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不如意處
月色澄瑩,竹子的剪影隨風輕搖。白色的霧氣流散,使東宮之夜分外的不真實。
“阿福,你還是不想讓我來插手謀刺的案子,對嗎?”華鑒容平靜的說。蔣源離開後,他抱著我靜坐了許久。終於開口了。我仰視他的臉面。他的眼睛仍然閃爍著黑色的豔麗光芒。但眼珠子一動不動,仿佛是不願放過我任何不安的反應。
我點頭:“不錯。因為我不想你給他人留下口實。”
他一笑:“是王家嗎?你已經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點點頭。
他用食指輕輕的摩挲著我的眼皮,說:“當時,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會讓他進宮。其實呢,無論有沒有昨夜的衝突,王尚書令都會說一番話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鑒容,為什麼你總是和王琪不合呢?過去你和王覽是那麼和睦的。王氏,畢竟是竹珈的外家。將來有一天,如果竹珈長大,你們……,不是叫他為難嗎?”
華鑒容不說話,他的臉上帶著貴族氣的冷漠。甚至眸子中,都是冷淡的火焰。
我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額頭:“鑒容,我不是信不過你呢。”
他居然莞爾一笑:“我知道。你剛才讓我和你一起召見蔣源,我就明白你的心意。此次禁軍出事和我總是有干係。我昨夜怒火太盛,到了今天早晨就已經想通了。我只是求你一件事。”
“你說。”
他親親我的手指尖,說:“那麼多年,我好像都是為了你的事情求你呢。這一次的案子,我不會插手刑部的審問,可最後的處置權你交給我,如何?”
我有點遲疑。他的眼睛裏的黑暗越濃。
我吐了口氣:“好吧。”
他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沉重,撩起我的額髮,說:“原定我後日要去檢閱新訓練的騎兵的。我本來不想去,現在南北局勢撲朔迷離。我還是應該去的。我相信蔣源,半個月後我回來,至少可以查出點眉目來。你把宋彥調上來東宮作侍衛長,好不好?”
我立刻點頭答應。
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齒列:“那就好,有他在你左右。我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說到了宋彥,我突然想起來一件心事。我問:“你這次去視察,帶小鷗去嗎?”
華鑒容皺眉:“她鬧著要去,我沒有答應。”
我偏著頭,脫口而出:“我也不准你帶上她。”
華鑒容的臉上紅得瑩潤:“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上次在湖南會館,你的眼睛和刀片兒似的,我如坐針氈。”
我笑:“我看你那時是怡然自得呢。我是想說,宋彥和小鷗年紀差不多,不如把他們湊成一對,怎麼樣?”
我心裏期待華鑒容毫不猶豫的同意。可是他沈默許久,才說:“小鷗,很怪……我怕沒有那麼容易……”
我迎著燈光,眯縫起眼笑著說:“太尉捨不得嗎?那乾脆也納進房裏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華鑒容的臉色更紅,帶著幾分慍怒的答道:“你要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我去說說看……那個丫頭的事情叫人頭痛。”
我笑嘻嘻的看他,他生氣的樣子我最喜歡。我懶懶地說:“我小時候,你總說我讓你頭痛呢……”
他瞪著我,忽然把嘴唇壓上我的嘴。一會兒才悻悻的放開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不是叫我頭痛,你總讓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誰都要狠……”
他站起來,自嘲的搖著頭,笑著告辭出去,到了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態向來優美,走路的時候,像是殘雪的山峰在白雲下若隱若現。顧盼之間,便主宰了世間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興奮的給我表演吹奏樂曲。他的鳳眼,有時會從傾斜的角度視人,詼諧而且可愛。他喋喋不休的訴說:“這是仲父教的。仲父說我可以領會呢。仲父還說,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根神奇的笛子。”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愛之物,怎麼叫神奇的笛子?主要還是練習的多,揣摩出意思來。”
竹珈甜甜的憨笑:“就是不一樣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覺得不一樣。”
我端詳著他說起仲父兩個字有些驕傲的神情。手一顫抖,也拿不住筷子了:“竹珈,你還小。可母親希望你記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對你好,是因為血緣。天經地義的。可你仲父對你的好,是出於心懷的寬闊,雖然是你的臣下,但母親要你永遠記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氣度。”
竹珈認真聽著,點著頭。他似乎還想問我什麼。我結束了話等他問。他卻沒有說。竹珈笑起來,罕有的漂亮,如覽一樣有別人無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雙被韋娘稱為“觀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見到,就覺得稱心。
可世界上有覺得足意處,總是會生出不足意處來。我很久沒有和竹珈吃飯了,這一天發現他格外挑食。小傢伙吃飯,也就在一兩個菜裏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費糧食,也沒有什麼挑三揀四的習慣。觀察了他很久,我說:“竹珈,你不喜歡吃的不少呢。”
他嬌氣的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說,我不喜歡吃,就不吃。”
他低著腦袋吃米飯,根本沒有察覺我的臉色。我說:“你是太子。不喜歡的,就可以不要。那麼……廣西進貢了一匹小馬,你想不想騎?”
竹珈毫不掩飾的搖頭:“不要,我討厭騎馬!”
我沉下臉:“竹珈,你怎麼和……一樣?你是太子,將來要治理天下,全憑著喜歡不喜歡,怎麼可以?騎馬——我要你學,你就得學。從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寵著你,捧著你。你跟一個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號。”
竹珈不明所以的看著我,他生下來,我好像是第一次說他重話。他也不知道是否明白我的意思,還是倔強的往嘴裏送著白飯。乾脆一口菜也不動了。
我揮了揮手,對內侍們說:“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沒有吃飽,聽我說不讓吃,雖然內侍們也不敢來奪他的碗筷。他還是放下了。縮了縮鼻子,他的濃密的眼睫毛不住的動著。
我正要繼續說話,陸凱來了:“皇上,有一個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鷗。現如今跪在宮門口,說要求見。”
我想,恐怕又生事端,冷冷說:“怎麼回事?皇宮不是縣衙,怎麼什麼人都可以求見,朕和太子說話呢。”
陸凱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這個丫頭說,皇上既然給她指婚,就該管著她。見不著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極反笑:“為了那件事?朕就不知道她不會太平。算了,媒人難做,引她到上書房去。”
我站起來,掃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們就那麼養育太子?今晚上,沒有朕的話,不許他吃飯。”雖然心情不好,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孩子。他一言不發,也不哭。看他的樣子,我已經不忍心。但話也說出來了,我抬腳出了屋子。
御書房裏鴉雀無聲,那個女孩子跪在地上,頭上卻如同高麗人一樣帶著笠帽。我匆匆看去,她的背上汗濕了一大片。
“你有話說?”我問,也沒有打算叫她平身。
她沈著的回答:“是。妾不願嫁給宋彥。”
我從鼻子裏出氣,笑了幾聲:“就為了這個?那你只要叫太尉轉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宮門,那麼費力氣?你不願意,朕和太尉真就綁了你們一雙?”
她不答話,緩緩的摘下笠帽,我吃了一驚。她一頭本來烏黑的頭髮,已經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髮,蓬鬆松如雜草般蓋住青色的頭皮。
“你這是為什麼?”我情不自禁的說,雖然我一向不喜歡她。看到這樣的場面,卻覺得難受。
“妾,此生非但不願嫁給宋彥,也不願嫁給任何人。只願跟在我家大人的身邊。”她大膽的抬起頭,直面著我。眼睛裏面只有兩個字:決心。
書房裏一時間被冰凍一般,沒有一點生氣。
還是我說話了:“朕還以為你剪髮,要出家呢。太尉,朕認識他,比你久些。也不是一個兩個人為了他當姑子去了。朕給你指婚,是沒有惡意的。太尉說你脾氣古怪,朕現在領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她卻說:“妾還有話說。”
我也不知道是給她氣的,還是給她震懾了,就呆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裏浮起水光,俏麗的臉面帶著幾分嬌,倒真有點像我。只聽見她說:“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說是他無所不有,富貴無敵,其實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著,也不點燈,就一個人坐在黑屋子裏。有的事情大人也不會喜歡妾說出來。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一個孩子。說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這樣的人沒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總還有些……,可自從過了一個七夕,這一年多大人每夜獨宿。在宮裏陪伴著陛下,到了夜深,我們還要提著燈籠等待大人回來。陛下,我家大人總是個男人,陛下你……”
我打斷了她:“夠了,不許你再說下去。”
她笑了笑:“陛下是聖潔的,自然聽不得這些話?妾是俗人。想著就是俗事。”
我張大眼睛,也笑了笑:“好,你很好。不過,如果你要激怒朕,這些話可不夠。你是太尉的家裏人,朕不會拿你怎麼樣。不過,朕告訴你兩件事。首先,朕平生還沒有和人家爭過什麼男人。第二,所有的事,都沒有十來歲沒有經歷過的小姑娘想得那麼簡單!”
她憤懣的咬住嘴唇。我一振袖,丟下她,離開御書房。齊潔等也大概猜出端倪,看我臉色發青,大氣都不敢出。
我越想那個小鷗,越不成體統。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如她那樣頂撞過我。可是,她說的話,確實如刀子一樣,粉粹了我的某些東西。
我在御花園踱步,直到天色已晚。才返回東宮,心裏記掛起竹珈來。我自己才是最寵愛他,今天僅僅因為小事,就不許他吃飯,是我魯莽了。我走到竹珈居住的地方,心裏已經八九分後悔。這幾天來我的腦子一團糟,處事也沒有分寸。
可還沒有走進門,卻聽到了竹珈哭泣著說話。他極少哭,我心裏頓時疼起來。
燈下,竹珈被一個男人抱著,抽噎著。那個身影,除了華鑒容,不會有第二個。我看了華鑒容,馬上不自在。還好他們都沒有立刻發現我。
可是,竹珈對著正撫慰著他的華鑒容說得話,卻使得我心疼到冰涼。
因為,孩子說:“我要爹爹。我想我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