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殘陽驚變
我注視著韋娘,看到她額頭上的皺紋。她的嘴唇緊閉著,如青春時代一樣飽滿而美麗。但是在嘴角的兩邊,有著不和諧的細紋,執拗的上挑。
“阿姆是要說我在鑒容私邸過夜的事嗎?”我問。暖閣外的一株梅花還在含苞。但室內,花瓶裏的插花都妖光四逸。
韋娘語音婉轉的說:“陛下究竟預備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兩次,即使不合宮規,對於陛下,也沒有人敢於說什麼。只你和華鑒容到底是打算怎麼樣呢?你們兩個孩子,好好壞壞,看了那麼些年,連我都煩了。我為陛下考慮,也心向鑒容。昨天陛下一夜未歸……,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先帝爺應了我的請求,大家豈不是都好?”
我沒有料到她說這個,一時間還沒有完全摸透她的話。反笑了:“今日又怎麼了?”
她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輕人覺得很好玩嗎?先前的幾位女皇都有內寵,那幾位以才貌應選入宮,侍奉女皇。有幾個在我朝歷史上赫赫有名。因為處理的光明正大。當時沒有人認為不好。可陛下與太尉,混水摸魚一般,不要說外人看不分明,連我也有點糊塗了。流言正應迷霧而生。”
我張了張嘴,沒有作聲。
韋娘又說:“選擇了新人,並不等於忘懷舊人。舊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過去的幾個女皇一樣自如的廣納寵臣,那麼對那個擔負所有的唯一,就應該公平。”
我頹唐的坐了下來,嘟著嘴:“我對鑒容,是不好嗎?阿姆覺得我待他不公平嗎?我也想過和別人親近,但是周遠薰等人,雖然美貌,卻和我不能有靈魂的交流。靜之,與我可謂知音,但無論我或者他,都不會有邁一步的雜念吧。何況,他是北國人。鑒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選擇。我選擇他,也就不會後悔。公平,是相對的。十隻手指,自然有長短,但哪個手指不連心?”
韋娘歎道:“你也為難。不過作為你的奶娘,總是希望你快樂一些。而且是長久的快樂。抓住現在的時光,不要像我,心境先於生命老去。”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會對他更好一些。雖然我習慣人家對我好,不懂得如何對人家好。但是為了他,我還是願意去試的。”我靠在錦繡的枕頭上,舒服的吐了口氣:“我以為你要和我說大道理。還好阿姆沒有說,害我白白緊張。”
韋娘一愣說:“說教,多了無益。雖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過分。”
我眯著眼睛,調皮的說:“阿姆你有沒有瞞著我的事情?”
她似乎笑了,調侃著問我:“多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笑:“既然那麼多,我又不是神仙,何從問起?”我的眼睛轉向窗外嶙峋的瘦梅。背對著韋娘,說道:“不過,我總會知道的。”
到了那株梅花盛開的日子,我的病也逐漸好轉起來。竹珈的學業進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園散步。就聽到遠處兩根笛子合奏的聲音。
雨餘氣清,池南池北,綠草如碧,殿前殿后,紅花似錦。我遠遠看去,太子的宮娥們手持紅鸞的寶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是鑒容與竹珈。華鑒容背對著我,他的笛聲仿佛採擷了春天欣欣向榮的精華,明亮而動人。竹珈帶著笑,看著華鑒容,跟著他合音。手裏是一根很小的玉笛,這是華鑒容送給他的。竹珈興致勃勃地吹奏,偶爾也有幾個不和諧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罷,華鑒容不知道和他說了些什麼,他就半閉起鳳眼,眼簾下方有著淡淡的陰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圖畫。”齊潔說。我愉快地點頭,看到我們站立的薔薇花架下,跪著竹珈的乳母阿松。我說:“你在這裏?為什麼要離太子和太尉那麼遠。”
她一笑,因為如今她胖了,笑起來真是很有丰韻:“奴婢是覺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處,奴婢站在邊上,有些多餘。”
齊潔比我們年長,但聽了,立刻抿嘴笑了。我也笑起來:“阿松啊。難道你到了今天,見了太尉還要害臊?你都是母親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來曉得你心直,沒有想到還那麼有趣。”
阿松紅了臉,看我們都笑。她倒嚴肅起來,微昂著脖子:“不是的。是因為,看著太尉大人,看著太子,奴婢想到許多從前的事情來。”她頓了頓:“聽到笛子音調優美,有時,就忍不住淚。”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我,都是宮中多年。比起那些十六七歲的隨駕宮娥,自然會多些感觸。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鑒容,也打消了走過去的念頭。拉起阿松的手,我說:“松娘,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喜歡你嗎?”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喚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對人,是有長性的呢。對我,對太尉,對竹珈。多好。”我看著薔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臉上。拔下我頭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到了她的頭髮上。
我回東宮去的時候,居然看到了趙靜之。柳絲嫋娜,他安靜的坐在樹下廊邊,似乎在觀看什麼。聽到響動,他連忙站起來行禮。
“靜之,你看什麼呢?”
他笑了:“我在看東宮的白鶴跳舞。”我睜大眼睛,詫異的說:“離那麼遠?怎麼看得清楚。”
他閒散的眯了眯眼:“也許閒情拋卻久了吧。在這午後的陽光中,我覺得簡單的線條裏,就是一個人生。我看東西,都不喜歡離得太近。大概看不分明,就是美的秘訣。”
我搖頭歎道:“趙先生說話,太像隱士,哲理雖深,人們卻參不透。”
他呵呵笑著:“陛下,恐怕有一天,我會玷污了隱士那麼雅的稱呼呢。至於哲理,不敢當。生死,若當成學問來討論,太沉重了。不適合我這樣的。”
我點頭。
他記起來什麼似的:“我倒覺得遠薰很喜歡討論答案呢。他的樣子,和那只東宮白鶴差不多少,但是,他的心裏,煩惱還是很多的吧。”
我不答話。趙靜之說:“陛下,我是來送這個的。”他從懷裏拿出來一本書。我一看,是一本曲譜。
“這是什麼曲譜,怎麼沒有名字?”
“是我在南朝編寫的民歌,還沒有取名,陛下可以翻翻,這些歌詞,是陛下子民的心聲呢。”
“這個,太新鮮了。謝謝你,靜之。”我欣然接受,趙靜之少年時候,父皇曾說他,看上去喜氣。到了這個春天,看到他的笑渦,眸子的快樂,真是那麼可喜。如果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如他那樣怡然,也許春天會長久些。
趙靜之翩然離去,已經接近黃昏。我抱著那卷吳歌,坐在東宮的偏殿。詞曲果然是清麗,我讀著,不禁勾起少女時代那些可笑的心思來。看得乏了,我便叫齊潔:“我好幾天沒有見過周遠薰了。請他過來。”
伸了個懶腰,我站起來,凝眸庭院。斜陽夕照,巍峨的東宮中,這個偏殿格外冷清。我近來為了養病,常常選擇此處,避免繁雜的人聲。
“喵……”一隻姿態可愛的白貓溜了進來。屋內偏暗,貓眼照著夕陽,帶血的翡翠一般,我伸出手腕。那貓咪也不避我,如一個仕女一樣,優雅的到來,玩弄我的裙邊。周遠薰跟著進來,他走路,是沒有一點聲音的。
“陛下,叫臣嗎?”貓如主人,周遠薰說話也是優雅的。
“沒有什麼事情。朕聽靜之說……你最近心裏煩呢。”我抱起來那只貓。以前冬天周遠薰陪我閒聊的時候,我最喜歡把手伸到貓柔軟的皮毛中取暖。
他苦笑:“陛下,臣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才康復,似乎不值得關心臣的煩惱。”他的臉,白皙的幾乎可以看出肌理,深深的雙目,卻是與年紀不符合的幽暗。
“你總是陪伴我好些日子的。我很留心你的事,如今你長大了,就更該關心你的未來。你,還記得我以前許諾過的嗎?”
這是第一次,我從那恭順的百合花的臉蛋上看到了一絲反感。因為那神情稍縱即逝,我也只是那麼感覺而已。他微笑了:“記得。陛下說的每一句話,臣都記得。你說,臣長大了,自然給臣挑了好姑娘,還說,如果臣願意,隨時可以出宮去,回到臣的家鄉。”
我摸著貓咪的腦袋,說:“嗯,那時相王也在。”
周遠薰合上雙目,跪下來,語氣顫抖:“相王在或不在,有分別嗎?臣永遠是一隻貓咪,一個奴才。臣沒有家鄉了,早就沒有了。於是臣安慰自己,心安處是吾鄉。陛下貴,臣賤。相王走了,太尉在。太尉大人,從來沒有把臣當成一個人,正眼看過一眼。陛下以為,比起太尉這樣的天生貴族,臣是卑微百倍的人,就沒有心嗎?”
我的心靈一陣激蕩,但我沒有加重口氣。我說:“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你。我告訴過你,你,趙靜之,並不比太尉,蔣尚書次等。現在看起來,你自己,的確有個心魔。你說出來,我高興。總比你憋在心裏好。我生太子的時候,就發誓永遠庇護你。這一點,不會變。如果你的煩惱就是那些,太不值得了。”
貓咪輕巧的從我身邊跳開,識趣的出了殿。人大,心也大。一點都沒有錯。我看著周遠薰,覺得無奈。他也不看我,忽然,他一甩頭,擺脫了傷痛的臉色,直起上身問我:“陛下,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我剛才完全注意他,因此他一問,我搖頭:“沒有。”
他離我近了些,幾乎碰到我的裙子。他認真在聽:“臣是樂人……不對啊……”
殿裏越發的陰暗,最後的餘輝中,白貓回來了。它慢慢地爬到我們的方向。一路的腳印,到了主人的身邊。它提起爪子,拍了拍遠薰的白衣。周遠薰的雪白衣服,愕然出現了一個血印!
我們同時抬起頭來。現在我看清了,殿裏的金磚,藤蔓的花紋上,像開了一串暗色的花朵一樣。那是鮮血!
此刻,我也聽到了。
就在不遠處,一個男人聲嘶力竭的大喊:“有人謀刺!來人!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