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曹府,葵院。
曹顒洗完澡,紫晶打發小丫鬟過來請,說是陳太醫正在前廳奉茶。曹顒換了身素淨的裌襖,去了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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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醫在這裡奉茶,已經開了方子,曹顒詢問起,才知道菊院那位是因天氣乍寒,引發的虛症,並無大礙。按照陳太醫的方子,調理幾日就好。
陳太醫走後,紫晶才處理完菊院那邊的事兒,藥上派了妥當的人看著,幾個老嬤嬤也安撫住。
乍一進前廳那刻,紫晶晃了晃神,這小半年曹顒的變化極大,個子躥高了不少。不過,看到曹顒那身打扮時,她還是微微皺眉,抱怨道:「大爺,眼看就要進十月,怎麼穿得這般單薄,要是著涼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曹顒知道她是好意,笑著說:「左右這兩日天氣還好,趕明兒再換也不遲!倒是那位,或許是南方人的緣故,耐不住北邊的秋寒!」
紫晶聽了好笑:「這位、那位是大爺能說的?雖然年紀與大爺相同,但是月份卻長了幾個月,算起來是大爺的表姐呢!」
不管是表姐,還是表妹,聽著都夠曖昧。不過想想那嚇人秀女的身份,還是少幾分好奇心得好。既然已經有紫晶安排照顧,曹顒是完全放心的。
等到兩人坐下,曹顒開口問:「姐姐那邊的滿月禮準備齊當沒?雖說家裡這兩年不寬裕,可也不能短了那頭!」
「大爺放心,太太在京時就開始置辦,早就準備好的!」紫晶笑著回道。
曹顒想到剛剛在葵院的屋子裡,略感陰冷,發現上房至今和還沒有支炭盆。等到洗澡水上來後,丫鬟們才送上盆銀碳。想到這些,他開口問道:「賬面上銀錢不多了嗎?」
見到紫晶點頭,曹顒微覺詫異:「咱們進京時不是帶了三千兩歸到賬上,短短幾個月,怎麼支出這般快?」
紫晶歎了口氣:「大爺,京中不比江寧,每月的人情費用委實太多了些。今兒這府紅事,明兒那府白事,處處都要隨禮。奴婢看過往年的賬冊,先前有昌平莊子的進項,一年五六千兩,京城的開支就差不多,今年減了這塊收入,賬面上就緊起來。另外,府裡內外七八十口,每月月例與嚼用還得三四百兩銀錢。」
曹顒聽到人口,問道:「我出京前不是放出過幾房人嗎?記得那時府裡只剩下六十來口人,怎麼又添了這麼些個?」
紫晶回道:「太太見大爺身邊侍候的人不多,家生子兒中矬子拔大個兒,也挑不出幾個齊整的,就喚了牙婆,買了八個小丫頭進府。再加上太太自江寧帶來的趙錢兩房家人,還有四個長隨,都歸到京中冊上,人口就又多了些!」
曹顒暗歎腐敗,但是也能夠理解李氏的愛子之心。不過,對於身邊再添加小丫鬟什麼的,他真是完全沒有興趣,忙對紫晶說:「新添的小丫頭,有妥當的,往表姐與莊先生那邊派兩個,咱們院子就別安排人了!」
紫晶笑著應道:「知道大爺素愛清淨的,大爺放心!」
曹顒想到銀錢不夠的事,叫人將自己行李裡那個藍布包裹的盒子拿過來。裡面是十六阿哥送的田契,塔娜送的金錠子,還有一些碎銀與金葉子:「這些先歸到賬上,若是實在還緊,就動我年初給你的那筆銀子,別太讓忠叔為難,這幾個月實在勞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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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兩個正說著話,門外來人稟告,說是府前有客人遞帖子。
曹顒接過來看了,署名是「侄顧納」,沉思了片刻,叫人請顧納進來。
在江寧時,顧納在曹家生活了四五年,紫晶是見過他的,也聽說過他聯合外人算計曹家之事。因此,很是不解自己小主子為何不氣不惱,還要見這人。她叫了個小丫鬟留在這邊奉茶,自己去找曹忠對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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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納比曹顒大將近四歲,身體修長,穿著青色的長袍,帶著幾分南方人的儒雅。
「顧納給顒叔請安!」顧納進來後,規規矩矩地施禮道。
曹顒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點了點頭,算是回禮:「既然來了,就坐下說會子話!」這倒不是憑借輩分拿大,而是看著這十來歲的小少年一點點長大,不由就將他當成孩子般對待。
「是!」顧納恭敬應著,眼圈卻已經泛紅。
曹顒雖沒起身相迎,也沒有親熱的寒暄,但卻讓人心中熨帖不少。因為此刻他待顧納的態度很熟悉,就如同幾年前在江寧時一般無二。
曹顒見顧納低著頭,半天不吭聲,氣氛實在抑鬱,主動開口道:「是不是快放缺了,是留京,還是去下邊,你心裡有個章程沒有?」
「到京城四年,侄兒想去下邊見見世面!」顧納回道。
曹顒看著顧納,心裡有些不放心,忍不住開口囑咐道:「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為人不要過於方直,你自小就聰穎,這些本不用我多說,但望在外一切還要三思而後行。」
「顒叔教誨,侄兒謹記!」顧納低著頭應著,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望著曹顒,開口問道:「林下齋之事,顒叔可曾怪侄兒?」
曹顒點了點頭:「怪,怎能不怪?費了好幾年心血,被人連窩端了!」
顧納臉色蒼白,滿眼內疚,喃喃道:「顒叔!」
曹顒瞪了顧納一眼:「我更怪那個傻子,進京幾年,也算長了見識,學什麼不好,偏偏學人家報恩!就算不提先頭顧家母親,就是顧家祖母那裡算,你也是曹家的血親。彼此親戚間,讓你吃幾年白飯又如何,哪裡就是天大的恩情,讓你賣了自己的前程來回報!」
曹顒所說的先頭顧家母親,指的是曹寅早逝的結髮之妻顧氏,顧納的姑祖母;所說的顧家祖母,是指曹寅的生母顧老太太,顧納的曾姑祖母。
顧納側過頭,不讓曹顒看見自己眼眶裡的淚,悶聲說道:「侄兒不是傻子,侄兒只是為了自己的良心罷了!自打侄兒記事起,吃的就是曹家送的米;大了些,又在曹家進的學,侄兒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曹家倒了!」
「那也是胡鬧,那些個皇子阿哥是好相與的?你就算不念自身安危,也要想想你的母親。這些年,她眼巴巴地望著,就指望你能夠平安!」曹顒想著顧納小小年紀,攪進京城的渾水,就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聽曹顒提到母親,顧納不應聲了。顧納的母親周氏,八年前由兒子做主改嫁街坊陳六,前些年在孫文起那邊當差,後來在曹家的幫助下,回江寧定居。
「你那年回江寧,被你母親趕了出來,這些也算你自作自受,弄出這些么蛾子往自己個兒身上倒污水!我從清涼寺出來後,私下裡曾看過她,說過你定有苦衷。她很是惦記你,只不過一時拉不下臉來,你的家書要勤快些!」曹顒說著,都有些佩服自己,這絮絮叨叨的,跟個老媽子是的。實在沒辦法,對於顧納、曹頌、曹頤這幾個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實在是很有長兄如父的感覺。
「嗯!」顧納乖乖地應了。
對於眼前比自己年紀還小上幾歲的這位表叔,顧納是打心眼裡感激與敬重的。對於自己的那個賭鬼父親,他的記憶中只剩下無休止的打罵,面容都記得不清。但是那人對曹家的傷害,顧納卻始終不能忘。曹寅的憔悴,李氏的病重,還有曹顒回府那日露出的笑容。
不管織造府有幾人知道曹顒離府的內情,那日,闔府上下,只當是主母與少爺打親戚家歸來。
顧納聽了消息後,趴在角門處偷偷瞧著,心裡卻是無盡的惶恐。這位小表叔身份貴重,是曹家長子嫡孫,與他這個罪人之子比起來那就是雲泥之別。父親害他吃了大苦頭,他怎能不想著報復回來?顧納雖然害怕,但是想著母親,想著只要不牽連到母親,還是心甘情願地等著最後的審判。
七歲的曹顒,牽著母親的手,臉上帶著微笑回來了織造府。
看到躲在不遠處的顧納,曹顒沒有指責與謾罵,而是隨意地走上前,看了顧納幾眼:「兩月未見,你怎麼清減了許多?」
一切的恩怨,彷彿都不曾發生過。
第五卷 繁華處 第七十章 觀局
城西,曹府,大門外。
遠遠地胡同拐角,站著個中年漢子,三十多歲,倚在牆根,像是在曬太陽。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曹府門口的方向。
“世態紛紜,半生塵裡朱顏老;拂衣不早,看罷傀儡鬧。慟哭窮途,又發堂笑。都休了,玉壺瓊島,萬古愁人少。”隨著咿咿呀呀的低聲哼唱,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騎著青騾,很是悠哉地行來,前面是個十三四的小廝牽著韁繩。
路過那中年漢子時,老者看似無意地往那邊看了兩眼,又瞇著眼睛繼續哼哼道:“你看他兩分襟,不把臨去秋波掉。虧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
不一會兒,就見曹家大門裡走出一個弱冠少年,臉色有些蒼白。出來後,他轉過頭去,看了看曹府大門,使勁地跺了跺腳,神不守舍地離開,正好迎著那老者來的方向,差點撞到那個牽騾小廝。
那小廝見有人這般冒失,想要不依,但卻是個有眼力見的,見對方穿著青素錦,又是打前面府裡出來,可見是有身份的,便只是牽著韁繩,想要避開。
待到聽到騾子的鼻音,那少年才晃過神來,側身退到一邊,臉上多了幾分歉意,忙拱手道:“實在對不住!”
那老者先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下拐角那邊,然後才點頭道:“無妨,無妨,小哥兒客氣了!”
*
曹府,前廳。
曹顒喝了口溫茶,十八歲不過還是大孩子,竟要背負這些個,實在沉重。
顧納過來,不是為了請安,畢竟在外人眼中他是“背叛”了曹家,若是還彼此走動實在是會令人覺得奇怪。三月裡那次,他是因為幾年不見曹顒,就打著為九阿哥“拉攏”曹家的旗號登門。眼下這次,卻是來送銀子的。他生性節儉,愛好又唯有讀書寫字,這些年曹顒給的也好、九阿哥這邊給的也好,倒是攢下了一些銀錢。
這兩年,戶部追繳虧空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顧納在九阿哥手下自然也是盡知。如今,曹家是數一數二的欠債大戶,曹家嫡子在京城賣地遣奴的事,並不算秘密。
顧納已經定了放外任,不是去山東,就是去安徽,這幾日就能夠下來公文。他知道自己這位小表叔雖然不是性喜奢華的人,但自小卻實實在在沒受過苦的,不願意其在京中過得委屈,就將自己的這幾年的積蓄換了銀票送過來。
曹顒眼下雖然銀錢有些緊,卻還是沒有收下這些銀票。九阿哥既然肯放顧納出去做官,目的無非是兩個,為了撈銀子或者發展地方勢力。顧納自小方方正正,缺少變通,怕不適合這般差事。到時候若是引得上面不滿就糟了,有到時候拿些銀錢孝敬上去,也能夠花錢買個舒心。
顧納雖說面上年長幾歲,但是講道理又哪裡說得過曹顒?最後只好不情不願地收起,悵然若失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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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雖被安排下去歇著,但又哪裡是肯安靜下來的,換了幹淨衣服後,就跟著府裡幾個歲數差不多大的小廝講草原見聞。
看到有人打大門進來,小滿好奇地望過去,旁邊有人低聲道:“莊先生又喝茶聽戲去了,從沒見過像咱們府裡這般清閒的西席!”
小滿素日對曹顒忠心,心裡對這莊先生已經腹誹,面上仍小聲說:“多嘴,先生是老爺特意給大爺請來的,豈能隨意編派?大爺雖然對下人寬泛,卻容不得這些個!”說完,起身迎了過去,打了個千:“小滿給先生請安,幾個月不見,瞅著先生氣色較先前倒好,也不枉我們大爺惦記!”
莊席點了點頭:“你也好,個子高了,也比過去禮全,看來這塞外倒是個調教人的好地方!”
小滿聽到誇獎,挺了挺小胸脯,略帶幾分得意道:“先生說得是,小滿雖身份卑賤,但是出去也不能夠丟曹家的臉面不是。大爺身邊往來的,不是皇子阿哥,就是郡王貝勒的,小滿確實長了不少見識!”
莊席笑了笑,吩咐身後的小廝:“將剛剛在正陽門外買的吃食送到廚房,仔細吩咐了,要切得薄薄的,剩下的收好,不可浪費了!”
小滿見莊席說得鄭重,看像那小廝手中提著的一個紙包:“先生,這是?”
莊席道:“上個月正陽門外新開了個復順齋,這就是他家的招牌醬牛肉!”
小滿聽說是牛肉,失了興致,在塞外這幾個月,牛羊肉吃得反胃,恨不得頓頓清粥小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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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顒在前廳,已經得了莊先生回府的信兒,起身相迎。
面對曹顒的請安問禮,莊席面上仍是淡淡的,等進了屋子落座,才簡單問了幾句塞外的話,其中對曹家抬旗之事尤顯關注。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曹顒從不敢看輕長者的智慧,見莊席皺眉沉思,問道:“抬旗之事,先生覺得有所不妥!”
莊席點了點頭,看了看門口那邊,沒有說話。
曹顒見莊席有所顧慮,打發廳裡奉茶的小丫鬟到出去守著,誰也不許進來。隨後,兩人到前廳裡間的小書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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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慮,是不是怕曹家沒了包衣名分,失去上面的庇護?”待兩人落座後,曹顒開口問道。
莊席搖了搖頭:“今上對曹家恩厚,眾所週知,自不會為了虛名輕慢!”
“那先生擔心什麼?”曹顒有些不解。
莊席神色有些鄭重:“我活來大半輩子,自問對世情也算有幾分通透,卻實在無法揣摩出那位的心思!”說著,用手指指了指上面,然後繼續道:“這抬旗之事在本朝也是有的,多是有軍功或者有女為貴人,闔家或者全族抬旗。像曹家這般,因為子弟生辰抬旗的,是頭一遭,卻不知那位到底是什麼心思!”
曹顒想到姐姐:“說是因姐姐成了郡王福晉的緣故,只因父親前幾年婉拒,這事才拖了下來!”
莊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只是說辭罷了,不可盡信!自從七月中收到你的家書,知道抬旗之事,我就私下將京城各王府福晉的出身打探了一遍,因嫁入宗室抬旗的,不是沒有,但是鮮少有娘家跟著一起接受恩典的。多是如平王福晉一般,指婚後抬了旗,提了身份備嫁。”
曹顒倒是頭一遭知道這些,頓了一會兒,道:“若不是沾了姐姐的光,那應該就算是那位對曹家的補償吧!曹家忙活了這些年,算是盡到臣子的本分,眼下又是一個大窟窿!”
“想來也去,也只剩下這一個緣故!雖沒有入朝為官,但聽說那位最是重情誼的,曹家算上大爺,可是祖孫三代在本朝效力了!”莊席說完,面上沉重未減:“就算如此,曹家眼下仍是未脫離險境!”
曹顒心裡一沉,費心安排這些年,虧空還了近半,照這樣下去,三五年後應能將賬務還得幹淨,為何仍不消停?
“顒兒,你可知道,眼下京城說得上來的茶館,十家裡有八家用了曹家的茶;各大茶莊,中高檔的茶幾乎被曹家的茶壟斷。茶葉之利豐厚,眼熱的絕不止一家兩家,若不是聖駕不在京裡,怕早有人忍不住出手。如今,聖駕回來,約莫著用不了多久,就該有人試探!”莊席正色道。
原來是此事,曹顒心裡一鬆:“無欲則剛,豐衣足食過後,金銀不過是數目字。曹家開發這幾處茶園,本就是為了還賬,等到賬清了,上繳內務府就是!”
莊席聽曹顒說的灑脫,忍不住擊掌叫好:“好一個無欲則剛!曹家有子如此,實在是家族的福氣!”
原來,曹寅自這兩年茶葉之利漸豐後,心裡就有了這個擔憂,怕曹家在還賬的時候再埋下其他的禍患,因此就有了將茶莊上交的念頭。不過,畢竟開發這些茶園都是曹顒的主意,還不知道兒子所想,就遲遲沒有下定主意。
莊常先生怕因為茶莊之事,父子有所隔閡,就在給堂弟的信中提起此事。
曹顒聽了莊席的稱贊,才想同其中的緣故,暗自好笑,這種擺在桌面上的浮財,有什麼可貪的,要知道除了茶園與珍珠外,還有魏信那邊。魏信去了廣州三年多,在十三行那邊學習經營,如今偶爾也小打小鬧地發發利市,開始有了進項。
莊先生放下一樁心事後,又想到剛剛回來時看到的那行蹟鬼祟之人:“顒兒,若是要曹家一時平安,有那位照拂即可,若是放長遠來看,怕還是要早拿個主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