在堂中最暗的地方,向來沒有人喜歡此處,每每空著,堂上眾人正歡笑說話,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這時候便聽姬厚在大聲說話:「依在下之見,如果列國都像秦人一樣不許吏人帶劍,人們便不會這麼好勇鬥恨了,天下豈非安定了許多?」

 智瑤道:「王子說得有理,不過這佩劍之舉乃是禮儀中的一項,不全與好鬥有關。」

 梁嬰父笑道:「只要佩了劍,便不能不學些劍術,否則佩劍幹什麼?大可以佩美玉銅鏡。」

 一人問道:「以智伯和梁先生之見,天下間的劍術,以何國為首?」伍封見這人生得粗壯結實,容貌頗有凶惡之意,小聲問姬仁道:「這是何人?」

 姬仁道:「他便是秦國的世子贏利。」

 便聽梁嬰父道:「若說劍術之高,首推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以國而論,劍術至高之地也在代國。譬如天下高手除支離益外,董梧、任公子、顏不疑、市南宜僚、南郭子綦、東郭子華、朱平漫等人都出身代國,任一人都可與列國的一流劍手一爭短長。」

 贏利卻搖頭道:「劍術第一高手或是支離益,但其他的人未必極高,在下聽說董梧、計然、市南宜僚、朱平漫都死在齊國龍伯之手,任公子和顏不疑也多番敗在龍伯手下。這諸多高手都敗於一人之手,恐怕齊國的劍術才是列國第一吧?」

 伍封見他們說到了自己的身上,與姬仁對視了一眼。

 智瑤點頭道:「龍伯自然厲害,支離益更是了不起。不過要說哪一國的劍術厲害,卻不能因一二人來衡量。譬如齊國除了龍伯之外,其餘高手僅玄菟靈、田恆這一二人,那位子劍先生名氣不小,其實劍術並不甚高。以國而論,劍手之多、劍術之高自然是以晉國為首。不過各國人材輩出,譬如衛有渾良夫、孟厭、石乞三大劍手,渾良夫被殺,孟厭、石乞死於楚國,只道衛國再無劍手,偏偏又出了個石圃大夫,石大夫,你說是不是?」

 伍封暗暗點頭,他與許多高手比過劍術,也看過許多人的劍術,的確以晉國的劍手普遍高明些。這些人中又以智瑤最高,梁嬰父雖然名列晉國第二,卻比智瑤差得遠了。

 便聽一人道:「智伯過獎了,在下是後生晚輩,劍術只怕不及智伯一成,何足道哉?」

 伍封見這人生得精瘦,年紀才二十五六歲,卻顯得十分乾練。姬仁向伍封道:「這人是衛國的石圃,一直在晉國為質,據說劍術僅次於渾良夫,還在孟厭和石乞之上,前不久才回衛國去,這次任衛使來賀壽。」

 智瑤笑道:「石大夫正當年少,劍術便稱雄衛境,再練劍十年,只怕要勝過智某多矣。」

 石圃嘆道:「眼下衛國正是多事之秋,在下還哪有餘暇練劍?」

 這時,本來嘈雜的人聲突然靜了下來,便聞香風撲鼻,耳中環珮聲響,十二個白衣美婢擁著一女出來。

 伍封仔細向這女子看去,只見她長眉細如柳葉,鳳眼微微斜往上飛,鼻鋌而窄,美麗之中帶著飄然之意。

 姬仁小聲道:「師父,這就是舍妹夢夢。」

 夢王姬微笑道:「各位久等了。」聲音清脆有如銀玲,令人覺得帶著和藹而生親近之意,在眾人七嘴八舌地答應聲中,夢王姬緩緩坐在中間的席上,此刻她眼珠往場上掃視了一遍,雖然相距頗遠,伍封仍能見到她眼角中兩顆漆黑的眼珠如明珠般晶瑩而清純。

 伍封見夢王姬之美色直逼西施,心中不禁一動,小聲嘆道:「世間傳聞不錯,王姬果然是天下罕見的美女,怪不得一聽說王姬宴客,人人都急癲癲跑來。」他這話當然是對姬仁而說。

 夢王姬忽然向伍封看了過來,笑道:「龍伯甚不易來,既然來了,為何靜悄悄坐在昏暗處?」

 伍封心中微驚,不料自己在這裡悄然坐著,連智瑤也不能發覺,這夢王姬一眼就看到,還將他認了出來。自己與她素未謀面,她又怎會認識自己呢?

 堂上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一起向伍封看來,智瑤愕然片刻,笑道:「龍伯何時來的?此處佳客甚多,怎不來打個招呼?」

 伍封苦笑道:「在下正是見此處太多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若是人人哼哼哈哈,『閣下別來無恙乎?』抑或是『久聞大名』云云,只怕要鬧一整晚去,不免誤了諸位的談興。只好鬼鬼祟祟地往這裡一坐,本想胡亂混在人群中聽王姬撫琴,不料被王姬認了出來,可謂壯志未酬。」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哄然而笑。

 夢王姬格格輕笑,道:「龍伯倒是個爽直的人,都是夢夢不好,壞了龍伯的計謀。既然如此,還請龍伯和仁大哥上坐。」

 伍封只好與姬仁移席前列,姬仁執意不肯坐在伍封上首,伍封便坐在左手的第一席上,與智瑤相對。各國使者都在席上與伍封拱手致意,忙了好一陣。

 夢王姬對伍封雖然客氣,卻不甚在意,此時問那衛使石圃道:「石圃大夫先前說衛境多事,貴國莊公新喪,公孫般師已經復了君位,正是修政養兵之際,未知還有何事?」

 石圃道:「衛人雖然復立了公子般師,但上月齊國田恆親領大軍入衛,般師被擒,立了公子起為君。國君繼位次日便派了在下為使,在下一路兼程趕來,想是這消息還未傳到成周,難怪王姬不知道。」

 伍封暗暗吃驚,自己不在齊國,想不到出了這事,轉念又想:「衛事全看齊晉二國,般師是晉人所立,出奔後又再復位,這衛國便成了晉人的勢力,怪不得田恆會帶兵擒他。不過齊人立公子起為衛君,晉國又會不悅。」

 夢王姬嘆了口氣,道:「當年衛懿公好鶴,厚斂於民以養鶴,狄人伐衛,衛人毫無鬥志,以致衛滅。衛民集於曹邑而重立,衛文公初立時,民五千人,車三十乘,後來遷於楚丘,發奮圖強,敗狄滅邢,衛文公晚年時,國有車三百乘。本來衛國複比於宋、魯,不料因莊公蒯瞶之故,齊晉相與插手,政事交錯,君位輪換不迭,只盼再出個衛文公,否則衛事就難辦了。」

 眾人紛紛迎合,道:「王姬言之有理。」

 智瑤點頭道:「衛君若能勤修政事,練養兵銳,國勢未必不能復振。」

 夢王姬問道:「石大夫為衛國重臣,未知道有何策復興衛國?」

 石圃道:「以在下之見,當除苛刑,修仁政,輕賦稅,施愛於民。」

 智瑤卻道:「衛國甚弱,恍如重病之人,衛大夫之策雖然甚好,畢竟緩了些,智某以為,除修仁政之外,此刻最要緊的是整兵備武,練天下悍勇。」

 夢王姬點了點頭,問道:「二位之言有理,衛國境小民少,該如何整兵?」

 伍封一直靜聽他們說話,此刻心中一動:「周與衛國境相仿,夢王姬每七日便宴客,常與人談論政事,莫非是想覓個重興王室的方策?」

 梁嬰父插口道:「如要整兵,自然是覓良將練習兵車戰陣,教以劍術箭藝,再配以利銳厚甲,使士卒一可當十,便成了天下精兵。聽說越王勾踐集宗族子弟六千,習巧藝、佩利器,稱為君子之卒,為越軍之最強。」這人並非卿大夫,卻能在眾人面前插言,可見他在成周的地位甚高。

 單驕不住點頭,道:「士卒之技擊最為要緊。昔日吳王闔閭也曾練勇士為前鋒,用於蕩陣決機,十分了得。」

 贏利卻道:「技擊固然要練,不過最要緊的卻是軍令。注重一卒之能,不如放眼一軍之強。為將者軍令嚴整,一軍使動如臂使指,這才算得上強兵。」

 一人撫掌笑道:「世子利之言頗合兵法。當年孫武初入吳國,闔閭卻不信其本事,命他訓練宮女為卒,以二姬為首領。孫武頒行軍令之後,眾女不聽號令者三,孫武殺吳王二姬,眾宮女肅然,儼然訓習多年的士卒。由此可見軍令最為要緊。」姬仁小聲告訴伍封,這說話人是鄭國使者,名叫游參,是鄭國的公族。

 智瑤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不過有一點最要緊的沒有提到,那便是士氣。士卒無鬥志,就不會苦練技擊,軍令也不易整肅。譬如衛懿公好鶴之時,衛人深深怨恨衛君,不願意為衛君效力,此時就算以天下高手授士卒以技擊,以兵法大家令行軍法,只怕也無甚效果。」

 伍封暗暗點頭稱是,知道智瑤這番話很有道理。他自己喜歡以少勝多,以精銳之士卒行奇兵詭謀,的確與士卒的士氣大有關係。

 夢王姬不住點頭,道:「上施仁政,使君民士卒一心,下練士卒,使技擊兵甲精強。諸位之言,大致是如此吧?」

 眾人都點頭稱是。

 智瑤道:「眼下各國之君都說要施仁政,但究竟如何施政才可稱為『仁』呢?單是這一點便眾說紛紜了。以智某之見,要使士卒鬥志旺盛,便要勵士卒,這才是較實際的做法。」

 伍封心道:「怪不得夢王姬對智瑤看重,這人果然有點名堂,注重實際。」

 夢王姬問道:「智伯以為,應當如何獎勵士卒?」

 智瑤道:「智某之政,便是選天下精卒,技擊、體格極強者賞以田宅,免其賦役,雖死不收,又視其戰功而封賞,這樣便使得人人樂為士卒,苦練技擊,從而軍強莫敵。」

 夢王姬道:「此法果然比較實際。」

 伍封卻暗暗搖頭,認為智瑤這法子不大妥當,不過他不願意與人爭辯,也不說話。

 姬仁見他不以為然,問道:「師父久歷爭戰,破桓魋、滅群盜、伐越都、定中山,想來極有兵政心得,對於兵陣之事,師父又覺得如何呢?」

 伍封搖頭道:「諸位都是高論,在下也沒有什麼特異的見解。」

 夢王姬問道:「龍伯如有妙論,不妨直言。夢夢府上雖然常作舌辯,卻是雅而無傷,就事論事。」

 伍封道:「既然王姬相詢,在下也不好不答。不過在下之見,與諸位並無多少出入,只不過諸位所言雖然有理,但除了智伯外,都顯得略微有些空泛。在下以為,要使國強兵精,只有四個字:『賞耕勵戰』。賞耕之舉,各有各法,譬如如晉國四家之邑便各有不同,在下也不好妄加評說。何況在下的職司以武事為多,政事非在下所長,只在『勵戰』之上略有心得。」

 夢王姬道:「龍伯以為當何以勵戰呢?」

 伍封道:「勵戰要從賞功責罰入手。其實諸位都已經說過了,只不過在下與智伯的想法略有不同。」

 智瑤忍不住問道:「龍伯以為如何去做最好?」

 伍封道:「智伯之法是選精卒賜以田宅,死後仍由子孫相繼。這辦法定能振備出精兵來,果然有效,只不過時間長了卻不行。譬如智伯之精卒,十年之後年歲已長,不復為精卒,而不能收稅賦,所賜田宅也不能收回。再練精卒,又須如此,以免壞了前制,士卒生怨。眼下智伯地廣民少,還可實行,但二三十年後,滿目老弱之士卒,地宅盡賜了出去,賦稅日減,國內少人耕養多人,國力必危。從此國由強而變弱,由富足而變貧窮,絕非長久之計。」

 夢王姬微微一驚,沉吟道:「龍伯所言甚是,為政者施政當以長遠計,不可只顧眼前之勢利。」

 智瑤問道:「若不如此,莫非還有其它的法子?」

 伍封道:「在下也知道勵戰之要緊,是以重於軍功之賞。」

 智瑤皺眉道:「賞軍功與選精卒有何不同?豈非還是要賜田宅、免稅賦?」

 伍封搖頭道:「誰說一定要以田宅和免稅賦的法子?在下賞勵軍功是無功則不賞,賞則用金帛和民戶,徭役和賦收可免,稅不可不收。如此一來,既不損國之大利,不留後患,又可激勵士卒奮勇。」

 夢王姬道:「世人所求無非田宅,以金帛和民戶相賜固然有效,但恐怕不如賜田宅為好。」

 伍封笑道:「施政當按實際情況而行,眼下列國之中,許多地方戶少而地多,這賞賜民戶便十分重要了。立功者得了民戶,要想年收更豐,自然會設法鼓勵生育,使丁口激增。由於他們只免役賦,不免稅收,國用自然也大增,如此一來,國與士卒均能有益。再者說,他們丁口激增,田宅不敷,便會使人加懇荒地,以為其田,田有所增,一國之稅也增。如此勵戰之餘,又能使國用日盈,一舉而兩得。」

 眾人都不住點頭,其實伍封所說的並不是什麼極高明的道理,而是符合實際又較易推行的方法,此刻連智瑤也暗暗讚許。

 夢王姬點頭道:「龍伯這法子的確更符合實情。是否還有更多的辦法呢?」

 伍封心道:「我所說的辦法,適合於萊夷這民少地多的地方,也可用於列國,不過王畿內田壤肥沃,無甚閒地,且民戶甚足,便不能用我這法子了,怪不得你心有不甘要問。」

 他道:「在下的法子或可使良田丁口多增,不過長期下去,還須有它策配合。譬如數十、數百年之後,民戶極多、荒地盡墾,便要另覓它法。按在下的心思,依然是賜以金帛民戶以勵戰功,但其時得另行一策,便是允許百姓以金帛購買良田,此時所賜的金帛便有大用了。當此之際,表面上看起來是商貨興盛,實則仍是獎勵耕作。譬如某人以百金得千頃良田,自然要盡地力以求收穫,使每畝之收更增。這樣國稅仍能因此而增,況且百姓互購良田,只當求於官屬見證,也正好以此略收其交易之稅。境內良田互購日多,國收也能因此而增。」

 夢王姬眼中一亮,道:「龍伯這法子大有新意,且較易推行,是確是妙策。」

 眾人心中也十分佩服,心忖這人年紀輕輕,居然在政事上頗有見識,他只以勵戰為話頭,實際上涉及了國政大事。雖然說不上極為高明,卻十分符合實際。

 此刻眾人已經飲了不少酒,智瑤見人人的注意力都在伍封身上,暗暗不悅,打岔道:「王姬今日是否會撫琴呢?」

 夢王姬道:「今日賓客甚眾,諸位使者遠來不易,夢夢準備了《鹿鳴》一曲。」她身邊一個侍女抱了一具琴上來,夢王姬輕理琴弦,便聽「叮咚叮咚」數聲,極為悅耳,伍封心道:「這琴聲極美,定是那一具『鳳鳴』。」

 堂上眾人都知道夢王姬的琴聲天下無雙,極難聽到,無不屏氣息聲,堂上忽地變得極靜。

 這時,夢王姬身邊的十二個美婢走到了堂中,便聽琴聲悠然鳴響,美婢翩然起舞。

 這琴聲與眾不同,伍封初聽時,恍如一個親厚的老者在向人娓娓說話,過了一陣,又像一個頑皮的少女在身邊跳躍輕笑,至於琴聲中的美妙之處卻是無言可以說出來、無物可以比擬出來,只覺得一顆心活潑潑地跳動,如同大寒天有和暖的春風吹拂一樣,渾身暖洋洋地充滿了喜悅之感。

 琴聲響了一陣,堂下絲竹齊聲相和,眾婢妙曼旋動,環珮聲聲,香風陣陣,便聽眾婢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示燕以敖。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待唱到第三遍時,姬厚忍不住走在堂上,舞著大袖,隨琴聲歌聲同舞,片刻之後,單驕也上前去同舞。此時眾婢漸漸跳到堂上眾人之身後,在四周盤旋。

 伍封見姬厚和單驕如此,微感愕然,想起姬仁曾對他說過,周人喜歡歌舞,每每和歌而舞,看來不像其它地方的人,自重身份,以為歌舞是姬人女優的所為。

 這時姬仁忍不住擊案唱起來:「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連劉卷這老頭兒也舉聲唱和起來。

 這麼一來,堂上眾人情緒激昂,那魯使、鄭使都上前隨舞,在座的也不禁搖頭晃腦,連智瑤也笑吟吟地隨著歌舞搖晃著頭,神情甚歡。

 伍封暗道:「怪不得人人都喜歡往王姬府上來,如此絕妙的歌舞誰能抵禦?再加上眾情激動,怎不熱鬧歡暢?」心中大悅,仔細看著堂上歌舞,忽見美婢從眾人身後舞上來,纖足驚彈,飄素迴風,其中有些動作似曾相似,立時讓他想起遲遲來。

 如果遲遲未故,只怕自己時時守著她妙絕的歌舞,如今卻是人鬼殊途,夢魂牽引處也難見到。由遲遲又想起葉柔來,此女精明幹練,善解人意,可惜一生甚苦,嫁葉公之子還未入門,夫君就病死,後來好不容易許嫁自己,又因孔子之喪以至好事不諧,她在吳國之時助自己甚多,尤其是那日中了越王勾踐的詭計,若非她引府內之卒突出奇兵,自己與楚月兒便大有危險了,想起她臨死前終於忍不住叫了自己兩聲夫君,眼下想聽一聲也不可得。再想起趙飛羽遠嫁時的笛聲,田燕兒香車上的哭泣,西施的寂寞,蟬衣的熱血,漸覺傷心起來,眼眶也漸漸濕潤,忍不住狂飲了幾爵酒,不覺酒中醇厚的濃香,只覺此中的苦澀,黯然銷魂。

 也不知何時歌舞已畢,在眾人的讚歎之聲中,夢王姬問道:「龍伯神情落寞,是否應歌舞不好?」

 伍封暗讚此女的細心,嘆道:「歌舞甚妙,正因為歌舞太好,令在下想起了一些往事,心情抑鬱難解。」他將爵中的酒一口飲盡,起身告辭,道:「在下有些心思不屬,這便告辭,日後有暇再來拜訪。」

 眾人盡感愕然,此刻尚早,眼見人人興致才起來,這人卻要回去,不知何故。

 姬仁也起身道:「弟子送師父回府。」

 伍封搖頭道:「王子請留下歡飲,在下自行回去便了。」出了府中,上了鮑興的銅車回齊舍。轔轔車聲中似乎仍能聽到夢王姬府中的絲竹,不過他眼前晃動的卻是遲遲、葉柔、西施、趙飛羽、田燕兒和蟬衣的身影。

 這幾日周敬王又病勢稍重,姬仁天天在宮中陪伴照顧,無暇來練劍,伍封與楚月兒便往大典之府閱籍。

 這日午飯之後,楚月兒見伍封心情不好,知道他記掛著妙公主,便道:「夫君,聽說這成周與各地不同,我們不如出去走一走,也不用車馬,看看此地風俗。」

 伍封道:「眼下大雪紛飛,你們怕不怕冷?」他知道楚月兒與自己一樣不懼寒冷,是以向春雨等人詢問。

 春夏秋冬四女見他有意也帶自己出去,十分高興,甜笑道:「我們穿著這麼厚的熊裘,怎會怕冷?」

 伍封點頭道:「熊裘不如狐裘,萊夷家中的狐裘有十多件,可惜未曾帶來。既然你們不覺得凍,這就好了。要看風物,非得到市肆去瞧瞧。若有何好玩的東西,我們便買些來。」

 鮑興在一旁道:「龍伯,雖然不用車馬,仍當由小人帶些人手侍候保護吧?」本來府中人一直稱伍封為「公子」,眼下伍封年紀漸長,完完全全已經是一家之主,是以府內人都改了口,稱他為「龍伯」,就像智瑤的人稱智瑤為智伯一樣。伍封這「龍伯」這是天子賜爵,叫起來更是名正言順。

 伍封笑道:「這些天你留在府中哪兒都不要去,多陪一陪小紅,順便盯著老商,勿使他亂跑。哼,你們成親這許久,也不見小紅有孕,是否你不甚爭氣?」

 鮑興呵呵笑道:「龍伯說得有理,這些天小人便多使些力,勿讓龍伯失望。」

 小紅在一旁滿臉緋紅,狠狠瞪了鮑興一眼。

 伍封笑吟吟又向展如和旋波看了一眼,旋波立時臉紅起來,展如也嘿嘿地有些不好意思。伍封口中雖然未說什麼,但他的眼神誰都瞧得出來,自然是希望展如也多多努力。

 鮑興又道:「小夫人她們都的天下少見的美人兒,聽說周人又縱情聲色,萬一有些市井小人覷覦美色,不知好歹上來找便宜,總不成由龍伯親自出手吧?」

 伍封笑道:「就讓小刀和小陽跟著便成,以他們的身手又怕了誰?何況要買賣物什的話,還非得他們出面不可。若換了月兒去買,只怕人人都會爭著免費相送,就算太貴重了送不得,多半也會大打折頭,我們豈非搞壞了天子腳下的市肆規矩?」

 楚月兒聽他口中說得甚甜,格格輕笑,心忖這位夫君許久未這麼口花花地討大家開心了,看來此刻真的是有了興趣要逛市肆,才會忘了不快之事。

 伍封帶著五女出府,圉公陽與庖丁刀背著盛了金貝的大盒在前面引路,眾人一路踏著雪說話,只覺在飛揚的大雪中另有一番情趣。

 雖然大雪,但成周城中仍然十分熱鬧,道旁閭裡時有絲竹之聲,途人也是笑語不斷,似乎人人都透著精神。

 楚月兒道:「我們去過許多地方,似乎以成周的人看起來最為開心。」

 伍封點頭道:「王畿少有兵禍,良田一年兩熟,民較富庶,況且往來商旅甚多,物貨豐盈,民用足而自然快樂。」他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小雨兒,你們四人來自燕國,聽說燕世子十分仁厚,你們是否見過他?」

 春雨點頭道:「我們到齊國之前在宮女當宮女,時時見到。燕世子為人十分和氣,對我們甚好,叫得出我們的名字。有一次春祭之時,還親自教我們弓箭。」

 伍封道:「你們在燕國叫什麼名字?」

 春雨道:「便叫小春、小夏、小陽、小冬,到齊國後四小姐才給我們的名字添了一字。」

 楚月兒問道:「燕國的雪也這麼大麼?」

 冬雪道:「雪看起來差不多,不過時日甚長,且十分寒冷。若在燕國時,這麼大雪便不能出門,否則很容易凍壞人。」

 秋風道:「是啊,尤其是燕北之地,多是風沙之地,林木極少,一到雪天便白茫茫一大片,不說凍死,在雪地走得久了還會目盲。」

 楚月兒咂舌道:「那豈非無法住人?」

 夏陽笑道:「人倒是可住,只不過雪天不出門便了。陽兒的老家便在燕北,一年彷彿只有兩季,夏天倒好,野草旺盛,牧養是最好不過,但天開始轉寒時,便要積草存糧,雪天人畜皆不能出外,不過也較輕閒。」

 眾人說話之間,便來到了市肆,只見市中十分熱鬧,商人極多。

 眾人一坊一肆隨意看著,眾女買了不少絲帛玉飾,信步到了一家銅坊之地,眾女見銅器甚多,嘰嘰喳喳東拿一件,西看一件,坊中那老闆見這些人氣度不凡,衣飾華貴,知道是貴人,不敢怠慢,細心向眾女解說諸般物什。

 這時,冬雪拿了個黃燦燦的薄銅面具在臉上比了比,只見這面具是個猙獰的虎面模樣,眼睛處留了兩個大孔,鼻尖處也有兩個小孔。

 眾人見冬雪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在面具後面轉動,雖然面具造型猙獰,眾人反覺得她十分可愛,無不失笑。

 春雨等人也各拿一個來玩,楚月兒道:「這面具老商定很喜歡。」

 伍封見她們喜歡,心忖:「這面具買多幾個,日後在府中捉迷藏只怕有趣。」圉公陽問明價錢,十個才值一金,伍封讓他給了五金買下五十個。

 庖丁刀和圉公陽是市井之人出身,到這市肆之中如魚得水,這時圉公陽順嘴問道:「有沒有什麼較特異的東西?」

 那老闆點頭道:「有倒是有,不過甚是貴重。」

 庖丁刀在一旁道:「有便拿出來瞧瞧。」

 老闆從室後抱了個小木盒出來,打開時,只見裡面黃燦燦的有兩面銅鏡。

 楚月兒順手拿了一面銅鏡,覺得鏡甚明亮,照時十分清晰,不像尋常的銅鏡有些模糊,又看鏡背的紋飾,道:「這銅鏡甚好,尤其是紋飾古怪,與眾不同。」

 老闆讚道:「夫人甚有眼力,此鏡可是件寶物,名曰透光之鏡。」

 楚月兒好奇道:「為什麼叫透光之鏡?」

 老闆道:「讓小人拿著給夫人瞧瞧。」他從楚月兒手上接過銅鏡,將鏡面對在外面的雪光,鏡背移近木盒,道:「夫人請看這木盒上的影子。」

 眾人探過頭去看,只見木盒上映著諸般圖紋,清晰可辨。

 楚月兒「咦」了一聲,接過銅鏡,看了看背面的圖飾,然後又映在木盒,讚道:「這銅鏡背面的紋飾怎能夠映上去彷彿日影一般,況且還纖毫不失?夫君你瞧,這麒麟的鼻尖都看得十分清楚。」

 伍封讚歎道:「銅鏡居然能透光,這可意想不到。」接過銅鏡,對著外面雪光看時,卻不見絲毫縫隙。

 老闆道:「可惜沒有日光,否則更能映得遠些。」

 秋風甚感興趣,從伍封手上接過銅鏡,也去映時,卻要離木盒寸許方能見到,奇道:「這就怪了,為何在小夫人手上,離木盒近兩尺也能照出來,到我手上卻不行?」

 楚月兒好奇道:「怎會如此?」探頭看時,那影子立時清晰起來。

 伍封忽想起來,笑道:「這是因為月兒頸上掛著的那顆夜明珠之故,只是這夜明珠晚間可比小小的火把,但日間並不見有光,想不到因這銅鏡便看出來,原來日間也有光的!」

 原來楚月兒頸上掛著的那顆大珠子甚是晶瑩透亮,她探頭彎腰時,珠子便垂下來到銅鏡之前。她這顆夜明珠每到晚間便瑩瑩發光,雖不算極亮,卻能照出近兩丈遠,只不過平日眾人見慣這珠子,未曾想到此珠其實日間也有效用,只不過肉眼不見而已。

 那老闆嘆道:「原來這便是夜明珠!聽說夜明珠有蓄光之效,不分日夜,只要有光便可聚蓄起來,無光時再放出來,可謂天下至寶!不過更難得是小夫人雪肌如玉,更勝過此珠。」

 庖丁刀叱道:「你是何身份,怎敢沒大沒小亂說?!」

 那老闆連忙請罪,便要跪下來。

 伍封伸手攔住,對庖丁刀笑道:「無妨,他是市井之人,不懂得禮儀,何況他也沒有說錯。」他見楚月兒喜歡這透光鏡,問那老闆道:「這鏡不錯,拿十幾面出來。」

 老闆苦笑道:「這種寶物哪裡會有多的?天下僅有兩面而已。」

 伍封惋惜道:「只有兩面?我還想給她們一人一面哩!」

 冬雪笑道:「這倒用不著,銅鏡是拿來照的,只要清晰便成,是否透光卻不甚相干。」

 楚月兒道:「為何只有兩面?既做得一面出來,自然可以做十面百面。」

 那老闆道:「也難怪小夫人不知道,這透光鏡只有一人識做,且是因淬火制鏡時無意中做出兩面來,這人數十年前就死了。這兩面鏡被王子朝得了去,後來王子朝之亂後便不知所蹤,早間有個人拿來給小人,小人還甚是驚奇,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這人也不肯說。小夫人要是明日來,只怕已經給人買了去。」

 伍封也不在意,點頭道:「既然有兩面當然要買下來,給月兒和公主每人一面,拿來玩最好。」

 楚月兒笑道:「我不用它,給公主便成了,另一面夫君大可以拿去送人。」

 春雨點頭道:「如果要送人,送給夢王姬便最好不過。」

 伍封奇道:「為何定要送給夢王姬?」

 春雨道:「早間小紅從府外回來時說,夢王姬後日壽誕,眼下城中各國使者都尋思送什麼禮物哩!」

 伍封道:「原來王姬的壽誕與天子同月,不過早二十多天,也好,我們明日先送禮,免得後日與其他人趕在一時,備禮之時,將這銅鏡也送給她罷。」

 圉公陽問那老闆道:「這銅鏡價值幾何?」

 老闆道:「每面本是百金,不過看在小夫人面上,只收八十金算了。」

 眾人「咦」了一聲,想不到伍封大有先見之明,這人居然因楚月兒之故,自行打了折頭。須知此時各地的市肆都講究實價,貨貿以信義至上,都是一口價,比不得後世奸商如潮,紛紛亂開價。

 庖丁刀拿了一百六十金給他,這一金為一縊,每縊合有二十兩,相當重了。其實八十金至少可買尋常銅鏡數百面,這八十金一鏡算是極貴的了,不過伍封府中富豪,人人都不在意。

 那老闆嘆道:「其實這透光鏡極其珍貴,每鏡價值千金以上,不過送鏡那人只要八十金,買得甚賤,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楚月兒奇道:「你八十金買給我們,豈非絲毫無賺?」

 老闆道:「各位想必是貴人,小人怎敢有賺?何況千金之物只賣八十金,只怕來路有些不正,小人一時貪心接了下來,頗為後悔,自然急於脫手。」

 伍封心中一動,問道:「拿鏡給你的是什麼人?可知他住何處?」

 老闆道:「小人也不認識,不過聽他的口音應當是齊人或衛人,雖然齊人與衛人口音相若,這人的齊語濃些,但小人覺得他多半是衛人,這些天有不少衛人跑來王畿之內,說是國內有變。小人猜想他或者也是從衛國來,不知道他住在何處。」

 伍封心想:「衛人逃難而來,眼下是大寒之天,定會到處覓地而居,南郭先生的舊宅空無一人,只怕會被人佔住,萬一九師父這些天趕到赴父喪,見舊宅被人佔用,有些不像樣子,須得派些人手看住才行。」問那老闆道:「那人還拿了什麼?」

 老闆道:「那人除了拿兩面鏡來,還拿了一口劍,但小人不能收。」

 伍封問道:「你為何不能收?」

 老闆道:「那劍的劍刃赤紅,雖然只索五百金,但小人沒那麼多金在手。」

 秋風道:「龍伯的天照寶劍微帶紅色以是少見,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赤紅之劍。」

 老闆道:「小人也覺得甚異,此劍鋒利異常,切玉如泥,理應是無價之寶,那劍柄上有『昆吾』二字。」

 伍封大吃一驚,道:「『昆吾』?!」

 眾人不知道他為何吃驚,伍封小聲道:「『昆吾』是天子的佩劍,當年周穆王伐西戎,戎人獻此劍給天子,此後『昆吾』便成了天子之劍。」

 那老闆嚇得變了臉色,伍封小聲對他道:「此事與你不相干,你勿須害怕。不過下次你見到這人,設法問一問他的姓名,若能查知他住在何處,速到齊舍報訊,你便立了大功,日後天子對你也定有賞賜。」

 老闆聽說天子賞賜,立刻精神大振,點頭道:「小人理會得。原來貴人是齊使,莫非便是龍伯?」

 伍封點頭道:「是我,你怎知道?」

 老闆忙跪地施禮,道:「龍伯到成周許久,城中人人皆知。只是這市肆之中除了有些貴人子侄偶來走走,向來沒有什麼貴人親自來,否則小人早就從龍伯口音中猜出來了。」

 伍封道:「此事不可洩露出去,免得招來大禍。」

 那老闆不住點頭:「小人理會得。」

 眾人出了這銅坊,又在市肆中走了一回,買了若干物什,見天色已晚,這才徒步回去。

 晚間伍封叫了十名倭人勇士,讓他們帶上銅爐、床褥、酒餚及必用什物到城郊的南郭舊宅守住,別讓流民進去。倭人勇士走後,伍封又命鮑興到王宮將姬仁請來,鮑興在宮門傳話進去,不一會兒姬仁便出宮,隨鮑興到了齊舍。

 伍封向他說起日間之事,問道:「『昆吾』是天子佩劍,怎會落到他人之手?」

 姬仁滿臉驚異之色,道:「當年王子朝之亂時,此劍遺失宮中,被王子朝所得。後來王子朝事敗,攜了大量典籍和宮中珍寶逃往楚國。王子朝死後,老子在楚國覓到典籍,帶回成周,但那些珍寶卻不知所蹤。後來才從王子朝餘黨口中得知,王子朝逃時,那些宮中珍寶卻沒有帶走,被他掩埋於某處,多半是在王城。舍弟這些年在王城中四處尋覓,一直未能找到。想來這『昆吾』劍和透光鏡都在其中,不知如何被人找到了。」

 伍封道:「原來如此,那麼這兩面透光鏡便請王子帶回宮去。」

 姬仁搖頭道:「透光鏡是王子朝之物,非宮中所有,師父既然買了來,自然是師父的,弟子有何道理拿走?」

 伍封道:「這也說得是,只盼那賣劍之人仍能到市肆去,只要覓到這人,必能找到宮中遺寶。」

 姬仁道:「宮中遺寶能否找到並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那九座寶鼎務要找到。」

 鮑興在一旁好奇道:「什麼寶鼎?」

 姬仁道:「當年禹王收荊、梁、雍、豫、徐、揚、青、兗、冀九州貢金,各鑄成一鼎,每鼎重千鈞以上,大者據說有六千鈞許,載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貢賦田土之數,以九鼎象徵天下各地。夏傳於商,為鎮國重器。武王克商之後,置於鎬京。後來平王東遷,隨遷往雒邑。因為鼎重,遷移時徒卒牽挽、舟車負載,如同九座銅山似的,十分不容易。不料王子朝之亂後,九鼎不知所蹤。這九鼎是天下之象徵,周失寶鼎,震動天下之心,這些年遍尋不得,如能找到則是天下的最大的喜事。有人說王室益弱,便因九鼎之失。」

 伍封道:「王室漸弱並不在於九鼎,不過這九鼎干係重大,王室無鼎,不免讓列國有些人以為周室天命已盡,另打主意,生不臣之心,如能找到,則可振奮人心,利於天下百姓重生尊王之意。」

 姬仁嘆道:「當年楚靈王滅陳蔡二國,遷許民於東夷,又遷弦、黃、胡、沈、黃、申六個小國之民於荊山之地,其勢之強,天下莫能當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後來這位好細腰的楚靈王使人到周索要九鼎被拒。其實在此之前,楚莊王伐陸渾之戎,觀兵周郊,曾問九鼎之大小重量,天下為之震動。」

 楚月兒吐了吐舌頭,格格笑道:「本來月兒也想問這九鼎有多重,聽王子這麼一說,卻是不敢問了。」

 姬仁失聲笑道:「楚莊王問鼎,是輕忽王室;楚靈王索鼎,實則有代周之意。幸好其子伐之,楚靈王自殺,楚平王立,陳蔡才能復國,可惜上年陳國仍被楚國所滅。月公主問鼎,那是好奇,與楚莊王大不相同。不過這九鼎向來無人能移動,只知道每鼎在千鈞以上,每鈞三十斤,即每鼎在三萬斤以上,而且每一鼎的重量又有不同,委實不知其實重幾何。只知道禹王鑄鼎時,鼎的大小相同,但重量不一。每鼎代表一州,州大則鼎重,故而以豫鼎最重,雍鼎最輕。」

 楚月兒問道:「豫州比荊州要小,雍州比豫州、兗州、青州大,為何豫鼎最重,雍鼎會最輕?」

 姬仁道:「禹王時的九州與眼下不同,其時的荊州主要在江北,不算江南之地,是以不大,而原來的雍州本來只是鎬京一帶,其地甚小,平王東遷,將其地賜給了秦,秦人逐群戎,開地上千里,雍州才會這麼大。」

 伍封點了點頭,想起一事,問道:「聽說明日是夢王姬壽誕,為何王子未曾見告?」

 姬仁笑道:「此事怪不得弟子。只因父王與舍妹在同一月壽辰,故舍妹之壽誕向來是淡而化之,不敢盛賀。這次舍妹見列國使節漸來,特地叮囑不要外傳,本想只在府上家宴便罷,不料此事被智伯知道了,傳揚開去。」

 伍封道:「想必是王子厚告訴他的罷,智伯既要討好王姬,怎會放過這機會?」

 說了一會兒話後,伍封將姬仁送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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