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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第3章
  金陵城世代以王氣蒸勝著稱,城中心自然就是大樑皇帝的宮城。從南勝門出去,一條斜斜的紅牆磚道,連接著一個既獨立,又與宮城渾然一體的精緻府第。

  府第的規制並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來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可能會犯下嚴重的錯誤。府第正門常年不開,門楣上懸掛著一道壓金鑲邊,純黑為底的匾額。上面以官梁體寫著方方正正的三個字:“蒞陽府”。

  蒞陽長公主,當朝天子唯一在世的妹妹,甯國侯謝玉之妻。

  京裏稍微有一點年歲的人,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長公主出嫁時轟動全城的盛況。那高倨於迎鳳樓上俯視平民的新婚夫婦,簡直就是英雄美人四個字最直觀的詮釋。二十四年時光荏苒,兩人恩愛依然,互敬互重,膝下三男一女,皆是知書達禮的孩子,在眾人的眼中,這絕對是堪稱最完美的家庭典範。

  原本按皇室慣例,蒞陽公主與謝玉成親後,應是由謝玉移居到公主府,外人對他以“駙馬”而非“侯爺”相稱。但由於公主本人的意願,加之先皇太后一向不贊同讓公主們在婆家高高在上,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故而蒞陽公主婚後便移居甯國侯府,在府內與公婆以家禮相處。長公主生性賢良,為人端莊持重,命令下人只要是在侯府之內,統統以“夫人”稱呼她,對她自己帶來的宮人,更是嚴加拘管。後來謝玉戰功日著,在朝中越發的顯貴,公主又時時刻意低調,朝野上下漸漸便習慣了將兩人的關係視為“侯爺”和“夫人”,而不是原本應該的“公主”和“駙馬”。

  這座蒞陽府是公主十五及笄之年敕造的,自她大婚後,便空閒了下來,蒞陽公主覺得空置可惜,命人在裏面養植了無數的奇花異草,四季常香,宮中後妃與親貴家眷們常在花期前來請求賞遊,是京都上層的一處勝景。公主在齋戒、禮佛時,或者是太皇太后要來小住的日子,都會搬回去住上幾天。

  蕭景睿與謝弼二人回來時,他們的母親就恰好正在公主府小住。

  這日一大早,兩兄弟便遵從父命,前往蒞陽府迎候長公主,護送著她的鑾駕回到甯國侯府。此時老侯爺與太夫人已逝,無須前去問候,所以蒞陽長公主直接吩咐回她日常起居的內院正房。

  順回廊過側院,沿牆栽種著一水兒的晚桂,此時花期未盡,尚有餘香,蒞陽公主略略放緩了腳步,似在感受風中馥鬱。恰在這時,有一縷琴音逾牆而來,雖因距離較遠,聽不真切,但音韻清靈,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

  “這是何人撫琴?意境非凡啊。”

  蕭景睿仰首細聽了片刻,答道:“這是孩兒的一個朋友,姓蘇名哲,受孩兒之邀來金陵小住休養,目前就下榻在雪廬。”

  “娘是否想要見見此人?”謝弼忙問道。

  蒞陽公主淡淡一笑:“既是景睿的友人,你們好生招待就是了,何須見我?”

  “可是此處聽不真切,不如孩兒請蘇兄進內院,隔簾為娘親撫琴如何?”謝弼建議道。

  蒞陽長公主眉間略略一蹙,但辭氣仍然溫和:“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感覺與蒞陽公主相同,心中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只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叫來撫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受了責備,不由滿面通紅。

  到了內院正房,蒞陽長公主靠著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歇息。她向來穎慧,已看出兩個兒子都好像有事的樣子,便沒有多留他們,只閒談了幾句,就讓兩人出去了。

  蕭景睿由於身世的原因,早就表明自己無襲爵之意,堅決將世子之位讓給了謝弼。而且謝弼長成後,也確實比他的兄長更通曉政事,更善於處理外聯關係,所以近一兩年,甯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交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他代為出席,故而一向雜務極多,剛出了內院便沒了影,而比較清閒的蕭大公子則立即趕去了雪廬。

  這時梅長蘇已沒有在撫琴,而是拿著本書在樹下翻讀。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起頭,朝院門方向展顏一笑,陽光的斑點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著,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動之極。

  蕭景睿也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麼?”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里會有擇席的毛病,不過是想著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嗯。”蕭景睿四處望瞭望,“怎麼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飛流的心智像個孩子,但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絕,梅長蘇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放了出去玩,膽子還真是不小。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真惹了禍,依他的身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著甯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里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梅長蘇也不多說,敲了敲桌面道,“既然你來了,不如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忙站起身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梅長蘇雖是才華天縱,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美,至少棋藝方面他就未算得一流。這一路入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根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他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蕭景睿笑著拂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裏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成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飛流雖然不像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抬頭向外望瞭望,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里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麼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清嘯連連,緊接著便是一陣衣帛破空之音。有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剛跳起身來,突覺臂上一緊,轉頭看時,是梅長蘇神色凝重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著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騷亂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沖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裏人影翻動,打得甚是熱鬧。飛流不僅身法奇詭,而且劍術極其厲辣陰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發根,可與他對打的那人卻絲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遊刃有餘,內力之雄勁如酷陽烈日,仿佛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秘忍之術曝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般,令這個少年幾番衝殺,也沖不出他的掌力範圍內。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因為聽到身旁梅長蘇喝道“飛流住手”,也立即也跟著大叫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緊逼,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麼回事?”隨著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正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為了封堵飛流前往內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身為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入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受。”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只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抬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臉色仍是有些陰沈,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只是貴屬這出入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像今天這樣的誤會,只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動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四十歲上下的樣子,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有陽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精氣內斂,見甯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少年身法奇異,敢在侯府內越牆飛簷,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為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動動手。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著目光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交於江湖,彼此投緣。此番蒙他盛情,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念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哪里,”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感恩留在了身邊,並非在下有何出眾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色不動,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只是沒再繼續追問。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著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他們剛走,蕭景睿就跺了跺腳,拍著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叫去查問你的真實身份的,這可怎麼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情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麼簡單!”蕭景睿苦著臉,“你知道剛才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光微微一凝,歎口氣道:“這京裏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甯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禁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禁軍統領,還是什麼?”

  “江湖排名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樑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樑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才根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才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樑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麼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我爹是什麼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才怪。再說就算我嘴硬,爹把謝弼叫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著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緊,你就實招了吧。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麼了。我又不是朝廷欽犯,隱瞞身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為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不過我爹為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真正的身份,也不過是心裏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麼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情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裏,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惑的表情,急忙安慰地輕揉著他的頭,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才跟他動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著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著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檐上跑了。這裏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著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叫進了書房,半個圈子也沒繞,直接就問道:“你們請來的那個蘇先生,到底是什麼身份?”

  蕭景睿與謝弼面面相覷,心知父親既然這樣問,多半已起疑心,瞞他不過,何況身為人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只猶豫了片刻,謝弼先就吐了實情:“蘇兄……真名叫梅長蘇……父親想必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當家宗主梅長蘇……”

  謝玉吃了一驚,怔了半晌方道:“難怪連他手下的一個護衛都如此了得……原來是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饒是謝玉清貴世家,侯爵之尊,對於這個名頭,也不能不有所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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