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冷宮隱秘
還沒有到夜晚,但因為王玨的出現,東宮變成了一座月光之城。
“哥哥,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高興的說。他已經年過不惑,如果不是當年王覽病重的時候,他給急出斑斑白髮。光看他清逸的面容,一點都不會感覺衰老。
他淡然而親切的微笑:“陛下,雖然不在你的身邊,你的事情我卻都在關心著呢。”
我笑了:“內憂外患。再也不是黃金歲月了。哥哥雲遊四方,大概才可以體味田園詩歌的風光。對我,是可望不可即。”
他又是一笑。以特有的祥和目光注視我,他說:“陛下,南北交戰,勢必殘酷,但首先要戒備的,卻應是朝廷的內部。”
“什麼意思?”我問道。
“北朝號稱百萬雄兵,但來到南方,水土不服。如果我們堅持到八九月,進入暴雨季節。北軍騎兵困於泥澤,糧草接濟都成困難。況且,北朝宮廷暗流湧動。很有可能,最後,內憂外患的,是北帝自身。但是,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有耐心。無論局面何等危急,旁人如何說法,你自己也要堅信,我們必勝。朝廷內部,我暫時還說不清楚,可是,人心叵測。就連家叔王琪……”他頓了頓:“請你也不要完全信賴他。”
他的話裏有話,我奇怪的是,他好像的確對一切瞭若指掌。我正色問道:“王琪,有何不妥?他與華鑒容,為朝廷的兩大勢力。如果兩邊都不信任,我可以用哪個?本來,我應該毫不懷疑這兩方中的任何一方。但是,如今只有讓他們如此,才可以保持平衡。”
王玨說:“王琪,本是我們的叔父。王氏,最講究孝悌友愛。但朝政面前,也不可以通融。至於華鑒容,叫我如何說才好?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發現了什麼,可能破壞了平衡的時候。陛下你可以果決一些。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對誰而說?我狐疑的轉動眸子,直截了當的說:“哥哥,你說的話,我還不太明白。你,對朝廷的事情瞭解不少……。那麼,為什麼,你不過來幫我呢?覽說,哥哥是他在世界上最信賴的人。覽去世了,我們母子可以依靠哥哥嗎?”
他的眼睛本來就狹長,當我問話的時候,我捕捉到一絲無奈與痛楚。但很快,那雙眼睛就把這種神情遮蓋嚴實,再也不透露半分奧密。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他笑笑,姿態異常瀟灑:“如今,我還是旁觀者清。只恐怕不久,也要入局了。”
隨後,他收起笑容,對我跪下:“陛下,唯獨臣心,日月可鑒。只要臣在,即使赴湯蹈火,也不會叫九泉之下的弟弟失望。”
我心裏,湧出了溫暖的泉水。哥哥,即使沒有這句話。我也相信你。只是因為,你是我和覽的哥哥。
我還沒有答話,就聽到驚喜交加的童音:“伯伯,伯伯。”
王玨沒有來得及起來,竹珈就歡呼雀躍的投入他的懷抱。他用臉蛋蹭蹭王玨的臉頰,閉上睫毛濃密的鳳眼。和一頭歸巢的小鹿一樣親熱地說:“伯伯,竹珈老想你呢。那麼久,都不來看我……”
王玨就勢抱住他,慈愛的端詳著。突然有些感傷。仍然微笑著,他問:“竹珈五歲了?”
“嗯,剛過了生日。是不是要打仗了,伯伯你來幫我們?”竹珈問。
王玨沒有正面回答他,又問:“打仗了。太子怎麼想?”
“我不喜歡打仗。會死很多人吧。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每個人,和竹珈一樣。有娘,伯伯,仲父,松娘這樣親近的人。死了一個,其他的都會傷心。”竹珈嚴肅地說,他實在酷似王覽。王玨的表情,更加證實了這點。
“可是,那也是沒有辦法。又不是我們要打仗。只恨我不能快快長大。”竹珈說著,對著太陽眯縫起眼睛,鳳眼眼尾挑起一個漂亮的弧度。
我一時間神思恍惚。竹珈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對了,母親,周郎傷全好了麼?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他往北宮去了。他說,貓咪不見了,去過北宮的宦官說,看見一隻白貓。”
“他的貓又不見了?這只貓,真不好馴服,至今還神出鬼沒。”我笑嘻嘻的介面。可轉念一想,倒覺得沒有什麼好笑。北宮,不是冷宮嗎?人煙稀少,傳說還常鬧鬼。周遠薰尚未痊癒,跑到那裏,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著,對王玨說:“哥哥,竹珈總是念叨你。你們爺倆先說會兒話。我去去就來。等著我,一起用午膳。”
王玨欲言又止,只是點點頭。
北宮,終年不見陽光。據說,失寵的妃子們的亡魂,在夜裏,會四處遊蕩。我和齊潔一進入北宮,夏日裏面不該有的陰風,就翻起我們的袖子。一條條黑暗的狹窄甬道曲折,似乎每個彎處都藏著妖魔。森森的寒氣,帶動荒蕪的雜草。灰牆上不時有邋遢的水漬滲出。一眼望去,好像一個個手印。
“這地方,真邪……”齊潔說。這時我們走到,一個叫“源殿”的地方。雖然帶個“殿”字,卻破爛不堪。
“你不是怕了?”我惡作劇的脾性上來了,對齊潔眨眼。
齊潔的臉,上了漿糊一樣死板:“不是,就是覺著這個地方,不合適。陛下,那麼大的地方,怎麼找得到周郎?他是個大人,也不會跑丟了。再說,太子,王大人,還等陛下回去開飯呢。”
我正打算放棄,潮濕發黴的空氣中忽然摻進一種縹緲的香氣。那,是天竺的芭蘭香!這麼說,周遠薰就在附近。我步履匆匆,繞過一個拐角。撞上一個人。
我一抬頭,果然是那張蒼白優美的臉。周遠薰站在小路的盡頭,背部幾乎貼著牆根。他無聲的跪下,行禮。臉上浮現出若無其事的笑。他的潔白如釉面的貝齒,在暗光下看去,居然泛著熒熒的綠光。
“你在這裏?找到貓了?”我和顏悅色地問。
“沒有。臣走到這裏,也乏了。明天打發侍女們過來找吧。”周遠薰微笑。
“嗯。你傷沒有好?別在這裏遇見鬼。”我笑著,他的眼睛定在我的身上。
我和他一起走了幾步,齊潔迎上前來。我聽到了一聲“咪嗚”的貓叫。
“貓咪好像就在這裏呢……”我轉身回去。
“陛下,別……”周遠薰顫聲說。
一扇門前,白貓探出了半個腦袋,我一蹲下,它就乖乖的跳到我懷裏。
“你在這兒。”我抱起它,遞給周遠薰。周遠薰的臉上,如釋重負。我們一路走出北宮,他一直順著貓咪頭上的一小撮毛。
“以後不要隨便到北宮了,這地方太恐怖。你身子骨弱,對你養病,沒什麼好處。”我對周遠薰說。
“是。”他連忙答應。
回到東宮,我也沒有提到剛才的事情。竹珈本來,頗有些小大人的矜持,但見了王玨,撒嬌耍賴,咯咯笑個沒完。拿出自己的習字給王玨看,還站到他的膝頭,握著小拳頭給王玨捶肩膀。王玨一直給他拖到下午,才告辭。
“離開之前,還要去會會阿叔。”王玨告訴我說。
那天晚上,我特別盼望鑒容快點回來。思來想去,總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但也想不分明。我對著南北地圖看了半天,草草吃了些飯。
我再三問齊潔:“太尉還沒有回來?”
她說:“是啊。”
我尋思,鑒容莫不是抽空回家去了?儘管如今華鑒容和我有了這樣的關係。對他的“家裏人”,他也並非不聞不問的。對他本人,倒算是富有人情味兒。對我,雖不見得高興,也還可以體諒。畢竟,人非草木。我要是露出一點怨氣,反而顯出我沒度量。
天氣越來越悶熱,加上我心不靜,不一會兒,汗水就浸透了貼身的紗衣。我索性解開領子,捧著一塊碎冰。
正在此時,鑒容一掀琉璃帳,走了進來。他駐足,像是欣賞一件寶物似的看著我。他的臉上,微微泛紅。雙眸翠色,更顯妖嬈。他只是一笑,就占盡了人間的風流。
“阿福,你想我了嗎?”他說。
“沒有。”我當然不承認。
他過來,一把抱住我,笑嘻嘻的:“可是,剛才我進宮的時候,齊潔姐姐告訴我說,陛下找不著大人,正發脾氣呢。”
我恨恨得咬了他的手臂一口:“那是你自作多情!”看他面有得色,我腦筋一轉,把手裏那小塊冰順著他的領子塞了進去。
“好啊!”鑒容幾乎是躍起來,把我壓倒在玉床上。一隻手摁住我的手,另外一隻手剝開我的紗衣,他故作兇狠的說:“阿福,你自作自受!”
他的吻與我的肩頸膠著,忽然,他問我:“你洗過澡了?”
我下意識的搖頭,他孩子般傻笑起來:“太好了,等會兒一起洗吧。”
我手給他鉗制住,只好雙腳亂踢:“金魚,不要,我不要……天太熱了……”
“不會很熱,我保證……”他喃喃說。說是安撫,不如說在哄誘我。
燭火好亮,更亮的是他的眼睛。紫色的琉璃簾子,無風自動。
過了好久,終於靜下來。鑒容抱著我的頭,撩開我被汗水打濕的額髮。小聲說:“你看……並不是那麼熱的嘛……”
我們倆擁抱著,懶得動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我才說話:“你去哪里了?”
“我去了武庫,叫他們清點了武器。恰巧王榕找我,就和他聊了一會兒。他拉我吃飯,我隨便吃了幾口,就回宮了。”
“阿榕?他有事?”
鑒容說:“是啊,他好像很關心戰場。他的身份,與眾不同。我不好敷衍的。”
我貼著他汗濕的胸口:“今天,大哥來過呢。”
他的聲音淡淡的:“說什麼了?”
我甩甩頭,沒有作答。他也沒有再問。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去想太複雜的事情。政治,戰爭,派系,無疑都在複雜之列。
我的思緒還是回到了北宮的那幕。門的背後……當時來不及細想。可是……
我拉拉鑒容:“和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鑒容說:“去南宮溫泉沐浴?”他的俊美臉龐,帶著調皮的笑意。
“不是的。跟著我去一次北宮,行嗎?”
“北宮?”鑒容懶洋洋的穿起衣裳。他拖住我的手,附耳說:“那麼晚了。阿福心血來潮,我奉陪。這回我依了你,明晚,全都依了我……,嗯?”
我臉發燒,也沒有理他。
北宮到了夜晚,更加冷清。我們的侍從打著燈籠,但通道過於狹小。成片的光亮,被那些曲折的走廊切割得支離破碎。我憑著記憶,走到了今日遇到周遠薰的地方。那扇木門,和北宮的其他房間,完全沒有兩樣。幾隻螞蟻,順著門洞爬著。門裏面,有光亮。
“是這裏?”鑒容問我,我在一路上和他講了北宮的事情。他嘴上不說,心裏大約認為我是女人的多心吧?可是,和我們兒時一樣,無論我有什麼古怪的念頭,到什麼偏僻的地點,他都樂於陪著我。
我要推開門,鑒容制止了我。他走到我的身前,門打開了。首先我看到他的影子,透射在地面上。我抬起眼,看到屋裏,相當簡陋。在一個角落,有個女人,坐在一盞油燈前,編織著什麼。
她抬起頭,看了鑒容一眼。我嚇了一跳,滿頭的白髮下,她的臉,皺紋交錯。可是,那雙眼睛,泛著灰白。茫然的散出黯淡的光芒。
“你來了。我編好了一個,兩個,三個,三隻!”她說。
“是什麼?花籃嗎?”鑒容說話,沈著而溫和。
“是啊。夏天來了,我的孩子也會摘花……”老婦人說,她笑起來,眼睛更像兩隻空洞。她停下手,呆呆得望著鑒容。
“你……你是誰?”她驚恐萬狀。
“是我,你剛才不是認識我嗎?”鑒容微笑著說,他往前邁了一步。同時,手上用力,把我向後推。
老婦人和鑒容對視著,好像過了許久。她才鬆弛下來:“我記起來了,我是認得你啊。你是站在孔雀面前的男孩子,對不對?他們都說,你是天下最美的人……。”她笑了笑,乾癟的嘴唇貼著黃牙:“但是,我還是喜歡我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的孩子呢?”鑒容問。
老婦人低頭繼續編織花籃,輕輕笑:“我不記得了。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啦。但我的孩子,他……出去玩兒了。我在這裏等著他回來。”她說完,就旁若無人的唱起了歌謠。每一個位元組都在牙齒縫裏,聽不清楚,但我知道那個曲調。韋娘曾經唱著它,哄我入睡。
這是一個瘋女人!我可以肯定。深夜,在北宮裏,面對一個陌生的瘋女人,可不是明智的事情。百聞不如一見,北宮裏面,果然有這樣的女人啊。我即可憐她,又感到不舒服。就走過去,準備拉鑒容。
可是,她忽然抬起了眼皮。那雙呆滯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霎那,如閃電一般。
“是你!是你!”她丟下了手裏的東西,渾身顫抖,恐懼而憤恨的望著我。
我根本不認識她。可是她的眼光,讓我怕。鑒容站在我和瘋婦中間。他一直在觀察她。
“是誰?”鑒容問她。
“她……她……”那個老婦人抱住頭,她開始嗚咽。我的手被攥在鑒容的手心裏,冷汗直冒。
“你,就是你。你好狠毒,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她說著,朝我們撲過來。
燈下,那蒼老的面容,披散的白髮,尖利的指甲,淒慘的控訴。
是夢?
不,絕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