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3月16日早晨,比利從佛蘭克林郡立監獄移至哈丁醫院,比預定提早了兩天,喬哈丁已組織了專為比利治療的專案小組;但是當比利突然抵達時,喬哈丁還在芝加哥參加精神病研討會。
跟在警車後的是茱迪與譚如茜,她們知道如果再將比利送回監獄,對他而言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哈丁醫院的舒瑪醫師答應全權負責病患的狀況,直到喬哈丁醫師回來為止。因此,副警長簽署了一份檔將犯人交給哈丁醫院。
茱迪與譚如茜陪同丹尼走到病療區,那是上鎖的精神病患區,裏面的設施可容納十四位病情嚴重的病患,並且接受持續的觀察及貼身的照料。床位已事先安頓,丹尼被分配到兩間「特別照料」病房中的一間。笨重的橡木門上有個可供廿四小時監視的探視孔。一位醫師助理為他送來午餐盤,他吃飯時則由兩位女士在一旁陪他。
午餐後,舒瑪醫師和三位護士過來探望他們。譚如茜認為讓醫院同仁見識多重人格的症狀很重要,因此她建議丹尼讓亞瑟現身,讓他與那些將來一同工作的醫護人員見面。
麥安蒂護士長為治療小組的一員,曾聽取過相關簡報,但另外兩位護士則全然不知情。
尹朵娜已是五個女孩的母親,她發現自己對校園之狼強暴犯有很深的反應,她仔細觀察眼前這位操男孩語氣說話的男子,只見他的眼睛在昏睡狀態中靜止,嘴唇不停臨動,仿佛在自言自語;當他抬起頭時,表情既苛刻又傲慢,言語中帶有英國口音。
她必須忍住不笑出來,她不相信那個人是丹尼或亞瑟──這可能是為了避免牢獄之災,由一位聰明演員裝出來的,她心裏如此暗想,但她很好奇想要知道比利是什麼樣的人;她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會表現出那樣的行為。
譚如茜和茱迪正與亞瑟交談,並向他保證他目前處在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譚如茜告訴他,再過幾天,她會再來做一些心理測驗;茱迪則告訴他,史凱瑞和她會常常來與他討論有關的案情。
醫師助理迪姆每隔十五分鐘就從探視孔觀察,然後在記錄簿上記載第一天發生的事:
5:00,坐在床上、兩腳相互交叉、很安靜
5:15,坐在床上、兩腳相互交叉、發呆
5:32,站立、從窗口往外望
5:45,晚餐
6:02,坐在床邊發呆
6:07,取走餐盤,進食狀況良好
6:17,比利開始踱方步。
8:00,楊海倫護士進入房間,在房裏停留四十分鐘。護士記錄簿上的記錄很簡要:
1978年3月16日比利尚在特別照料病房內──對周遭事物尚存戒心,談到自己的多重人格,多半是由「亞瑟」說話──有英國口音。他談到了其中一個人──比利──有自殺傾向,從十六歲起就開始沉睡,這是為了保護其他人不致遭到傷害。食欲佳、排泄狀況良好,能充分攝取食物,心情愉快而且十分合作。
當楊海倫離去後,亞瑟安靜地告訴其他人,哈丁醫院是個安全而且支持他們的地方;由於在醫院裏必須接受許多觀察,同時運用邏輯能力協助醫生們的治療,因此他自己(亞瑟)從此接掌由誰出現的權力。
當天早上兩點五分,醫師助理肯湯士聽見房內發出巨大的噪音,當他過去查看時,發現病人坐在地板上。
湯姆對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的事很生氣,過了幾秒鐘聽見腳步聲,同時發現探視孔上的眼睛。當腳步聲逐漸遠去時,他將貼有膠布的刀片取出,小心將它貼在床下的木板上,如此一來,必要時他就能立刻找到刀片。
*****
(2)
3月19日,當喬哈丁醫師自芝加哥返回時,他對提早轉移比利的事不太高興。事實上,他曾精心安排這次的迎接事宜──他準備親自前往監獄迎接比利,同時也花了很多心血策劃籌組專案治療小組──小組成員包括心理學者、藝術家、輔助治療師、精神醫學社工人員、醫師、護士、醫師助理以及病療區護士長等,他曾經與他們討論多重人格的複雜性。當某些同仁公開表示不相信如此的診治安排時,他卻很有耐心地傾聽他們的意見,然後述說自己剛開始時的懷疑,並要求每位同仁協助他完成法院交付的任務,他們必須以開闊的心胸,同心協力發掘比利的真正問題。
艾百利醫師在喬哈丁醫師回來後的第二天,為比利做了一次身體檢查,艾醫師的記錄中提及比利的嘴唇經常蠕動,眼睛常轉向右邊,這通常發生在回答問題前。艾醫師還發現,每當詢問病患為何要這麼做時,病患說是在與其他人交談──尤其是和亞瑟,以便能回答問題。
「不過平常只要稱我們比利就行了,」比利說,「這樣才不會有人認為我們瘋了。我是丹尼。一般都是由亞倫做文書工作的,我才不管。」艾醫師在報告中如此記載,並添加了以下的注解:
起初,我們同意只以比利為物件,由丹尼提供其他人的健康情形,但他並不清楚其他人的名字。在他記憶中,唯一的生病記錄是比利九歲時曾接受疝氣治療──「大衛永遠九歲」,所以有疝氣的是大衛。雖然亞倫視野狹窄,但其他人都很正常……
注:在尚未進入檢驗室之前,我曾與他討論這次的檢查性質。我詳細向他說明,並強調追蹤。疝氣治療情形,以及經由直腸檢查攝護腺對他而言非常重要,尤其是他排尿不正常,後者的檢查更形重要。他變得非常緊張,嘴唇和眼睛動得很快;明顯地,他正與其他人交談。他雖然緊張,卻非常禮貌地告訴我:「這可能會讓比利和大衛很難過,因為那正是米查分別強暴他們各四次的地方。那時他們住在農場裏,米查是我們的繼父。」後來他又補了一句,說在家庭記載中的母親是比利的母親。「但她不是我母親──我不知道我母親是誰。」
羅莎和尼克是病療區裏的助理醫師,每天都會參與威廉的治療作業。每天早晨十點以及午後三點,病房內共有七或八位病人會集中在一起進行各項醫療活動。
3月21日,尼克帶領比利從特別照料病房出來,目前只在晚上才將房門鎖上。他們進入活動室,這位年僅27歲、身材瘦長的男助理醫師,留有一撮濃密的八字鬍,兩耳還戴了飾有寶石的金耳環;他曾被告知比利由於年幼時曾遭性虐待,因此對男性充滿敵意。雖然尼克對多重人格充滿好奇,但仍然十分懷疑。
羅莎小姐二十多歲,擁有一頭棕色秀髮、一對藍色的眼睛,過去從未有過處理多重人格的經驗,但是在喬哈丁醫師做完簡報之後,她察覺到同仁之間分成了兩派;有些人確信比利為多重人格者,另外一些人則認為這只是一樁騙局──其目的只不過是要吸引大眾的注意,進而逃避因強暴罪而被囚的命運,羅莎則一直努力試圖讓自己保持中立。
當比利遠離其他人、獨自坐在桌子遙遠的另一端時,羅莎告訴他其他病患昨天已決定,每個人都必須用剪貼的方式拚畫出自己最愛的人。
「我沒有任何最愛的人。」他說。
「那就為我們創造一個吧!大家都會做的。」她拿出一張自己正在使用的圖畫紙,「我和尼克也要拼湊一張。」
羅莎從稍遠處看見比利取了一張8 x 11的圖畫紙,開始從雜誌上剪下圖片。她曾聽說他有藝術天份,現在面對這位害羞而安靜的病患,她好奇地想知道他會做什麼,只見他安靜地獨自剪貼;當他完成後,她走過去看他的成品。
他的拚圖令她大為吃驚,那是一位受到驚嚇、滿面淚水的小孩從圖案中央向外窺視,而在那孩子下方寫的名字是摩裏遜;孩子上方則是一個怒氣衝天的男子,同時用紅筆寫了「危險」二字,右下角則是一顆頭顱。
羅莎深深被拚圖的簡潔字句以及深邃的感情所感動;她從未要求得到如此的結果,也不是她所期盼的作品,她認為這代表的是一個痛苦的過去。觀賞時,她全身不禁有些顫抖。此刻,她非常確信,不論醫院其他同仁對他有什麼看法,她知道這樣的作品絕非沒有反社會情節的人能做到的,尼克也同意她的看法。
喬哈丁醫師開始閱讀相關的精神醫學雜誌,他發現這類多重人格的病例正在增加,於是他開始打電話給那些撰文的精神科醫師,大多數的醫師均如此表示:「我們願與您分享我們所知道的淺薄知識,但您所提到的則是我們所不瞭解的案例,您必須自己去發掘才能知道。」
看來,這將花費比當初預期還要久的時間及努力,喬哈丁醫師正在回想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尤其正值醫院擴建工程以及向外募款期間;他最後得到的結論是,這麼做對比利非常重要。除此之外,在精神醫學方面也有重大貢獻,可以探討目前為止人類心智尚未開發的知識。
在他提交報告給法院之前,他必須先瞭解比利的過去經歷,但一想到比利的記憶喪失,他就知道這將是個艱難的挑戰。
3日23日星期四,史凱瑞和茱迪花了一個小時探訪比利,要他回想那些不清晰的記憶片段,然後將他的故事與三位受害者做比較,計畫未來可能的法庭策略。當然,這還得看喬哈丁醫師提出的報告而定。
兩位律師發現,目前比利的情緒好多了;雖然仍舊抱怨自己必須被鎖在特別照料病房內,而且還得穿上印有「細心看護」字樣的衣服。「喬哈丁醫師說我可以和這兒其他的病患一樣,但那些工作人員都不相信我。其他病人都可以搭車到遠地郊遊,我就不可以:我必須在病房裏,而且他們還執意叫我比利,我實在是很生氣。」
他們試著讓他平靜下來,告訴他喬醫師正在外面努力尋求治療方法,因此他應小心配合,不可激怒其他醫生的耐心。茱迪感覺目前現身的是亞倫,但她沒指名,唯恐這麼做反而會弄巧成拙。
史凱瑞說:「我認為你應當與工作人員配合,這是你遠離監牢的唯一機會。」
當他們離開時,不禁都松了一口氣。目前比利已經很安全了,而且他們也暫時可以卸下每天照料他的責任。
當天稍晚時,對喬哈丁而言,那是一次相當緊張的五十分鐘首次會診。比利面對會議室的窗子坐下,起初他不敢正眼看別人,似乎已不太記得年幼時發生的事,即使能自由談論繼父對他的虐待經過。
喬哈丁知道自己採用的方法過於小心,吳可妮曾告訴他,必須先儘快找出比利體內有多少種不同的人格、找出他們的特性,鼓勵每一種人格說出他們存在的原因,同時也要讓他們說出當時他們被創造出來時的情況。
然後,所有不同人格必須彼此相識,讓他們彼此產生溝通,並且在面對問題時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獨立。吳可妮建議的策略乃是將這些不同人格集合在一起,最後將他們介紹給比利──中心人格──讓他重新拾起那些回憶,最後再試著進行融合工作。喬哈丁有很大的意願嘗試她的方法,也早就知道吳博士在監獄中曾技巧地引出各種不同的人格,但別人能用的方法自己不一定能用。他認為自己很保守,必須使用自己的方法,而且是在最佳的時機並擁有適當人員及設備的情況下。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尹朵娜護士發現自己與比利一對一的時間越來越多;比起其他病患,比利睡得很少,他很早就起床,因此尹朵娜必須與他談很多的話,他談到那些住在他體內的其他人。
有一天,比利遞給她一張簽滿《亞瑟》的紙張,臉上的表情似乎很驚恐,並且說:「我不認識任何名叫亞瑟的人,而且我也不知道紙上寫的是什麼。」
不久,醫院同仁向喬哈丁提出抱怨,說他們愈來愈無法與這樣的人相處,因為他常說:「我沒做這件事,是其他人做的。」但工作人員都親眼看見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他們還說,在治療其他病患時,比利都會從中破壞,還經常對工作人員暗示雷根會出現,工作人員認為這是無形的恫嚇。
商討之後,喬哈丁決定親自接手比利的診療,而且要求同仁在醫院裏不可提到或談論其他人格的名字,尤其不可在病患前談論這件事。
曾在第一天與比利談過話的楊海倫護士,現在已參加了比利的治療小組。她在3月28日的護士日誌上寫著:
一個月內,必須努力於讓比利承認別人指證他曾經做出的行為。
許劃:
(1)當他否認他彈鋼琴的能力時──工作人員應向他表示他昔日看見或聽過他彈鋼琴──將事實與他的態度結合在一起。
(2)當他否認他寫下的字條時──工作人員應告訴他,他們的確看見那是他寫的。
(3)當他自稱是另外一個人格時──工作人員應提醒他的名字是比利。
喬哈丁醫師向亞倫解釋他將採取的方法,因為同房的其他病患感到很迷惑了,他們經常聽到許多不同人格者的名字。
「有些人還不是稱自己是拿破崙或耶穌基督。」亞倫說。
「那是不同的,如果我和醫院其他工作人員今天稱呼你是丹尼,另外一天卻又必須稱呼你是亞瑟、雷根、湯姆或亞倫,這會讓我們搞迷糊。我的建議是,對醫院工作人員以及其他病患而言,你所有的人格最好都使用比利這個名字,而……」
「他們不是「人格」,喬哈丁醫師,他們是人。」
「為什麼要這樣區分呢?」
「當你稱呼他們為人格時,似乎你不相信他們真的存在。」
*****
(3)
4月8日,在譚如茜展開一系列心理測試後的幾天,尹朵娜看見比利生氣地在房裏走來走去,當她問他有什麼事不對勁時,他用帶有英國腔的聲音回答:「沒人會瞭解的!」
然後,她看見他臉色變了,姿勢、走路和說話方式全變了,她知道這一定是丹尼。這時,她很清楚看見不同人格者截然不同的表現,她開始相信他是個多重人格者。現在,她是護士中「相信」的一方。
過了幾天,比利很生氣的來找她,她很快就認出站在眼前的是丹尼,他注視她,並且很感傷地說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你說的這裏是指什麼地方?」她問道,「是這間病房,或整棟建築物?」
他搖搖頭,「有些病人問我為什麼會在這間醫院裏?」
「或許譚醫師來為你測驗時,你可以問她。」她說。當天晚上,在譚如茜做完所有的測驗後,比利不和任何人說話就跑回自己的房間,進入浴室洗臉。幾秒後,丹尼聽見房門被推開然後關上的聲音,他探了一眼,發現那是一位名叫多琳的女患者。
雖然他對她的問題常感到同情,但是他對她並不感興趣。
「你為什麼來這裏?」他問道。
「我要和你說話,今晚你為什麼生氣?」
「你知道你是不可以來這兒的,你已經違反規定了。」
「但是你看起來很沮喪啊!」
「因為我發現有人做了一些事情,都是些很恐怖的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此刻,有腳步聲接近,然後傳來敲門聲,多琳見狀也立刻沖進浴室關上門。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以嚴厲的口氣低聲說,「看來我有大麻煩了,全都一團糟了!」
她咯咯笑了起來。
「好了,比利、多琳!」尹朵娜護士高聲叫門,「你們兩人如果準備好的話就可以出來了。」
1979年4月9日,尹朵娜護士記載:
比利被發現在浴室中與另外一位女病患在一起,燈是關著的;當他被質問時,他說他必須單獨與她談論一些他發現自己做的事,也就是關於譚如茜博士當晚做的心理測驗,他在測驗中瞭解到他曾強暴過三位女士,得知這些情形後便痛哭流淚,他說他要「雷根和阿達娜去死!」喬哈丁醫師打電話來,我們向他解說事情的經過。比利後來被安置在特別照料室接受特別的監視。幾分鐘後,他發現自己坐在床上,手裏有一條浴衣腰帶,兩眼仍在流淚,他說他要殺了他們;經過開導,他將浴衣腰帶交出來;在此之前,浴衣腰帶綁在他的頸子上。
譚如茜在她的測驗中發現,不同性格之間在智商方面存有相當大的差異。
語言智商指數/行為智商指數/綜合智商指數
亞倫
105/130/110
雷根
114/120/119
大衛
68/72/69
丹尼
69/75/71
湯姆
81/96/87
克裏斯朵夫
98/108/102
克麗斯汀年紀太小,無法接受測驗,阿達娜不願出來,而亞瑟則說像他這種有尊嚴的人才不願接受測驗。
譚博士發現,丹尼在羅爾沙赫氏測驗(Rorschach Test)方面,顯示有隱藏的敵意,亦即他必須藉助外力抵消自卑感和無力感。湯姆比起丹尼要成熟多了.能將受壓抑的感情以具體的行動表現出來,他具有最多的精神分裂症特徵,而且最不關心其他人。雷根則顯示有最濃厚的暴力傾向。
她還發現亞瑟最有智慧,她感覺就是因為他有智慧,所以擁有指揮他人的地位;雖然他維持了優勢地位和優越感,但仍會有不安的情緒,總認為自己受到周遭環境的威脅。就情緒而言,亞倫看起來似乎就比較理智一些。
她從中發現了一些共通現象──那就是具有女性特質以及強烈超越自我的感覺。她並未發現精神異常的傾向或思考混亂的精神分裂症狀。
當羅莎和尼克宣佈治療小組要在4月19日進行信賴感訓練時,亞瑟允許由丹尼出現。院方工作人員在康樂室裏擺了一些桌子、椅子、長椅和木板,佈置成障礙場地。
由於眾人知道比利對男性成年者有畏懼感,因此尼克建議羅莎替比利蒙上眼睛,帶領他走一趟障礙路線。於是她對比利說道:「你必須和我配合,比利,這是唯一能讓你建立對別人產生信心的方法,如此你才可以在真正的世界中生存。」
最後,他同意讓她將眼睛蒙上。
「現在抓住我的手!」她邊說邊牽著他進入房間,「我會帶你走一趟,越過那些障礙物,我不會讓你受傷的。」
當她領著他走時,她不僅可以看見,同時也感覺到由於他不知將前往何處、會撞到什麼東西,因此心中有一股無法控制的恐懼。起初,走得很慢,然後越來越快,沿著桌子、椅子走,順著樓梯上上下下……。期間,羅莎和尼克不斷在旁邊鼓勵他。
「我不會讓你受傷的,對不對?比利?」
丹尼搖搖頭。
「你必須學習信任某些人。當然不是所有的人,而是一些人。」
羅莎發現當她在他身旁時,他扮演的都是小孩角色,她知道那是丹尼;然而,在他的圖畫中,有許多涉及死亡的圖案,這令羅莎感到不快。
隔周週二,亞倫第一次獲准前往另一棟大樓參加美術課程。在那兒,他可以盡情素描、畫圖。
鐘士東是個溫和的藝術醫療師,他對比利的藝術天份印象深刻。但是,他發現當比利處在一個新團體中時,整個人就變得非常緊張而且浮躁。他逐漸瞭解,比利畫出這些古怪圖畫乃是想要吸引別人的注意,以及得到別人贊同的方式。
鐘士東指著畫中刻有「不得安眠!」字樣的墓碑,「比利,可否告訴我們這些字的意義?畫這些圖畫時,你有何感覺?」
「那是比利的生父,」亞倫說,「他曾經是個喜劇演員,自殺前,他在佛羅里達州邁阿密的秀場當主持人。」
「為何不告訴我們你的感覺呢?比利,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感覺,而不是事情的細節。」
亞倫非常不高興自己被稱為比利,他怒氣衝衝將畫筆丟掉,抬頭望著牆上的鐘。「我要回房整理床鋪了。」
第二天,他與楊海倫護士談到昨天的事,他說一切都不對勁;當她告訴他由於他的行為影響到工作人員和其他病患時,他變得更生氣了。「我絕不為其他人所做的事負責!」他說。
「不可以牽扯到你身體裏的其他人,」海倫說,「我們只針對比利。」
他大叫道:「喬哈丁醫師並未按照吳博士吩咐的方式治療我,這樣是治不好的!」
他要求看自己的病歷表。楊海倫拒絕時,他說他有辦法讓院方同意他看自己的病歷,而且還說他很確定院方人員並未記載他行為上的改變,以及他無法找回他失落的時間等等內容。
當天晚上,在接受喬哈丁醫師的探視之後,湯姆向工作人員宣佈他已經開除了他的醫生;後來羅莎又從房裏走出來,說他重新雇用喬哈丁醫師。
當比利的母親桃樂絲獲准會面之後,桃樂絲女士幾乎每星期都在女兒凱西的陪同下前來醫院探望比利。比利的反應是無法預期的,有時當母親離去後,他會變得很高興而且友善;但是,有時卻顯得十分沮喪。
精神醫學社工人員瓊安在小組會議中提出報告;她說,每次比利的母親前來探訪之後,她都會與他母親談。她發現桃樂絲是一位友善而又慷慨的女士;她認為由於他母親害羞以及依賴的個性,因此不太理會報告中所提到的虐待事件。桃樂絲女士曾經表示,似乎有兩位比利──一位是可愛而仁慈的男孩,而另外一位則不在意他傷害別人時的感覺。
4月18日在桃樂絲女士探望之後,尼克在病歷表中記載,他發現比利似乎非常生氣,獨自留在自己的房內,用枕頭蓋住自己的頭。
四月底,十二個星期已過了一半,喬哈丁發現整個進度非常緩慢,他必須找到一些方法使比利體內的各種人格與比利建立起溝通管道。但是,他首先必須尋求突破,與比利本人見面,自從上次吳可妮說服了雷根讓比利現身之後,他都未曾與比利本人見過面。
喬哈丁突然有一種想法,或許使用錄影機可將比利與其他人格的言行拍攝下來;於是便告訴亞倫這個主意,說明這個方法很重要,可以讓每一種人格與比利溝通,亞倫也同意這種方式。
後來,亞倫告訴羅莎,他對於利用錄影機拍攝他們的意見感到非常高興;而且喬哈丁醫師已經說服他,採用這種方法,可以讓他對自己有更多的認識。
五月一日,喬哈丁舉行了第一次的錄影會議,譚如茜當時也在場,因為喬哈丁暸解,如果有她在場,比利會比較適應。喬哈丁希望能讓阿達娜出現。起初,比利拒絕讓其他新人出現,但後來也瞭解到探討女性人格的重要。
喬哈丁反復說明讓阿達娜出來與他們談話的重要性;結果,在經過數次的角色更換後,比利的表情轉為溫柔而且流著淚水,聲音硬塞,帶鼻音,幾乎是女性的臉龐,眼睛飄來飄去。
「談話總令人很傷心!」阿達娜說。
喬哈丁試著掩飾內心的興奮,他一直希望能見到她,但是當她出現時卻感到十分意外。「為什麼會傷心呢?」他問道。
「因為我闖了大禍,讓那些男孩惹上麻煩。」
「你做了什麼事?」他問。
譚如茜在將比利從監獄轉到醫院的前一天晚上,曾與阿達娜見過面,現在她也坐在一旁靜聽。
「他們不懂得什麼是愛,」阿達娜說,「愛就是被愛、被關心,我偷竊了那段時間,我受到雷根的藥物和酒精的影響。噢!提起這段往事我就很難過……」
「是的,但我們必須談一談,」喬哈丁說,「好幫助我們深入瞭解。」
「是我做的,現在說抱歉太晚了,對嗎?我毀了那些男孩……但是……他們並不瞭解……」
「瞭解什麼?」譚如茜問。
「愛代表什麼?對愛的渴求是什麼?被別人擁抱,只是想感覺到溫暖以及受到關心,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我做出這些事來。」
「當時……」譚如茜問,「你是否感覺到被愛及被關心呢?」
阿達娜停了一會兒,低聲回應道:「那種感覺很短暫……我偷了別人的時間,亞瑟並未安排我出來,我只是希望雷根暫時離開而已……」
她面帶淚水環顧四周.「我不希望經歷這些事,也不想進法院,我不想與雷根談任何事……我想離開這些男孩,我再也不想和他們混在一起……我真的有罪惡感……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喬哈丁道。
「去年夏天,我開始偷時間,當那些男孩被關進孤獨的利巴嫩監獄時,我竊取時間寫詩,我很喜歡寫詩……」她啜泣著,「他們會如何處置這些男孩?」
「我們並不知道,」喬哈丁溫柔地說道,「我們會盡我們最大的力量去暸解。」
「不要太嚴厲懲罰他們。」阿達娜說。
「去年十月發生那些事情時,你是否知道什麼計畫?」他問。
「是的,我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知道一些亞瑟不知道的問題……但我無法制止,我一直感覺到藥物和酒精的影響,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出這些事來,我感到非常孤獨。」
她開始鼻塞,向醫師索求「通鼻劑」。
喬哈丁仔細觀察阿達娜的表情,深怕嚇走了她。「你難道沒有任何朋友嗎?……沒有任何快樂排除你的孤單?」
「我從未與任何人談過話,甚至不和那些男孩交談……但我曾與克麗斯汀談過話。」
「你說夏天在利巴嫩監獄時你曾出現過,那麼以前是否也出現過呢?」
「不,但我早就在那兒了,在那兒已經很久了。」
「當米查……」
「是的,」她打斷醫師的話,「別提他。」
「你是否曾與比利的母親交談過?」
「沒有,她甚至不和那些男孩交談。」
「比利的妹妹凱西呢?」
「是的,我曾與凱西談過,但我想她並不知道,我們還曾經一同上街購物。」
「比利的哥哥傑姆呢?」
「沒有……我不喜歡他。」
阿達娜把眼淚擦幹,身體往後靠,望著錄影機,表情有些緊張,然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喬哈丁知道她已經離開了。他觀察比利迷惘的表情,等待另一個人出現。
「如果我們可以與比利談談,」他溫和地說道,「對整件事會有很大的幫助。」
當比利迅速張望四周的環境後,立刻露出驚慌的表情,喬哈丁認出他是誰了;上次是吳可妮在佛蘭克林郡立監獄時見到的,他是比利。
喬哈丁以溫柔的口氣與他談話,深怕在與他接觸之前他就消失不見。比利的雙腿不安地抖著,兩隻眼睛害怕地朝四面張望。
「你知道身在何處嗎?」喬哈丁問。
「不知道。」他聳聳肩,說話的模樣像是在學校測驗時回答對或錯一般,而且不知道自己說出的答案是否正確。
「這裏是醫院,我是你的醫生。」
「天哪!如果我和醫生談話,他會殺了我!」
「誰會殺你?」
比利看了一下四周,發現攝影機正對著自己。
「那是什麼?」
「那是攝影機,要拍攝今天的過程,這樣你才會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但是,他離去了。
「那東西嚇到他了!」湯姆滿臉不屑地說道。
「我向他解釋那是攝影機,而且……」
湯姆偷笑出聲,「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當面談結束時,湯姆被帶回病房。喬哈丁獨坐辦公室,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這件事;他知道他必須告訴法庭,若就精神病狀態的眼光,比利並未發狂,但是從他醫學的觀點而言,因為比利早已游離現實世界,無法在法律之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不能為那些犯行負責。
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是繼續治療這位病患,而且要用某些方法讓這位患者有能力接受審判。
但是,法院准許的三個月已剩不到六個星期了,怎可能達成如吳可妮博士曾耗費十年的光陰才有的成果呢?
翌晨,亞瑟決定與雷根分享與在喬哈丁醫師面談時有關阿達娜的內容,他認為這麼做很重要。他在房裏踱步,與雷根大聲說話,「強暴案的疑雲已揭曉,現在我知道是誰幹的了!」
他的聲音立刻又變成雷根的聲音。「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已經發掘到一些新消息,並且經過拚湊之後得知的。」
「誰幹的?」
「我想……因為你否認曾犯過那些罪行,所以你有權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樣的會談經由快速的角色互換而進行;有時候聲音非常大,有時則是心靈上的溝通、沒有任何聲音。
「雷根,你是否記得曾經聽過女人的聲音?」
「是的,我聽過克麗斯汀的聲音,而且……對了,還有其他女人的聲音。」
沒錯,去年十月你出來搶錢時,我們當中的一位女性也參與了。」
「這怎麼說?」
「有個女孩你從未見過,她名叫阿達娜。」
「我從未聽過。」
「她不但甜美而且人也溫柔,一直在為我們烹調食物、清潔環境,當初亞倫得到在花店工作的機會時,就是袖她來整理花的,我只是不知道……」
「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偷了錢?」
「沒有,但她強暴了那些女士!」
「她強暴女人?亞瑟,她怎麼強暴女人?」
「雷根,你聽過女同性戀沒有?」
「好吧!」雷根說,「女同性戀者如何強暴女人?」
「對啦,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控訴你呀!當我們之中的一位男士出現時,在肉體上我們的確可以進行性行為,雖然大夥兒都知道我曾訂下必須保持獨身的規定,但她使用了你的肉體。」
「你是說,因為這個婊子幹的好事,所以大家責怪我?」
「沒錯,但我希望你和她談一談,看她怎樣解釋。」
「這就是強暴的經過?我要殺了她!」
「雷根,保持理智!」
「理智?」
「阿達娜,我要你和雷根見面,雷根是我們的保護者,他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並且向他說明做出這件事的原因。」
這時,在他腦際浮現出溫柔的聲音,就像是幻覺或夢境中的囈語一般。「雷根,我很抱歉為你帶來困擾……」
「抱歉?」雷根大吼,「你這齷齪的浮蕩女人!你為什麼要去強暴女人呢?你知不知道你害慘了所有的人?」
他轉身就離開。突然間,房裏是一位女孩哭泣的聲音。楊海淪護士從監視孔向內望。「需要我幫忙嗎?比利。」
「別理我!」亞瑟說,「讓我安靜一下。」
楊海倫依言離開,她很不高興亞瑟的態度。楊海倫離開後,阿達娜試著為自己解釋:「雷根,你必須暸解,我的需要和你們是不同的!」
「你怎麼會和女人有性行為呢?妳自己就是女人啊!」
「你們男人是不會瞭解的,至少小孩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愛撫。你知道用手臂攬住一個人並且說:『我愛你,我關心你,我對你有特別的感覺!』的意義嗎?」
「我打個岔,」亞瑟說,「但我始終覺得肉體的愛是不合邏輯、不合時代的,尤其是在當今科技進步的時代裏……」
「你瘋了!」阿達娜大喊,「你們兩個都一樣!」然後,她的聲音又變回原有的溫柔。「如果你們經歷過被擁抱以及被關心的感覺,你們就會瞭解了。」
「注意聽著,婊子!」雷根沖口說道,「我不在乎你是誰,如果膽敢再和醫院裏任何人或任何其他人說話,我就會讓你死!」
「等等,」亞瑟說,並非由你做主,是由我做決定,你必須聽我的安排。」
「難道你要讓她如此逍遙置身事外嗎?」
「我才不會這麼做。現在由我來處理,你無權決定她可不可以出來,她偷去你的時間正好證明你是個白癡,你的控制力不夠。由於你喝酒、吸大麻、安非他命,所以才讓比利和大夥的生命受到威脅。是的,案子是阿達娜犯下的,但責任在你身上,因為你身為保護者,當你處於易受傷害的情境時,實際上就是讓每一個人都處在危險的境地!」
雷根開始說話了,但語氣已緩和許多;他看到窗臺上的盆景,便用手撥它,結果摔在地板上。
「前面已經說過了,」亞瑟繼續說,「我同意阿達娜被歸為《惹人厭的傢伙》。阿達娜,你絕不可再出現,也不准再竊取別人的時間。」
她走向房子一角,面對牆壁哭泣,直到離開為止。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大衛出來了,他拭去臉上的淚珠,看見地板上摔破的盆景,他知道那株植物就快死了;光是看見植物的根暴露在空氣中就是件很令人難過的事。
楊海倫護士再次回房門前,手上端著一盤食物。「你確定我幫不上忙嗎?」
大衛畏縮在一角,「你是否會因為我害死了一棵植物而送我進監獄?」
她將餐盤放下,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不會的,比利,沒人會送你去牢房的,我們會照料你,治好你的病。」
5月8日星期一,喬哈丁百忙之中抽空參加在亞特蘭大舉行的全美精神醫學會年會。上週五,他曾探望過比利,安排他接受更周詳的治療計畫;當他不在醫院時,由郭瑪琳醫師負責。
郭醫師是紐約人,在醫院同仁中,她屬於從一開始就持懷疑態度的人;雖然並未公開表示,但在某日下午,當她與亞倫談話時,楊海倫進來向郭醫師打招呼:「嗨!瑪琳,近來可好?」
亞倫立刻轉過頭,沖口而出:「瑪琳是湯姆女朋友的名字!」
當時親眼見到比利瞬間表現出來的反應,根本就沒有任何時間思索,郭醫師知道這假不了。
「那也是我的名字,」郭醫師說,「你說她是湯姆的女朋友?」
「呃……她並不知道湯姆,她稱呼我們比利,但她手上的訂婚戒指是湯姆送的,她從來就不知道我們的秘密。」
郭醫師頗感傷地說:「當她發現時,對她而言將是個很大的打擊。」
在全美精神醫學會議中,喬哈丁告訴吳可妮有關比利的近況;他已經完全相信他是個多重人格者;還談到比利拒絕在大眾面前承認其他人格的名字,以及其他一些因此而產生的問題。
「在彭吉利醫師的集體療法中,比利曾因此而與其他病患的關係處得不好,當醫生要求分享比利的問題時,比利只說:「我的醫生告訴我不談它。」你可以想像其他病患會怎樣想了。而且他企圖耍弄資歷較淺的醫護人員,目前他已不得再接受小組的集體治療了。」
「你必須瞭解,」吳可妮說,「未被察覺到的多重人格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當然,他們已經習慣原先的名字,但秘密一旦被揭穿,他們就認為不再需要原來的名字。」
喬哈丁思考了一會兒,針對在剩下不長的時間內該如何治療比利提出問題。
「我想你應當要求法院至少再給你九十天的期限,」她說,「然後你該試著讓不同人格相互融合,以便他們可以幫助律師接受審判。」
「大約兩個星期後,也就是5月26日,俄亥俄州政府將派遣一位法院指派的精神科醫師前來探視比利。我在想,妳是否也能以顧問的身份提供一些幫助?」
吳博士同意了這項邀請。
雖然年會開到星期五,但喬哈丁在星期三便離開亞特蘭大。返回醫院的次日,他立刻召開小組會議,告訴其他同仁他與吳可妮討論的結果;他認為,若未將各種不同的人格指認出來,對治療而言並沒有益處。
「我們曾經認為,如果故意忽視多重人格的存在,或許會導致他們的整合;但事實上這反而會造成他們就此隱藏起來不再露面。我們必須繼續強調責任與義務的必要性,但同時也必須避免阻止不同的人格出現。」
他指出,如果有任何希望可將不同人格融合,讓比利可以接受審判的話,就必須確認每一種人格的存在,而且也有必要個別與他們交談。
羅莎松了一口氣,因為私底下她都會與他們交談,尤其是丹尼。現在,她大可放心讓他們出來了,不需因為一些人不相信,而偷偷摸摸進行這項任務。
尹朵娜邊笑邊在1978年12月的護士日誌上寫下新的計畫:
比利可以自由與其他人格交談了,這是為了讓他能討論心中難以表達的感覺;從此以後他將可與工作同仁公開討論。
計畫:
(A)不要否認他經歷人格分離的事實。
(B)當他相信他是另外一種人格時,詢問他在這種情況時的感覺。
*****
(4)
當迷你小組於五月中旬開始在花園中工作時,羅莎和尼克發現,丹尼很害怕手動式的耕耘機;是兩人開始展開「條件脫離計畫」(Deconditioning),他們要求丹尼漸漸靠近那部機器。當尼克告欣丹尼,他總有一天會勇敢的自行操作時,丹尼幾乎要昏過去了。
過了幾天,羅莎的另一位男性病患拒絕配合花園工作計畫;亞倫很早以前就發現,那個病患,似乎很喜歡逗弄羅莎小姐。
「真是大笨蛋!」那位病患大叫,「你對園藝根本就不懂嘛!」
「沒錯,但我們可以試著去做呀!」羅莎說。
「你只是個他媽的笨娘兒們,」病患說道.「你對園藝一竅不通,也不懂集體治療!」
亞倫看到羅莎快哭了,但他在一旁沒說話,而讓丹尼出來與尼克在一塊兒。回到房間時,亞倫出現了,他感覺自己被人推了一把撞到牆上,這種事只有雷根做得出來,而且是在角色互換時。
「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亞倫低語道。
「今天晚上在花園裏,你竟然允許那個大嘴巴如此對待一位女士!」
「那又怎樣?又不關我的事!」
「你知道規矩的,看見婦女或小孩受到傷害時,我們不可袖手旁觀,必須採取行動。」
「是啊,那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我不在現場啊!那是你的職責,給我記住,否則下次我可要出來打爛你的頭!」
第二天,當那位兇暴的病患再次傷害羅莎時,亞倫立刻上前抓住他,並且以兇神惡煞般的眼神怒視他。「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他希望對方不會有任何行動,如果有所行動,亞倫就會決定自己離去,而讓雷根出來打架。雷根一定會這麼做的。
羅莎發現她必須不斷為比利提出辯護,好對抗其他同事。他們批評比利只不過是個罪犯,為了免除牢獄之災而裝模作樣。
當她聽到某些護士抱怨喬哈丁醫師鍾愛的病人佔用太多醫院的時間及資源時,她為此感到非常忿怒;另外,她也常為比利求情,因為別人常說:「有些人擔心那個強暴犯的程度,遠遠超過對受害者的關心。」為此她堅持一項看法,那就是當醫護人員在試著幫助一位心智不正常者時,必須暫時拋開復仇的心態,真正與他交往。
某天早晨,羅莎觀察正坐外臺階上的比利,他嘴唇蠕動,正在自言自語。臉部表情開始起變化。往上看,不斷搖頭,摸摸自己的下巴。
此時,比利正好看見一隻蝴蝶,伸手將它捉住。當他從手掌間看去時,他哭著跳起來,不斷搖動雙手,似乎想要幫助蝴蝶再次飛翔,只見那只蝴蝶跳了一下躺在地上,他十分懊惱地看著。
當羅莎靠近他時,他轉過身來;很顯然已受到驚嚇,淚水在眼裏打轉;她有一種感覺,但並不知道為什麼──她面對的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人。
他拾起蝴蝶,「它不會飛了。」
她溫和地對他笑了一笑,心中掙扎是否要叫出他正確的名字,最後她低聲說:「嗨!比利,我等你等了很久了。」
她在他身旁的臺階坐下,當時他抓住自己的雙腿,神色驚慌地望著草地、樹木和天空。
幾天後,接受診療的迷你小組在進行粘土課程時,亞瑟允許比利再次出現,讓他玩粘土。尼克鼓勵他捏人頭,比利依言花了一個小時去捏。首先,他將粘土捏成球狀,然後加上眼睛和鼻子。
「捏好一個人頭了!」他的語氣帶有驕傲。
「捏得非常好!」尼克說,「他是誰?」
「一定要是某個人嗎?」
「不,我還以為他是某個人呢!」
當比利離去時,亞倫出來了,他用鄙夷的眼光看著粘土捏成的人頭──沒啥大不了的。他拿起工具開始重新整型,他將人頭改成亞伯拉罕.林肯或喬哈丁醫師的半身像,然後遞給尼克,似乎在告訴他,什麼才是真正的雕塑。
當亞倫回過身時,工具不小心砸在他手臂上,立刻血流不止。
亞倫張大了嘴巴,他知道自己不會如此笨拙的;突然間他感覺自己又被摔向牆壁。去他的!又是雷根幹的好事。
「我又犯了什麼錯?」他低語道。
答案在他腦海裏響起,「你不可以碰比利的東西!」
「去你的!我只是要……」
「你只是愛現!想告訴別人你藝術家的天份,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讓比利接受治療。」
當晚,比利獨自待在房裏;亞倫向亞瑟抱怨,說自己病了,而且厭煩被雷根推來推去。「如果他這麼能幹,就讓他負責所有的工作好了!」
「你們一天到晚吵來吵去製造糾紛,」亞瑟說,「就是因為你們,所以彭吉利醫師不為我們進行集體治療,你們的爭執已經造成許多醫院員工對我們的敵意。」
「既然如此,那就讓其他的人出來管理吧!換個不婆婆媽媽的人。比利和其他孩子需要接受治療,就讓他們和外面的那些人周旋!」
「我曾經計畫讓比利出現的機會多一些,」亞瑟說,「在見到喬哈丁醫師後,也該是讓比利和我們其他人見面的時候。」
*****
(5)
5月24日星期三,當比利進入會客室時,喬哈丁醫師注意到他有一雙受到驚嚇而且幾乎毫無希望的眼神,仿佛他會在任何時間逃走或崩潰似的。比利注視著地板,喬哈丁總覺得好象有一根細繩纏住他。大夥坐在那兒靜默無聲了好一會兒,比利的膝蓋神經質地抖動。然後,喬哈丁用溫柔的聲音說:「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今天早上來這兒與我談話的一些感覺。」
「我一點也不知道。」比利如此回答,他的聲音十分哀怨。
「你不知道你要與我見面嗎?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出來的?」
比利看起來很迷惑。「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才知道要和我談話的?」
「剛才有個人過來,他要我跟他走。」
「你認為會發生什麼事?」
「他告訴我會見到一位醫生,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膝蓋仿佛無法受控制似地不停抖動。
對話進行得非常緩慢,夾雜著不安的寧靜。喬哈丁正試圖確認他確實是在和比利本人說話,這就像是釣者兩眼望著浮標的時刻。他低聲問道:「你的感覺如何?」
「我想我很好。」
「你曾經遇過什麼樣的問題嗎?」
「呃……我做了一些事,但已經不記得了……我睡著了……每個人都說我做過某些事。」
「他們都說你做了些什麼事?」
「不好的事……犯法的事。」
「是一些你想做的事嗎?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不同的時間裏想做一大堆不同的事。」
「每次當我醒來時,總有人告訴我,說我做了一些壞事。」
「當別人說你做過壞事時,你的感覺如何呢?」
「我只想死……因為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
他全身抖得非常厲害,因此喬哈丁換了話題。
「接下來,麻煩你告訴我關於睡覺的情形,你睡了多久?」
「唔……時間似乎不長,但實際上卻很長,不斷聽到一些事情……有些人試著要和我交談。」
「他們想說些什麼?」
「我不知道。」
「因為聲音太小?或是不清楚?或是很含混?所以你聽不清他們說的字句?」
「很安靜……而且聽起來似乎來自其他地方。」
「是不是像來自隔壁房間或另一個國家?」
「對!」比利說,「好象是從另一個國家。」
「哪個國家?」
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他回應道:「好象是詹姆斯.龐德中的人物,另外一個好象是俄國人。是不是那些說有女人在我體內的人的聲音?」
「有可能。」喬哈丁低聲說,幾乎聽不見。當看到比利臉上閃過緊張神色時,他有點兒擔心。
比利的聲音升高了,「他們在我裏面幹什麼?」
「他們向你說些什麼?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暸解,他們是否給你忠告、方向或建議?」
「他們好象一直在說:「我們聽聽他說什麼,我們聽聽他說什麼……」
「聽誰說?聽我說嗎?」
「我想是的。」
「當我不和你在一起時,也就是當你只有一個人時,你是否也聽到有人與你說話?」
比利歎了一口氣,「他們好象在談論我,和其他人一起談論。」
「他們是否要保護你?當他們和別人交談時,是否好象要為你提供保護網?」
「我認為他們是要我去睡覺。」
「他們什麼時候要你去睡覺?」
「當我非常生氣時。」
「是不是當你無法處理自己忿怒的情緒時?因為那是某些人睡覺的理由之一,可以避開令他生氣的事物。你現在是否覺得自己比較堅強,因此不必要接受他們的保護?」
「他們是誰?」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再度透露出緊張的氣氛。「那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不讓我保持清醒?」
喬哈丁知道必須再轉移另外一個話題方向了。
「你最不擅長處理的事情是什麼?」
「有人要傷害我的時候。」
「這會嚇壞你嗎?」
「會讓我上床睡覺。」
「但你仍然會受到傷害呀!」喬哈丁醫師堅持說道,「即使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
比利把雙手放在發抖的膝蓋上。「但是,如果我去睡覺,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每次醒來時,我並未受到傷害。」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抬起頭來,「一直都沒有人告訴我,那些人為什麼在這裏。」
「你是說那些與你談話的人嗎?」
「是的。」
「或許就像你剛才所說的,每次當你不知如何保護自己時,你的另外一面就想出方法,避免讓你受到傷害。」
「我的另外一面?」
喬哈丁點頭微笑,等待比利的反應。比利的聲音在發抖。「為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另外一面呢?」
「因為在你心裏面,肯定有一股非常巨大的恐懼。」喬哈丁說,「那股恐懼阻止了你採取必要的行動來保護你自己;但就某方面而言,對你來說是太恐怖了一些,因此你必須去睡覺,好讓你的另外一面採取防衛行動。」
比利似乎在思考這件事,不一會兒又抬頭往上看,仿佛想努力更進一步瞭解整個事件。「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一定是在你很小的時候,曾經發生過讓你驚嚇的事。」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比利哭了起來。「我不想再回憶那些事,那只會讓我更痛苦。」
「但是你曾問過我,當你面對會受到傷害的情況時,為什麼必須去睡覺?」
比利看看四周,用硬塞的聲音說道:「我怎麼會來這家醫院?」
「譚博士、柯絲薇醫師以及吳可妮博士認為,如果你到醫院,就可以不必睡覺了。在這兒,你可以學到如何解決困難、如何面對驚嚇。」
「你是說你們辦得到囉?」比利哭著問。
「我們當然願意試著幫助你,不過你願意讓我們試試看嗎?」
比利的聲音再次升高大喊:「你的意思是說,你會把那些人從我身上移走嗎?」
喬哈丁坐回椅子,他必須很小心不可做出過多的承諾。「我們願意幫助你,讓你不必再睡覺。至於你的另外一面,則可以幫助你成為一位強壯健康的人。」
「我再也不會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他們也無法再讓我睡覺囉?」
喬哈丁很小心地選擇字眼。「如果你變得夠堅強的話,就沒有任何必要讓你睡覺了。」
「我從來就不知道有人可以幫我忙,我……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打轉……當我一醒來……就被鎖在房裏回到箱子內……」他哭得更大聲了,眼珠因為恐怖而上上下下不停晃動。
「這的確很恐怖,」喬哈丁說道,並試著安撫他。「很恐怖的威脅。」
「我一直被關在箱子裏。」比利的聲音仍在提高,「他知不知道我在這兒?」
「誰?」
「我爸爸。」
「我不認識你父親,也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你在這兒。」
「我……我什麼都不可以說。如果他知道你和我談過話,他就會……噢……他會殺了我……然後把我埋在穀倉裏……」
比利呈現出非常痛苦的表情,不一會兒整張臉往下垂,就像斷了線似的,喬哈丁知道他走了。
此刻出現的是亞倫溫柔的聲音。「比利睡著了,亞瑟並未要他睡,是他自己睡著的,因為他又想起往事了。」
「討論那些往事很痛苦,對不對?」
「你跟他說些什麼?」
「關於米查的事。」
「哦……原來如此。這麼一來……」他瞄了一下攝影機,「這機器是幹什麼用的?」
「我告訴過比利,我希望把整個過程錄下來,他說沒問題。你為什麼會出來呢?」
「是亞瑟要我出來的,我猜想大概是因為那些記憶嚇壞了比利吧!他覺得自己被陷在這兒!」
喬哈丁開始說明他和比利曾經談過的內容,然後又想到了一個主意。「告訴我,我可不可能同時在這兒和你、亞瑟一起說話?由我們三個人一同討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嗎?」
「這個嘛……我倒是可以問問亞瑟。」
「我想同時間問你和亞瑟一些意見,就是關於比利目前是否較以前堅強,不再想自殺,而且他是否可以處理更多的事情。」
「他不再想自殺了。」聲音傳來了,那是一種溫和、清晰、英國上流社會特有的口音,喬哈丁知道亞瑟決定親自出現。自從吳可妮的會診之後.就從未再見過亞瑟。
為了保持鎮定、不露出驚訝的模樣,喬哈丁繼續剛才的話題。「不過……和他說話時,是否還必須很小心?他是不是還很神經過敏?」
「是的,」亞瑟邊說邊將兩手指尖互抵,「他很容易受到驚嚇。」
喬哈丁指出,他還不想在此刻談論米查,但比利似乎反而想要談。
「你觸發了他過去的記憶,」亞瑟非常小心地慎選用字,「那是浮現在他腦海裏的第一件事,恐懼也隨之襲來,這就足以逼他睡覺了。我並沒有做什麼,我反而是讓他醒著的。」
「比利醒著時說過的話你都知道嗎?」
「只知道一部份,並非全部;他的想法我不一定都清楚,但是當他思考時,我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恐懼。因為某種原因,實際上他無法清楚聽見我對他說的話。不過他好象知道什麼時候是我們讓他入睡的,什麼時候是他自己入睡的。」
喬哈丁和亞瑟談論了一些不同人格的背景。不過,正當亞瑟開始回憶時,卻突然搖了一下頭,終止討論。「有人在門口。」說完就離開了。
那是醫務助理傑夫,他曾說過,必須在十一點四十五分回來帶比利。
亞瑟安排由湯姆與傑夫一道返回病房。
第二天,也就是吳可妮來訪的前兩天,看到面前不停顫抖的雙膝,喬哈丁知道,比利再度出現了。比利曾聽過亞瑟和雷根的名字,現在他想知道他們是誰。
該怎麼告訴他呢?喬哈丁心中如此暗想。此刻,他腦海裏浮現出當比利知道真相而自殺時的恐怖景象。巴爾的摩市一位同業的病患在獲知自己是多重人格者之後,竟於監獄中上吊自殺。想到這裏,喬哈丁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那個聲音聽來像詹姆士.龐德電影裏的是亞瑟,亞瑟是你名字中的一個。」
比利的膝蓋停止晃動,兩隻眼睛張開了。
「你有一部分是亞瑟,想不想和他見面?」
比利全身又開始顫抖,他注意到自己的膝蓋抖得很厲害,他用雙手按住想要制止。「不,這會讓我想睡覺。」
「比利,我在想,如果你真正努力去試的話,即使亞瑟出來和你交談,你仍然可以保持清醒聽見他說話,而且他也可以瞭解你的問題在哪兒。」
「那太可怕了!」
「你相信我嗎?」
比利點點頭。
「那就沒問題。當你坐在那兒時,亞瑟便會出來和我說話,你不必去睡覺,你會聽見並且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像其他人一樣;雖然你會離開一會兒,但仍然還有意識。」
「什麼是「出來」?上次你也這麼說,但你並未告訴我那是什麼?」
「那是亞瑟的用語,每當有事發生時,你身體中的某一個人就會出來處理,就像是一盞大聚光燈打在那個人身上,輪到他出場一般,只要是踏入聚光燈範圍內的人就會保持清醒。現在,把眼睛閉上,你也同樣可以看得見。」
當比利閉上眼睛時,喬哈丁醫師忍著不呼吸。
「我看見了!我好象站在一座漆黑的舞臺上,聚光燈就照在我身上。」
「怎麼樣?比利,現在你只要移向另一側,離開燈光的範圍就行,我知道亞瑟會出來和我們談話的。」
「我已經離開光圈了。」比利說道,膝蓋也停止了顫抖。
「亞瑟,比利要和你談一談,」喬哈丁說,「很抱歉打擾你叫你出來,但這對比利的治療很重要,我要讓他認識你和其他人。」
喬哈丁發現自己的手掌心竟然出汗了,當比利張開眼睛時,眼神已有明顯的改變;從原來的皺眉表情轉為銳利的眼神,這次出來的是他昨天曾聽過的聲音──從咬緊的下顎冒出的英國口音。
「比利,我是亞瑟,我要你知道,這是個安全地方,這兒的人都試著幫你忙。」
比利的臉部表情隨之改變,眼睛睜大,看著四周,驚訝地問:「為什麼我以前不認識你?」
他再次變回亞瑟。「依我的判斷,在你真正準備好以前,告訴你是沒有用的,你一直都有自殺傾向,因此我們必須等待適當的時機告訴你這個秘密。」
喬哈丁在一旁聆聽他們的對話,心中感到有些驚訝;但是,當病人談了大約十分鐘後,他卻覺得很高興。其間,亞瑟告訴比利有關雷根以及其他八個人,而且向他解釋喬哈丁醫師的工作是要將所有的意念結合在一起。
「你能辦到嗎?」比利轉向喬哈丁醫師。
「我們稱它為融合,比利,我們會慢慢進行的;首先是亞倫和湯姆,因為他們兩人有許多相似之處;接下來,我們會融合其他人,一個接一個,直到你成為一個完整體為止。」
「為什麼要把我和他們融合在一起;為什麼不讓他們消失?」
喬哈丁雙手緊握。「因為其他醫生曾試過這種方法,結果似乎不理想,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讓你的每一部份集合在一起。首先,讓他們彼此進行溝通,然後記住每一個人曾經做過的事。最後,你必須將不同的人聚集在一塊兒,這就是融合。」
「什麼時候開始進行?」
「吳可妮博士後天會來看你,我們會與曾協助過你的工作人員舉行討論會。因為有部分工作人員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所以我們會播放錄影帶,對你做更進一步的瞭解。如此對你更有益。」
比利點點頭。當他的注意力轉向內部時,眼睛也隨之睜大許多。只見他接連點了好幾次頭,然後驚訝地望著喬哈丁醫師。
「怎麼了?比利?」
「亞瑟說他必須決定那天早上由誰出來。」
*****
(6)
哈丁醫院充滿了興奮的氣氛。吳可妮曾在1955年的夏天來此演講。但這次完全不同,因她要面對的是一位惡名遠播的病患,同時也是本院第一位接受廿四小時觀察的多重人格病患。雖然院中同仁仍有兩派不同的看法,但每個人都希望能親耳聽到吳可妮博士與比利之間的談話。
醫院行政大樓地下室的房間裏擠進了幾乎有一百人,不但有各科醫生和各部門的行政人員,甚至連眷屬也都擠在後半段──他們與比利的病情毫無關係。有人坐在地板上,有人靠在牆邊,還有人站在鄰近的交誼廳裏。
喬哈丁醫師將錄下的帶子播放給在場的觀眾觀看,內容是各醫師與不同人格者間的交談,其中亞瑟與雷根的出現更吸引觀眾們的興趣,因為病療區以外的工作人員均未曾見過。比利一出現在螢幕上,整個房間便突然安靜下來,當他大叫道:「這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清醒?」時,包括羅莎在內的所有觀眾,無不用手擦拭臉上的淚水。
錄影帶播完後,由吳可妮帶領比利進入房間展開簡短的交談。她分別與亞瑟、雷根、丹尼以及大衛說話,他們也依序回答問題。但是,羅莎可以看出他們非常不滿。會談結束時,羅莎從群眾吵雜的談話中注意到病療區的同仁似乎都很氣憤。馬安妮和菲羅拉兩名護士直抱怨不該讓比利成為特殊人物;羅莎、尼克和尹朵娜則對於將比利曝光在眾人之前感到非常憤慨。
吳可妮離去之後,治療策略再度改變,喬哈丁開始專注在人格融合工作上。
郭瑪琳醫師安排定期會議,讓各種人格開始回憶有關虐待及苦毒的往事,經由這樣的作業,進一步消除比利在八歲時造成人格分離的困擾因素。
郭瑪琳不贊同融合計畫,她說她知道這是吳可妮博士的治療方法,或許在某種病例中那是正確的,但我們必須想一想,如果雷根與其他人融合成功,事後比利卻被送進監獄,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他將無法保護自己,極可能會再度自殺。
「他不也曾在牢房中活下來了嗎?」有人這麼說。
「沒錯,那時有雷根保護他。但是,如果他再次遭到一個懷有敵意的男子強暴時──你知道這種事在監牢裏是常有的事──他就很可能會自殺。」
「融合各種人格是我們的責任,」喬哈丁說,「是法院要我們做的工作。」
醫師鼓勵比利與其他人格交談應對,讓他知道其他人的存在,並更進一步認識他們。由於不停暗示,比利出現的時間愈來愈長。融合的過程必須區分成好幾個階段進行,人格相近或素質相通者先融合;接著,融合後的新人格必須再經由更強烈的暗示結合在一起,直到最後與比利融合為止。
由於亞倫與湯姆十分近似,他們兩人率先融合。接下來好幾個小時,則是與喬哈丁醫師的爭論與分析;亞倫甚至花更多時間與亞瑟、雷根進行內部討論。亞倫和湯姆非常努力配合喬哈丁的融合工作,但並不容易,因為湯姆有亞倫所沒有的畏懼;比方說,亞倫喜歡棒球,但湯姆害怕棒球,因為小時候擔任過二壘手,有一次曾為了犯錯而受罰。喬哈丁建議丹尼、亞倫及其他人格協助湯姆,談論他害怕的事,並且鼓勵他打棒球。至於藝術療法,也持續進行,包括油畫在內。
根據亞倫表示,那些年輕小孩無法瞭解什麼是「融合」,因此亞瑟便透過比喻的方式向他們說明。亞瑟是以孩子們都知道的鹽來做比喻,他解釋鹽是由個別的結晶體構成。加入水之後,顆粒就會溶解;當水份蒸發掉,又變回原來的固體結晶顆粒,其中不會增加什麼,也不會減少什麼,只是曾經改變過型態。
「現在每個人都瞭解了,」亞倫說,「融合只不過是將鹽倒進水裏攪拌而已。」
6月5日,葛蘭護士有下述的記載:「比利說,他曾花了一個小時將《湯姆》與《亞倫》融合在一起,他覺得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尹朵娜提出的報告則表示,比利曾告訴她,他對融合有些擔心,因為他不希望有人死去而讓原有的天份或長處也因此減弱。「但我們正在努力。」亞倫向她保證。
第二天,史凱瑞和茱迪前來探望,同時帶來好消息,法院已核准延長比利在哈丁醫院接受觀察治療的時間;欲完成人格融合,至少得再花三個月的時間。
6月14日星期三晚上,在音樂大樓中,羅莎仔細聆聽湯姆敲打小鼓,她知道以前亞倫曾玩過這種樂器,在目前融合的階段中,他顯然比不上亞倫單獨敲打時的水準。
「我總感覺好象偷了亞倫的天份。」他告訴她。
「你還是湯姆嗎?」
「我是組合體,但還沒有名字,這令我很擔憂。」
「但是,別人叫你比利時,你還是會回應呀!」
「沒錯,我一直都是這麼回應的。」他說道,然後輕敲出爵士樂節奏的鼓聲。
「有任何原因讓你無法繼續這麼回應嗎?」
他聳聳肩,「我想,這對每一個人來說會簡單些。好吧!」他繼續打鼓,「你可以繼續稱呼我比利。」
融合工作無法一蹴可及,在不同的時段裏,融合所需時間也不相同,除了亞瑟、雷根和比利之外,七種不同的人格均已融合成一體。為了避免錯誤,亞瑟為這個融合完成的人格取了一個新的名字「肯尼」。但是大家卻無法接受,因此每個人還是稱他為比利。
晚上,另一位病患從比利的字紙簍中找到一張紙條交給楊海倫,看來有點像是遺書。因此,比利立即遭到嚴密的監視。根據楊海倫提出的報告指出,該星期以來,比利不斷重複融合與分裂,而且融合的時問似乎愈來愈長;7月14日,幾乎一整天都在進行融合,外表看來非常平靜。
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過去,融合工作持續進行,但偶而會有意識失控的情形出現。
8日28日當天,茱迪和史凱瑞再次來到醫院探望他們的當事人。他們告知喬哈丁醫師,距離法官規定繳交鑒定報告的日子只剩三個星期了。如果喬哈丁醫師認為融合工作已完成,而且當事人也有行為能力時,佛傑法官便將訂定開庭日期。
「或許我們應先討論有關審判時的策略,」亞瑟說道,「因為我想改變答辯方式。雷根願意承認那三件搶劫案並接受懲罰,但他並無強暴的意圖。」
「但在法院起訴的十項罪行中,有四項是強暴罪。」
「依照阿達娜的說法,那三位女子都十分合作。」亞瑟說,「她們之中沒有人受到傷害,都有逃跑的機會;而且阿達娜說,她把部分的錢分別還給她們,若再加上社會保險給付,那她們實際收到的金額就比原先的損失還多了。」
「那些受害者並未提到這一點。」茱迪回應道。
「你打算相信誰?」亞瑟不屑地說,「她們?還是我?」
「假設三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人反駁阿達娜的說詞,我們就會質問那個人;但是,如果三個人都不承認……你是知道的,這些受害者彼此不認識,而且也不會互相通消息的。」
「或許有一個人願意說出事實。」
「你怎麼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茱迪問道,「你自己也不在現場呀!」
「但阿達娜在那兒!」亞瑟說。
茱迪和史凱瑞都不認為受害者會合作,但他們瞭解亞瑟談論的是阿達娜的見解。
「我們可以和她談談嗎?」史凱瑞問。
亞瑟搖搖頭,「由於她做了那些事,已經被我們放逐,不得再出現。沒有任何例外。」
「這樣一來,我們只好保持最初的抗辯立場。」史凱瑞說,「無罪,因精神異常所以無罪。」
亞瑟冷酷地看著他,嘴唇微微掀動。「你絕不可代替我們聲稱精神異常!」
「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茱迪說道。
「我並沒有精神異常,」亞瑟的語氣相當堅持,「討論到此為止。」
第二天,茱迪和史凱瑞收到另一張紙條,比利聲稱不再由他們為他辯護,他為自己辯護。
「他又開除我們了。」史凱瑞說道,「你的看法如何?」
「我從未見過什麼紙條通知,」茱迪說,同時將紙條歸檔。「紙片丟了。我的意思是,由於我們偉大的檔案系統,或許需要六個月或七個月的時間才能找到。」
接下來的幾天,另外四封解雇通知書都被藏到檔案櫃裏,而且當他們拒絕針對這些信件做任何回答,亞瑟最後也放棄開革他們的念頭了。
「提出精神異常的抗辯,我們是否就會贏?」茱迪問。
史凱瑞點燃煙斗吐出一口煙。「如果柯絲薇、譚如茜、郭瑪琳、喬哈丁和吳可妮願意做證,犯罪發生時,比利正處於精神異常的狀態。在俄州的法律規定下,我想我們會有很好的機會。」
「但以前你曾說,至今還沒有任何多重人格者在犯下重大刑案後,能以精神異常的理由脫罪。」
「這個嘛……」史凱瑞微笑道,「威廉.密雷根將會是第一個案例。」
*****
(7)
喬哈丁醫生發現自己正在與良心交戰。他很清楚,比利毫無疑問已被融合或接近融合到可以接受法院審判的程度了,這已不再是問題。八月下旬的某個夜晚,喬哈丁尚未入睡,他正在審閱寫給佛傑法官的檔,心中思忖著,是否能以多重人格做為罪行抗辯的理由。
他非常在意所謂「罪行責任」的問題,他擔任自己的證詞會被他人誤用;果真如此,多重人格的治療將會帶來不良的影響;包括病人、醫學界以及其他證人在內。但是,如果佛傑法官能接受他的說法──由於人格上的分歧導致犯罪行為而被判無罪開釋時──那麼這將會是俄亥俄州史無前例的判決,或許全國也說不定。
喬哈丁相信,比利對於十月下旬的罪行毫無控制能力。喬哈丁的主要任務是瞭解更多的實情並引導至一個更新的領域,以便未來遇到相同問題時,經由暸解比利可為未來的社會有所助益。為了這個案子,他打了不少電話向專家請教,或與其他同事商討。1978年9月12日,他寫了一篇長達九頁的報告給佛傑法官,在報告中他談到比利在醫學、社會以及心理方面的經歷。
「病患提到,」他這麼寫,「在他的家庭中,母親和小孩們均遭到肉體上的虐待,他自己就曾遭遇過殘暴的虐待,其中還包括肛交在內的性虐待。依照病患的說法,這是在他八、九歲時發的事,一共持續了大約一年的時間,通常是他與繼父在農場裏獨處時發生的。他說他很擔心繼父會殺他,他繼父曾威脅道:『我要把你埋在穀倉裏,然後告訴你母親說你逃跑了。』」
在為整個案件進行分析時,喬哈丁指出,比利親生父親的自殺讓他失去了父愛和關懷,這令他處在「不理性的權力壓迫下,而極度的罪惡感導致他趨於緊張、衝突,同時造成一些幻想。」繼而「受到繼父為滿足本身的不平衡,強加在他身上的性行為與虐待。」
由於幼時的比利看見母親也遭繼父無情鞭打,此種經驗造成比利「有如身受母親的恐懼和痛苦一般……」同時也導致他「陷入焦慮、不安的精神分裂狀態,處於一種極不穩定的迷幻世界中,而且他隨時都會發生不可預測並且由不同人格出現在夢境裏,這些事情再加上繼父的輕視、肉體上的虐待和性虐待等行為,終於造成人格不斷分歧的現象……」
喬哈丁醫師做了以下的結論:「我的結論是,病患已有能力接受審判,他的多重人格業已完成融合……同時我仍認為在此之前,病患的心智有障礙,因此他無法為1977年10月下旬所犯的罪行負責。」
9月15日,茱迪將答辯狀更改為:「無罪。由於被告精神異常,因此無罪。」
*****
(8)
直到目前為止,關於這次的多重人格治療,社會大眾尚未知悉,只有相關的醫護人員、法官與辯護律師知道這件事,這是由於公設辯護律師堅持該項治療必須保密,否則如果讓媒體發現了,治療和審判都將更形困難。
蔡伯納檢察官也同意,他不贊成對外宣佈,更何況法院也尚未進行任何聽證。
但是,9月27日早晨,《哥倫布市快報》的頭條新聞卻刊登:
性格「融合」只為接受審判
強暴嫌犯同時擁有十重人格
當報上的新聞在哈丁醫院傳開時,醫院同仁便鼓勵比利自己向其他病患說明,以免他們輕信來自外界的不正確傳言。於是,比利告訴小組內的其他病患他曾被控訴的罪行,但因為他是人格分裂者,所以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這些罪行是不是他犯下的。
電視晚間新聞也播報了相同的消息,比利看了之後,含淚回到自己的房間。
幾天後,比利畫了一幅畫,畫中的年輕漂亮女孩有一雙怪異的眼神,根據葛蘭護士報告指出,那是阿達娜的畫像。
10月3日,史凱瑞駕駛旅行車前來探望比利,這樣就方便載回比利的畫作。他向比利解釋,茱迪正與她丈夫前往義大利渡假,所以無法參加公聽會,但她會趕回來參加法庭的審判。他們並肩而行。言談中,史凱瑞為了讓比利有心理準備,所以他告訴比利,在公聽會舉行前,比利可能會被移往佛蘭克林郡立監獄拘留。
喬哈丁非常確定比利的人格已完成融合,從比利目前不再有分裂的表現,以及比利本人似乎已具有各種不同人格的氣質現況中,他相信任務已經完成。起初,他會看到某個人的一部份和另一個人的一部份,但逐漸地,他覺得那是一種均衡現象,醫院人員也有同感,所有各種不同人格的特徵已可在一個人──威廉.密雷根──的身上看見。喬哈丁表示,他的病人已準備好了。
10月4日是比利被移往監獄的前兩天,《哥倫布市快報》記者佛哈瑞刊出第二篇有關比利的報導。報導中指出,他是從匿名人士手中取得喬哈丁醫師的鑒定報告影本。他找到了茱迪和史凱瑞,要求他們發表意見,並表示將在報紙上披露相關詳情。史凱瑞和茱迪立刻將這件事通知佛傑法官,法官決定這些消息也應該讓《哥倫布市快報》知道。由於案情已走漏消息,因此公設辯護律師同意發表意見,並允許記者拍攝史凱瑞自醫院載回的那幾幅畫像──摩西正要摔毀刻有十誡的石版、一位吹著獸角的猶太樂師、一幅風景畫和阿達娜的畫像。
報上的報導激怒了比利,在與郭瑪琳進行最後一次的討論中,他的情緒變得很差。因為他擔心由於本身具有女同性戀者人格,不知其他犯人將會如何對待他。
他告訴郭瑪琳:「如果他們認為我有罪,送我回利巴嫩監獄,那我就必死無疑!」
「這樣一來,米查就勝利了!」
「那我該怎麼做?我體內累積太多的恨,我快無法控制了。」
雖然她很少提供意見或建議,而較重視病患的自發性,但是她知道已經沒有時間進行如此的治療了。
「你可以化仇恨為積極的正面企圖,」她建議道,「你受創于幼年的虐待,你有能力擊敗那些可怕的記憶,擊敗那些讓你痛苦的人,只要決心用生命去抵抗,這一切都可以辦到。記住,只要活著就會得勝。如果你死了,虐待你的人便將獲得最後的勝利,你則是失敗的一方。」
當天稍晚,比利在房間與尹朵娜談話,他從床下取出湯姆大約七個月前藏在床下的刮胡刀片。
「拿去,」他說,「我不再需要它了,我要活下去。」
當尹朵娜抱住他時,她的眼眶中含著淚水。
比利告訴羅莎:「我不想再參加迷你小組了,我必須要有獨立的心理準備,我必須堅強起來!不要對我說再見!」
儘管如此,小組成員仍製作了一張卡片送他。當羅莎將卡片遞給他時,他居然放聲大哭。
「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他說道,「我想我已經有正常人的反應了,我能感受到我常聽到的「悲喜交集的情感」了,這是以前未曾有過的感覺。」
10月6日星期五是比利離開醫院的日子,羅莎當天正值輪休,但她還是到醫院來陪他。她知道這一定會遭到其他同仁的白眼和諷刺的話,但她並不在意。她走進交誼廳看見比利,只見他身穿三件式西裝,非常冷靜地在那兒踱步等待。
羅莎和尹朵娜陪他走到行政大樓,副警長戴著墨鏡。在櫃檯前等著。
當副警長取出手銬時,羅莎擋在比利前方,她質問帶上手銬就像銬野獸一樣是否有必要。
「是的,女士,」副警長說,「這是法律規定。」
「看在老天的份上,」尹朵娜大叫道,「當初他被帶來時,是由兩位女士陪他前來;現在你一個大男人員警卻要銬住他,這是為什麼?」
「女士,這是規定,我很抱歉。」
比利將手伸出去。當手銬扣上時,羅莎看見他有點兒退縮。他跨入警車,警車沿著彎曲的道路緩緩駛往石橋,她們跟著車子往前走,揮手說道別。回到醫院後兩人不禁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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