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舞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尋根(下)
臘月二十一日,聖駕回駐暢春園。
臘月二十四,大朝會,暢春園,箭廳。
許是旅途勞乏的緣故,康熙看著比巡行前清減了,滿臉肅穆,越發地顯得陰晴莫測。
不管是宗室王公貝勒,還是文武官員,站在隊列中,都少不得帶著幾分忐忑。
「斃鷹」事件後,八阿哥挨了申斥不說,連帶著鄂倫岱、阿靈阿等人都被申飭為「結黨」,保不齊下次輪到哪一個。
自從太子儲位不穩,私下裡想要早些站隊,同八阿哥那有些瓜葛的文武官員多了去了。
拔蘿蔔帶出泥來,萬歲爺想要追究的話,還不曉得要有朝堂會有多少更替。
讓人意外的是,不僅八阿哥沒有列在朝堂上,康熙也沒有提及這個兒子。這點倒是讓那些心裡有鬼的人越發沒底,這是不打算發作,還是要等著大發作?
今天的朝會上,稍顯沉悶,說得不過是些官員升調。
文官這邊,有左庶子黨阿賴為光祿寺卿,以福建陸路提督楊琳為廣東巡撫,升福建台灣道陳璸為偏沅巡撫。
武官那邊,調正紅旗蒙古副都統雍吉納為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升護軍參領宗室勒特渾為正紅旗蒙古副都統;護軍參領覺羅伊敦為鑲紅旗蒙古副都統;護軍參領覺羅英柱為正白旗漢軍副都統;一等侍衛尼雅哈楚為正藍旗蒙古副都統。
雖說每年年底官員更替是常見地。但是將身邊的護軍參領升為八旗副都統,卻是少不得讓文武百官臆測不已。
不曉得萬歲爺防備的是八旗護軍,還是京畿八旗?
曹寅與曹顒父子兩個,卻是心思各異,不與眾人同。
曹寅站在文官隊列,俯首站著,心裡很是激揚。下江南三十來年,終於能重新屹立朝堂上,怎能不懷著幾分激動?
輕輕抬起頭,看著龍椅上老態漸顯地康熙,曹寅想著君臣五十多年的情分。心裡也覺得酸澀。
雖說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天子家奴,充當帝王耳目爪牙,沒有什麼成就,但是卻也見證了一代帝王的成長。
稚齡時,那個帶著笑容不怎麼愛說話的帝王;少年時,因權臣轄制,百般隱忍的帝王;青年時,勢要削藩、一起風發的帝王;壯年時,北擊蒙古,捍衛疆土的帝王……還有今日,這已經老邁,卻是威嚴日盛地帝王……
按照規矩,這百官是不能直視天顏的,要不就是大不敬。
曹寅原是側頭偷看,不知不覺有些忘情,便抬了起來。
康熙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看著下面的百官,正好瞧見了曹寅。
看著曹寅真情流露,康熙緊繃繃地神情,也漸漸地柔和了許多。
君臣之間。相隔不過數丈,但是中間卻有兩人幾十年的光陰。
那一瞬間,康熙彷彿也回到五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剛登上帝王的稚齡童子。嬤嬤曹孫氏領著曹寅初進宮廷的情景。
明明自己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還裝成小大人似的,賜下曹寅筆墨等物。
想到這裡,康熙的眼睛瞇了瞇,掩住了目光中的困惑。
難道自己真地老了?最近一段日子,越來越愛回憶過去的事兒,從記事以後的情景,都彷彿像畫本似的,歷歷在目。
對於眼跟前發生的事兒,卻是不自覺地恍惚,總是有些想不起。
雖說做了一輩子帝王,獨一無二慣了,但是面對衰老與死亡,康熙心中仍帶著幾分畏懼。
他不想成了一個衰老的帝王,喪事自己的權威,只能盡力地掩飾自己的變化。
曹顒與曹寅不同,即便是入仕多年,他的腦子裡也生不出「忠君」的念頭。
他理解儒家教育下地那些年輕人對皇家的膜拜,卻不會去隨波逐流;他也能理解曹寅因「君恩厚重」對康熙的忠心不二,但是不願去「子承父業」。
初瑜所說的話,再次印證了曹顒與莊先生之前地猜測。
李氏,或許是裕親王福全的親生女,或許是龍椅上這位帝王的親生女。
要說沒有好奇之心那是假的,自打曉得母親不是尋常的宗室女,而是皇室嫡支或近支後,曹顒也想過許多。
甚至,見到康熙與十六阿哥時,曹顒都覺得有些異樣。
這兩位,一個可能是他的外祖父或者叔外祖父,一個可能是他的親舅舅或者堂舅舅。
李氏的身世都隱藏了四十多年,其中應有犯皇家忌諱地地方吧,否則康熙也不會委屈自己地女兒或侄女留在民間,最後指給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曹寅為繼室。
這其中固然有信任曹家地緣故,是不是也能說明他對這個侄女或者女兒也有芥蒂,並沒有真心疼愛之心?
太複雜了,曹顒覺得頭髮發麻,還是簡單些好,還是簡單些好。
有個李煦做舅舅,已經使得他頭疼了;他不敢想像滿朝的皇子阿哥或者裕親王那邊成了自己的舅舅,會是個什麼情景。
這事兒得同父親好好梳理梳理,能最後瞞一輩子才好。就是對李氏來說,做李家的女兒,也比父親不明、被遺棄的身世好得多。
世事真是能如人意麼?無從知曉。
曹顒站在隊列中,心裡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面上卻是做恭順裝。
熬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挨打散朝地功夫。聖駕起駕後,整個箭廳裡的氣氛都不一樣了。
因欽天監之前算定的封印日子,就是今天。所以這是年前最後一次朝會了。
散朝後,官員們回衙門封了印,就開始放年假了,如何不令人雀躍。
八阿哥如何,那個就等年後再操心。熬過了今天這個坎兒,大年下地,大家也不願去想什麼丟官罷職的事兒。
畢竟不是吉利的,想想都使人覺得晦氣。
他們歡快了。九阿哥見了眾人的神態,臉色黑得怕人。
早先八阿哥沒出事前,這些人個個諂媚得跟什麼似的;如今八阿哥還沒有定論,他們就恨不得立時剖白乾淨。
就是見了九阿哥與十阿哥,他們也跟躲災似的,恭敬中透著幾分梳理,幾分假惺惺。
只是如今不曉得皇父如何心思,九阿哥雖說不滿,也不敢像過去那般隨意。他拍了拍十阿哥的肩膀,兄弟兩個一道出去。
這些日子,雖說九阿哥與十阿哥兩下往來信件不斷,但是有些話卻不是能落到筆頭上的,總要問一問當時變故地場景,才能尋思出點什麼來。
曹寅在朝會前就遞了請見牌子,散朝後便有內侍過來傳召。他轉過頭,看了兒子一眼,衝他點點頭,便隨內侍見駕去了。
曹顒這邊,則是聽王景曾說著巡幸途中的見聞,心裡卻是有些不耐煩。
這些事兒,前兒剛回京時,王景曾已經在衙門裡滔滔不絕地說了小半天。如今這位大人不曉得怎麼像忘記似的,又念道一遍。
唐執玉還是那副嚴肅模樣,伊都立卻是有些懶得應付。「咳」了一聲,道:「曹大人,王大人,咱們這是一道回衙門?」
曹顒點點頭沒有說的,王景曾也剛要點頭,就見十六阿哥笑著溜躂過來。
以曹顒為首,一眾人等都俯身道:「十六爺。」
十六阿哥笑著擺擺手,道:「諸位大人不必客氣。你們曹大人爺先借用了。爺尋你們曹大人有些話交代。」
曹顒曾做十六阿哥伴讀,兩人交好是眾所周知之事。
不過十六阿哥這一說。眾人卻不曉得說什麼好了,還是曹顒開口道:「諸位大人請先回衙門,本官陪十六爺說兩句話,便快馬回去,耽擱不了衙門封印的功夫。」
眾人應了,同十六阿哥別過,又對曹顒抱抱拳,才相伴離開。
十六阿哥看著眾人的背影,轉過頭見跟前沒旁人了,低聲問曹顒道:「聽說王景曾那個書獃子平素挺傲氣的,沒給你使臉子吧?你到底年輕面嫩,別讓人欺負了去?」
曹顒搖頭,道:「再年輕,也在衙門混了好幾年了,還不至於讓人欺負。」
這箭廳外雖說不是人來人往,但是也有些沒出園子的官員三三兩兩說話,實不是說話的地方。
十六阿哥便對曹顒道:「隨我到我那邊溜躂,剛好我在熱河廟裡求了兩串佛珠,一個給我家大格格,一串是給你閨女求的……」說到這裡,頓了頓,道:「我曉得你不怎麼信鬼神,不過求個心安罷了。」
曹顒聽得心裡熱乎,道:「謝過十六爺了。鬼神之事,如今我也迷糊。心裡雖告訴自己是不該信地,但是也盼著有佛祖顯靈出現。」說到最後,想到天慧,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十六阿哥見他如此,忙道:「瞧我這大早上說這些做什麼?表姨母與姨夫能進京,兒子也回來了,應當看這些好的才是。對了,前兩天你家的喜事兒我沒趕上,後個兒的我卻是要去湊湊熱鬧。吃酒什麼的還罷了,主要是過去給表姨母請個安,問個好。」
曹顒聽了,道:「嗯。母親也念叨了娘娘同十六爺好幾遭了。只是之前娘娘隨扈,母親想要請安也不得見。往後兩下都在京裡,娘娘傳召也好,母親遞牌子請見也好,總有能見面的指望。」
兩人邊走邊聊,說完閒話,十六阿哥壓低了音量,問道:「孚若,八哥那兩隻鳥兒,你覺得是誰的手筆?莫非,真是十四哥?他這次在京中,沒有隨扈,要是能這將手伸到御駕行營身邊,那本事不容小覷啊!」
不管是不是十四阿哥,只要康熙不想深糾,那八阿哥這個黑鍋是背定了。
曹顒思量片刻,道:「做手腳的是不是他,沒有證據,這個也不好說;不過得便宜最多的,卻是他,這個應沒多久便會大家都曉的。」
說到這裡,曹顒不由地一愣。
是啊,八阿哥倒霉,十四阿哥從幕後到台前,受益將是最大地。
不過,這般赤裸裸的受益,是十四阿哥佈局謀求的?
就算之前,不會有人將「斃鷹」疑到十四阿哥身上;十四阿哥將八阿哥取而代之後,朝廷上下,康熙與眾阿哥會生出什麼樣的揣測?
是十四阿哥見康熙老邁,迫不及待想要積蓄自己個兒地力量;還是幕後另有其人,巧施手段,讓八阿哥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不曉得為何,曹顒的腦子中閃出康熙那陰沉著臉的樣子。
八阿哥倒台,「受益」最大的,還有康熙本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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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子東路,清溪書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著地下曹寅躬身要跪,道:「別跪了,坐著說話。」
魏珠侍立在屋子裡,聽了康熙的話,立時搬了個鋪著軟墊的圓凳,挨著炕邊兩步外擺了。
既是天子金口玉牙口諭,那曹寅只有先謝恩,隨後欠身坐了。他抬起頭看著康熙,嘎巴了嘎巴嘴,激動之下,卻是有些說不出話。
康熙見他如此,也不禁有些動容,自嘲道:「一年多沒見朕,是不是覺得朕老了?別說是你,就是朕自己個兒都有些不敢照鏡子。」
曹寅忙搖頭,道:「萬歲主子不見老,只是看著比去年春天清減了。奴才是歡喜,往南邊去了三十年,日日做夢迴到萬歲主子身邊當差,終是回來了……」說到最後,不禁淚下。
「到朕身邊當差麼?」康熙看著老淚縱橫的曹寅,口中沉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