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天下春秋》第1章
第一章 天之方難,無然憲憲

  乾上坎下,是為「比」卦。被離在燭光下數著蓍草,嘆了口氣。

  齊簡公臉上透著汗,神情十分緊張,小心地問道:「先生,此卦象吉凶如何? 」被離又嘆了口氣,道:「國君此卦,所問的可是排難去厄之事? 」齊簡公點頭道:「正是。」被離道:「吉。」齊簡公吁了一口長氣,道:「吉就好,吉就好。」闞止在一旁笑道:「既是吉卦,國君大可以放心了。」

  這是公元前481年底的齊國都城臨淄公宮偏殿之上,此刻殿中就只有他們三人。

  被離搖頭道:「請恕外臣直言,此卦雖吉,卻並非好卦,國君萬萬不可大意。 」齊簡公又緊張起來,問道:「卦上怎麼說? 」被離道:「卦辭上說:『吉。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後夫凶』。意思是說,剛開始時便要公正,方可無害。不安寧的事剛剛開始,後來者大有凶險。」齊簡公神色茫然,喃喃道:「『不寧方來,後夫凶? 」被離道:「此卦乃君臣輔佐之象,國君眼下極需賢臣輔佐,若得賢臣,當可披荊斬棘,所行無咎。」

  齊簡公笑道:「寡人有左相闞止,唔,還有右相田恆,可謂賢臣矣。」闞止在一旁笑道:「我齊國人材鼎盛,鮑、晏、高、國四大家中,能人極多,正所謂『君明臣則賢』。」被離冷笑,搖了搖頭。

  闞止面有不悅,道:「三年之前齊吳艾陵之戰,吳魯集兩國之精兵大敗我齊師,連大夫國書也喪命於是戰之中,吳人可說是齊國的大仇人。先生既為吳人,避難於齊,先生在齊國的這幾天,常有向國君進言要誅殺先生者,但國君卻不以為意,視先生為上賓,正是禮賢下士、胸襟開闊的天下明君,被離先生卻不以為然,不知更有何說?」被離嘆道:「被離為人卜卦相面,從不敢以假言誤人,是以一向不為吳王闔閭所喜。闔閭雖然強橫無禮,卻並非不能容人。如今吳王夫差是個心胸狹窄之人,連伍相國也被他賜死,外臣只好離開吳國,來齊國避禍。倘若國君也是夫差一樣的人,外臣也不敢來了。」

  齊簡公聽他說得十分得體,心中得意,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寡人怎敢怠慢?唉,伍子胥忠義之名,天下皆知,竟然不容於夫差!」闞止冷笑道:「聽說先生初識伍子胥,是在集市之中。那時伍子胥剛從楚國逃到吳國,窮困之極,在市中吹簫,無人能識。先生一眼便識得其相貌非常,說是『必是忠義武勇之士。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於是薦之於公子光。如此看來,伍子胥之前程富貴,全靠先生。此乃民間逛傳,還是確有其事? 」被離道:「伍相國智勇之士,天下奇才,便如皓月當空,無處不明。其前程富貴,與這下有何干係? 」

  齊簡公嘆道:「公子光用伍子胥之計,使專諸刺殺吳王僚,又使要離刺殺王子慶忌,終於奪得了王位,並在伍子胥和孫武的輔佐下,幾乎滅了楚國。可惜寡人身邊,便沒有伍子胥之樣的天下奇才,也沒有專諸、要離這樣的勇士,唉!」

  闞止眼中閃過一縷不悅之色。

  被離道:「闞左相劍術了得,威震齊國,與右相田恆、昌國子劍同列為齊國三大劍手,只是以如此身份,又怎會學專諸、要離之類的刺客行徑? 」齊簡公自知失言,忙道:「闞止的劍術,當然不在伍子胥之下,不過,人才多一些,總是好的。」被離長嘆了一聲,道:「伍相國這樣的人,忠直有餘,卻不會圓滑,若非他有大功於吳,又是吳王闔閭的患難之交,早已不容於吳國了。」

  齊簡公道:「三年前吳王夫差聽信伯嚭讒言,竟賜伍子胥自盡,殺害忠臣。依寡人看來,吳國如今君暗臣昏,亡國有日了。」闞止問道:「聽說伯嚭也是從楚國逃到吳國,先是依附伍子胥,伍子胥欲薦之於吳王闔閭。當時先生見過他後,曾勸過伍子胥,叫他不要讓吳王重用此人,可有此事? 」被離道:「伯嚭鷹視虎步,貪佞好殺,萬萬重用不得,可惜伍相國不聽我言,終至大禍。」

  闞止道:「伯嚭劍術超群,雖與伍子胥、顏不疑、夫概、孫武同列吳國五大高手,排名僅在顏不疑之上。但夫概造反敗逃、孫武辭官隱居,五大高手,已去其二。剩下三大高手,雖然顏不疑鋒頭頗勁,終是排名於他之後,只要伍子胥一死,伯嚭便躍居吳國第一高手,恐怕這也是伯嚭要唆使夫差殺掉伍子胥的一個原因吧? 」

  齊簡公道:「先生既識伍子胥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是天下神相!如先生不棄,寡人願封先生為大夫,長留於齊國,如何? 」闞止面色一沉,還未說話,被離嘆道:「外臣是亡家棄國之人,怎敢居廟堂之上?何況吳王夫差、伯嚭等人都是狹窄陰狠之徒,國君若是用外臣為大夫,吳國前來索要亡臣,國君又能如何應對?如今吳國正強,國君最好是不要得罪了吳國,否則,因外臣一人而引致兩國戰端,外臣之罪過大矣!何況魯國的孔子新修《周易》,外臣已經與其弟子端木賜約定,不日赴魯向夫子求教,若非國君見招,外臣此刻已在赴魯之途中了。」齊簡公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寡人也不好強留先生。」

  闞止眼珠轉了轉,道:「先生適才所算的這個『比』卦,卦辭說是吉,但先生卻說並非好卦,究竟其中有何道理? 」被離苦笑道:「大凡算卦,卦辭只是大約其意,真正的吉凶禍福,全在變爻。此卦變爻在『六三』,乃是『比之匪人』,即是用人不當之故。」齊簡公吃了一驚:「『比之匪人』? 」闞止笑道:「先生之卦,果然極準。如今正是『比之匪人』,才要排難去厄。」齊簡公沉吟道:「唔,也有道理。」

  被離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闞止道:「先生有何話說? 」被離嘆了口氣,道:「既然國君招外臣來,外臣若是知而不言,非相者之道。但外臣若是實話實說,又恐招來殺身之禍。今日死便死了,外臣有幾句話要說。」齊簡公聽他說得鄭重,又吃了一驚。

  被離道:「國君所欲排難去厄,這個『難』和『厄』,恐怕是田氏一族吧?」闞止豁然站起,道:「你……,你說什麼? 」被離道:「齊國田氏專權,齊君大權旁落,其實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國君莫非是想與闞左相聯手,驅逐田氏一族? 」

  齊簡公臉色大變,闞止沉聲道:「你……,莫非你已經投靠了田恆? 」被離搖了搖頭,道:「外臣本非齊人,又何必投靠於他?只是我在齊國三日,便已知道田氏勢大,恐怕難以扳倒。國君萬萬不可小視了他,如今田恆軍權在握,單是他的二千八百門客,便足以在臨淄城之中攪個天翻地覆,何況田氏在齊民中名聲頗佳,甚得齊人之心。卦辭是死的,人是活的,吉凶之變,世人難測,依外臣看來,國君不如暫且忍耐,田氏雖然跋扈,畢竟不敢對國君如何,國君只須招納賢才,暗中培殖勢力,未必不能除掉田氏。如今之計,務要謹慎才是!」齊簡公臉上陰晴不定,點了點頭。

  闞止哼了一聲,道:「先生之言,太過小覷了國君和本相。」向齊簡公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齊簡公躊躇了半晌,嘆了口氣,道:「話已至此,先生請先到左相府上憩息數日,待此間事了,寡人派兵車十乘,送先生到魯國。」被離又嘆了口氣,道:「只好這樣了。今日為國君招來宮中,即便出了去,田恆也不會放過外臣,到了左相府上,正好免了田氏的騷擾。」

  闞止心有不甘,哼了一聲,招來宮中侍尉長,命他帶侍衛二十人將被離送到他家中去。

  被離走後,闞止向齊簡公道:「這被離胡言亂語,國君何不殺了他? 」齊簡公嘆道:「此人是天下名士,殺了他會招來害賢之名。如今用人之際,殺了被離,恐怕再無人敢為寡人效力。何況此人之言,未必無理。」闞止點頭道:「國君心軟,闞止也只好聽從了。好在臣下的府中戒備森嚴,倒不怕他跑了出去,走漏風聲。」

  齊簡公皺眉道:「連被離這個外人,來齊國數日,便已經猜到我們要對付田氏,田常莫非會想不到? 」闞止道:「若說田恆猜不到,那自是太輕視了他。不過,田恆雖猜到國君和微臣要對付他,卻料不到臣下究竟有多少勢力。以他看來,在臨淄城中,以他的勢力,就算國君宮中兵卒盡出,加上臣下府中的一千多人,又如何能夠與他抗手?即便是國、高、鮑三家的人算起來,也不足二千人,怎敵田恆堂弟田逆的一萬臨淄城守兵?他一向輕視我們,又怎會小心防備?臣下請來的代地三十六刺客,個個都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劍術了得,只要能刺殺田逆,臣下便可順利接掌臨淄的城守兵卒,即便是刺殺失敗,我埋伏在城外的三千死士,足以牽制田逆。何況我們還有大盜柳下跖手下的兩千騎兵,可算是一支極厲害的奇兵。田恆怎麼也想不到,大盜柳下跖竟已經悄悄來到臨淄城外了罷!」

  齊簡公點了點頭,皺眉道:「若是一切順利,當然是好的。只是柳下跖這人縱橫列國,無人能制,這次竟會答應了你,所求之償想來也極是駭人吧?若是他的人馬進了臨淄城中,恐怕會搞個天翻地覆,後患無窮。」闞止道:「柳下跖所求當然是極高的,不過,田氏一家,富可敵國,田氏若滅,其一成家產便足以打發柳下跖了。何況,柳下跖答應,事成之後,決不在城中生事。如果他食言,屆時臣已經掌握了臨淄的一萬守兵,兵權在握,索性將這縱橫天下的大盜一舉剿滅,哼!」齊簡公道:「此事只許成功,萬萬不可失敗,否則,你我二人均會死於田恆之手。田氏父子為惡,寡人的父君、叔父兩代國君都死於其手,田恆對寡人是不會手軟的。」

  闞止點頭道:「不過,還有一事須得小心提防:田恆若是心中生疑,說不定會先下手為強,直接闖進宮來,對國君不利。若是國君有失,一切便完了。」齊簡公駭了一跳:「這……,如何是好? 」闞止笑道:「國君勿憂,臣下既然想到此事,自然已經有了安排。今日臣下帶了十八名劍手,都是董門高手,均是以一當百的勇士,便留下宮中充當侍衛,保護國君。這次臣下從代地請來的劍手,共有五十四人,其中三十六人學的是刺殺之技,便由他們對付田逆。這十八人學的卻是御刺之技,正好用來保護國君。」齊簡公忙道:「如此最好。人在哪裡? 」闞止道:「正在門外侯傳。」齊簡公道:「快喚了入來。」

  闞止站起身,走到門外,招來了寺人,吩咐了幾句。不一時,那寺人帶來了十八個大漢來。

  齊簡公見這十八人,全是北地高大男兒,尤其是為首那人身材雄鍵,手上虯筋盤駁,一看便知此人孔武有力,齊簡公大悅。此時列國相爭,天下尚武,齊簡公雖是國君,也習擊劍之術,所以一看便知這十八人是善於用劍的高手。

  齊簡公問為首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在董門多久了?」那人答道:「小人喚作平啟,自小便在董門之中,已有十餘年了。」齊簡公贊道:「果然是勇士,寡人宮中無人能及。從今日開始,你們便都是宮中的侍衛,領侍尉長銜,秩五十石。」

  這齊簡公倒是個大方的人。須知宮中侍衛,領秩僅比城兵略高,每二十侍衛,設一侍尉長統領,如今這十八人雖然只是侍衛,卻相當於侍尉長之職,待遇可算是極之優厚了。

  十八人大喜,一起拜謝。

  闞止揮了揮手道:「你們退下,便在宮外守衛吧!本相與國君還有事相談。」十八人退了出去。齊簡公嘆道:「左相將這些高手留在宮中,自己身邊卻由何人保護? 」闞止道:「國君是齊國之主,安危遠勝於臣。臣的家將之中,也有幾人的劍法還過得去。」他滿臉傲然,道:「何況,臣有一劍在手,即便田恆親自出手對付我,也未必討得了好去。」齊簡公欣然道:「寡人受田恆之氣久矣,幸得左相如此忠勇之士相佐,方有望對付田恆。明日是歲尾,後日是初春之日,又是齊國的漁鹽之祭,便是田恆賊子授首之日了。」闞止道:「明日田恆多半還會入宮奏事,此人老奸巨滑,國君還得假以辭色,千萬不可露出破綻來。」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侍衛進來,施禮道:「國君,右相田恆的車馬已到宮外,有事要見國君。」齊簡公與闞止都吃了一驚。

  齊簡公駭道:「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闞止沉吟道:「此人夤夜入宮,未必有什麼好事,國君不得不防。不如令十八侍衛側立一旁,以防不測。」齊簡公臉色都變了,忙不迭點頭道:「最好,最好。」

  闞止將十八侍衛招了進來,分左右兩排,站在齊簡公身後。這時,這十八人已經換上宮中侍衛的甲胄,腰懸青銅劍,一個個頗為威武雄壯,齊簡公心中稍安。

  便聽殿外靴聲霍霍,一眾人擁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面長須,身材修長,目若朗星,笑道:「原來左相也在宮中,不知與國君有何計較呢? 」躬身向齊簡公施禮。這人便是執掌齊國大權的右相田恆。

  齊簡公道:「右相辛苦,請就坐。」田恆大大咧咧地坐在右側的案後,周圍的十二個人齊齊地站在他身後。闞止笑道:「國君與本相忽感無聊,正在閑議擊劍之道,右相是齊國第一劍手,正好聆聽高論。」田恆大笑,眼光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一掃,道:「這十八侍衛面生得緊,莫非是左相新為國君招納的高手? 」齊簡公苦笑道:「右相說笑了。以右相之能,更有何人配稱為『高手』? 」

  田恆正色道:「國君與左相可說錯了。本相雖然在劍術上有些心得,但『第一劍手』幾個字,是絕對不敢自認的。須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記其數,只是他們未必如本相這般招搖過市而已。」闞止道:「這也未必。如今天下高手,首推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然後是支離益的弟子董梧、朱平漫等人,只是他們未曾與右相較量過劍術,孰高孰下,誰也說不準。」

  田恆搖頭道:「左相又說錯了。屠龍子雖然一生無敵,但也未必是真無敵手。譬如說,魯國的子路,天生神力,空手裂虎,號稱魯國第一,劍術便不在本相之下。」闞止笑道:「子路雖勇,畢竟是一勇之夫,不足以論。」

  田恆嘆道:「本相所說的高手,並非子路,而是其師孔子。」齊簡公笑道:「孔子當時名士,學識之博,天下無雙,倒不曾聽說他是劍術了得。」田恆道:「這正是孔子的好處,他也是天生神力,少年時便曾以單臂舉起一扇城門,卻不以力聞。其『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中,『射』不單是射箭,還有箭術在內。子路的劍術,絕非天成,而是來自孔子。弟子的劍術已是如此高明,其師可想而知。」

  齊簡公嘆了口氣:「右相說得是,寡人倒未曾想過這一點。」闞止皺眉道:「莫非孔子的劍術,竟能比得上支離益? 」田恆道:「這個誰也不知道。不過,孔子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吧?據說支離益年方五十,單以體力而論,孔子是萬萬敵不過支離益了。」

  闞止道:「如此說來,孔子的劍術,其實也有可能是天下第一? 」田恆道:「這卻又未必,孔子周遊列國,曾數次拜訪老子,後來孔子曾說:『我聽說神龍見首不見尾,老子大概就是這種神龍罷!』連孔子也覺得其高深莫測,老子可真是了不起了!」闞止點頭道:「老子的本事,天下間有很多傳聞,他的兩大弟子函谷尹關喜、楚狂人接輿名滿天下,卻不曾聽說過這二人劍術了得。」田恆道:「本相也不曾聽說過,不過我想,如今盜賊橫行,老子的弟子隻身周遊,從來未曾聽說受過侵害,若非其劍法厲害,便是自有一套逃身養命之法。」

  闞止笑道:「右相這麼晚了來見國君,莫非就是為了談論老子、孔子、支離益? 」 田恆也笑道:「本相說起這幾人,純粹是有感而發。只因如今臨淄城內外,來了一些與這三人有關的人。」

  齊簡公吃了一驚:「是些什麼人? 」田恆掃了二人一眼,道:「本相府中有位客人,是燕國武士,名叫犰委,此人不僅劍術高明,更長於偵測探查之術,本相一直委派他助吾弟田逆維護臨淄城治安。今日犰委在城中見到了幾人,認出是支離益的大弟子董梧大師的門人。這董梧在代國收徒,傳授刺客之術,其門人來到臨淄,定有所圖謀,不可不防。」

  齊簡公與闞止吃了一驚,齊簡公臉色大變,道:「這……,這些……」,田恆笑道:「國君勿憂,依本相看來,這些人未必是為國君,多半是衝著我田氏兄弟而來。」闞止心頭一震,強笑道:「怪不得右相夤夜入宮,還帶著府中高手作護衛。」田恆冷笑道:「本相雖然猜測這些刺客是為了刺殺我兄弟二人,卻也怕這些刺客混入宮中,對國君不利。」說著話,眼光卻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瞟了過去。

  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道:「右相說笑了,刺客怎能隨便混入宮來? 」齊簡公打岔道:「既然右相已經偵探到了這些人,自然有辦法對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寡人對右相的本事放心得很。」田恆又道:「單是這些刺客,便已經讓人十分頭痛了,但有訊息說,今日晚間,闞左相府中的恆因先生在郊外遇到了魯國的子路,不知如何二人大打出手,恆因先生不幸死在了子路的劍下。」

  闞止大吃一驚:「什麼? 」田恆嘆道:「說起來,本相也不怎麼相信,一是子路怎會無緣無故到齊國來?二是以恆因先生的身手,就算敵不過子路,怎麼也可以逃生的,怎至於死在子路劍下?是以命人去查看,如今子路已經找不到了,但恆因先生的屍體卻已覓到,適才本相已經命人送到左相府中去了。」

  齊簡公與闞止都是大驚失色。齊簡公倒還罷了,闞止卻是心頭劇震,只因他在城外埋伏的三千死士,為避田恆的耳目,自己不敢出面,一直由恆因調度。如今恆因一死,情況大為不妙。須知那三千死士,全是些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恆因費了一年半的時間,恩威並重,才能做到如臂使指般順利指揮。若是新派人去指揮,恐怕一時間難以調度如意。何況恆因今日出城,便是為了安排死士埋伏,如今死在城外,連闞止也不知道他們匿身何處了。本來,恆因的劍術之高,並不比闞止差了多少,齊人之中,除了田恆、子劍和闞止三人,恐怕無人能勝得了他。若非子路,更有何人殺得了他?只是這子路身為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未得孔子同意,怎敢擅來齊國?

  「孔子是當代大賢,無緣無故派子路來趟這淌渾水幹什麼?」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齊簡公怒道:「這子路好大的膽子!右相可曾派人去捉拿?」他雖然忿怒,卻不知闞止城外的三千死士全干係在恆因身上,是以不甚著緊。

  田恆苦笑道:「要捉拿子路,談何容易?其實子路倒也罷了,如今臨淄城外,來了一個比子路難惹十倍的人,這才是本相最為擔心的。」齊簡公問道:「還有什麼人比子路難惹十倍?」田恆目光如電,從二人面上掃過,緩緩道:「大盜柳下跖。」

  這一下,齊簡公渾身的冷汗也冒了出來,向闞止望了一眼,卻見闞止面如土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齊簡公張口結舌,道:「這柳下跖來到臨淄城外幹什麼?」田恆冷笑道:「是啊,他來幹什麼?」眼睛卻望著闞止。闞止結結巴巴道:「這柳下跖雖然橫行天下,但他不至於敢來進攻臨淄城吧?或是恰好路經此地,也未可知。」

  田恆冷冷地道:「這倒奇了,好似國君與左相早就知道柳下跖來了一樣,否則,為何不問他帶了多少人馬來呢?」齊簡公駭了一跳,忙道:「寡人又怎知道呢?」舉目向闞止望去。闞止心中暗罵柳下跖行事不慎,露出了行蹤來,又看田恆見疑,忙道:「這大盜橫行天下,右相不如派出兵車捉拿。」田恆嘆道:「非是本相不願捉拿,只是他帶來人馬不少,沒有三千,也有兩千。臨淄城中僅有一萬守兵,若是傾城而出,或可取勝,但城中又無人駐守。柳下跖久居胡地,全是如胡人般騎射,來去如風,兵車又如何趕得上他?何況,此人是屠龍子支離益的弟子,董梧的師弟,本相不大願意招惹。董梧為人最是護短,若是殺了柳下跖,萬一董梧見責,將他門下的刺客盡數派了來,或是親自趕了來,那可是大大的麻煩了!再加上柳下跖的胞兄柳下惠,據說曾向老子學藝,現任魯國大夫,又為叔孫氏打理府中事務。如今魯國之政,在季、孟、叔三家,叔孫氏的家兵不下二萬。如今叔孫氏對柳下惠言聽計從,若是柳下惠為弟報仇,說動三家,齊魯非起戰端不可。單是魯國,倒不必怕他,但魯吳結盟已久,魯國起兵,又怎會不說動吳國?吳國近年雖然勢弱,但其精兵仍是非同小可,三年前的艾陵之戰,齊國大敗於吳魯聯軍,如今陣亡將士屍骨未寒,元氣未復,本相怎可重蹈覆轍?」

  闞止道:「柳下惠美女坐懷而不亂,是天下聞名的正人,早與其弟柳下跖斷絕了兄弟之情,又怎會為了這臭名昭著的柳下跖掀動齊魯兩國之戰?」田恆道:「你這是小兒之見。兄弟之情,怎能說斷就斷?那多半是掩人耳目之舉。何況柳下惠真要報仇,自然會另找一個理由,怎會宣稱是為大盜柳下跖報仇?」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指斥闞止,闞止面紅耳赤,欲要抗辯,但心中有鬼,理既不直,氣也壯不起來。田恆這右相雖比闞止這左相職位要高,但這麼視若屬下般斥責,畢竟是有些過分。

  齊簡公頗有些看不過眼,只是在田恆積威之下,也不敢說什麼。倒是他身後的十八侍衛,新受國君之恩,又是闞止千里之外請來,薦於宮中,所謂投桃報李,不免有些代主子出頭的意思。只是身份低微,也不好開口,一個個面臉怒色,手握劍柄,只要齊簡公一聲令下,便會撲了上前,將田恆砍為肉醬。

  田恆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那十八侍衛,忽地大笑,道:「國君與左相真是好興致,這麼晚了還閒聊劍術。本相看國君這十八位新來的侍衛,劍術定是高人一等。恰好本相身邊的這幾個家客,手下也算有兩下子。不如各挑出一二人來,略作比試,長夜漫漫,也好提提大家的興致,國君以為如何?」闞止被田恆一番奚落,大損臉面,只尋思如何輓回面子來,聽田恆這一提議,正中下懷,脫口道:「妙極,妙極!」田恆笑問道:「什麼妙極?」闞止訕訕道:「久聞右想府上高手如雲,本相欲一覽身手久矣,如今右相願意讓他們一顯身手,正是大償所願。」扭頭向齊簡公看去。齊簡公也想讓董梧的門人殺一殺田恆的傲氣,點頭道:「比劍為樂,本是常事,人手多亦無益,不如雙方各派一人,如何?」田恆點頭道:「也好。」

  田恆話音剛落,齊簡公右側的侍衛中走出一人,大聲道:「小人平啟願意為國君效力。」齊簡公見這平啟身高近九尺,比一般齊人要高出不少,粗壯魁梧,面色黝黑,滿臉都是硬硬的短須,便向闞止望了過去,卻見闞止微微頷首,便知這人多半是十八侍衛中身手最好的,便道:「去吧。」

  平啟走到殿下,「嗆啷」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來,眼光卻向站在田恆身後的家將看了過來,眼中滿是鄙夷之色。這時,田恆身後也走出了一人,向齊簡公施了一禮,又向田恆和闞止各施了一禮,向田恆道:「相爺,小人願意一戰。」田恆笑道:「小委,你可要小心。」那小委應了一聲,緩緩走下了殿,又向平啟施了一禮,才從腰間拔出了劍。這人禮數倒是不缺,只是身材頗為矮小,與平啟相比,便如老鼠站在貓面前一樣。

  平啟傲然看了看小委,冷笑一聲,忽地上跨一步,「呼」地一聲,手中的青銅劍直上而下,向小委當頭劈來。燭光閃處,殿上眾人只見一道劍光,便如陰雨天的閃電一般,快疾無比,劍尚高舉,冷森森的劍光竟將小委的臉映得鐵青。

  其時的劍是最常見的隨身武器,君王、卿大夫和士人無不佩劍,既為護身之用,又是身份的象徵,以區別於庶人。此時鐵器雖然已經有了,但十分稀少,是以人們的佩劍一般是青銅所制,只因青銅硬而質脆,故劍只有二尺余長,脊厚刃寬,再長些則易折斷。

  平啟與小委手上都是黑黃色的青銅劍,但平啟一劍揮動,劍光直上而下劈將下來,彷彿劍身忽然增長了一尺多,當真是氣勢如虹,凶狠異常。

  本來,劍走輕靈,劍術之中,極少有這般直劈的招數,但平啟這一招使出來,那一口劍在他的手中,便如是一口利刀、一把巨斧一般,連田恆也暗吃了一驚。小委卻如山之峙,一動不動。平啟這人貌似粗豪,其實心思細密,兼且技擊經驗極豐富,他不知這小委的底細,是以用這一劍直劈,試探小委的劍術。誰知小委似是看穿了他這一劍是虛招,又似是故意託大,竟然一動不動。

  平啟心道:「我董門的劍法,虛虛實實,變化難測,實可變虛,虛可化實,你竟敢如此託大!」腕上凝力,摧動劍勢,化虛為實,「唰」的一聲,劍影重疊,如片片山岱,沛然而劈下。眾人見他劍勢摧發,比之先前更迅猛十倍,齊齊吃了一驚。田恆心道:「這傢伙化虛為實,劍勢竟然如此驚人!」暗暗替小委擔心。小委待得平啟的劍勢已老,微微一笑,竟順著劍勢,側身倒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劍柄。眾人「咦」了一聲,不料這小委竟以拙化巧,倒地避劍。

  此時列國紛爭,天下尚武之風極盛,每逢盛典,或是酒前宴後,劍手比武乃是常事。眾人見過的比武多矣,從未見過有人竟然以身撲地,化守為攻的招數。大凡高手,也不屑於此。

  平啟劍勢落空,也是暗吃一驚,心中正有些沮喪,卻見小委倒地拔劍,心道:「我的劍勢已經摧發,你此刻拔劍,一推一拉,再向我出劍之間,就算我變招,你終是不及我的劍快。」叱了一聲,劍身斜轉,向小委劈了過去。

  卻見小委手一揮,一道劍光躍出,匹練般在平啟身前圈過。平啟駭了一跳,他並未見到小委拔劍,小委的劍便應手揮出,急忙退身,只聽「嗤」的一聲,紅影閃處,平啟哼了一聲,退出了七八步。小委又是微微一笑,躍起了身來,道:「承讓,承讓!」眾人向平啟看去,只見他脅下革甲已被割開,一片盈紅的血跡染紅了半邊身子,原來已經中了一劍。

  平啟哼了一聲,道:「你的劍鞘有什麼古怪? 」小委笑著舉起劍鞘,道:「你說錯了,我這並非劍鞘,也沒有什麼古怪,只不過是個劍夾子而已。」原來他這劍鞘,竟然是一邊開口的,根本勿須拔劍,手一揮便可出鞘。平啟心下恍然,其實小委的劍法未必快過了他。他的第一招出時,小委倒地出招。平啟卻以為他先得拔劍,然後出招,便慢過了他的第二劍。誰知小委根本勿須拔劍,直接便出招,平啟再變第二招,當然要慢過小委了。

  田恆笑道:「小委的劍夾子,倒是瞞過了不少人,連本相也蒙在鼓裡。哈哈!其實若是單以劍術而論,小委便未必比這位侍衛高明多少。」小委笑道:「小人的劍法,醜陋不堪,不入高手法眼,雖是僥倖獲勝,其實也是仗著這劍夾子,這位平兄出其不意,方才受傷落敗。」笑嘻嘻將劍插回劍夾子中,回到殿上,站在田恆身後。

  齊簡公大感無趣,他身後的十七位侍衛也是臉上無光。這平啟是十八人中劍術最好的,誰知一下場去,第二招還未使出便受傷落敗,弄了個灰頭土臉。闞止臉色鐵青,盯著小委,緩緩道:「若是本相沒有看錯,此人多半是先前右相所說的燕國勇士犰委!」田恆笑道:「左相好眼力,這人便是犰委。」

  齊簡公見平啟仍站在殿下,苦忍著痛,嘆了口氣,道:「平啟,你下去養傷吧!你雖落敗,卻讓寡人見到了犰委先生的精妙劍術,賞五金,來人,也給犰委先生賞五金。」平啟見齊簡公不僅並不怪罪,反而給他獎賞,心中大為感激,勉力爬下身叩了個頭,搖搖晃晃下去。田恆臉上微笑,心中一悚:「國君平日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表面上糊塗懦弱,其實是大有手腕。他這麼做,日後這平啟就算是送一條命給他,也是心甘情願。這十八侍衛,恐怕由此而更為忠心。」

  三個人各有心事,都沒有說話,一時間,殿上變得靜悄悄的。

  田恆笑了笑,道:「夜已深,國君當要就寢了吧?本相也該回去了,哈哈!怎麼,左相莫非與國君還有要事商談麼? 」闞止勉強笑道:「哪裡,哪裡,本相也該回府才是。」二人向齊簡公告辭,一齊出了公宮。

  這臨淄城建在淄河之西岸,方圓約八十里地,有城門十三座,城中七條大街道將城分為十數個區,田恆居在城北,闞止居於城南。

  齊國國君所居的宮城是單獨的一個小城,位於臨淄城的西南,方圓約有十五里,有城門五座。

  田恆與闞止出了宮,各上了自家的車馬,一齊出了宮城的東門,到了大城之中。兩人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倒是不同路,便分手告別。

  田恆的馬車是那種可乘坐三人的大車,他讓犰委坐在他身旁,自己從馬車上探出了身,笑嘻嘻道:「左相,一路保重,莫要不小心跌下了車,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本相從此便無聊得緊了。」

  闞止忍不住回口譏諷道:「多謝關懷。右相也要小心,小心駟馬失了前蹄,摔壞了腦子。」

  田恆哈哈大笑,馬車轔轔,一行人去得遠了,兀自聽到他的大笑之聲。

  田恆笑聲未歇,坐在他身旁的犰委說道:「相爺,那侍衛平啟並非代國董梧的門人。」

  田恆笑道:「你怎知道? 」

  犰委道:「小人今日在城中見過的那一幫代國人之中,並無平啟這人。國君新招的侍衛之中,無一代國人。平啟所用的劍術,也不是董門的劍法。」

  田恆搖頭道:「你錯了。不僅是平啟,連另外那些侍衛在內全部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平啟的劍術比你要高明得多,他今日敗於你手,並非劍法輸了給你,一是被你的劍夾子所騙,失了算計,二是不敢用他拿手的董門劍法,是以落敗。」

  犰委奇道:「相爺又怎麼看了出來? 」

  田恆道:「本來他掩飾得好,不過中了你一劍之後,心神慌亂,退開了七八步,正是用的董門身法。」

  犰委道:「原來如此。唉,這人也十分了得,小人本擬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他還是能夠避開了要害。」

  田恆點頭道:「董梧的門下,本來就沒有庸手。」

  犰委嘆了口氣道:「這董梧究竟收了多少弟子?怎麼今日所見,全是他的徒弟?」

  田恆道:「他們是董梧的門人,卻並非得董梧真傳的弟子。董梧只有五個徒弟,一個是顏不疑,如今是吳王夫差手下右領軍使,名列吳國四大高手之末;還有一個叫南郭子綦,居於周天子王城雒邑。最厲害的一個姓任,不知其名,人稱『任公子』,據說是代國國君子侄,一向侍奉在董梧身邊。其餘的兩個叫作市南宜僚和東郭子華,這二人隱居於世,不知其蹤。據說董梧還收過其它徒弟,但無人能證實。這些董門中人,其實都是任公子教出來的。」

  犰委臉上變色道:「這些人如此厲害,那任公子豈非更為了得?那董梧能教出顏不疑、南郭子綦和任公子這樣的徒弟,豈非深不可測?而董梧的師父屠龍子支離益,更是無法想像了。」

  田恆也嘆了口氣,道:「世人公認支離益為劍中聖人,你以為是胡亂吹捧出來的?不過,支離益這人一向隱居世外,倒是不問世事,只是他的幾大弟子之中,『大漠之狼』朱平漫跟他最久,但真正得其真傳的,恐怕只有董梧。柳下跖等人的劍術,其實也是董梧代師傳授。董梧收徒,從不提支離益之名,他的門人也只稱是董門中人,劍法是董門劍法,眼中從來無支離益其人。有人懷疑董梧其實是支離益的兒子,也有人懷疑董梧的劍術早已經超過的支離益,所以董梧對支離益不敬,支離益也是無可奈何。這些都是些猜測,也不知真假。」

  犰委道:「劍中聖人名叫支離益,莫非真是個殘疾之人,要用木杖支撐而行?」田恆笑道:「聽說他幼時的確行走不便,但他十分堅毅,終日與蛇為伍,苦練體能,十年後不僅能克服先天殘疾,更靠蛇毒練出了一種奇異的技擊之術,用之於劍。他是天生的劍手,任何劍技被他看一眼便能領悟到其中的奧妙,此後日有精進,到三十歲時,便被天下人尊為劍中聖人。」

  犰委駭然,良久方道:「既然如此,闞止又與董梧有何關係?他們數十人趕來為闞止助拳,為了什麼?」

  田恆道:「依本相看,他們與闞止並無什麼關係。只不過董梧頗為貪財,任公子為他教出的門人,原本是些刺客,供列國權貴甚至國君高價聘用,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這些刺客之手。既有人請他們殺人,自然也有人請他們保護,所以,任公子後來又設了一科,訓練御刺高手。董門因此分為刺派和御派兩種劍術,各有側重。這些御派中人是應權貴之請,高價求得,學成之後,為之效力,若有背叛,董門之人便會殺了他,是以董門御派武士對主人之忠,素有好評。他們都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護衛高手,為了保護主人,寧願以死相殉。闞止定是花了不少金貝才請來了這些人,哈哈!」

  犰委忽然笑道:「若是董門刺派的刺客要刺殺某人,那人又向董門求得御派高手來保護,又會如何?」

  田恆道:「起初之時,董門既然有人受聘刺殺某人,自不會再派人去保護。但後來這種事多了,連任公子也管不過來,只好聽之任之,或刺或御,技高者勝。」

  犰委笑道:「董門的御派高手和刺派高手同出一門,若是相遇,究竟會如何呢?」

  田恆笑道:「也曾有人向任公子問過這問題,任公子也沒有說結果會如何,只不過他曾經講了個故事。」

  犰委奇道:「什麼故事?」

  田恆道:「任公子說,他在晉都絳城曾見有一人在集市上賣長矛和盾牌,那人舉起矛,說道:『我的矛鋒利無比,天下間任何盾牌皆可以刺穿。』又舉起盾說:『我的盾堅硬無比,天下間無任何東西能刺穿它。』任公子當時笑問:『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又會如何? 』那人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犰委失笑道:「這麼說來,董門的刺客是矛,董門的御派高手便是盾,這一矛一盾相遇,確是有趣。相爺,這任公子叫什麼名字?」

  田恆笑道:「他姓任,名曰公子。」

  犰委愕然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起名『公子』,小人還以為是公子高、公子驁一般的稱謂哩!哈哈,這些代人當真古怪。」

  田恆是齊國執掌國柄的右相,犰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門客,卻能與田恆共乘一車說笑,可見田桓禮賢下士的名聲並非虛言。

  兩人一路閒聊,不一會便到了田恆的相府。

  田恆才下了車,一個家將迎了上來,道:「相爺,左司馬已經等候相爺很久了。」

  田恆微笑道:「這傢伙從小到大,便是性急!」低聲向那家將吩咐了幾句,那家將點頭,轉身而去。

  田恆向正在指指揮收拾馬車的犰委招了招手,道:「小委,你也來。」犰委答應,隨著田恆到了大堂。

  兩人還在門外,堂內一人匆匆迎了出來,大聲道:「大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這人五短身材,滿臉虯髯,正是田恆的堂弟、現為齊國左司馬、臨淄城守的田逆。

  田恆笑道:「小逆,這麼晚還不回去睡覺,莫非我昨日派人給就你送去的燕女不好?」

  田逆笑道:「好固然是好,只是身材太過高大了些,站在兄弟身邊,足足比我高出了一個頭,不甚好看。」

  田恆大笑:「女人是讓她睡在床上的,你讓她站著幹什麼?哈哈!」

  犰委也陪著笑了笑,心道:「右相與左司馬是堂兄弟,右相身材長大,左司馬卻十分矮小,頗為古怪。」

  三人進了大堂,二田坐了下來,犰委便站在一旁。

  田逆問道:「大哥,情況怎樣? 」

  田恆道:「闞止果然請來董門中人到了臨淄,其中還有些人給國君當了侍衛,適才小委已經試出了他們的身份。」

  田逆向犰委道:「小委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先是認出臨淄城中來了董門刺客,又試出了假扮侍衛的董門中人,理應重賞!」

  犰委忙道:「這也算不了什麼。」

  田恆道:「我今日進宮,本來是想試探一下,看看國君是否參與了闞止之謀,如今看來,國君與闞止心思一樣,想除掉你我兄弟二人而無疑!」

  田逆怒道:「大哥立了他為國君,這人竟如此不識好歹,不如兄弟今晚便帶兵入宮,殺了這昏君,然後殺入闞止府中,將這狗東西剁成肉醬!」

  田恆笑道:「不要性急。這件事當然要做,不過,如今有幾件事先得做好才行。」回頭對犰委道:「小委,你忙了一夜,便去休息罷!是了,你今日立了大功,適才本相已命人將楚姬送到了你的房中,你慢慢用吧!哈哈!」

  田逆與犰委都大吃一驚:「什麼?」

  田恆笑道:「那天本相讓楚姬出來為大家斟酒,小委看得連一雙眼珠都差點掉了出來,本相又怎會不知道小委對這婦人十分喜歡?若是給了你,怕他人嫉恨,今日你立了功,本相便將楚姬賞了給你,其他人想來也不會有甚怨言的。」

  犰委又驚又喜,道:「楚姬是相爺最心愛的姬妾,小的怎敢……」

  田恆笑道:「你功勞不小,賞你一個姬妾算得了什麼?現在佳人正在房中等你,你還不過去? 」

  犰委大喜,向二人施過了禮,高高興興出去。

  田恆轉過頭來,見田逆面色不虞,笑道:「小逆,大哥知道你也對楚姬有點意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向我要罷了!」

  田逆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道:「大哥,兄弟的心思,從小到大都瞞不過你。兄弟是想,犰委只不過是個武夫,如何值得大哥將楚姬賞給他?」

  田恆道:「犰委出身獵戶,有些天生的本領,見過的人,便過目不望,我們還有件最要緊的事用他!這人也活不了多久,讓他享受一下也好。」

  田逆奇道:「為什麼他活不了多久?」

  田恆笑道:「你想,既然國君與闞止想對付你我兄弟,我們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們。殺一個闞止也沒有什麼,但殺了國君,終是於禮不合,說出去也不好聽。你我兄弟自是不好親自去做,所以得找一個人來頂罪才行,犰委今日在宮中傷了國君的侍衛,正好日後為他弒殺國君作為藉口。犰委雖是我的門客,但叫他去殺國君,恐怕賜他千金也還是不敢,非得用上楚姬這絕色美人不可。今日我忍痛刻愛,將楚姬賜了給他,明日再吩咐他弒君,他便不好推脫了,這叫作『色膽包天』,哈哈!日後你若不嫌棄,待犰委死後,再把楚姬帶回去也行。」

  田逆搖頭,恨聲道:「犰委用過的女人,我還要她做什麼?」

  田恆見他仍有些不釋然,嘆了口氣道:「一個女人,不必太介懷。日後這大好齊國,遲早都是我田家的,你想要什麼,便會有什麼。」又道:「小逆,要成大事,是要有些手段的,單靠劍術怎麼行?若論天下武士,犰委的身手其實也算不上是一流,但他連我的愛姬也能得到,你想,天下人知道此事,誰不想為我們效力?所謂捨得捨得,不捨怎會有得?」

  田逆點了點頭,忽笑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受教了。」

  田恆見他想通了道理,笑道:「你想通了便行。我們田家本是陳國之後,先祖陳完雖是陳國國君之子,但為了避禍逃來齊國,成了齊臣才改稱田氏。那時齊桓公給先祖封了個『工正』的小官,若非齊景公暴斂於民,而我們歷代祖先向百姓放貸,大鬥借出,小鬥收進,得齊民擁護,我們是外來之人,又怎能在齊國站下腳跟,如今更掌齊國之國柄?其實,要成大事,只有四個字才是真正要訣,那便是『籠絡人心』!」

  田逆道:「大哥說得是。」

  田恆搖了搖頭,笑道:「你好色的毛病始終是改不了的。你的夫人去年亡故之後,房中空虛。楚姬這件事你多半是有些難以釋懷的,這樣吧,等殺了闞止,換了國君,我親自到公子驁家給你提親,將他的獨生女兒妙兒給你作夫人,有這齊國第一美女為妻,你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田逆大喜道:「真的?兄弟去年曾請大哥提親,大哥嫌公子驁不成大器,是以不肯,今日又為何願意了呢?」

  田恆笑道:「傻子!公子驁若只是公子驁,雖是國君之弟,也不配與我田家結親。但國君若是被犰委弒殺,須得新立個國君才行。公子驁正是下一任國君的最佳人選。公子驁成了國君,妙兒便成了妙公主(10),你便成了國君的女婿,正好借此再從國君的手上挖一大片封邑做嫁妝,豈不是好?」

  田逆問道:「國君的兒子公子高甚有才能,長於外交,其實也可以繼為齊君,父死子繼是理所當然,為何非要立公子驁不可呢?」

  田桓笑道:「正因為公子高甚有才能,才不能立他。這人志向遠大,多年來為了國事東奔西跑,與魯、宋、衛、燕諸國大夫都有些交情,若立他為君,這人免不了自以為是。萬一他昏了頭要對付我們田氏,豈不是又要逼著我們去殺他?我們田氏先後殺了晏孺子和悼公,馬上又要對付現在的國君,一連三個國君壞在我們田氏之手,所謂『事不過三』,若公子高當了國君,再逼得我們動手,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田逆道:「除了公子高外,國君還有幾個兒子,為何不能立為國君呢?」

  田恆搖頭道:「父死子繼,我們若立了國君之子,無論立誰,他都當作是理所當然,不會感激我們。公子驁久已失勢,多半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成為齊國的國君,我們大老遠將他從萊邑請來當國君,自然會對我們感激涕零。」

  田逆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驁當年被晏孺子放逐到萊邑,與夷人為伍多年,無甚治國經驗,由他作國君,我們控制起來也容易得多了!大哥先前說是有幾件事要辦好,才可向闞止下手,莫非其中便有這一件事?」

  田恆道:「這件事不必先辦,以免走漏風聲。我說的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臨淄城中的董門中人須得先行解決。這些人蟄伏城中,定是為了刺殺你我二人,不可不防。」

  田逆皺眉道:「這卻是難辦。他們藏在城中,是否要兄弟發動守城士卒,明日全城搜捕,將他們覓出來?董門中人都有些匿身的本事,只怕搜不到。」

  田恆搖頭道:「不必搜捕。後日是我齊國一年一度的漁鹽大典,我想,國君與闞止若要行動,必在後日。屆時闞止在城外的三千死士一發動,再加上大盜柳下跖的騎兵,你那一萬守兵,恐怕要忙得緊了。董門的刺客多半也會在那時下手,趁忙亂之際,與國君宮中的甲士、闞止府上的家將一聯手,你我二人便討不到好去。我今日入宮,故意將董門中人和大盜柳下跖的消息說出來,便是告訴他們我已經知道了其用意,這叫作『敲山震虎』,就是要打亂其陣腳,讓他們沉不住氣,提早下手。否則,真要在漁鹽大典動手,太過驚擾了百姓。依我看,明日董門中人便會來刺殺你我二人。」

  田逆道:「唔,我明日一早,便派兩千士卒來保護大哥。」

  田恆道:「不必。雖然我料他們會對付你我二人,但若是他們人手不多的話,多半是要對付你。只要你一死,闞止立刻接掌臨淄守兵,對付我便容易多了。好在我已有所安排,明日我們如此如此,先將董門中人一網打盡了再說。闞止這人若是聰明一點,明日不急於動手,或可多活幾日,若是他蠢得明日便動了手,索性將他一併殺了。」

  田逆道:「闞止城外的死士和大盜柳下跖又如何應付?」

  田恆笑道:「我早已經安排妥當了。闞止這些年來暗蓄死士,卻怕被我知道,走漏了風聲,是以將死士安置在城外,自己又不敢出面,全部由其心腹恆因調度。這個恆因劍術極高,比犰委可厲害得多了,我今日已讓子路殺了他。恆因一死,三千死士群龍無首,不敵你的兵士一擊。」

  田逆奇道:「子路?他何時來了齊國,又怎會聽大哥的調遣?」

  田恆笑道:「子路是孔子派來的找我的。」

  田逆道:「我們與孔子並無交往,他怎會無緣無故派子路來助我們?」

  田恆道:「兩個月前,我派人到孔子處傳話,說是有一本周文王親著的《易辭》,不日將派人到魯國送給他。孔子自從周遊列國回魯之後,專心整編《詩》、《書》、《易》、《禮》、《春秋》,為讀《周易》,以至於韋編三絕,聽說我有周文王親著的《易辭》,當然大感興趣。他是個重禮之人,聽說我要親自將《易辭》送過去,怎好意思白要?便派子路攜禮物來訪,帶《易辭》回去。」

  田逆笑道:「聽說孔子家中並不富裕,又有什麼禮物送來?」

  田恆道:「子路帶來的是孔子新編定的《禮》。他昨晚便趕到,住在城外,今晨來訪。我便告訴他,恆因便在臨淄城中,午後將從東門而出。子路果然在東門守侯,待恆因出城,便殺了他。若非子路這種高手,這恆因倒是有些難以對付。」

  田逆問道:「子路為何要殺恆因?莫非他們有何仇怨?」

  田恆道:「恆因本是魯國陽虎的手下,陽虎作亂,後被孔子設計而敗逃,恆因便到了匡城,在城守手下當了個小將。孔子周遊列國之時,到達匡城,匡人最恨陽虎,恆因便偽稱孔子是陽虎,帶領人馬將孔子一行困住,又害怕孔子被人認出,也不敢攻殺眾人。如此困了七日,孔子一行人七日無食,大弟子顏回身子本來就弱,終於餓病。七日後終有人發現恆因的詭計,恆因逃走,這才解了圍。可那顏回卻回到魯國不久便死了,說起來也算是恆因所害的,你說子路恨不恨恆因?」

  田逆道:「原來如此。子路殺了恆因,闞止的三千死士已經不足為懼,但大盜柳下跖可非比尋常,他的兩千人馬,非一萬臨淄城兵所能抵禦。」

  田恆笑道:「我幫了子路一個忙,讓他順利殺了恆因為顏回報仇,他是孔子的弟子,怎會不知禮尚往來?我說大盜柳下跖的人馬已經到了齊國,欲大加洗掠,子路便自告奮勇,問明了柳下跖是蹤跡,便去找柳下跖。子路一去,柳下跖必定會退兵離開齊國。」

  田逆愕然道:「原來柳下跖害怕子路? 」

  田恆搖頭道:「柳下跖不怕子路。這傢伙是個怪人,他一生之中,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代師傳藝、教他劍術的董梧,還有一個便是孔子。二十年前,柳下跖剛剛當了大盜,帶人馬闖進魯國境內,他的哥哥柳下惠找到了孔子,希望孔子為他想點辦法,使柳下跖退兵。孔子隻身到了柳下跖營中,與柳下跖長談了半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柳下跖便退了兵,從此以後,柳下跖二十年中不敢踏入魯境一步。後來有人說,孔子那日先同柳下跖說禮,然後比試劍術,柳下跖在半日內,三敗於孔子劍下,所以退兵,設誓說是只要孔子在世一日,便不入魯境,孔子在哪裡,柳下跖的兵便不到該地。我讓子路去找柳下跖,柳下跖便會以為孔子插手了齊國之事,決不敢停留在齊國境內。」

  正說話間,一個家將來報,說是探子來了消息,柳下跖的人馬已經悄悄撤回,改向晉國而去。

  田逆揮手讓家將退下,笑道:「好厲害!」

  田恆道:「孔子學識淵博,智計無雙,在魯國任大司寇時,國家大治,還是我齊人用了離間計,才將他迫得周遊列國,怎不厲害!」

  田逆道:「兄弟不是說孔子,而是說大哥厲害。大哥不動聲色,以子路一人便退了柳下跖的兩千騎兵,又殺了恆因,將闞止的三千死士弄了個群龍無首,如何不厲害?闞止敢與大哥為敵,真是不知死字是怎麼寫的!是了,大哥,莫非你在兩月之前便計算到了今日之事,故意說要給孔子送一本《易辭》,讓他派了子路來?」

  田恆笑道:「大哥又不是神人,兩月之前又怎會算到今日之事?只不過我覺得孔子其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弟子子路、端木賜、冉雍、公冶長、公良孺等七十二人,無一不是當世人傑。像孔子這樣的人,不會為我們所用。不過,這種人卻是得罪不得,若能拉上一點關係,說不定有一日會用得上。你看,今日不是便用上了子路麼?」

  田逆道:「你那本《易辭》是從哪裡來的? 莫非是假的?」

  田恆道:「那可不是假的!那是我去年派人用了齊、魯、吳、燕、衛、晉六國的國史到周王城找老子換來的抄本!老子為周天子收藏典籍,這些國史正是他喜歡的。」

  田逆點頭:「眼下闞止未必知道柳下跖已經退兵,定會依計行事,明日我們只須做一場好戲給他看看,順便叫董門中人知道什麼叫作全軍覆沒,我看闞止這廝也過不了新年了,哈哈!」

  田恆大笑。

  一大早,被離就被闞止府中嘈雜的聲音吵醒了。被離剛剛穿好衣服,一個家丁為他端來的熱水盥洗。

  他畢竟是當世名士,闞止雖將他軟禁在府中,禮數卻是不敢有缺。

  被離皺眉問道:「外面吵鬧不休,出了什麼事?」

  那家丁是個四十餘歲的漢子,答道:「聽說,今天一早,臨淄城外便來了一支兵馬,打的是大盜柳下跖的旗號。看那模樣,似是想攻城。相爺正整治府中的人手,準備去助左司馬守城。」

  被離吃了一驚,道:「大盜柳下跖?臨淄城城堅強厚,他怎攻得下來?我聽說他橫行天下,卻從未攻過任何一國的城池。」

  家丁嘆道:「臨淄城繁華富足,為天下之冠,相爺說,或者柳下跖是看中了臨淄城中的財富,也未可知。明日便是新年,又是齊國的漁鹽大典,被柳下跖這麼一搞,恐怕這新春佳節也沒個好過了。」

  被離道:「左相又為何要去守城?」

  家丁道:「聽相爺道,左司馬不信柳下跖會到臨淄城來,探子報告軍情,左司馬大怒,反罵探子胡言亂語,將他打了十棍,然後帶了一百巡哨兵親自出城查看,結果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柳下跖的大隊人馬,一百巡哨兵死傷大半,連左司馬也負了傷。」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覺得這消息中間有很多的疑處,便問道:「左相府中的家兵有多少人?」

  家丁道:「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被離皺起了眉頭:「臨淄城的一萬守兵,莫非還守不住城池?若真是守不住,這一千多人又有何用?」

  家丁道:「聽說,不僅是左相府,右相田恆早已經派出府中的三千家兵上了城,如今,鮑府、國府、高府均盡出府中之甲,加起來人也不少了。聽說,這是國君的意思。」

  被離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齊國的國君與左相闞止今日已經發動了對田恆的攻勢!左相府中的人,去的並不是城牆,而是右相田恆的府第!

  他心忖:「田恆這人詭計多端,又怎會讓府中甲兵傾巢而出、自己卻留在府中?說不定,這正是他的計謀,齊君與闞止一動,定會中田恆的詭計!」便想去見闞止勸阻,轉念一想:「闞止又怎會聽我的言語?今日必是闞止敗亡之時,我在他的府中,大有凶險,須得盡快離開才是!」

  被離聽見外面亂哄哄的,心道:「闞止這人並非將才,調動府內甲兵,卻亂成一團,可見這些人是烏合之眾,又不懂隱密,連這服侍我的家丁都能知道大概的消息,田恆又怎會不知道?」

  正自尋思,忽然有一人渾身甲胄從門口進來,對這家丁大聲道:「牛兒,府中人手不足,你也來!」扔下了一副革甲銅劍,出了門去,道:「快到大堂中去,一陣便要出發了。」

  想來這人是府中管事的,有些身份,這家丁牛兒不敢說不去,一臉恐懼,彎腰拿出了衣甲的銅劍。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有了主意,急趨上前,揮手一拳,打在牛兒的後腦上。他練過些劍術功夫,手上的勁力這家丁又怎經受得住?立時暈了過去。

  被離急忙穿上衣甲,將青銅劍掛在腰間。將牛兒放在床上,蓋好了被,讓人以為仍是他睡在床上,嘆氣道:「我不得已將你打暈,對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闞止府上,必定血流成河,你留在府中仍是不妥。只望你醒來之後,見我走了,懼禍逃出左相府,說不定反會救你一命!」

  昨日闞止派人送他回來,又派人從驛館替他取回了行李。被離在房中略作收拾,行李當然是不能要了,只將裡面的金貝刀幣取出,塞入懷中,然後出了門,從外面掩上了門,低頭向大堂走去。

  昨晚他進了闞府,大堂的方位倒是記得的。

  甫一進大堂,便見闞止渾身甲胄,正在由家丁給他束系絛帶。在他面前,亂哄哄站著數百人,正在整飭甲兵。

  被離悄悄站在了人群之後,低著頭,好在此刻大堂上亂糟糟的,也沒有人來理會他。

  被離心中暗嘆:「似這般混亂,這些家丁顯是未曾訓練過。闞止用這樣的人去進攻田恆,焉能不敗?闞止原是齊君的家奴,主人當了國君後才當上左相,多半無甚帶兵經驗。」

  忽然嘈雜聲停了下來,腳步響處,一群甲士擁了進來。當先一人是個長須老者,滿臉精明之色,他甫進大堂,見亂成一片,便皺起了眉頭,哼了一聲。

  眾人見到這老者和他帶來的甲士,立刻噤聲,顯是對這老者甚而敬畏。

  闞止一見這老者,大喜,笑道:「國大夫可來晚了!」

  被離心中一驚:「原來這老者便是大夫國異!久聞此人將門之後,擅於用兵,有他助陣,怪不得闞止敢向田恆發難!國氏既然已參與,不知高氏、鮑氏幾家又如何?」

  果聽闞止問國異道:「不知高大夫、鮑大夫可曾依計行事?」

  國異道:「高大夫和鮑大夫已經領家兵前往國君宮中,會合公宮之甲士,然後往城牆找田逆取虎符。」

  闞止大笑:「這就好,今日我四家與國君一齊進攻田氏,田氏外有強敵,內有我四家精兵,必敗無疑!」

  國異面有憂色,嘆道:「如此兵士,怎說得上一個『精』字?」揮了揮手,國氏的精兵四下散開,手中劍光霍霍,圍在眾人之旁。

  闞止吃了一驚道:「國大夫,你這是……?」

  國異沉聲道:「戰陣之上,軍令為先,左相如此烏合之眾,一戰即潰,能有何用?」眼光閃處,大聲向眾人道:「今日我與左相奉國君之令,誅殺反賊田恆,爾等眾人務要奮勇殺敵,老夫頒令:不遵號令者斬,不進反退者斬,高聲喧嘩者斬!」

  眾人中一人驚道:「我們不是去守城牆,防那大盜柳下跖麼?怎又去殺右相?」

  國異眼光如電,向那人看了過去,哼了一聲。

  旁邊的國府兵士立刻上前,幾柄劍齊下,那人高聲慘呼,鮮血四濺,立時而亡。眾家丁大駭,連闞止也變了臉色。

  國異的眼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怒道:「老夫剛剛頒下軍令,不許高聲喧嘩,此人立刻違令,當斬!再有違令者,立斬不赦!」

  眾人悚然,立刻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被離心中佩服道:「這國異果真擅於用兵,這麼殺人立威,一來便將亂糟糟的局面改了過來。」

  闞止臉色變幻,笑對眾人道:「不錯,你們可要嚴守軍令,否則,有如此人!」心中卻想:「這國異在我府上,以他府之兵殺我家丁,全然不將我放在眼裡!哼,此人整兵作戰雖有一手,終非我的心腹!今日殺了田恆,便要設法除掉此人。」

  被離最擅察顏觀色,在人群中偷偷瞧見闞止了臉色,心中一動:「這闞止動了殺機!唔,他是對國異不滿。唉,這人天性心胸狹窄,在這緊要關頭,還在嫉恨他人!」暗暗搖頭。

  國異對闞止道:「左相,可以出發了!」

  闞止揮了揮手,大聲道:「諸位,今日一戰,若是不死者,皆封三里之地(12)!」

  眾人轟然答應,士氣大振。須知這些人大都是些窮家子弟,才到闞止府上討份差事,若有三里之地,可一生衣食無憂,因而聞言無不心喜。

  國異向闞止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心道:「即便這些人今日立了功,賞賜封邑,終是國君的事,闞止怎能賞賜封邑與人?這人心中並無國君,若是今日成功,是否會成為另一個田恆呢?」

  眾人在闞止和國異的帶領下,出了府門,千多人擁著闞國兩府的五十乘兵車,分作三隊,向田恆府中進發。

  其時,車分兩類,一類是士大夫和富貴之家所乘的馬車,作代步之用,從其大小區分,可乘一人至三人不等;另一類便是兵車。兵車又分三種,一類叫輕車,多用木製,以二馬或三馬馭駛,戰陣時作偷襲、誘敵之用,各國使者出使,也帶一些輕車沿途護衛;一類叫重車,乃用厚革裹著沉木製成,以三馬馭駛,速度比輕車要慢,又叫革車,每乘革車除了車上甲士三人,還須配步卒七十二人,是軍中最用得上的戰車。還有一種載放輜重的車叫輜車,以牛馭駛,士大夫出使時也常用來做為載放輜重行李之用,並非僅用於軍中。

  闞止和國異府上私制了不少兵車,都是輕車一類,如今傾數而出,連牛拉的輜車也乘了人當兵車來用,是以看起來聲勢浩大,卻頗有些不倫不類。

  國異與闞止並車而行,他府中的兵士雖少,卻是久經戰陣的精兵,故在眾兵四周,以防眾人嘩亂生變。

  被離找不到機會逃脫,只好混在眾人之中,跟著大隊人馬進發,心中卻是叫苦不迭:「若是沒有國府的人,混出去未必不可能,如今可是大大的麻煩了!」

  他在隊中所處的位置恰好便在國異乘坐的戰車之後,便聽國異向闞止問道:「左相,城外的大盜柳下跖,是否是你招來的?」

  闞止笑道:「正是,若非他在城外這麼一搞,田恆那廝府上的士卒又怎會傾巢而出?我們終是人少,若不乘他府中空虛,攻殺此人,怎能成功?」

  國異是個謹慎的人,問道:「田恆究竟在他的府上,還是與他府中的兵士上了城?左相的消息是否準確?」

  闞止笑道:「我派了十多個探子潛伏在田恆的府外,他們親眼見到田恆命令手下的犰委率領甲士前往城牆,自己將人送到府門之外然後回了府,怎會有假?」

  國異皺眉道:「田恆為人精細,眼下城外兵戈大起,怎會仍然呆在府中?」

  闞止大笑道:「想是這人死期將至,行事不免亂了手腳,哈哈!」

  國異點頭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老夫為吾兄國書報仇!」

  被離心想:「國書在艾陵之戰中戰死,國異又為何會找田恆報仇?」

  闞止問道:「令兄國大夫死於吳人之手,與田氏有何干係?這艾陵之戰究竟是怎麼搞的,本相至今還有些不大明白。」

  國異嘆了口氣,道:「我們齊人士卒既多,兵車又盛,當時大舉進攻魯國,本來是必勝之局,若非田氏和孔子搗亂,我們怎會慘敗艾陵?」

  闞止奇道:「這事怎有與孔子拉上了干係?」

  國異哼了一聲,道:「魯國是孔子的父母之邦,他怎會坐視齊國伐魯?」當下將艾陵之戰諸事說了一遍。

  艾陵之戰中,齊人與吳魯聯軍交戰,十萬人幾乎全軍盡墨,損革車八百餘乘,是齊國的奇恥大,生還者又恥於談及,是以齊人對艾陵之戰的詳情知者並不多。這事發生在三年之前,當時被離在吳國任個閒職,戰後伍子胥便被吳王夫差賜死,被離憤而離國,是以對此戰也不甚了解,當下聽得十分認真。

  原來,三年前田恆欲消國高兩家之勢,稟告了齊簡公後,命國書、高無平領十萬齊軍南下,本是攻打魯國。此事為孔子所悉,對眾弟子道:「魯乃父母之國,不可不救!誰為我到齊國救魯之禍?」其弟子子張、子石願往,孔子搖頭不許。端木賜道:「夫子,弟子去行不行?」孔子大笑道:「若有你前往,魯國可安然無恙了!」

  端木賜先到齊國,見了田恆,道:「魯弱吳強,不如伐吳!」田恆笑道:「這是什麼話?!有弱國不伐,偏要去招惹強國?」端木賜道:「魯國城小牆薄,大臣無能,士卒疲弱,一戰當可以成功。只是國高二人大功而回,右相卻無功勞。國高兩家長勢力必然大振,右相豈非大大的麻煩?」

  田恆吃了一驚,道:「言之有理!若是國高二人立功而還,勢力復振,我田氏就大大不妙矣!」

  端木賜道:「吳國城高池廣,兵甲精利,廣有良將,當年曾經聯魯攻齊,正該伐之報仇。若是國高二人鏖兵於吳,兵勢不可驟解,他們外困於兵,右相便可專制於齊國,豈不妙哉?」

  田恆大喜道:「正合我意,只是兵在魯境,忽移兵於吳,不免招人猜疑,當如何是好?」

  端木賜笑道:「此事容易。你不妨下令,先按兵不動,待我南下去見吳王夫差,讓他救魯而伐齊,右相便有藉口移兵伐吳了。」

  田恆果真命大軍暫駐,端木賜卻前往吳國。

  端木賜見了吳王夫差,道:「前者吳魯二國聯軍攻齊,齊國對二國記恨已久。如今齊國伐魯,滅魯之後,定會南下,以得勝之軍伐吳,大王何不率軍救魯?以吳軍之強,敗萬乘之齊國,收千乘之魯國,便可與強晉爭霸了!」

  夫差恨恨道:「齊國昔年敗於吳師,答應世世服事於吳,寡人才班事回吳,否則,早就滅了齊國了!如今它朝聘不至,寡人正要興師問罪!本想興兵救魯伐齊,但聽說越王勾踐勤兵訓武,有伐吳報仇之念,是吾國之後患,寡人想先伐越,再攻齊未遲。」

  端木賜道:「不可!越弱而齊強,伐越之利小,而縱齊之患大。若是因為害怕弱越而避強齊,非勇;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智勇俱失,則何以爭天下?如果大王真的擔心越國,我便前往越國,讓越王勾踐親率甲士助大王伐齊!」

  端木賜便到了越國見越王勾踐。

  勾踐聽說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端木賜來了,又驚又喜,郊迎三十里之外,道:「越國遠在東海之緣,又有什麼事令先生辱足於此?」

  端木賜嘆道:「我特來吊君!」

  勾踐周圍的人均怒,勾踐卻正色道:「寡人聽說禍福為鄰,先生憑吊,正是寡人之福!願聞詳細。」

  端木賜道:「我求吳王夫差伐齊救魯,吳王卻擔心越國在後謀攻,便要先攻越國,然後伐齊。大王若是不想伐吳報仇,卻讓吳國懷疑,這就是太蠢笨了;我看大王並非不想報仇,大王若是真想伐吳報仇,卻讓吳人知道,這可就太危險了!」

  勾踐駭然,長跪道:「先生有何方法來救寡人?」

  端木賜道:「吳王夫差十分驕傲,喜聽諛詞,大夫伯嚭貪財好色,善進讒言。大王先用錢財賄賂伯嚭,再送重寶給吳王,卑辭以求,聲稱願親自率領甲兵,助吳伐齊,吳王則會安心伐齊。若是他戰敗,吳國自此便大大消弱;若是吳軍獲勝,夫差必定會生爭霸天下之心,以兵臨強晉,與之爭雄。不論其勝敗,對越國都是件好事!」

  勾踐大喜,答應下來。

  端木賜回到吳國才五日,勾踐果然派了大夫文種至吳,獻上精甲劍矛,說是越王準備親率甲士三千,從吳王伐齊。

  夫差大喜,問端木賜道:「勾踐果然是信義之人!」便想答應文種。

  端木賜道:「不可!用越兵就可以了,如今用其兵,還要役使其國君,也太過分了一些!」

  夫差接納了三千越兵,命越王不必親來,自己率大軍伐齊。田恆聞聽消息,自然將攻魯之兵移往艾陵,以防吳軍。

  端木賜雖然完成了師命,但恐怕吳軍獲勝,真的移兵於晉,若是如此,自己雖然救了魯國,卻害了晉國,便星夜趕到晉國去見晉定公,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聽說吳與齊即將大戰,如今吳軍極強,若是獲勝,定會與晉國爭霸,國君不可不防!」

  晉定公悚然,命軍甲戒備。

  田恆一心要削弱國高二族,派堂弟田逆到艾陵督軍,命令軍中只許前進,不許後退。吳魯聯軍與齊兵在艾陵一戰,齊軍大敗,齊將國書、公孫揮戰死,公孫夏、閭邱明被擒,僅田逆與高無平二人逃回。

  齊簡公與田恆闞止商議,大備金帛,貢給吳王夫差,又賄賂伯嚭向夫差進言,謝罪請和,吳王將公孫夏、閭邱明放回,這才息了戰事,從此國、高兩家勢力大減。

  端木賜從晉回魯之時,齊軍早已經大敗了。

  闞止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這個端木賜好生厲害!」

  國異悶聲道:「端木賜字貢,行商天下,家中巨富,又與列國交好,它國之君見了他,常與他分庭抗禮,稱之為『子貢』而不名。如今天下巨商,唯我齊國的渠公方可與之一比財富。」

  闞止順嘴說道:「渠公這老傢伙甚是圓滑,靠漁、鹽、兵器、須惠陶器賺盡了天下,本相曾與他見過數次,這人老練得很。」

  國異搖頭道:「這個左相便不知道了,渠公以前靠漁鹽賺了不少,不過其大富只是這三年的事,全因他背後有了一個商營奇才拿主意。」

  闞止愕然道:「是誰?」

  國異道:「慶夫人。」

  闞止恍然道:「原來是她!這女人可了不得,不僅生得十分美貌,又善釀美酒,人都說她極會做買賣,本相卻不知道她與渠公一起商營。」他伸串舌頭舔了舔嘴脣,道:「聽說此女寡居已久,若能將她納入私房,那可真是人財兩得了。」

  國異失聲笑道:「左相可說笑了,慶夫人雖然才三十多歲,但她是鮑息的嬸嬸,比老鮑還高了一輩。老鮑這人古板得緊,若非慶夫人自己有意,左相可千萬招惹不得。何況慶夫人的兒子力大無窮,劍術也十分了得哩!」

  闞止笑道:「這就最好了,本相正愁沒個藉口去見慶夫人,改天找上她兒子比一比劍術,若能收他為徒,豈非大大方便?」

  國異嘆道:「這當然是好,不過今日若是事敗,便一切免談了。」

  闞止道:「人都說國大夫頗難交往,平日本相與國大夫在一起時,也沒見國大夫有這許多言語哩!」

  國異道:「老夫眼見大仇得報,自然是高興了些,不免話多。」

  他二人一路說著話,被離盡數聽入耳中,心中對那慶夫人大感興趣,心道:「若真如他們所說,這位慶夫人可算得上是天下少見的奇女子了。」

  其實闞國二人說了這許多話,也不過是一會兒時間。眾軍前行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是田逆傷重,被迫回府養傷,正由五十甲士陪同回府。

  闞止心中一動,道:「此時正是刺殺田逆之良機!」

  國異問那探子道:「唔,田逆回府後,城牆之上由何人指揮?」

  探子道:「聽說是閭邱明大夫暫時代田逆指揮眾軍。」

  闞止大喜道:「妙極,妙極!閭邱明這傢伙早就看不慣田氏專橫,我們只要派人去游說,多半會和我們一齊對付田恆。」

  國異皺眉道:「此人貪生怕死,又是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之徒,若是他不見田氏已成必敗之勢,恐怕仍會兩頭觀望。」

  闞止笑道:「無妨,這人平生只怕高無平一人,我們若是讓高大夫去接掌城兵,閭邱明必會就範,乖乖地開了城門,放大盜柳下跖進城。昨晚我已派人出城,唉,若是能覓到我那三千死士,事情就更好辦了。」

  闞止從人群中叫出兩個頭目出來,對其中一人道:「你速往公宮途中,迎上高大夫和鮑大夫的車馬,就說情況有變,請高大夫速到城上,從閭邱明手上接掌城兵。」

  又對另一人道:「你速往城中渠公府右手邊閭中的那家壽材坊內,到第三口棺材上敲六下,自會有人見你。你告訴他,田逆正在回府途中,僅五十甲士陪同,正是刺殺之良機,他們自會有所安排!」

  兩人答應,各帶十人離開。

  闞止這番安排,國異卻是皺眉不語。

  闞止問道:「如何?國大夫認為有何不妥麼?」

  國異道:「此事有些奇怪!田恆田逆二人精細之極,為何今日行事這般的疏忽?莫非其中有詐?」

  闞止吃了一驚,忽笑道:「國大夫多慮了!在我等看來,田氏確是有些疏忽,但你莫要忘了,我們今日是要對付他,這才察覺其疏忽,在他二人心中,又怎知今日我們會攻殺他?若是不念及我們,又何來疏忽之處?何況,柳下跖那廝縱橫天下,他的騎兵所至,田氏又怎會不怕呢?」

  國異點了點頭,道:「此言倒也有理。是了,那壽材店中藏著的可是名聞天下的董門刺客?」

  闞止道:「正是,用那三十六刺客去對付田逆的五十甲士,是易如反掌之事,田逆今日休矣!」

  國異笑道:「也好,田逆這人劍術也還不錯,幸好他已受了傷,怎是董門刺客的手腳?」

  闞止道:「這些刺客的本事我是見過的,單以劍術而論,未必很高,但刺殺之技,卻是十分了不起的。若是他們來刺殺本相,本相也未必能應付得了。」

  兩人一路說著,帶著人馬已經漸漸到了城北田恆府第附近。

  闞止臉色凝重,咳了一聲,問國異道:「國大夫,是否要一舉攻入呢?」

  國異道:「不可!」也不向闞止解釋,大聲下令左軍移至田府後門,右軍守於田府側門,包圍田府,然後道:「若聽號角之聲,齊齊攻入府中,田府中人,不論男女,一個不留!斬得田恆首級者,老夫賞之千金,薦之於國君!」

  被離心中暗嘆:「即便是田恆罪大惡極,又何必連府中婦孺也要殺了?國異這人的報仇之心相當可怕。」被離所在,屬於中軍,隨於國異之後。他心想:「本想借機逃走,卻無端卷進了軍中,莫非真要隨眾攻入府中?」忍不住失聲道:「不好!」

  他就在國異的車後,這一聲被國異聽見,眼光立刻看了過來。

  被離心知觸犯了國異「不得高聲喧嘩」的軍令,心中大叫不妙。

  正在這時,便聽闞止駭然道:「不好!」

  國異皺眉道:「左相?」

  闞止眼睜睜看著城南,眼露恐懼之色,國異沿之目光看去,只見城南某處一股濃煙冒起,猜那方位,似乎正是闞止的左相府所在,大吃了一驚。

  國異終是久經戰陣,心中雖驚,臉色卻鎮定如恆,手指劃了個圈子,被離正好被圈在內,國異道:「你們速去查探,火起之處究竟是何人府第。」他以為被離那一聲「不好」,是因看到了城南的濃煙,因而順便派了他去。

  被離得此良機,連忙答應,轉身飛奔,其後有二人多人跟了上去。此時闞止眼光看過來,看著被離的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動。還未及細思,便聽國異沉聲道:「如今大軍已經至此,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城南出了何事,我們也需攻進田府,殺了田恆那賊子!來人,吹起號角!」

  闞止心神已亂,聽國異之言,胡亂點了點頭。

  號角聲起,只聽殺聲震天,想是左右二軍已經發動了進攻,國異與闞止從腰間拔出了銅劍,領著眾人向大門衝去。

  便在此時,忽聽弓弦響處,眾軍之中慘叫連連,闞止只覺勁風從後貫來,驚駭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前撲去,滾下戰車,只聽國異悶哼了一聲,待闞止滾落地下,隱身於車後,便見國異已經轉過了身,正揮舞著銅劍,格擋飛箭,在他背上,已經插著兩支長箭。而身後的這些軍士,早有一兩百人被射倒在地,生死難料。

  闞止渾身冷汗冒出,若非他身手敏捷,恐怕此刻身上也如國異一樣了!

  他和國異心中知道已經中了田恆的詭計,否則,在大舉進攻之時,背後射來的弓箭若非田恆早就埋伏的人馬,又從何而來?

  這時,只聽身後弓箭勁響,如雨的長箭又從田府高牆上射了下來。身前身後均有如雨的利箭,只聽中箭慘叫之聲不絕,闞止心知形勢危急,撲倒在地,一連打敗七八個滾,從地上屍體之旁搶了兩面長盾,一前一後擋著,連頭也縮進了盾牌裡面。

  從兩面盾牌的縫隙之中向戰車上的國異看去,只見他手中的銅劍無力地揮了幾下,終於栽倒在車轅之上,身上插著七八支箭,這精通兵法的齊國名將,終已死於弓箭之下。

  闞止心下駭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周圍的喊殺聲忽止,不知何時,弓箭也停了下來。闞止便聽田恆一陣大笑聲傳來,道:「闞止,你一向趾高氣揚,今日怎麼變成縮頭烏龜,躲在盾牌之後呢?」

  闞止從盾牌後站起身來,只見手下的兵士大多已經中箭倒地,非死即傷,剩下的兵士面如土色,有的抱頭伏在地上,有的縮身於盾牌之後,顯是驚慌失措,鬥志全消。不消說,進攻後門和側門的兩批人也定是中了埋伏,全軍覆沒。

  大笑聲中,田府的高牆和四周的巷中門邊,忽地冒出了無數手輓長弓的甲士身影,手中搭著弓箭,對著闞止等人。

  「吱呀」一聲,田府大門打開,數十人簇擁著田恆出來。那田恆身穿軟甲,腰掛寶劍,笑吟吟看著闞止,道:「左相今日帶大軍到我府上來,是否想將本相一劍刺殺?」

  闞止面色鐵青,沉聲道:「今日之事,本相中了你的詭計,要殺便殺,無須多說。」

  田恆嘆了口氣道:「本相本無殺你之心,你偏要與本相作對,究竟是何道理?」

  闞止道:「你非我齊人,卻執我大齊國柄,若是恭順國君,倒也罷了,卻偏要弄權,欺凌眾臣,我身為左相,當然要助國君除掉你這亂臣賊子!」

  田恆大笑道:「齊人皆視我田氏為救星,怎似你名義上相助國君,實則暗植凶黨?你派了十八名董門高手為國君的護衛,其實是想弒君換主以專權齊國吧?可憐國君還蒙在鼓裡,真以為你忠心耿耿哩!」

  闞止臉色一變,辨道:「胡說,胡說,本相哪有此意?」

  田恆笑道:「你這段時日,常與公子高密議,欲趁攻殺本相之際,對國君暗下殺手,然後換公子高為君,可有此事?」

  闞止大吃了一驚,還未及說話,田恆又道:「你想除掉本相之後,將左右二相合而為一,自任相國。可惜公子高卻看出了你的奸謀,早就將你的籌劃一一告訴了本相。」

  闞止默然,忽道:「本相身為齊國大臣,你若未得國君之令擅殺本相,看你如何在齊國呆下去!」

  田恆見你語中露出怯意來,大笑道:「你與國氏高氏一齊帶兵謀反,本相將你們一舉剿滅,正是忠君愛國之舉。你可曾見到城南火起之處?那正是你的左相府。只不過這把火並非本相的家將所放,而是臨淄百姓的功勞!你可知你在臨淄城中恣意為惡,百姓早已經恨你入骨了哩!」又嘆道:「你莫要以為有國君在後給你撐腰,便有恃無恐!本相今日早已經派了犰委和鮑大夫到公宮之中,助國君除掉那十八名董門刺客。」

  闞止渾身一震,驚道:「鮑息與本相一同舉事,原來是假裝的?!」

  田恆笑道:「鮑家與我們田家是親族哩,怎會助你?你派鮑息和高無平齊往公宮之中,本來鮑息雖然暗助本相,那高無平在一旁頗有些棘手,可你卻臨時命他改道往城牆之上,實是失策之至!你可知大盜柳下跖的兵馬昨日便已經退出了齊境?今日並無賊兵攻城,只有你這賊子作亂。」

  闞止渾身劇震,澀聲道:「原來柳下跖攻城之說,純是你的謠傳!」

  田恆笑道:「若非如此,你又怎會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來?那壽材坊中的董門刺客竟然去刺殺田逆,哈哈,在田逆埋伏的一千甲士箭下,董門刺客恐怕已是全軍盡墨了罷?哈哈!」

  這時,遠處一隊人馬飛馳而來,為首的兵車之上,正是滿臉虯髯的田逆。

  車到近前,田逆跳下車來,大笑道:「董門刺客算得了什麼?被我一陣弓箭,射得如同刺蝟,面目全非,包管連他們的親娘也認不出來!」

  闞止心知此役已經是敗得一塌糊塗,向田恆恨聲道:「也罷,今日事已至此,本相也無話可說了。你我二人同列齊國三大劍手之中,本相排名最末,卻從未比試過。實話說,本相心中卻是一直不服的。今日本相將死,你可敢與本相略一比試,看看本相的劍法是否真的不如你?」

  田逆哂笑道:「你將死之人,想與我大哥殊死一拼,莫非想臨死討點便宜?不打,不打!」

  闞止冷笑道:「若是不敢,那便罷了,你儘管招呼眾軍亂箭齊發便是!」

  田恆嘆了口氣,道:「你的劍術其實是有些名堂的,若你不是齊國的左相,本相早已經將你招入府中了。今日本相便與你一較劍技,以免你死不瞑目。」

  田逆忙道:「大哥,這人死到臨頭,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田恆笑道:「小逆,莫非你怕我敵不過他?」

  田逆道:「此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他臨死之前,欲作困獸之鬥,大哥萬金之軀,何必冒這個險?」

  田恆大笑,拔出劍來,上前幾步,大聲對闞止道:「你此刻神魂俱失,怎能發揮出劍之極致來?眾軍聽著,今日本相與闞止一戰,若是闞止獲勝,便放了他走,任何人不得追殺,否則,以違反軍令論處。」

  眾軍高聲答應。

  闞止心中大喜,他知道田恆這人極重聲名,絕不會出而反爾,只要避過今日之危,他設法與城外的三千死士聯繫上,未必不能闖出齊國之境。只要出了齊國,以他的身份和劍術,在哪一國不會混出名堂來?

  他本是劍術大行家,只時懼意盡去,銅劍一橫,劍上露出肅殺之氣。

  田逆心中暗暗吃驚,這闞止的劍術了得,此時置諸死地,唯有一戰而勝,才能保全性命,因而戰意沛然,此時出手,比諸平日定要厲害數倍,暗暗為田恆耽心。

  田恆笑吟吟地握著劍,劍尖指著闞止道:「出劍吧!」

  闞止面色凝重,叱了一聲,忽地一劍向田恆當胸刺出,勢若奔雷,快捷無比。

  田逆也是個劍術好手,在一旁吃了一驚。闞止這一劍,看似簡單,卻是凝力而發,既猛且狠,若是橫劍格擋,劍上橫擊的力度,又怎能比得上闞止凝力直擊?

  田恆微微一笑,手中劍由下而上,劍光閃處,只聽「嗆」的一聲,閃電般擊在闞止的劍上,將闞止的劍蕩了開去。

  闞止臉色一變,田恆這一劍,拿捏得相當精妙,那看似隨手而發的一劍,恰好擊在他劍上舊力出盡、新力才生的結合之際,正是劍上力量最弱之處!

  闞止只覺手腕微微發麻,乃知田恆這人看似文秀,其實手上的力度大得驚人,遠勝於他。

  田逆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來,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闞止大喝一聲,不退反進,跨上一步,手中劍由上而下直劈下來。這一劍隱帶風聲,顯是全力而發,蓄力無限。

  田逆大吃一驚,心道:「闞止第一劍被大哥所破,換了是我,定要退身凝力再發,闞止卻不退反進,劍上力量再生,還遠勝第一劍,看來其運力之妙,遠勝於我!」雖然闞止是三大劍手之一,他卻不以為然,一向輕視闞止,看了闞止這一劍,便知自己往日太過小覷了他。

  田恆贊道:「好劍法!」向前錯開一步,手中劍如長虹貫日,向闞止當胸刺去。 闞止心中大駭。田恆錯開這一步,雖未避開他的劍,卻使二人距離又拉近了一步,正值他自己又恰好向前跨了一步,便如自己向他的劍尖上撞過去一樣,自己的劍還未劈下,便要貫身與田恆的劍尖之上!

  田恆這一劍未必比他快,卻是連消帶打的絕妙之著!

  闞止心生寒意,但前跨之勢未絕,只好側了側身,手中銅劍斜下,「當」的一聲大響,劈在田恆的劍身之上。

  這一擊之力,卻只能使田恆的劍偏出了少許,「哧」的一聲,田恆手中的劍從闞止脅下擦過,將闞止的衣甲割開。

  田恆「哈哈」一笑,銅劍順勢橫劃,闞止只好將劍一立,格擋在脅旁,雙劍相交,闞止被震得退開了一步。

  田恆得勢不饒人,一連三劍,連環相擊,闞止施展渾身解數,雖是格開了田恆的劍,卻被田恆驚人的膂力所逼,一連退開了七八步,只覺握劍的手酸軟無力,手中的劍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此刻,他心中忽地對田恆手中的劍生出了懼意,後悔自己好端端的左相不做,非要與這可怕的人為敵,真是何苦來由!

  這時眾軍大聲地喝采,田逆看著乃兄精妙的劍術,心中也駭了一跳,心道:「大哥身居高位,劍法卻絲毫未退,反而精進如斯!」

  田恆長笑一聲,道:「看劍!」上前一步,一劍向闞止刺了過去。這一劍去勢奇快,在場眾人竟連那一柄銅劍也看不出來,只見一道劍光閃動,如閃電般劃過。

  闞止面如死灰,咬牙橫格,銅劍格在田恆的劍身之上,卻不能撼動田恆的劍勢分毫。他退身已是不及,只好凝力於劍,欲著力將田恆的劍推開。雙劍便如粘在一起,闞止的劍在田恆銅劍上磨動,發出「吱」的一聲,令人牙酸,但田恆的劍卻毫不受阻,趨進如常,闞止只覺心口一涼,銅劍已貫入了胸,劍尖從背上透出了兩寸許。

  闞止渾身一顫,手中的劍墜落地上。

  田恆嘆了口氣,緩緩拔出了劍來。一道血箭射出,田恆退開數步避開。

  闞止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噴射如注的血箭,大叫了一聲,癱軟在地上,一命嗚呼。 田恆搖了搖頭,道:「收拾屍體,以大夫之禮厚葬!」轉頭向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闞止手下看去,諸人見了田恆如此精妙的劍術,早已經神魂俱失,不自主地跪了下來。

  田逆道:「大哥,這些人……?」

  田恆道:「這些人是受命而行,闞止謀反,與他們無關,放了他們。若是願意入我右相府中,便依規矩收下,不得小覷了他們!」

  諸人感激涕零,大聲道:「田相神勇無敵、仁厚待人,小人們必效死以報!」

  在場眾軍士也無不受感染,均被田恆表現出來的大度和仁厚所感動。

  田逆原想將闞止的屍體拿去示眾,再將餘下的闞府中人斬首治罪,見田恆這麼處理,本要說話,忽想起昨夜田恆對他說過的「籠絡人心」四個字,便不再言語。

  田恆哈哈一笑,將劍插入鞘中,正要與田逆說話,忽見十餘乘兵車匆匆而來,當先一人四十餘歲,尺余長的黑須如鐵一般直,在風中紋絲不動。

  車到近前,田逆笑著迎上去,道:「鮑大夫,哈哈,可大功告成了?」

  田恆瞪了田逆一眼,上前道:「國君受驚了吧?」

  那人正是鮑家之長鮑息。

  鮑息跳下了車,臉色凝重,沉聲道:「在下與犰委帶人入宮,被人擋住,那十餘名刺客和一些犯上作亂的宮中侍衛已被在下所殺。不過國君受了驚,趁在下與刺客纏鬥時,帶了十餘人由後門出了宮,犰委已帶人追了上去。等在下將賊子剿滅後,怕犰委他們驚了國君,追出了南門,卻不知所蹤,已經追不上了,便來與右相商議如何將國君接回來。」

  田逆這才明白,鮑息只是助殺闞止,卻不知道他們連國君也會一併殺了,所以如此著急。

  田恆面帶憂色,道:「犰委是個粗蠢傢伙,若將國君嚇著了便有些不好。」

  鮑息嘆道:「正是,聽說犰委昨晚在宮中與侍衛比武,還傷了人,國君見了他只怕沒甚好氣,生出事來。」

  田逆假裝著緊,道:「在下這便去派人去接國君回來。」

  鮑息忙道:「眼下公宮、城中亂得緊,左司馬有城防之重,此時萬不可離城。還是在下派人去吧。」

  田恆點頭道:「也好。」從家將中點了十餘人,命他們去追迎國君回來。

  這時,又有一快馬來報,說是大夫高無平本來往城上接掌兵符,途中發覺中計,這人甚是勇悍,傷了閭邱明,帶數十家兵殺出了城外,不知所蹤。

  田逆大怒:「怎麼讓高無平這賊子走脫了?」大發脾氣。

  田恆冷笑道:「他未必便能脫身。」先派一軍去國書府上抄家捉人,再派人到高府將高家的人全部扣下,又派人四下裡追索闞止、國異、高無平的餘黨。

  這時候城中之亂漸止,田恆和田逆請鮑息入府商議,順便稍歇,等候國君消息,眾齊臣紛紛到田府來相詢,他們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特來打探消息,聽說國君出走,都不敢離開。

  眾人在府中等了大半日,忽聽人報說犰委回來了。

  眾人一起出府迎接齊簡公,不料出了門外,便見犰委一人跪在門外,滿臉驚恐之色,道:「國君亡故了!」

  田恆與田逆故作大驚之色,田恆搶身上前,一把抓住犰委的肩頭,驚道:「你說什麼?」

  犰委道:「小人奉命與鮑大夫到公宮之中擒拿董門刺客,保護國君,鮑大夫帶人與董門刺客打了起來,國君受了驚嚇出宮,小人怕國君有失,帶人一路追上去,直到徐州才追上,正要請國君回來,不料國君見是小人,大為忿怒,拔劍要殺小人,卻不小心從車上跌了下來,手上的劍剛好扎入了自己腹中,小人……」,其實,這些話本是田恆安排好教他說的。

  田逆在一旁大喝道:「什麼?你殺了國君?!」這一聲暴喝,在場眾人聽得十分清楚,齊齊嚇了一跳。

  犰委也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道:「不幹小人之事,那是國君自己失手誤刺,小人……小人只不過是……」,話未說完,田逆又喝道:「這就奇怪了,國君為何一見了你便拔劍,是否你圖謀不詭?」

  犰委忙道:「只因小人昨日在宮中與侍衛比劍,傷了一名侍衛,國君多半是有些生氣,其實……」,他雖然不懂得田氏兄弟的心思,但從語聲中也聽出有些不妙來,心中驚懼,正說著話,田恆握住他肩頭的手忽地用力一捏,犰委只覺肩頭劇痛,倒吸了一口涼氣,後面的話便沒能說出來。其實田恆要的便是犰委說出曾與宮中侍衛比劍一事,唯有如此,齊簡公失手刺死了自己之事才能順理成章,言多有失,其它的話便不必讓犰委說了。

  眾人不知道其中真相,心道:「若非如此,國君怎會拔劍向迎自己回城的人下手?」

  田恆嘆了口氣,還未說話,田逆早在一旁大喝道:「雖是國君自己失手,你也是犯了弒君的大罪!」搶上身來,飛起一腳向犰委踢來。

  犰委大駭,欲要躲避,卻被田恆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田逆一腳踢在犰委胸口,這時,田恆的手一拂,手指飛快地在犰委的喉上捏了捏,犰委嗓子劇痛,吐了一口血,向後跌倒,口中「咿咿唔唔」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的喉骨被田恆捏碎,雖能出聲,卻不成言語。田逆假裝暴怒踢人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田恆趁田逆那一腳時暗施辣手,在場眾人正亂著,自然是未看出來。

  田逆拔出劍來,作勢要殺犰委,田恆攔住他,道:「慢著,留下活口,此人是本相的門客,今日犯了弒君大罪,若一怒殺卻,難免他人不會在背後說三道四。不如先留下他的狗命,待審結之後,再行處死未遲。說不定這背後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其實,在場中人雖不敢出聲說話,卻無不懷疑犰委弒君是田氏主使,但聽田恆這麼一說,便想:「原來犰委膽大忘為,弒害國君,其實與田氏無關,多半另有主使之人。」

  田恆命人將犰委關起來,到了此時,犰委就算是奇蠢如豬,也知道自己是眾矢之的,成了這次弒君犯上的替罪羔羊。

  田恆這才呼天搶地,向載著齊簡公屍首的輜車撲了過去,將齊簡公的屍首小心抱了下來,向公宮方向踉蹌而去,眾齊臣跟在其後大哭,周圍和沿途的百姓也都伏在地上,隨著眾人痛哭流涕,此時就算是新娶妻室,哭不出來也要在眼中重重揉出幾滴辛酸之淚來。

  田恆一面哭著,一面偷眼向懷中的屍首瞧去。只見齊簡公雖死,臉上卻掛著極複雜的神色,其中有驚恐、忿怒、傷感等諸多表情,田恆心中暗嘆道:「其實我並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諱殺你,你寵信家奴便罷了,誰讓你不知深淺,受了闞止的聳恿,一心想對付我們田氏一族呢?」

第二章 濟濟多士,秉文之德

  被離本想竄進四周的閭裡,可身後那二十多人跟得甚緊,這二十多人中有七八個是國府的從人,盯得極緊。

  眼見離大隊遠了,被離拔出劍來,周圍人吃了一驚,還未等他們相詢,被離急轉身向右側閭裡跑去。

  一個國府從人喝道:「到哪裡去?」追了上來,其餘人停了停,也追了上前,紛紛道:「這人想逃!」「只怕是奸細!」一起仗著明晃晃的銅劍追過來。

  被離雖練過劍術,苦不甚精,不敢與這二十多人動手,他竄過一巷,身後的人已經漸漸逼得近了。巷中若有其他途人,不是被國闞二府的這些人推跌,便是一劍刺倒。

  忽激見前面一人緩緩走來,被離只覺得這人甚是高大,不及細看,他怕這些人傷了這途人,忙揮手道:「快讓開!」可那人卻渾不在意,直走上來,被離收不住腳,從那人身側閃了過去。

  便聽身後人紛紛叫嚷,被離回頭時,便見那人正與這些人動手,地上已經躺下了二十一二人,在地上翻滾呻吟,看來並未致命,不過受傷頗重,只剩下四個人與那人交手。被離心中大驚,想不到這人連腰間的佩劍也未拔出,只用一雙手,在在一轉頭間,已經有二十多人被那人擊倒,真可謂快如閃電了。

  細看那人,見他是個十五六歲年紀的俊朗少年,身高卻有一丈,被離這幾年周遊列國,閱人無數,只見過伍子胥有這麼高,再未見過如此高大之人。這少年空手雙手,拳腳如飛,此刻一掌向一人擊去,那人驚駭之下,以手中長乾格擋,便聽「嘭」的一聲,那長乾裂成了無數碎片飛了開去,那人被少年一掌推在肩頭上,隨著其長聲慘呼,骨碎之聲清晰可辨,那人被這一推,倒飛出去足有兩丈多遠。被離心中突突亂跳,心忖這少年手上勁力當真是大得駭人,且其手掌之堅硬,勝過鑲滿大銅釘的硬木長乾,也不知道這少年手上練過什麼功夫。國闞二府剩下的三人見這少年如凶猛,嚇得發一聲喊,轉身便逃。

  這少年喝道:「如此草菅人命之徒,還想逃麼?」追了上去。

  被離在後面急喊:「兄台留步!」趕出巷時,那少年已經不知所蹤。被離搖了搖頭,暗暗嘆氣,心忖:「這少年勇武異常,是個非凡人物。」又想:「他衣著華麗,想是貴族子侄,既然不是闞、高二家的人,不知道是否田、鮑、晏等家的子侄?」正尋思間,便見大道上人眾紛亂,士卒飛跑而來,被離本想去看看被那少年擊倒的那些人,此刻卻來不及,怕被亂兵發現,難以解說,忙閃身到了附近的閭裡之中,縮藏起來。

  待眾軍散盡,被離才從附近的屋後轉了出來。此時他已將甲胄脫下,棄在一邊,向南走去。

  被離自從棄官離國之後,周遊天下,到過的地方頗多。這臨淄城與天下間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過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縱橫,道旁是整齊劃一的閭裡,一片一片由矮牆圍成方形,每一閭裡的四邊都有道門,晨開暮閉,坊內有十字曲巷、藩坊、教坊、作坊,閭中四角有水井,還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個閭裡都是一戶人所居,那是士大夫的府第,其門戶自然不受晨開暮閉的法度所管。此時城中煙火漸漸熄滅,各閭也打開了先前亂時所閉的門禁。從市肆走過時,見商肆都已營作,整個臨淄城恍若無事發生一般。

  被離嘆了口氣,心想:「如今列國紛爭,百姓飽受戰亂之苦,這廝殺爭戰,百姓早已經見慣了。」

  齊簡公亡故的消息還未傳出,被離當然不知道,心道:「如今臨淄城一片混亂,不宜久留,還是到魯國去拜訪孔子才是。」

  走了一會,轉了個彎,便見前面亂糟糟的,數十兵士正在忙碌。

  被離走到近處,便見地上橫著數十具屍體,屍身上如刺蝟般插滿了利箭,被離抬起了頭,便見右手邊閭裡之中有一家壽材坊,心中恍然,心道:「這些屍體便是闞止請來的董門刺客了!」

  只見諸軍士將屍體身上插著的箭一枝枝拔出來,然後眾人將一具具屍體搬起來,放在一邊的牛車上。其中一人似是個兵尉之類的小官,站在一旁大聲地發號施令:「快點,快點!田相吩咐,這些人雖是刺客,卻都是些勇士,要予以厚葬,我們得盡快運到城外去。」

  被離心知董門勢力龐大,手段厲害,田恆不敢太過得罪。至於殺死了這些董門中人,那是對付刺客的手段,董門也未必會在意,若是對屍體不敬,那可是犯了董門之忌,恐怕非大為報復不可。

  被離見街上亂哄哄的,這些兵士七手八腳地阻住了去路,索性退到一邊的一座大宅子門邊,靜候這些兵士做完公幹,好讓出路來。信步走到門邊,抬頭向大門之上看了看,只見這大宅子牆高門厚,顯得氣派不凡,以被離所見,連許多大夫貴族的門第也未必有這般氣勢,門上一個巨大的黃燦燦的銅牌上鑲著四個大字:「渠公之宅」。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富可敵國的渠公住的地方。」

  渠公是天下有名的大富豪,出身於齊國渠地,年少時販鹽致富,如今從事冶鐵、畜牧、漁鹽,家業奇大,據說連齊簡公未當國君之前,也曾向他借過萬金。財大自然勢大,齊國的權貴等閒也不願意得罪他。

  被離雖然聽說過渠公的事,卻與他從無來往,便靜站一旁等候。

  只見那些軍士陸陸續續將屍體搬上牛車,一名年輕的軍士正蹲在一旁,從屍體上拔那些箭。

  此時這軍士正給一具屍體拔箭,才拔出第二支箭,那屍體忽地動了動。這軍士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兵尉問道:「什麼事?」

  這軍士面色慘白,道:「這……這人似乎還沒死!」

  兵尉吃了一驚,看著那具屍體上插著的十餘支箭,失聲笑的:「膽小鬼,你定是眼花了,這人中了這麼多箭,哪有不死的?」

  眾兵士在一旁都笑。

  兵尉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彎下腰來,抓住那屍體上的一支箭,用力向上一拔。

  那屍體痛吼一聲,霍然睜開了眼,從地上跳了起來,劈手一拳,將兵尉打了個跟斗。

  眾軍士大駭,紛紛叫道:「屍變!屍變!」

  那「屍體」閃身到一個兵士身旁,一把抓住了一名兵士腰間的劍柄,飛起一腳將那兵士踢翻,順勢拔出了劍來。他一劍在手,劍光霍霍,一連砍翻了五六人。

  眾兵士大駭之餘,紛紛執戈矛銅劍圍了上來。

  那「屍體」身上淌著血,向周圍略看了看,長劍劃了個圈,飛身向渠公府這邊退了過來。

  被離站在渠公府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雖驚,卻想:「這人定是沒有死透,受傷昏厥,兵士給他拔箭時,將他痛醒了轉來!」見這「屍體」渾身淌血,刺蝟般正向自己所站之處撲來,情形委實有些可怖,不加思索,忙從腰間拔出了劍,信手向那「屍體」刺了過去。

  他雖然也曾練過劍,終不甚精,又怎傷得了董門刺客?這「屍體」雖然渾身傷痛,卻只是一閃身,便輕輕易易避過了被離手中的劍。好在他並不向被離動手,只是闖到渠公的門前,大吼一聲,一劍向門縫劈去。

  這「屍體」倒是聰明得緊,知道若是沿街而逃是萬萬逃不出這臨淄城的,所以乾脆直奔渠公之府。他一劍向門縫劈下,只要將門內門閂劈斷,便可以踢開了門,進入府中。至於他進府之後,是想脅持府內的人為質,還是另有所圖謀,便不得而知了。

  正在這時,府門忽地打開,「屍體」這一劍便劈了個空。

  府門才開一條縫,忽地從門縫中飛出一條黑黝黝的手杖,向「屍體」當胸點去。

  杖勢凌厲,那「屍體」吃了一驚,側開了身,一劍向杖後刺了過去,這一劍是他全力而發,去勢奇快,欲是一擊得手,無論這持杖者是何人,這一劍刺了過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變為橫掃,「當」的一聲,杖劍相交,將「屍體」的劍蕩了開去,但那條手杖卻絲毫無損,原來竟是精銅所鑄。

  被離見這杖法精妙,心中吃驚道:「原來渠公府中,也有這般高手!」

  只時門已大開,正見門後站著一人,左腋之下駐著一條銅杖,右手握杖與那「屍體」鬥在一起,這人左腿褲管空盪蕩的,原來是個已損了一腿的瘸子!

  那「屍體」渾身上下仍插著十餘支箭,此時動得急了,渾身鮮血淌了一地,流血一多,手上便慢了起來。

  那瘸子忽地虛晃一杖,單腳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銅杖忽起,「嗤」的一聲,向那「屍體」頭上刺去。

  那「屍體」正用劍格擋瘸子的右杖,哪裡想得到這瘸子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這一下出奇不意,便聽「噗嗤」一聲,瘸子的銅杖從「屍體」左眼插入,從腦後穿了出來。

  瘸子右杖柱地,左手一抖,從「屍體」眼中拔出了銅杖,那「屍體」撲在地上,這次可真真正正成了一具屍體了!

  被離張口結舌站在一旁,看得呆了。

  這時,那兵尉驚魂未定地帶著七八個士卒搶了上來,向那瘸子陪笑道:「想不到竟會『屍變』,幸好九師父了得,未被這惡屍闖進了門去,驚了渠公!」

  瘸子九師父搖頭道:「不是『屍變』,這人只不過受了傷,未死得透。」

  兵尉奇道:「這人中了十幾支箭,竟然未死?」

  九師父道:「你掀開他的外衣,便可知道那是什麼緣由了。」

  兵尉上前扯開那屍體的外衣,便見裡面亮燦燦地,穿著一件亮晃晃的衣甲,是用金屬鏈子編成,這些鏈子極細,是用金絲和精鐵製成,再將鏈子織在一起如同漁網,編成這麼件古怪的衣甲,腋下用環扣住,那些箭的箭頭嵌在鏈間,並未入肉,那人看起來中了十餘支箭,其實真正射入身體的只有兩支,都在衣甲護不到之處,奇道:「這是……?」

  九師父道:「這是代國的一件寶物,名叫金縷衣,是用上好的精鐵與隕鐵混成的絲線穿織而成,比起一般甲胄來,不僅輕巧,而且刀箭不入。三十年前代人內亂,王子爭位,劍中聖人支離益相助小王子奪得大位,小王子以此衣為謝,從此這金縷衣歸屠龍子所有,在屠龍子的三件寶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時,列國的衣甲一般都是皮制的革甲,極少有銅甲,更不用說鐵甲了。這金縷衣竟能以鐵鏈編織而成,的確少見。

  兵尉臉色一變,忙道:「這些刺客若是都穿著這種衣服,肯定還有沒死的!」便欲命人檢查屍體。

  九師父道:「不忙,這金縷衣天下僅此一件。只不過以這人的劍術看來,在董門之中身份應是尋常,為何身上會穿著屠龍子的這件寶衣?」

  那兵尉自己拍了一下頭,笑道:「是小人胡塗,這種東西若有多件,也不會叫作寶貝了。」

  其實這金縷衣只不過是一大塊編織成網狀的衣甲,中間有個大洞,只須將頭頸穿過去,將甲片前後折下,肋脅處有金環,扣上便算穿好了。

  兵尉解開屍體腋下的金環,將金縷衣脫下來,笑道:「這衣服甚大,若無九尺以上身材,穿起來也不合身,這人七尺多高,定是偷來穿上的。」將金縷衣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顯是欲據為己有。

  九師父伸出了手道:「拿來!」

  兵尉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不情願地將金縷衣遞給了瘸子。

  只因這刺客是九師父所殺,這件衣自然由九師父所得,若是這人是兵尉所殺,九師父也不好索要。

  兵尉嘆了口氣,命人將屍體抬走,向九師父施禮道:「多謝列九師父援手,小的這便去辦事了。」帶兵自去忙碌。

  被離看著那九師父,只覺頗有些面善,他一生相人無數,對人之面目記憶甚佳,心道:「這人我以前定是見過。」

  這時,那九師父目光如電,也向被離看了過來,臉上忽露喜色,大聲道:「原來是被離先生!」

  被離拱手道:「九師父,我們究竟在何處見過呢?」他聽兵尉叫這人為「九師父」,便也這麼叫。

  那九師父上前輓住被離的手,道:「被離先生,我是南郭子綦的第九子,當初你曾給我相過面的,只不過我現在名叫列九。」

  被離想了起來,笑道:「原來是九少爺!你為何……?」眼光向列九的腿上瞧去。他以前見過列九,那時列九還是雙腿完好。

  列九嘆了口氣,道:「我這條腿是被大盜柳下跖斬斷的。」

  被離驚道:「什麼?」

  列九道:「十年前先生到了雒邑,家父請先生為我們兄弟九人相面,先生看完後,說是我的命相最好,天天可以吃肉。」

  被離想了起來,道:「是啊,那時南郭先生反而大哭起來,說你們在雒邑城南種菜,以菜為食,你反而可天天吃肉,若無災禍,怎會有福?」

  列九道:「先生與家父見識高明,如今我在渠公府上,閒時教家丁們一點粗淺的劍術,渠公待我甚厚,果然天天吃肉。」

  被離嘆道:「你又如何惹上了柳下跖,還傷在他手裡?」

  列九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不如覓一酒肆詳談,也算列九稍盡地主之誼。」

  被離心想:「列九腿殘,確不宜長久站立。」點頭答應。

  列九叫來一個家丁,命他將金縷衣拿回去,自己帶著被離,到了渠公府內一間小木室中。

  此室是列九居所,甚是簡陋,兩人喝了幾杯酒,言談甚歡,列九便說起他遇到柳下跖的事情。

  原來,南郭子綦是董悟之徒,劍術極高,後來不知何故被董悟逐出了師門。他醉心於劍,甘於淡薄,與九個兒子一起在成周城南種菜,不與權貴交往。

  列九從父學劍,劍法在諸兄弟之中最好,在成周城中十分有名,不免有些年輕氣盛。四年之前,他奉父命到代國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祝壽,回國途中,與北地的一幫牧馬商人同行,在列人城外遇到大盜柳下跖的人馬攔截搶掠。

  本來,柳下跖有個規矩,被搶若是順利交出財貨,柳下跖絕不傷人,取財物之七成,留下三成給貨主作盤纏。列九身無長物,本也損失不大,但他年輕氣盛,自視甚高,又怎會乖乖就範?仗劍與賊眾廝殺,一連殺了柳下跖十七八名手下,其中有兩個是賊群中的高手。

  柳下跖見他用的是董門劍法,便問他是什麼身份。列九自負劍法出眾,一心想與柳下跖一較高下,心知這柳下跖算起來是自己師叔祖,若說了出來,恐怕便打不成,便說是偷學的劍法。

  柳下跖大怒,親自出手,兩人戰了十幾個回合,列九便被斬斷一腿。

  柳下跖道:「偷學的劍法,決計不會如此純正,你究竟是什麼人?」

  列九心道:「若是說出名號,不免有損父親的聲譽。」執意不答。

  柳下跖心有悔意,知是傷了本門子侄,見他倔強得緊,只好攜他同行,一路上指點他的劍術,道:「展某不小心斷了你一腿,有損你的劍術,不過,你雙手仍然完好,還是可練好劍法。」柳下惠、柳下跖本姓展氏,是魯國的大夫之族,食邑在柳下。卿大夫士族才有姓,時人喜歡用食邑之地為立家姓氏,故而稱為柳下氏。

  柳下跖在待他傷愈,送了他黃金十斤,又給他一乘馬車,這才放了他回去。

  列九人已殘廢,自覺無面目再回成周,遂流浪各地,這日到了齊境,遇到渠公,恰至渠公手下的十多個家丁作亂,欲殺害主人,吞沒財物,被列九識破,出手殺了作亂之人,救了渠公的性命。

  渠公見多識廣,見列九雖是殘廢,劍術卻高明得很,便邀他到府中當劍術師父。列九心想:「四處流浪終非了局,雒邑是不能回去的,索性長居齊國也好。」便答應下來,這才隨渠公到了臨淄,道:「無功不受祿,我是個殘廢,乾別的事不成,不過可以為渠公守門。」渠公不願委屈了他,待以上賓之禮,列九卻定要住在府門邊的房中為渠公看守門戶,渠公只好由得他。

  渠公也曾問他的身份來厲,列九不願意父親蒙羞,不肯說出來,他在列人城外斷腿,遂自稱列九。南郭子綦一家是庶人,沒有姓氏,南郭是因南郭子綦居於成周南郊,故而這麼稱呼,其名只有一個「綦」字,又因他得人尊重,故在「綦」前加一個「子」字。

  列九無姓,因在列人城附近變成瘸子,遂以列為稱,稱為列九。渠公尊稱他「九師父」,因渠公在齊國大有聲名,時間長了,臨淄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了渠公府中有個「九師父」。

  被離聽完,嘆了口氣道:「你在齊國三年,你父親可知道?」

  列九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他的心目中的列九,仍是以前那個恃才傲物的列九,既使是死了,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若是我這番模樣回去,徒惹老父傷心。」

  被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被離說起先前被士卒追趕,得一高大少年相救之事,列九笑道:「此人必是王孫封,齊人都稱之為封少爺,齊人之中,只有他才這麼高大。」被離問道:「這封少爺是何家子侄?」

  當時習俗,國君之子,常以「公子」二字加如名前,以為尊稱,如齊簡公之弟姜驁,人便稱公子驁,而大夫的子孫,常以「王孫」加於名前。被離聽窗外人說那年輕人叫王孫封,是以有此一問。

  列九微笑道:「這人其實名叫鮑封,是鮑家的人。他年紀雖輕,卻是鮑息之弟,鮑息的兒子雖然有了三十多歲,見了他也得叫他一聲『二叔』。」

  被離奇道:「大夫鮑息我是見過的,他應該有四十六七歲了吧?為何他的兄弟如此年輕?」

  列九笑道:「這些大夫姬妾眾多,俾女成群,老兄少弟之事,常有發生,又何足為奇?渠公與鮑封極好,親如家人。鮑封常在渠府一住盈月,向我學過些劍法,甚是相熟。」

  被離問道:「先前若非此人,在下早被國闞二府的人殺了。」他將先前的事說了一遍,問道:「鮑封平日可住在鮑府之中?」

  列九搖頭道:「沒有,他與他母親慶夫人住在東城外十里處的伍堡之中。」

  被離心道:「原來這封少爺便是慶夫人之子。」先前他聽闞止和國異說起過慶夫人,順嘴問道:「什麼叫伍堡?」

  列九道:「也難怪先生不知。鮑封自小與鮑家失散,後來才找到,回到鮑家時大概已經十二三歲了。三年前,田恆初掌田氏,宴請諸客,客逾千人,鮑封與其兄鮑息便在席上。田恆見舞妙肴豐,由其是鼎中牛羊豕魚鳧肉均有,忍不住嘆道:『上天對人的賜予太豐厚了!既有五穀,又有魚牛羊豕。』」

  被離點頭道:「田恆也說得是。」

  列九道:「當時人人附合田恆之言,可鮑封這小孩兒卻道:『並非如此。天地萬物與人同生,都是相類的,不可分貴賤。人與萬物智殊力異,而分強弱,並不是何物為何物而生。人取可食之物,並非該物是上天因人而生它;蚊蟲吸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難道是上天為了蚊蟲虎狼而生人?這都是互生互死,自然而然。』」

  被離臉色微變,撫掌贊道:「有見識!鮑封之言符合天道!」

  列九續道:「眾人見鮑封當眾頂撞,都以為田恆會生氣。誰知道田乞沉吟良久,哈哈大笑,說是想不到鮑家會有如此高明的小兒。當日入宮時,田恆向先君齊悼公請求,請國君賜了一里之地給鮑封,又賜良田百頃。此地在臨淄之南的要緊之處,名曰龍口,左有山、右依水,如同臨淄南面的咽喉所在。慶夫人便親自設計,在該處建了一處居所,修得十分堅固,叫作伍堡。慶夫人最擅生意,須惠陶器行銷列國,家財幾可比於渠公,建一個伍堡倒是花不了多少。」

  被離點了點頭,道:「慶夫人不居鮑家,卻在城外另建居所,倒也奇怪。」

  列九也點頭道:「先生不說,我也不曾在意,想起來,這中間確實有些奇怪。我聽渠公說,大夫鮑息作為長兄,對鮑封甚好,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不喜歡這位『二叔』,令鮑大夫大為生氣。」

  兩人正說著話,忽有一位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大聲道:「哈哈,原來被離先生來了,九師父為何不告訴老夫?」

  被離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六十多歲年紀,生得十分矮胖,頦下的鬍鬚頗為稀疏,有一半已經花白,形象頗為不佳,但兩眼卻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列九站起身來,叫了聲:「渠公!」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聞名天下、富可敵國的渠公!」站起來躬身施禮。

  渠公大步上前,緊緊握住被離雙手,笑道:「老夫一向仰慕先生,今日得見,大慰平生。」

  被離道:「在下只不過是個江湖術士,哪裡當得渠公如此厚愛?」

  渠公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老夫只不過是個市井之徒,能與先生一聚,其實是老夫的榮幸。不管先生是否願意,老夫今日定要請先生到鄙府一敘。」

  被離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卻之不恭,只好到府上打攪一番了。」心道:「這渠公口才便結,為人謙下,怪不得能發大財。」

  渠公看了看兩人桌上的酒菜,笑道:「這種東西,怎能下酒?老夫開的這家酒肆,只不過是騙人的錢貝而已,怎可待客?不如到老夫家中,嘗一嘗酒中絕品『慶夫人酒』。」

  三人離開酒店,到渠公府中去。

  被離問道:「『慶夫人酒』又是什麼?」

  渠公笑道:「慶夫人是鄙國的釀酒高手,她用上等之黍煮成麋,添上幾品奇花異果,再加以酒母曲櫱,釀成一種酒,人稱『慶夫人酒』,入口甘甜,厚重醇香,酒香三日不絕,十分了不起。鄙國的公子驁嘗遍天下之酒,作有《酒經》,將『慶夫人酒』列為絕品,天下之冠。」

  被離聽得心動,舌癢欲嘗,道:「這樣的酒,在下還是第一次聽見。」

  渠公道:「這也難怪,慶夫人釀這酒非是為了牟利。只因封少爺愛酒,她這酒是為了兒子所釀,每年只有三十壺,其中至少有二十六壺落入了封少爺的肚中,老夫家中那一壺是封少爺送的,十分來之不易。」

  被離嘆道:「這鮑封當真有福氣!」

  三人說著話,已到了渠公府大堂之側的暖閣之中。

  渠公吩咐了下人,不一會,下人端上食案,擺上了滿案蔬果,食案旁各擺兩個小銅鼎,鼎中熱氣騰騰地是煮熟的牛肉和羊肉。渠公興衝衝提來一壺酒,遠遠便聞到一縷純甜的酒香溢出,令人嗅之欲醉,口中流涎。

  三人一連喝了三爵酒,這才開始說話。

  被離嘆道:「渠公沒有騙我,這『慶夫人酒』當真是天下第一!」

  渠公笑道:「不瞞先生說,老夫頗有些家財,與封少爺交好,自然不是為了慶夫人的金貝,而是為了從封少爺手裡騙點酒喝。」

  被離知他說笑,笑道:「渠公好不容易騙點酒來,卻入了在下口中,豈非可惜?」

  列九也笑道:「本來我這家傳劍法,不傳外人,但每次封少爺抱了酒來,便只好教他一點劍法。如今我的劍法被他盡數學了去,幸好他還時不時送酒給我。」

  被離對這封少爺極感興趣,贊道:「有九師父這樣的名師,封少爺的劍法定是高明之極了。」

  列九嘆道:「我的劍術比他可差遠了。」

  被離奇道:「他的劍術還勝過九師父?」

  列九道:「封少爺神力驚人,天下少有,一口劍使動,劍上力道驚人,更兼他動手之際,不依常規,施劍之時,手腳並用,常有別出心裁之處。在下與他比劍之時,劍法被他膂力所克制,劍術連四成也發揮不出來,有時他偶一劍使出,與天外飛星,了無痕跡,是以不敵。若是他能隨家父學劍,成就至少十倍於我,甚或還能超過家父。」

  被離皺起眉頭,若有所思,一時無語。

  渠公問道:「先生在想什麼?」

  被離道:「實不相瞞,在下先前與九師父說話時,次見過鮑封。在下適見第一眼見到他時,便覺此子頗像在下的一個故人,此刻越想越覺相似。」

  列九笑道:「若論眼力,天下間有誰比得上先生?」卻見被離與渠公二人神色有異,暗暗吃驚。

  渠公臉上神色不定,似帶驚恐,問道:「先生所說的故人,不知是誰呢?」

  被離盯著渠公,緩緩道:「伍子胥!」

  渠公臉色大變,沉吟半晌,苦笑道:「天下之事,難道真的什麼也瞞不過先生的這雙神眼麼?」

  被離駭然,愣了半晌,緩緩道:「原來鮑封真的是伍相國的兒子!」

  列九駭然,伍子胥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鮑封既是鮑息之弟,怎麼又成了伍子胥之子?

  渠公嘆道:「封兒確是伍子胥之子,其真名叫伍封。」他伸手一摸下巴,竟將鬍鬚盡扯了下來,這光禿禿的模樣將列九嚇了一跳。

  渠公苦笑道:「老夫之所以與封兒親厚,是因為老夫本是慶夫人身邊的寺人,慶夫人和封兒本來就是老夫的主人。」

  列九駭然道:「寺人?那慶夫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渠公道:「慶夫人就是慶公主,她是吳王僚之幼女,王子慶忌之妹。當年吳王闔閭使專諸刺殺了吳王僚,王子慶忌自然要報仇。王子在攻吳之前,自知必死,將慶公主和吳宮重寶託付給老夫,老夫之富全因有吳高重寶為本。先前九師父說封兒在劍法之中手足並施,是因他練過慶公主親授的空手搏虎的技擊之術,此技來自於王子慶忌。」

  被離道:「先前在下被國高二府的從人追趕,封少爺上前去,轉眼間便打倒了二十一二人,手腳快得驚人,勁力異常。」

  列九瞠目道:「怪不得我覺得鮑……伍封的空手技擊厲害無比,幾可比得上利劍,原來是王子慶忌的絕技!世人常說,若是吳國的王子慶忌在世,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便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了。據說王子慶忌能陸地行舟、空手裂虎,非同小可!」

  渠公又道:「封兒到了齊國之後,伯嚭先後派了二十一個刺客來尋覓其母子下落,盡數被封兒這一雙空手殺了,這空手搏虎是天下神技,非同小可。其實封兒的家傳的劍法也極為厲害,只是伍子胥未傳了下來,僅教了慶公主七招劍法,讓她待封兒長大後教給他習練。那七招劍法平平無奇,多半是伍子胥怕封兒練成家傳劍法後,被仇人從劍法中認出身份來,才只留下七招。」

  被離點頭道:「怪不得伍相國從來不讓人見到他的夫人,原來是王子慶忌之妹,那也是吳王夫差的姑姑了。」心道:「怪不得渠公口中對子胥兄不怎麼尊敬。」

  渠公慢慢將鬍鬚粘在臉上,點了點頭。

  列九大奇,道:「我聽說吳王僚被專諸魚腹藏劍所刺、王子慶忌被要離斷臂殺妻所害,全是伍子胥的計謀,為何慶公主反會嫁給伍子胥呢?」

  渠公嘆道:「伍子胥英雄無敵,慶公主幾次刺殺他不成,都被伍子胥放走,後來公主便對伍子胥說:『我若是嫁給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嘆道:『我知道你嫁給我是想殺我,但我若不娶你,你三番五次行刺,萬一有一次我未覷到時,恐怕你會被人殺害。』便與公主成親,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後來公主終於未能動手,反為他生下了小公子。此中詳情,公主從未說過,老夫怎敢去問?」

  被離嘆道:「其實吳王僚和王子慶忌被殺,專諸與要離二人雖是伍相國所薦,卻並非出自伍相國的計謀,專諸自獻魚腸殺人之計,那要離更是瞞著伍相國將自己的老婆殺了,還讓吳王闔閭斷了他一臂,投身到慶忌身邊刺殺了慶忌。伍相國曾對我說,他平生最為後悔的一件事並不是讓闔閭收留了伯嚭,而是向吳王推薦了要離。」

  列九神往道:「伍子胥忠孝之名,天下皆知,聽你們一說,在下只恨未能一睹其風采。」

  被離搖了搖頭,嘆道:「世人都佩服伍相國的忠孝,但伍相國卻常說:『我本是楚人,卻鞭楚王之屍,幾滅楚國,何以謂忠?為報父兄之仇,卻殺人之父兄,何以謂孝?』常自懊惱。」

  渠公嘆道:「今日聽先生一說,老夫才知伍子胥胸襟弘大、氣度寬廣,委實是人中之傑,無怪乎公主不僅嫁給了他,還為他生下兒子。」

  被離道:「在下也知道伍相國曾有一子,但三年前便夭折了,原來是在齊國,這真是意想不到。」

  渠公道:「吳王夫差寵信伯嚭,因越國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相薦,有多次斥罵伯嚭,夫差和伯嚭都視伍子胥為眼中之釘,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又無藉口,強忍了殺害伍子胥的心思。」

  被離嘆道:「在下曾多次勸過伍相國隱居避禍,他卻說夫差是他勸吳王闔閭立的世子,又受闔閭之託付,夫差縱算對他不仁,也不忍相棄。」

  渠公道:「三年前吳魯聯軍與齊軍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謀,派伍子胥到齊勸降,欲借齊人之手殺他。伍子胥自知終會死於夫差之手,便與慶夫人商議,帶了封兒到齊國,將封兒託付給鮑息,命封兒拜鮑息為兄。鮑息是個忠厚重義之人,素來敬重伍子胥,其父親鮑牧與伍子胥是結義兄弟,鮑息便聲稱封兒是其骨肉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尋回,並在宗室家譜上添上鮑封之名,封兒便留在了鮑家。」

  被離道:「怪不得伍相國回吳不久,便為兒子辦喪事,定是為了掩伯嚭與夫差的耳目。此後不久,夫差果然命伍相國自殺。伍相國既將獨子托於鮑家,自是有必死之念,幸好伍氏一脈由伍封傳承下來。」

  渠公對被離道:「聽公主說過,先生與孫武將軍是伍子胥生前的好友,相術妙絕天下,明日便是新春,先生可否隨老夫和九師父到伍堡去,同過佳節,也為公主和封兒一相命數?」

  被離點頭道:「在下正有此意,明日……」

  話未說完,忽聽遠處鐘聲敲響,聲音清越,眾人吃了一驚,渠公道:「這是臨淄城中最大的鐘,等閒不會敲它。」

  便聽鐘聲響了九聲方止,被離大驚,按照周禮,鐘敲九下,那是諸侯國君亡故的意思。

  渠公臉色變白,嘆道:「國君甍了。」

  被離長嘆了一聲,向渠公對視一眼,他們心中都知道,國君之死,多半是田氏所為。

  被離長嘆了一聲,道:「看來,在下明日不僅去不了伍堡,恐怕連魯國之行也在半年之後了。這半年間眾使紛紜,在下暫不會與慶公主見面,免得泄露了慶公主和公子身份。」

  渠公與列九一齊點頭,依照周禮,國君死了,凡在該國的士大夫不論是本國還是他國的都要去拜祭。因為從表面上看,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周王,其餘的不管是諸侯還是公卿大夫,都是一國之臣,爵高者去世,爵低者去拜祭是必須的。

  要離雖然離開吳國,但他終是吳國的大夫,未被吳王褫職,仍是大夫,須得拜祭齊君,直到下葬。而這國君拜祭之禮,習慣上要停槨半年,待各國使節趕來。雖然如今各國爭戰,未必通使,但齊國與晉、楚為一等大國,它國一般都會派使前來拜祭亡君和祝賀新君,以免得罪大國。

  雖然明日是新春,但趕上了國君去世的大事,漁鹽大典取消了不必說,齊國上下也不好公然過節。這恐怕是齊民最無趣的一個新春了。

  本來舊君一逝,便要即立新君,但田恆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拖了五個月,眼見舊君要較入葬了,居然還未立一位新君出來。

  明堂之上一片哀聲,中間放著一個極大的銅槨,三棺三槨共六層一個套一個,到最外面的自然就有八九丈大小了。田恆與齊簡公的弟弟公子驁、其長子公子高在銅槨旁坐著。

  大堂上鋪了一層布筵,兩旁擺著數十張尺余高的木案,案後各有一張綿軟的厚布席,被離坐在其中一席上,悄悄地用手揉著腰骨,心中嘆了口氣:「看來終是老了,便是這三十六拜,便覺得腰骨也痛了。」幸好齊人知道每人這一坐都是大半日,是以在他們身邊都放了一張幾,讓他們可以憑幾而坐。年紀稍大的人身邊,還放了一根木杖。

  被離見那公子高二十一二歲,公子驁三十五六歲,與田恆一齊接待使者,心道:「日後繼位為國君的,定是這二者之一。」

  香煙燎繞,被離想看清這兩個公子的面目,卻看不太清楚。

  他向殿上看去,這時正是魯國的使節柳下惠正站起又拜下,恰好叩完了第三十六個頭。

  被離心道:「這些年齊魯交惡,三年前齊國吳魯聯軍在艾陵大戰,想不到魯國仍派了使者前來,多半是魯國見吳勢漸弱,有些靠不住,想再與齊國結盟。」

  田恆上前扶起了柳下惠,道:「鄙君英年仙去,舉國痛哀,尊使之祭,足撫齊民之痛,鄙國上下不勝感激。」

  柳下惠道握著田恆的手道:「魯國境狹民少,向來受齊之恩惠,數百年來互通婚姻,便如兄弟一般。只願從今往後,齊魯兩國和睦相處,不再爭鬥。」

  田恆嘆道:「這正是本相所願。」

  這時有行人官上前,將柳下惠扶到對面的桌旁坐下。對面的一排長桌後,坐的全是異國使者。被離因為離吳到齊,所以被安排到齊國本國這一邊坐下。

  被離向柳下惠看去,看他丰神俊朗,須發極齊整潔,當真是一表人材,心道:「如此人物,怎會有柳下跖這樣的兄弟呢?」

  接著是楚國的使節白公勝拜祭,那白公勝生得十分清秀,面上帶著傲氣。

  坐在被離身旁的田逆冷笑一聲,小聲道:「這白公勝的父親太子建死於鄭國,當日若不是伍子胥保護,攜著他逃往吳國,後來得吳之助回楚,爵封白公,哪有如此風光?楚王的後人,卻以楚國的大敵吳國為靠山,哼!如今既不見他伐鄭為父報仇,也不見他伐吳為伍子胥報仇,恐怕是個膽小之徒吧!」

  周圍的齊臣聽到的,都小聲附和。

  被離在吳之時,與這後來當上楚國白公的公子勝也熟識,心道:「當日伍相國在世,曾說這公子勝膽大狂妄,不可掌有大權,從他面相看來,此人日後必會惹禍。」

  田逆問身旁一人道:「閭邱明,還有哪國的使者未到?」

  那閭邱明恭恭敬敬道:「今日是先君下葬,各國使節均已到了,連周天子也派了使者來,只有秦、晉、吳、越、代五國的使者未來,想是路途太遠之故。」

  田逆哼了一聲,道:「路途太遠,哼!秦國遠在西鄙,越國偏居東南,固然稍遠,代國是異族胡人,都是一向不與中原各國交往,也還罷了。晉國總不會比楚國遠吧?晉雖是大國,如今被智、趙、韓、魏四家分地而治,未必便勝得過我齊國多少。吳國仗著艾陵之戰,僥倖獲勝,便不將我齊國放在眼裡,哼!」

  閭邱明點頭道:「左司馬說得是。」

  被離心道:「晉國六卿之亂,齊國助范氏、中行氏與智、趙、韓、魏四家交戰,眼下范氏和中行氏已滅,晉國由智、趙、韓、魏執政,齊晉二國此刻仍在衛境之內兩軍相峙,既然是敵國,不派使前來也是常理。艾陵之戰中,雖然說是吳國和魯國的聯軍,其實打敗齊人的全靠吳人,齊人在此戰中十萬大軍幾乎盡墨,損革車八百餘乘,齊吳之仇結得可深了。」

  這時白公勝已拜祭完畢,坐在了對面桌後,忽聽殿外行人官高聲報道:「吳國使者右領顏不疑(5)大人前來致祭!」

  田逆勃然怒道:「吳國欺我太甚!它國派來的使者,最少也是下大夫,吳王夫差竟派個小小的領軍武將為使,視我齊國無人乎?!」

  眾齊臣也都有怒色,連在座的其它國使者也暗暗搖頭,心想這吳王辦事胡塗,失禮於齊。

  被離卻心想:「艾陵之戰後,吳王夫差不聽伍相國苦勸,反將他賜死,然後領國中精銳北上黃池,與晉人爭霸,卻被越王勾踐從後偷襲,焚姑蘇之台,殺吳太子友,至使吳國開始勢弱。如今吳國腹背受敵,夫差若想與齊國修好,便得派一員重臣來,如今不倫不類,只怕弄巧反拙。」

  田恆卻不以為意,忙道:「顏右領大駕光臨,快快迎接。」

  只聽殿外腳步聲響,一人昂然走了進來。

  顏不疑雖然跟隨吳王夫差十多年,卻是行蹤隱密,極少露面,被離在吳多年也未曾見過,忙向那人望去。只見那人約二十六七歲左右年紀,身高八尺,渾身白袍,手臂比常人略長,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銅冠,往那裡一站,便如高山勁松,挺拔雄壯,面白如玉,兩眼如電,顧盼之間,有一種瀟灑飄逸之態。

  眾人心中暗贊道:「好一個美男子,竟不下於魯國的柳下惠!」

  被離仔細打量這顏不疑,恰好顏不疑的眼光如電般掃了過來,目光相交,被離便覺此人如天上浮雲,無法相出他的命運性格來,這是他自會相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心中大吃了一驚。

  顏不疑目光在被離身上停了停,似乎並不曾在意,但被離心中卻隱隱覺得,顏不疑這一眼,已將他的身份來歷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寒意從心底冒了出來。

  田恆似乎也對顏不疑這番攝人的氣質吃了一驚,迎上前到:「久聞顏右領的大名,本相心中一直仰慕得緊,今日得見,幸如之何!」

  顏不疑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將身份低微,何勞相爺掛齒。今日小將來拜祭貴國先君,身份頗有些不合。只因下國偏在一隅,消息不通,貴君仙逝之事,來得晚些。小將正奉吳王之命,在邊境視軍,吳王以千里快報命小將暫為使節,若是派其他使者前來,恐誤了貴君下葬之期。」

  他臉上似笑非笑,說話不卑不亢,令人心折,那些憤憤不平的齊臣聽他這麼一說,心中釋然。其實,誰都知道顏不疑這是推脫之辭,須知自吳到齊,若是輕車速奔,也不過一二十日路程,齊君停槨數月,不可能趕不及來,不過大家見這顏不疑甚有風度,便不甚在意。

  先前與田逆說話的閭邱明嘆道:「久聞吳越之地,常出美女,不料還出美男。這傢伙到我齊國,不知會迷倒多少齊女,不妙之極。」

  田逆哼了一聲,道:「呸,小白臉又有什麼用?!」

  田逆一眾所坐之處,離殿中有四五丈遠,他們這麼小聲說話,站在殿中,自然是無法聽到,但那顏不疑的眼光卻向田逆這邊一掃,微微一笑,似乎聽到了他們說話一般,立刻便轉過了頭去,作悲戚之色,趨上幾步,開始行拜祭大禮。

  顏不疑行禮之際,閭邱明色迷迷望著顏不疑,忍不住出粗口道:「他娘的,這小子連叩拜之際,動作也與眾不同,十分好看,若是……」

  田逆忍不住小聲笑罵道:「你這狗東西就算喜歡男寵,也不要打這小子的主意,誰知這小子是不是吳王夫差的男寵?」

  閭邱明愕然道:「不會吧,吳王有西施那樣的天下第一美女,又怎會喜歡男寵?」

  被離見他們越來越不像話,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些傢伙忒也無禮,自己的國君之葬禮上,竟會如此地不莊重,成何體統?」

  顏不疑行完禮起身,又與田恆說了幾句客套話,由行人官帶到席上坐下,他官位雖卑,卻是吳國的使者,故坐在燕國使者之後,中山、邾、莒等小國的使者之前。

  雖然他身邊坐的不是公卿,便是大夫,顏不疑與他們身份相差頗遠,卻神情自若,舉止有度。

  這時,田逆與閭邱明又在小聲的說笑,被離心甚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正煩惱間,晉國的使者趙鞅(6)便到了。

  趙鞅是晉國四大家族中的趙氏之長,與他的先祖趙盾、趙武一樣,名氣極大,天下皆知,如今為晉國上卿、眾卿之首。他一進得大殿來,眾人無不臉露尊敬之色,連田逆和閭邱明二人也不敢再說話。

  田恆見晉國終是派了使者前來,心中甚喜。

  不管怎麼說,楚、晉、齊、秦、吳等國的疆土遠遠大過其它諸國,都是一等一的大國。但若論國土之大,當數楚國。雖然吳王闔閭得孫武、伍子胥之力,攻入楚國都城,幾乎滅楚,幸虧楚將申包胥搬來秦軍,重興楚國,楚國的江淮之地從此盡被吳國所占,但其疆土仍有近四千里。如今晉國的疆土三千多里,雖然此時晉國雖然君權旁落,為智、趙、韓、魏四家所控制,仍是不可小視。齊國方二千里,比秦、吳兩個千里之國還大,算是極大之國。

  趙鞅的威望,在晉國比勢力最大的智瑤還高,算得上是晉君以下的第一號人物,所封邑地近千里,比魯、宋、衛、鄭等諸國的疆土還大,相當於秦、吳之類的大國。今日趙鞅親到齊國來,是給了齊國極大的面子,何況天下人都說齊君為田氏所殺,對田氏的名聲大有影響。趙鞅前來,顯是表明晉國對齊君因何而死並不在意。何況齊晉交戰已久,前些時為了衛國之事又起兵戈,累得田恆派鮑息星夜趕到衛境的齊軍大營,齊晉之兵對峙,勢若水火,齊民為此甚是煩惱,趙鞅此來,說不定會有罷兵之意,齊臣自然是無不喜形於色。

  田恆忙迎了上前,大聲道:「趙老將軍親至鄙國,鄙國上下實感榮幸之至。」

  趙鞅長嘆了一聲,道:「貴國國君英年而甍,鄙國上下無不可惜。本卿久慕齊地景致,常有赴齊一遊之念。不料首次赴齊,卻是為貴君行下葬之祭。」說完,搖了搖頭,便上前施禮。

  施完了禮,趙鞅站起身來,想是年紀高大,拜了這三十六拜,體力不支,竟打了個趔趄,田恆眼明手快,一把攙住,道:「老將軍小心!」

  趙鞅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年紀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行人官上前,扶著趙鞅在席間第一張桌後坐下。

  眼見吉時將至,田恆心想:「該來的都來了,沒有來的,多半是未派使者。」正要說話,便聽殿外行人官大聲道:「越國使臣大夫范蠡到!」

  被離心中一驚,他知道這范蠡是越國第一智士,據說有鬼神不測之機,越國被夫差攻下之後,幾乎滅國,幸虧這范蠡智謀如海,派大夫文種在伯嚭處大行賄賂,才使越國得以存留,又保越王勾踐不被夫差殺害,還陪勾踐在吳為奴三年,伍子胥雖多方設法,要殺勾踐以除後患,都被范蠡護得周全。如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暗練甲兵,去年乘夫差在黃池與晉君爭盟時,越軍攻入吳國,長驅直入,直到吳國都城之下,連太子友也被擒自殺,事後越人退兵回國,兩國居然安然無事,都是范蠡的計謀所至。

  這時,范蠡走進殿來。

  只見他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瘦長,長須過腹,一身布衣,十分簡樸,若非他頭上戴著高冠,定會被誤認為街上布衣,又怎知這是越王勾踐手下的第一謀士?

  田恆走上幾步,拱手道:「范大夫遠來辛苦。」雖只說了七個字,語中卻充滿敬意,不下於適才與趙鞅的說話。

  范蠡也拱手施禮,道:「田相請恕罪,小國使者來得晚了,只因在下坐海船而來,途遇風暴,耽誤得久了,幸好未誤吉時。」

  這時,顏不疑在席上冷哼了一聲。

  范蠡看了一眼,忙道:「原來是顏右領,幸會幸會。」

  顏不疑又哼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田逆搖頭道:「這范蠡是越臣之首,卻是個卑謙之人,難成大器。」

  閭邱明也笑道:「聽說是他獻計,將天下第一美女送給了夫差,才護得越國周全,便宜了夫差。」

  田逆不屑道:「堂堂一國,竟靠美女而存活,越人祖先在九泉之下,恐怕羞也羞死了。」

  閭邱明失笑道:「既在九泉之下,那是已經死了,再若羞死,又到哪裡去呢?」

  周圍聽見的幾個齊臣也悄悄失笑。

  田恆正在殿中助范蠡施禮,忽地向田逆等人瞪了一眼,田逆等人立刻不敢再說笑,噤聲做悲戚狀。

  范蠡施完禮,行人官帶他到吳使顏不疑之旁的桌後,請他就坐,范蠡搖頭道:「小國使者,怎可坐在大國之旁?」自行走到席末,在邾國的使者之後坐了下來。

  田逆站在殿中,咳了一聲,大聲道:「吾國公卿大夫議定,先君謚號為『簡』,是為齊簡公。吉時已到,為簡公行葬——」,說完,便大聲痛哭起來。

  他哭聲一起,殿上所有的人都放聲助哭。

  此時樂聲響起,曲盡其悲,人演其哀,銅槨在前,眾人在後,魚貫出了大殿,向城外進發。路上途人,盡皆跪地為哭。

  被離行在人群之中,腦中卻總是出現著顏不疑那似笑非笑的神態,儘管四周哭聲震天,也驅不出這影子。

  行完葬禮,眾人都感疲累,各在驛館休息了一晚。

  次日,眾使齊聚在殿上,見證齊國新君之立。

  被離坐在眾齊臣之中,見無論是齊臣,還是各國使者,無不露出輕鬆之色。不管怎麼說,幾個月的祭禮的確讓人十分的煩惱。

  田恆與公子驁和公子高也坐在齊臣之中,眾人的眼光都在公子驁和公子高身上打量,心中猜測誰將是下一個齊君。

  眾人都想,應是公子高的希望大些。公子驁年紀雖長,卻是齊簡公的弟弟,而公子高是齊簡公的長子,一般應是長子繼位,有公子高在,又怎能輪到公子驁?

  不過眾人又想,如果是公子宮為君,早就該於舊君歸天之日立了,拖了這五個月是列國少見之事,想必中間有些變故。

  被離見那公子高滿臉溫和,神情堅毅,而公子驁卻是揮灑自如,雖然處處都依禮而為,行為之間,卻總是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被離心想:「我若是田恆,會立誰為君?」

  殿上眾人也都這麼想,不過,大家都知道,不管是誰當國君,恐怕都只是個擺設,因為齊國的大政,早已經落在田恆的手中,即便是國君,也無甚實權。

  這時一曲已畢,田恆走到了殿中,緩緩道:「寡君仙逝,多蒙各位上國使節親來致祭,鄙國上下無不感激。」向各國使節施了一禮,眾使者一齊答禮。

  田恆眼珠一轉,向齊臣中看來,道:「閭邱明,你奉命偵糾先君被害一事,可有結果?」

  閭邱明從人群中趨步出來,躬身道:「已有結果。小將已經審過此案,只因闞止謀亂,派刺客入宮行刺,鮑息大夫與相府門客犰委入宮護君,先君在慌亂之中離宮而避,犰委一路追趕,欲迎先君回宮。不料先君反當犰委是謀逆一黨,拔劍欲殺犰委,不小心從車上跌落,劍尖誤刺入體內而逝。」

  田恆點了點頭,問道:「先君為何會以為犰委是謀逆一黨?」

  閭邱明道:「小將已問過宮中諸人,只因此前一日,犰委曾與宮中侍衛比試劍術,當著先君之面傷了侍衛,先君對他甚是厭惡,是以才會產生誤會,釀成大禍。」

  田恆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這犰委仍有弒君之罪。唉,犰委是本相的門客,如今弒君犯上,無知之徒,定會胡說是本相指使。」

  眾人也聽過這種傳言,見田恆當眾說出來,不免有些驚訝。

  閭邱明道:「那犰委自知罪孳深重,欲嚼舌自盡,被小將制止,但他舌頭已斷了一截,如今說話頗有含混不清之處。好在他對弒君之事,也供認不諱,再加上當時在場的鮑府士卒指證,推脫不了罪責。」

  田恆又問:「他可曾指證是何人指使?」

  閭邱明道:「他說話雖不便結,還是供出了指使之人,便是闞止和高無平二人,小將這裡有他親筆畫押的供狀。」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冊竹簡來。

  田恆接過來看了看,交給了公子驁,道:「二位公子請仔細看看。」

  公子驁和公子高分別看過,點了點頭,又交給田恆。

  田恆接過供狀,走到一眾齊臣之前,將供狀交給一個須發俱白的老者,道:「晏大夫掌大司寇之職,本來此案應由晏大夫偵審,然晏大夫臥病不出,本相便命閭邱明暫代晏大夫審案,此供狀還請晏大夫過目。」

  被離心道:「原來這老人便是齊之名相晏嬰的兒子晏缺,此人德高望重,深居簡出,今日國立新君,原是該來。」

  晏缺接過供狀,看也不看,隨手交給了身旁的齊臣,緩緩道:「不必看了,閭邱明能幹得很,天下又有什麼供狀拿不到手中?犰委這人十分該死,倒霉得很。鮑大夫被相爺派到了衛國,助衛君御晉,否則當給鮑大夫看看。」

  他皮裡陽秋地說了這番話,在場的人誰會聽不出來?被離心道:「怪不得沒見到鮑息,原來被田恆派到衛國去了,鮑息與犰委一起攻入公宮,其中之事恐怕知道得更多,將他遣走自然是少了個人證。」

  田恆聽晏缺話裡有話,心中暗惱,臉上卻不動聲色,點了點頭,道:「晏大夫說得是,犰委弒君犯上,正是該殺。闞止那日謀反之時,與同謀國異均已死了,卻有高無平一人走脫,如今正在緝拿之中。閭邱明,依我齊律,犰委該當何罪?」

  閭邱明道:「滅族!」

  田恆點頭道:「好吧,就由你去辦。」

  閭邱明答應,退到了齊臣之中。

  田恆轉身對著眾人,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應立我大齊國之新君。」

  公子高突然道:「先君並未立嗣,國君之位,應由吾叔公子驁繼承。」

  眾人吃了一驚,本來,公子高繼位應是理所當然之事,誰知公子高竟推舉公子驁繼位,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田恆點了點頭,向晏缺問道:「晏大夫,你以為如何?」雖然他權傾齊國,也不敢忽視了這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晏缺向田桓看了好一陣,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田恆又向眾齊臣看了過去。

  田逆也道:「好!」於是眾齊臣都點頭。

  公子驁大吃了一驚,從神情上看,卻不是偽裝出來,而是真的未曾料想到會有這般變化,忙道:「這……怎麼可以?」

  田恆當先向公子驁跪倒,大聲道:「參拜國君!」

  公子高也轉到田恆之後,跪了下來,一眾齊臣在晏缺之後,一齊在公子驁面前跪下,開始行九跪九叩的大禮。

  公子驁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被離因在齊臣之中,只好隨眾跪下行禮。

  參拜完畢,一眾齊臣退到了一邊,周天子的使者單公走了上前。單公名叫單驕,四十餘歲,他是周天子的卿士,地位與一國之君相若,眼下周天子的大政全靠單、劉二公世襲相傳,雖然周勢不振,不過從禮節身份上,這單公到任何一國都要與國君分庭抗禮,齊國是僅次於晉楚的一等大國,周天子派了單公親來,可見對齊國十分看重,不敢小視。

  公子驁茫然無措,田恆小聲道:「國君,請接冠。」

  公子驁跪在單公面前,單公手捧周天子預先作好的冊命,從田恆手上接過朱筆,

  在齊侯空著的名字地方填上了姜驁二字,然後擲下朱筆,大聲讀道:「惟天地乃萬物父母,惟人乃萬物之靈。天佑下民,乃有大周天下。姜氏繼其祖相父姜尚以來,輔我周室,鎮我東疆,世為周臣,有大功於國。今姜壬新喪,姜驁德才兼俱,為吾大周良臣。咨命姜驁為齊侯,世世代代,永鎮東疆。」

  單公讀完冊命,從田恆手中黑色的冕來,親手為公子驁插上了笄,又將絲帶系好,然後扶起公子驁,笑吟吟拱手道:「恭喜恭喜,願齊侯福壽如天。」冕上那一塊長形木板的前沿,垂著九串玉色晶瑩的旒,玉旒晃動不已,遮住了公子驁的大半張臉,令人看不真切其臉上的表情。

  這種冕是最尊貴的禮冠,本來周初時是天子、諸侯、大夫祭祀時所戴,後來禮法改動,如今卿大夫已不能用它了,僅天子和諸侯可用。天子可時時戴之,但諸侯只能在祭祀和重大禮儀上戴。天子用十二串旒,諸侯以爵位不同而旒串數有差別,公爵用十旒,齊君是侯爵,便只能用九串玉旒。

  田恆上前,扶著公子驁到中間的黃銅大桌後坐下。

  趙鞅上前道賀,這時公子驁已經神情大定,頭腦清醒過來,應對了幾句。

  然後依次是顏不疑、白公勝等人各代己國道賀,范蠡待諸國賀畢,才上前道賀。

  繁文褥節,不一而足。

  待一切禮畢,田恆向諸使者道:「明日午時,寡君在梧宮設宴,款待天子之使和各位上國使臣,敬請駕臨。」

  眾使答應,依次退出,回館歇休。眾齊臣除了田恆、晏缺、公子高、田逆、閭邱明等十二三個重臣留在殿上,其餘的盡拜辭退下,被離知道新君才立,自有許多事要辦,也隨著眾人退下,自回館中。

  當日管仲輔佐齊桓公時,曾在齊境之內,修館三百,稱為候館,充以女閭,以安行商,而使百貨充足,私人開的稱為逆旅,統稱為館或驛館,如今單是在臨淄城內,便有館逾三十處,是以各國使者都居於不同的驛館。

  被離所居之驛館在城東門下,離城門不到百步之處。

  被離坐在田恆送給他的馬車之上,心中對公子驁繼立國君竟如此順利之事,頗有不解。一邊想著心思,一邊向兩邊隨意看著,從市集經過時,忽見道旁一商肆前擺著幾個大石磨盤,幾人圍著議論價格。心想:「齊人比吳人身高力大,賣的磨盤原來也大一些。」

  正思忖間,便聽街上一人問道:「各位公子是初次來臨淄吧?」有人答道:「不錯,久聞臨淄城是東方第一大城,果然是萬商雲集,行人揮汗如雨,比我們絳都和晉陽可都熱鬧得多了。」

  被離睜眼向說話處看去,原來就在馬車之旁,站著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錦衣華服,冠上嵌著明珠,腰間懸著長劍,年長的有三十餘歲,年輕的十七八歲,周圍擁著十多個僮僕模樣的人,眾人都穿著晉服,正與一個齊人說話。

  被離認得那齊人是田恆的一個門客,名叫烏荼,擅長辭令,當日從渠公家中出來,便是這烏荼帶他去見田恆,又為他安排驛館,是以認識。

  被離心道:「這一群人身著晉服,又如此華貴,多半是趙鞅所帶來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這些人中間,心中微微一驚。

  那人十六七歲年紀,衣著十分樸素,剪裁得體,腰中掛著一柄黑鞘銅劍,身材中等,卻健壯異常,臉色微黑,眼中微露譏誚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眾公子般華麗,又不像僮僕般的穿著,一個人站在眾公子中間,便如鶴立雞群一般。

  被離心道:「這是何人?竟會有這一種君臨天下般的神氣?」忽地對此人有些興趣,命駕車的小兵將馬車停在街旁。

  便聽烏荼向那少年道:「無恤公子,為何一言不發?是否是因為在下有何冒犯之處呢?」

  那少年無恤微微一笑:「烏先生並無得罪在下之處,只是在下素來喜歡多看少說,不擅應對。」

  眾公子中一人笑道:「烏先生休要理他,我們這位兄弟素來是自得其樂,不同於我輩。」

  另一人譏諷道:「大哥說得不錯,不過,我猜無恤年幼,離家日久,定是掛念他母親靈荷了。」

  又一人嘆道:「既是如此,無恤當初就不應該向父親說,要到齊國來,弄得父親一時高興,命我們眾兄弟一起千里迢迢跟了來。」

  被離心中猜到了幾分:「原來這幾個公子,包括那無恤在內,都是趙鞅的兒子。看這些人對無恤的母親直呼其名,連『夫人』兩個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趙鞅那靈荷夫人出身較為下賤的緣故,怪不得這趙無恤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

  那趙無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譏誚之意。

  那烏荼是個聰明人,一聽眾人言語,便知道趙無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寵愛,也笑道:「無恤公子之『多看少說』的言語,大有深意。」

  眾公子中一人冷笑道:「無恤,你說這又有什麼深意了?」

  趙無恤微笑道:「並無深意,只不過是個簡單的道理罷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麼簡單的道理呢?」

  趙無恤道:「人為什麼要只生了一張嘴,卻有兩隻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說。」

  眾公子哼了一聲,烏荼大笑,打園場道:「無恤公子說得有趣。不過人也有兩隻耳朵,似乎也應多聽,所以在下只好多說幾句,各位公子只好皺眉聽在下的胡說八道了。」

  眾人大笑。

  忽聽趙無恤冷哼一聲,眾公子在年長的問道:「無恤,又有什麼事?」

  趙無恤忽然神色凝重,緩緩道:「我總覺得,有人正盯著我等,頗有敵意。」

  眾人失笑道:「休要胡說,誰敢對我們有惡意? 何況這是在齊都臨淄,便有小盜,有烏先生在此,他們怎敢亂來?」

  被離心道:「莫非我看著他,他竟能察覺?我並無惡意,這趙無恤怎會……」

  忽地聽街道邊上有人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眾人一起向爭執方向看了過去,見是兩人正在一漁肆旁爭執價格。

  猛聽趙無恤大喝一聲道:「後退!」他雙臂一張,竟將十餘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兩個公子下盤不穩,跌倒在地。

  眾公子還來不及向他喝罵,忽聽「轟」的一聲,數扇大石磨盤凌空而下,砸在他們先前所站立之處,將石板街道砸出了一個大洞。

  眾人大駭,若是無趙無恤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這些磨盤砸得骨斷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陣驚呼散亂,只見黑影一閃,趙無恤不知何時已經閃入了人群。

  被離見忽地生出這般變故,也駭了一跳。 便見眾公子驚魂稍定,一齊看那幾個石磨,七嘴八舌道:「這些東西怎會無端端飛來?」

  便聽趙無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將它們擲了過來。」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回來,手中倒提著長劍,劍身上染著血,正一路滴了過來。

  烏荼臉色凝重,問道:「無恤公子,你這是……?」

  趙無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邊裝作買賣石磨,出手之後,立刻逃走,被我殺了後面的二人,還有三個被他們走脫了。」

  烏荼喃喃道:「這每個石磨超過兩百斤,竟有人能擲了過來殺人,當真是膂力駭人了。」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夥的,故意大聲吵鬧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機下手,可惜也被他們走脫。」

  那年長的公子臉色蒼白,問道:「無恤,你可知刺客是什麼人?」

  趙無恤搖了搖頭,將劍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劍鞘之中,道:「可惜讓他們走脫了,未能問個明白。」

  忽聽一人在遠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當街殺人,怎能讓他們走脫?」

  眾人向那說話之人望去,只見一人身材修長,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過來。

  被離向那人看去,原來是吳國的使者顏不疑, 心道:「這人被稱為吳國五大高手之一,能與伍相國、孫將軍齊名,劍術定是非同小可!」

  顏不疑手中提著五顆人頭,走過來擲於地上,大聲道:「這五人之中,有三個是假裝買賣磨盤的人,還有兩個是假裝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併殺卻。」

  趙無恤敬佩道:「顏右領片刻殺了這五人,當真劍術驚人,在下佩服得緊。」

  顏不疑見自己被這少年一眼認了出來, 奇道:「公子為何認識在下?」

  趙無恤道:「昨日在驛館門口,在下見過右領的馬車經過。顏右領風采攝人,在下見過之後,怎能忘記?」

  眾公子七嘴八舌道:「原來是顏將軍,多謝援手。」

  顏不疑對眾人毫不理會,卻問趙無恤道:「公子劍術了得,不知從何處習得?」

  趙無恤微笑道:「慚愧,在下這一點點劍術,是吾姊飛羽所教。」

  顏不疑奇道:「令姊的劍術,莫非比公子還要高明?卻又是從何處學來?」

  趙無恤道:「吾姊的師父是隱居的異人,不知其名。」

  顏不疑點了點頭,向眾人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此人的劍術,世上罕見,行事有瀟灑無礙,當真是人中龍鳳!」轉頭對烏荼道:「烏先生,臨淄街頭,竟會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當街殺人,不合於禮,煩先生向田相詳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證,到驛館通知在下便是。」

  烏荼一迭聲答應。

  趙無恤向那年長的公子道:「伯魯大哥,是否還有游興呢?」

  那伯魯驚魂未定,擺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驛館吧!」

  眾人與烏荼告辭,自回驛館。烏荼卻忙著派人通知巡城司馬,前來收拾偵辦。

  被離心道:「是誰想殺趙鞅的兒子?久聞晉國四家暗中爭鬥,尤其是那智瑤,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來的刺客?不對,智氏要削弱趙氏,何必派刺客殺趙鞅的兒子,只須殺了趙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驚蛇麼?」一路上思緒不定。

  被離回到自己休息的館驛,便見一駕舊馬車停在門外,有驛官上前道:「被離先生,越國的范蠡大夫已在館中等候先生多時了。」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我與范蠡從無交往,他來做什麼?」忙進了館,便見范蠡笑吟吟迎上前來,施禮道:「被離大夫,在下來得魯莽了,請勿見怪。」

  被離還禮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夾在齊臣之中,身份尷尬之極,范大夫何必取笑?」

  兩人分賓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處齊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被離吃了一驚。他客居齊地,本非齊臣。田恆令人以齊臣待他,本就讓被離覺得奇怪,聽范蠡這麼一說,心想田恆計謀深遠,如此做法,說不定真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心中凜然。

  范蠡見他神色有異,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謀,在下倒猜得出一二來,先生可願一聽?」

  被離點頭笑道:「范大夫是越國第一智士,深謀遠慮,若有片言教我,實在是被離天大的福氣。」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緊,但有一要緊之事,須落在先生身上。」

  被離奇道:「什麼要緊之事?」

  范蠡嘆了口氣,道:「天佑吳國,先有王子慶忌,威鎮吳、越、楚三國。吳王僚雖死於專諸之手,王子慶忌也被要離刺殺,吳王闔閭卻不知何來的福氣,有伍子胥、孫武和先生輔佐,使吳國這彈丸小國,兵精將良,四方闢地,境逾千里,乃能與晉、楚、齊等大國爭鋒,令列國羡慕得緊。」

  被離道:「在下只是個江湖術士,怎能與伍相國、孫將軍相提並論?」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國已亡數年,孫將軍自攻楚之後,隱跡於世,不知所蹤。先生與他二人交好……」

  被離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恆想從在下身上找到孫將軍的下落!」

  范蠡點頭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萬乘之楚齊,反被國小許多的吳國所制,全靠國有良將之故。田相若得孫將軍之助,以齊國之大,定能霸於諸侯,重振當年齊恆公的聲威。田家多有名將,先有勇士田開疆,為齊國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為不端,後來被晏嬰用計,二桃殺三士,自殺而死,後有名將田穰苴,用兵如神,稱雄一世。孫將軍本為田氏族人,改姓孫氏仕吳,用兵更勝過田穰苴,可惜如今隱居,不知下落。」

  被離嘆道:「孫將軍自歸隱之後,不知所蹤,莫說是在下,便是伍相國在世,恐怕也覓不到他這結拜的異姓兄弟。」

  范蠡兩眼如電,盯著被離,見他不似作偽,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被離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來,用意莫非也與田恆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幾分。不過,在下心想,孫將軍在吳立有大功,既不仕吳,更不會仕越,在下就算尋到了他,他也不會隨在下到越國去。」

  被離道:「也是,何況時已久了,孫將軍若還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歲了,又怎會再赴沙場?」

  范蠡點頭道:「先生說的是。聽說孫將軍著有兵法十三篇,內含兵法之至理,當日吳王闔閭讚不絕口,先生可曾讀過?」

  被離搖頭道:「此書珍貴異常,得之者若能領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將,在下雖有緣得見,卻不曾讀過。在下本非武將,讀來何用?」

  范蠡嘆了口氣,搖頭道:「如此天下奇書,卻隨孫將軍之隱居而不現於世,如今恐怕已與草木同朽,實在是可惜!可惜!」

  被離笑道:「如此奇書,以伍相國之賢,怎會讓它埋沒於世?」

  范蠡聞言眼中一亮,被離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計過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計。」心道:「原來范蠡此次赴齊,是為了這部兵法。他說了半天,其實是想套問孫將軍的兵法,是否送給了伍相國。」

  范蠡站起身來,深深一禮,道:「多謝先生指教!」

  被離還禮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處?」

  范蠡不答,施禮告辭,走在門邊,回頭道:「此書若在,必在齊地。」言罷大笑而去。

  被離心中狐疑,心道:「連我也不知道這兵法在哪裡,范蠡又怎知在齊地?孫將軍本是齊人,若要隱居,回了齊國也是常理。」轉念又想:「孫將軍行事便如用兵,又怎會讓旁人猜到他回齊隱居?他改姓孫氏仕吳,便是要擺脫田氏,怎會回齊國來?范蠡恐怕猜錯了。」

  他搖了搖頭,起身解劍,將劍掛上床頭。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許人物,怎會猜錯?當日孫將軍走時,曾將兵書贈送給伍相國。伍相國雖死,定是早將兵書交給了慶公主。如今慶公主與其子伍封正在齊國,這部兵書,必在慶公主手中!范蠡既說兵書在齊,定是知道慶公主和伍封在齊隱居!」

  被離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慶公主和伍封在齊國,伯嚭老奸巨猾,又怎會猜不到?」

  雖然他不認識慶公主和伍封,但這母子是伍子胥的親人,被離與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慶夫人和伍封是安危來。

  正自耽心,忽然那驛官又來報:「晉國上卿趙老將軍來拜訪先生。」

  被離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連趙鞅也來找我,莫非也是為了孫將軍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趙鞅大踏步走了進來,笑道:「老夫這次來拜訪,被離先生是否覺得有些意外呢?」

  被離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這一件了。」

  兩人相對大笑,施過禮後坐下。

  趙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齊國新君繼位呢?」

  被離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趙鞅這人果真不簡單,點頭答道:「正是。」

  趙鞅笑道:「老夫卻不覺得意外。這並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如果田恆若想立公子驁為國君,公子高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國君,就只好乖乖地當他的公子高了。」

  被離聽他一語點中要害,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趙鞅笑道:「這個道理,先生怎會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齊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恆何必非要立公子驁而非公子高?」

  被離又點了點頭。

  趙鞅道:「此中緣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來。只因公子高與田氏有仇,而田氏對公子驁有恩。當年齊景公老年昏亂,不立長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諸公子不服,便將諸公子趕到了萊邑與夷人同處,其中有一人便是與安孺子同母的公子無病。後來田恆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陽生為君,是為悼公。齊悼公殺了晏孺子,將諸公子接回臨淄,因公子無病是晏孺子的親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齊人都稱無病為萊邑公子。公子無病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終,公子驁便是公子無病之子。」

  被離問道:「莫非田恆與公子驁早有交情?」

  趙鞅道:「後來齊悼公為田恆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繼位為君,是為簡公。公子驁幾番向簡公上書,欲回臨淄,簡公堅決不允,還命人對公子驁說,若是公子驁能飲盡東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驁大為失望,終日與酒為伍,自號為『萊邑酒徒』。公子驁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稱晏夫人。晏夫人見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親為名,回臨淄見乃父晏缺。次日與晏缺同入公宮,求簡公將公子驁招回。誰知簡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賜宴為名,命人將晏缺灌醉,強行騙占了晏夫人,當晚晏夫人便在公宮中自盡,晏缺一怒之下,從此不朝簡公。公子驁是以深恨簡公,再不著回都之念,在萊邑品嘗各國之酒,作《酒經》一書。田恆今日立公子驁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這人德高望重,雖無實權,在齊國卻有極大的號召力;二是因公子驁深恨簡公,即便知道簡公之死與田氏有關,也不會有報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為其妻報仇吧!」

  被離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中間有如此緣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簡公之死,與田恆定有幹係。殺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煩麼?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為父報仇,定會立公子驁為君,只好自行讓位以避大禍。」

  趙鞅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當年田恆之父田乞助簡公殺了鮑牧,立了鮑牧的堂弟鮑名之子鮑息為鮑氏之長,也是如此。」

  被離正疑惑伍子胥將兒子送入鮑家,而齊人為何會毫無疑問,便問道:「莫非鮑息與鮑牧不和,田恆才讓他承繼鮑氏?」

  趙鞅道:「正是。此事要從田乞立齊悼公說起了。其實田乞和鮑牧率兵入公宮,擊敗國高二家,將國夏、高張趕走後,鮑牧想按齊景公的遺意,立晏孺子為君,田乞卻想立齊景公長子公子陽生為君。二人意見不和,未能有所決斷。其時,鮑牧有個堂弟叫鮑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恆的姑姑。鮑名暗助田乞將公子陽生接到了臨淄,田乞設宴請鮑牧和諸大夫到他府上,鮑名將鮑牧灌醉,田乞便請了公子陽生出來,說是與鮑牧已議定,立其為君。那時國家的國書和高家的高無平都是國夏和高張的遠親,被田乞立為兩家之長,當然聽田乞的話,這樣公子陽生便成了齊君,即齊悼公了。鮑牧無力阻止,只好罷了。」

  被離皺眉道:「鮑牧這人曾出使吳國,在下看他十分固執,恐怕不會善罷干休吧?」

  趙鞅道:「先生說得不錯。鮑牧此後極為不滿,整日躲在府中稱病,連朝議也不參加。齊悼公怕有後患,命人將晏孺子殺了,下手之人便是鮑名。鮑牧聞言大怒,認為鮑名殺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極,是以氣衝衝地提劍到鮑名府上,二人爭執之中動起手來,鮑牧竟一劍失手將鮑名殺了。」

  被離驚道:「什麼?這不是兄弟相殘麼?」

  趙鞅嘆了口氣,續道:「鮑名的家將自然不會坐視,便與鮑牧的從人打了起來。鮑牧提劍去找鮑名時,齊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宮中侍衛到鮑名府中殺鮑牧,正好遇到二鮑的從人打鬥,不由分說,上前殺了鮑牧。此時鮑家大亂,鮑名的妻子田氏正帶著長子鮑息到田府做客,避過了大禍,但鮑名的一個小妾與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離心中漸漸明白過來:「伍子胥的兒子日後多半就是這失蹤的幼子了。」

  趙鞅道:「鮑息那時已近二十歲,其父鮑名在齊悼公繼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齊悼公和田乞命為鮑家之長,以承鮑叔牙之嗣。何況鮑牧殺了他父親鮑名,他怎也不會想到為鮑牧去報仇,田氏自然放心。聽說過了好幾年,鮑牧終於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離點了點頭,心道:「那對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兒子才會成鮑家的人。」

  趙鞅長嘆了一聲,道:「齊景公也算得上繼齊恆公之後,另一有為之君了,可惜自從晏嬰與田穰苴死後,再無賢人輔佐,年老昏庸,刑罰極重,暴斂於民,在立嗣之上,為齊國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歸於國君。可見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來見先生,便是為此。」

  被離奇道:「老將軍立嗣之事,與在下有何關係?」

  趙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將諸子盡數帶到齊國,煩先生神眼一決。」

  被離駭了一跳,道:「老將軍立嗣的大事,關係趙氏一脈的氣數,怎可交由在下這毫不相干之人來決斷?」

  趙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來求先生。」

  被離心道:「這立嗣之事,定在趙家之中爭得極是厲害。無論立誰為嗣,其餘的公子難免不生怨恨之心,趙鞅將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我,是不想諸子對他有埋怨。」想到此處,嘆了口氣,道:「老將軍有幾位公子?」

  趙鞅聽他這麼一問,便知被離答應,笑道:「老夫有九個兒子,現在門外等侯。」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原來趙鞅早就料到我必會答應,將諸公子帶來了驛館來!」口中忙道:「這怎麼可以?老將軍只須命一家僕,召在下到貴館中去便是,何必親來?」

  趙鞅微笑道:「老夫能來,這些小子為何來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個人先後走了進來,一排站著,向被離恭恭敬敬施禮。想是他們知道來意,是以向被離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這一禮施得恐怕是他們生平最為恭敬了。

  這八人是被離先前在大街上見過的,此時仔細打量起來,被離眼光到處,人人臉上無不堆笑,力圖留下一個好印象。

  被離看了一遍,問趙鞅道:「老將軍不是有九子麼?另一個到哪裡去了?」

  趙鞅眼中一亮,笑道:「還有一子名為無恤,其母靈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賤,是以雖在門外,卻不敢進來與諸兄弟同立。」

  被離微笑道:「不妨叫他進來。」

  趙鞅笑吟吟走到門口,帶了一人進來,正是被離先前所見的趙無恤。

  趙無恤向被離施了一禮,又向父親和諸兄弟施禮,然後站在房角。

  眾公子一個個臉露不屑,片刻很又變為不豫之色。

  被離仔細打量著趙無恤,點了點頭。

  趙鞅大笑,向諸公子揮了揮手,對那年長的說道:「伯魯,你帶了諸兄弟出外等侯,無恤留下。」

  眾公子愕然,均露出憤憤不平之色,卻又無可奈何,伯魯悻悻應了一聲,帶著七位弟弟出去。

  被離向趙鞅道:「恭喜老將軍,有子如龍,趙氏無憂矣!」

  趙鞅笑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對趙無恤道:「無恤,還不謝過被離先生?」

  趙無恤向被離拱手道:「多謝先生!」

  被離笑道:「公子何必謝我?其實立嗣之事,老將軍早有主意,只不過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亂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趙鞅大笑。

  被離道:「其實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見過無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劍術精妙,膽識過人,行事果敢,實在是難得的將才!」

  趙鞅笑道:「當時被離先生在馬車之上,老夫卻在先生之旁的酒樓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離愕然,又大笑道:「老將軍啊老將軍,當真是厲害之極!」

  趙鞅笑道:「家事最是難理,老夫這幾年來,當真是難過得緊,從今日始方得輕鬆下來。」

  被離笑了一會兒,忽地正色道:「老將軍,實不相瞞,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魯可為使節,趙嘉可為行人外,無一人能為將軍,日後萬萬不可讓他們領兵。」

  趙鞅點頭道:「老夫生的兒子,能力如何,其實老夫心裡有數。」

  被離又對趙無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贈,公子須要記住。」

  趙無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請指教。」

  被離道:「趙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會倡大,不過,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殺戮,否則壽必不永。」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在下牢記此言,定會終身不敢忘記。」

  被離點了點頭,忽想起一事,問趙鞅道:「老將軍與諸公子盡來齊國,家中豈非空虛得很?若是……」

  趙鞅笑道:「無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還有一女,名叫飛羽。此女精通兵法,異常了得,不下於老夫。若非是女兒之身,老夫早已立她為嗣了。家中除了無恤,無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憂?」

  被離大驚,心道:「趙鞅是何許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異常了得』四字評語,看來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嘆了口氣,道:「在下真是羡慕老將軍的福氣,既有無恤公子,又有飛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趙氏吧!」

  趙鞅大笑,道:「打攪了許久,老夫也得告辭了。哈哈!」

  被離笑著送趙氏父子出去,卻見伯魯等人在外等著。

  趙鞅對諸子道:「你們過來。從今日開始,無恤便是趙氏之嗣,你等要盡力助他,光大趙氏一族!」又從腰中解下了佩劍,親自為趙無恤掛在腰間,道:「無恤,你持此劍,便如為父在身後一般,若再有對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趙氏一族,無論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劍斬之!」

  趙無恤答應。

  趙鞅將趙無恤原來的那口劍掛在自己腰間,道:「回去吧!」帶著諸子出了驛館。

  被離送了趙氏父子離去,這才口房,心道:「這趙鞅是個老狐狸。其實他早已經決定立趙無恤為嗣,只因這趙無恤是賤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亂。今日才來借我之口,立趙無恤為嗣。」又想:「趙氏是大族,族人極多。趙鞅將諸子帶來齊國,多半是每一子身後都有人支持,故將諸子帶在身邊,以絕諸人的支持。他原先並不知我在齊國,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張嘴,總是不難的。今已立嗣回晉,生米做成熟飯,族中之人也是無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離坐在桌邊,忽地思緒不寧,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來,猛一抬頭,便見一人渾身白衣、手按著腰間長劍、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門口。

  這人正是名列吳國四大劍手之一的顏不疑。

  被離苦笑道:「你來了?」

  顏不疑冷冷道:「我來了!」

  被離道:「你來殺我?」

  顏不疑搖了搖頭,道:「未必!」

  被離苦笑道:「你來找我,卻是何故?是吳王叫你來,還是伯嚭?」

  顏不疑手按著腰間的劍,緩緩走進來,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謀面,可惜今日你既認識我是顏不疑,我也認識你是被離大夫。」

  被離嘆道:「請坐。」

  顏不疑坐了下來,道:「小將有事要請教被離大夫。」

  他說話突然客氣起來,被離反覺心生涼意,道:「顏右領要問什麼?」

  顏不疑冷冷地道:「孫武是否還活著?」

  被離搖頭道:「這個在下卻不知道。」

  顏不疑兩眼盯著他,目光便如兩根尖針般,釘進被離的心裡。過了好一會,顏不疑道:「看來大夫並未欺騙小將,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還有一事……」,他語聲忽地停了停。

  被離心知,最關鍵的、能決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這最後一個問題了。顏不疑偏偏停了停,被離反而嚇了一跳,一種恐懼的感覺升了上來。

  顏不疑當然知道被離的感受,看來他是此道高手,他這麼一停,反而讓被離有時間體會一下恐懼的感受,心中猜測他想問的是什麼。

  顏不疑見幾點細汗從被離鼻尖上冒了出來,冷冷一笑,問道:「伍子胥的兒子在哪裡?」

  被離心中雖隱隱猜到顏不疑會問這個問題,此時顏不疑果真問出來,被離還是嚇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顏不疑點了點頭,似是早就預料到被離會這麼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來,大夫恐怕見不到孔子了。」

  被離也點了點頭,嘆道:「可惜,可惜。」

  顏不疑冷笑道:「放心,這裡是齊都臨淄,小將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麼,這幾日不妨告訴小將。」緩緩起身出門,走在門邊,回頭笑了笑,眼中露出譏誚之意。

  顏不疑走後,被離忽覺渾身涼嗖嗖的,原來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覺整個空氣中也充滿了涼意。

  次日一大早,被離起身用了一些點心,坐在房中發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紅絲,正想著是否先去見渠公,告訴他顏不疑的事,田恆便走了進來。

  被離驚道:「田相,你為何親來,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恆笑道:「本相是來向先生致歉的。這些天來,本相忙於國事,怠慢了先生,慚愧得緊。」

  被離頗有些感動,老實說,他自己只是個閒人,既無伍子胥之忠義神勇,又無孫武之神機鬼謀,田恆卻對他如此重視,忙道:「田相日理萬機,倒是在下給田相添麻煩了。」

  田恆笑道:「哪裡哪裡,先生用過早飯沒有?」

  被離答道:「適才用過了。」

  田恆道:「正好,這便與本相一齊去梧宮赴宴,如何?」

  被離奇道:「這麼早便去?」

  田恆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國的風俗,與他國不同。雖是午宴,卻是自辰時便開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國的歌舞和雜耍,同時與他國的使者閒談一陣,包先生不會煩悶。」

  被離道:「原來如此。久聞齊舞之妙,倒要見識見識。」

  兩人出了驛館,田恆叫被離與他同乘一車,緩緩向宮城駛去。

  一路上,百姓見了田恆的馬車,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禮,顯見田恆甚得齊民敬愛。

  田恆一路向百姓揮手,忽問被離道:「先生棄吳到鄙國來,可願在鄙國進仕?以先生之才,若能為鄙國效力,實是鄙國之幸!」

  被離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廟堂之上,徒惹人笑話而已。」

  田恆轉過頭來,正色道:「先生休要過謙,小覷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為鄙國大夫,掌招才納賢之司,鄙國必會人才鼎盛,霸於天下。」

  被離嘆了口氣,道:「在下既已棄吳,怎敢仕齊?若是吳王責怪,豈非因在下一人而為齊招惹禍患?」

  田恆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戰,齊國敗於吳魯聯軍,莫非先生以為我齊國從此便怕了吳人?吳軍之強,始自伍子胥和孫武二人。沙場爭戰,無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無敵;運籌幃幄,無人能勝得過孫武的絕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吳,誰敢與之爭鋒?可惜夫差不仁,孫武歸隱,伍氏被殺,吳國已如風中燭光。如今他稱霸東南,其實是外實內虛,夫差若多活幾年,遲早滅於小小的越國之手。他若敢向齊興兵,本相定親臨沙場,教夫差葬身於齊!」

  被離見識過田恆輕輕鬆松滅了闞止的手段,知道這人其實精通兵法,多謀善斷,吳國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領軍的諸將,無一人有他這般的計謀手段,點了點頭,並不當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恆忽低聲道:「聽聞顏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過先生,是否心存惡意?」

  被離暗暗佩服田恆的消息靈通,點了點頭,道:「不錯。」

  田恆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有顏不疑這種狠辣冷靜的人。倘若有這人為敵,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穩。老實說,本相見了這人,也微有懼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離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恆的智謀劍術,對顏不疑也十分忌憚,可見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術,在顏不疑身上竟毫不見效,顏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淵之深,無法斷得分毫。

  田恆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齊國為官。本相心想,顏不疑膽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齊國大夫下手吧?」

  被離長嘆一聲,問道:「田相怎知顏不疑與在下是敵非友?」

  田恆微微一笑,道:「昨日顏不疑一到,向殿上眾人掃了一眼,看到先生時,目光中殺機一閃而逝,此人城府極深,卻瞞不過本相這雙眼睛。本相當時便知道,顏不疑此次到齊國來,表面上是使者,說不好是衝著先生而來。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來找先生,與先生同行,是怕來得晚了,先生被顏不疑所害。」

  被離心道:「怪不得田恆在齊之勢,如日方中,他這種做法,天下豪傑誰不會感恩戴德,為他效力?」便道:「多謝相爺的美意,是否仕於齊國,容在下三思,如何?」

  田恆見被離口氣鬆動,大喜道:「無妨,無妨,先生深思之後,再告訴本相不遲。」隨口又道:「昨日國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職為一,稱為相國,由本相暫當此職。」

  他說這話,自是暗示如今大權在他一人,被離只要有他護著,便如整個齊國護著他一樣,以堅定被離留齊之心。

  梧宮是宮城在最繁華的宮殿,建於宮城的最高之處,宮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進這齊國第一繁華的梧宮時,便見已有一個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國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著酒,與范蠡閒談。

  田恆見了范蠡,笑道:「范大夫來得卻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個酒色之徒,久聞齊舞之妙,便早早起來,趕來見識見識,適才左司馬已陪在下看過了一舞,名曰《九樂》,果然妙絕。」

  田恆笑道:「范大夫倒是個雅人。」招呼被離入座後,道:「本相還有些瑣事要忙,范大夫和被離先生請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東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閒,還是忙正事要緊。」

  田恆吩咐安排了一陣,然後轉入後殿去了,想是去見齊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後,自去殿外守侯,以迎賓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個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著酒,走到被離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離心忖:「這范蠡眼光敏銳得緊。」嘆道:「在下昨晚頗有些心緒不寧,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為顏右領之訪呢?」

  被離暗暗吃驚,心道:「這人的消息原來也來得快!」

  范蠡又道:「其實各國使者都到在臨淄來,各有所圖謀。不然的話,天下之國不少,常有國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豈非煩得要命?是以這些年來這種煩俗禮儀已經漸廢。不過這一次卻不同,齊國是大國,諸國派使前來,一則不欲齊國見怪,二則另有圖謀,尤其是晉、吳、魯這三個齊之敵國。依在下看來,先生恐怕是其中幾國派使前來的原因吧!」

  被離見他說話直率,嘆道:「大夫說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點了點頭,小聲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兩處可去,一是留在齊國為官,二是隨在下到鄙國去,鄙國國君定會敬若上賓。」

  被離苦笑道:「在下是吳人,留在齊國,固非所願,若是赴越,日後如何自處?」言下之意,日後吳越交兵,自己無法自處。

  范蠡一驚,皺眉道:「在下愚魯,不解先生之意。」

  被離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實猜得出來。貴國若非深謀遠慮,范大夫又怎會遠赴齊國,找在下這草民閒談?」

  范蠡暗驚,盯著被離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虧先生已離開吳國,否則,鄙國之事便大有阻滯!」

  被離搖頭道:「在下若留在吳國,也是無用。以伍相國之能,尚不能憾動吳王之心,何況是在下?夫差有一個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點了點頭,道:「伍相國雖處處針對鄙國,卻被鄙國上下所敬。他之不幸,雖利於越,也使越人為之傷感。」

  被離嘆了口氣,道:「萬事均有天意,強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為了伍相國同飲一杯,如何?」

  范蠡點了點頭,道:「正合在下之意。」

  兩人剛飲完這杯酒,便聽一人笑道:「兩位好興致,是否介意在下也來湊一湊熱鬧呢?」

  一個人微笑著走了過來,正是那位坐懷不亂的魯國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與柳先生飲上一觥,是最好不過的事。」

  被離也微笑起來。

  柳下惠這人是天下間有名的美男子,看起來已不再年輕,卻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離看著柳下惠臉上的微笑,彷彿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煩惱登時不知飛到了何處。

  三人都微笑著,一齊喝了一觥酒。

  這時有宮女將柳下惠帶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後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還未坐定,忽地一陣人聲喧鬧,一大群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單驕,後面跟著白公勝等各國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過招呼,各自入座。

  這時,晏缺、閭邱明等一干齊臣也走了進來,各自坐好。

  眾人以前認識的,互相打招呼,笑談一陣,有的還對飲一杯,以示親近。

  一霎時,殿中熱鬧之極。

  此時殿中的女伎已經換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剛跳完,趙鞅與趙無恤便走了進來。

  眾人一齊起身,與趙鞅打招呼。

  趙鞅指著趙無恤向眾人道:「這是老夫之子無恤,昨日被老夫立為趙氏之嗣,日後還請各位多多照應。」

  眾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賀趙鞅立嗣,那周使單驕搶上前,握住趙無恤之手,滿臉堆笑,作親然之狀。

  這時,田恆從殿後轉了出來,聽說此事,大聲道:「老將軍有此佳兒,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趙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趙無恤坐下。

  田恆走上前,打量著趙無恤,趙無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恆打量了良久,長嘆了一聲,道:「趙老將軍生子如龍,令人羡慕。我田氏一族,無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處。」

  趙鞅笑道:「田相何必過謙?聽聞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麗異常,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田恆笑了笑,轉頭對趙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個主意,欲與老將軍商議。」

  趙鞅眼珠轉了轉,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個主意,說不定與田相所想是一樣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結為姻親?」

  田恆與趙鞅大笑,同聲道:「正是。」

  田恆道:「本相長女貂兒,今年十七歲,已許配為寡君夫人;次女雁兒,年方十五歲,正要覓一少年才俊為婿,便想許配給老將軍的公子。」

  趙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著臉皮向田相央這門婚事。」

  兩人握手大笑,田恆道:「本相便請寡君為媒,老將軍以為如何?」

  趙鞅不住點頭:「好,好!」

  眾人見狀,紛紛上前祝賀。

  被離也上前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話,退回座中,心道:「田趙兩家聯姻,大增兩家的勢力,對這兩家都大為有利。」

  正熱鬧間,顏不疑大踏步進殿來,依然是白衣長劍,冷傲如常。

  這人便如一塊寒冰一般,走到哪裡,哪裡便生寒意,殿中熱鬧的氣氛不知如何涼了許多。

  顏不疑向眾人略略打過招呼,徑自坐下。

  田恆向趙鞅道:「今日宴後,再與老將軍商議禮聘如何?」

  趙鞅瞥了顏不疑一眼,哼了一聲,回答道:「好吧!」

  顏不疑的眼光在諸人身上飛快掃過,卻在被離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離心中一寒,暗暗嘆氣。

  這時,便聽寺人大聲道:「國君駕到!」

  歌舞樂聲、眾人的喧嘩立刻停了下來,便聽殿後靴聲霍霍,齊平公姜驁在八個甲士的簇擁下轉了出來。

  齊平公披著紅色的長袍,頭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頗具威勢,與昨日一身孝服時的神情大為不同。

  眾人之中,田恆、趙鞅和單驕身份高貴,只是站起躬身,其餘的人都一起離坐,拜倒施禮,齊平公揮了揮手,道:「各位請坐!」

  眾人起身歸座,歌伎樂者也退出了殿外。

  齊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暫居此位,今日設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國使節致謝,二者嘉獎眾臣之辛勞,各位請開懷暢飲。」

  眾人轟然答應。

  齊平公又道:「適才在後殿聽說相國與趙老將軍聯姻,誠為美事,寡人便做這個媒人!相國、晏老大夫,請上台來與寡人同坐。」

  與國君同坐,那是極大的榮譽,田恆與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時在齊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兩張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聽殿下鐘聲鳴響,許多粗壯侍者如流水般上來,從眾人身後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著大大小小的銅鼎上來,鼎中熱器騰騰,裡面無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緊接著又有一群侍者托著食案、木俎、竹箸、銅爵、鬥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類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後有一群寺人先後上前,各自托抱著裝著美酒的銅壺、放著粱飯的竹簋和盛著肉羹的瓦豆,分別放好。此時諸人還不能就食,等眾寺人下去之後,一群年輕婀娜的宮女裊裊娜娜地上了殿來,或提壺、或捧銅盤,到了殿上,每兩人跪在一案之旁。

  被離見齊國與它國一樣,用飯也無甚特別的規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飯也是大致如此,只是無此排場。不過這些齊女都是容顏嬌好,讓人看在眼中,心情為之一輕。被離便與眾人一樣伸出了雙手,一女托著銅盤在手下接著,另一女將壺中的溫水向他手上緩緩倒下去,被離洗過了手,一女從袖中拿出一塊薰得香噴噴的雪白織巾,替被離擦乾了手。二女拿著壺盤退了下去,一陣用過了飯,她們還得盛著溫水為他們洗手。 眾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宮女上來,這些宮女的容貌更勝于先前之人,一個個身材高挑,顧盼生姿,兩人一組跪在眾人身旁,侍侯大家飲酒用飯。她們專施宴飲,平日裡訓練有素,絲毫不亂。

  眾人大悅,待齊平公舉酒與眾人飲了三爵之後,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宮女為他們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與國君對飲之後,便沒有太多的規矩了,有的人多飲了些酒,瞟著身邊的妙齡少女,不免動了些色心,開始在旁邊齊女身上摸摸捏捏起來,弄得殿上嬌嗔連連、媚眼亂飛,以致哄笑陣陣,氣氛甚佳。

  這種事情並非齊國獨有,也非公宮之中才有,被離早就司空見慣,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顏不疑瞧過去,只見他仍是冷冰冰的,飲食甚是文靜,身旁齊女就算做盡了嫵媚之態,也不能讓他臉上露出絲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懷不亂,不過他卻不像顏不疑這般冷冰冰的,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不住暢飲。

  倒是那白公勝卻不顧那麼多,他的楚國人,楚人比不得齊人,少見這種身材高挑的齊女,免不了左擁右抱,開懷大笑。

  被離又向趙無釁看去,只見他面色平和,並不怎麼飲酒,慢慢地用飯、細細地咀嚼,彷彿用飯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過他眼光閃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被離這麼一個個瞧過去,見田逆和閭邱明與身旁宮女勾勾搭搭,動作不堪之極,不禁皺起了眉頭,轉眼向齊平公看了過去,只見齊平公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緊皺著眉頭,似乎心中有事。

  被離心道:「他新任國君,為何並不高興?」

  這時,一個侍尉長渾身塵土,匆匆忙忙進來,跪在台下,滿臉驚慌之色。

  田恆見他滿臉油汗,手忙腳亂,未等他說話,便沉聲喝道:「如此慌亂,豈非失禮於人?」

  齊平公看了看這人,問道:「什麼事?」

  侍尉長偷眼看了齊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這一哭,把殿中眾人嚇了一跳,殿中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一齊盯在侍尉長身上。

  齊平公臉色微變,田恆哼了一聲,顯是怒極。

  侍尉長道:「啟奏國君,小將奉閭將軍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馬車,誰知……」

  齊平公道:「甚麼?」

  侍尉長道:「小將等在城外三十里處見到了妙公主的馬車,只是護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殺,馬車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當」地一聲,齊平公手中的銅爵跌在地上。田恆霍地站起了身來,殿中眾人除了顏不疑冷口冷面外,無不色變。

  田恆沉聲道:「你等可曾周圍找過?」

  侍尉長道:「小將等趕到之時,屍體尚溫,如果公主因變故藏在附近,應不出三里之外,小將等一邊查找,一邊四下呼喚,三里之內全已找遍,終是不見公主的蹤跡,小將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張老臉驚得雪白,這妙公主人稱齊國第一美女,是他女兒與齊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孫女,嬌美可愛,十分得他喜歡,此時聽聞失蹤,怎不心亂?

  人人心中都想:「什麼人如此大膽? 」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