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魔之劍 第四夜ⅩⅢ
「────」
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妳還好嗎──該死!還有確認的需要嗎?如果我還是那樣搞不清楚
狀況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我自己……是啊,六花就是那麼痛苦。痛
苦到連強顏歡笑的演技也表演不出來。
那個能破壞人格的邪惡魔法似乎也將魔爪伸向了六花,六花會變成
這樣的原因八成就是這個,但是──
「六花……六、六花……」
──真相明朗了,又如何?
我幫不了她,這是事實。
六花就在離我如此近的地方,被彷彿無止盡的痛苦所折磨。我除了
眼睜睜看著事態逐漸惡化,還能怎樣?
……不,還有我能做的事。
……不對,是一定還有我能做到的事。
身體早已經展開行動。即使大腦幾乎被悲觀主義所支配,身體依然
下意識採取了行動──儘管雙手連撐起身體都辦不到,但是我仍然成
功翻過身,亦步亦爬似的想站起來。
有的時候,路是要在跨出腳步後才會出現的──這個想法閃過腦海
時,不知為何我卻立即聯想到某個不在場的可惡傢伙。若是那傢伙,
鐵定會採取一樣的行動吧,那個克洛瓦‧基魯巴特。
「等我……我、馬上……就來、救妳……六花……」
就只差一點點。
以意志力強迫肌肉收縮與伸張,所換來的疼痛真的會讓人不想再領
教第二次,不過這個付出並沒有白費。事實就是──我已經快要能夠
用雙腳站立了。整個過程醜態百出,但是我一點也不在乎。只要能夠
讓我空出手──讓我能用雙手抱住她的話……
「……不要……不要、過來…………」
但是,六花卻這樣回應我。
用言語拒絕,甚至於──
「──不要靠近我!」
用盡全力,用手──
推開了我。
我被她使勁推開,向後摔在地上。本來體力尚未恢復的身體與四肢
還不足以撐住身體,但是我還是靠意志力讓自己不至於完全倒下,硬
是維持在單膝著地的狀態。
六花有如此反應,我並不怪她,甚至可以理解她為何會這麼做。沒
錯,每一條線索,再加上目前已觀察到的種種徵兆,已經將推論後的
結果指向唯一的答案。
「……不、不要再……靠近、我……不是、不對……快離開我……快
、快逃……要、不然……我會、把你給……殺了……真的……我沒有
……騙你……」
她說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印證這個答案。
也等於在告訴我──
未來正朝著最壞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走……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不!我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丟下妳、不管!」
是呀,我辦不到。
即使理智告訴我六花說的是對的,我還是辦不到。就像六花明明想
殺我卻下不了手,是一樣的道理。
能夠玩弄人心的邪惡魔法《戰鬼的烙印》,過去究竟讓多少魔劍之
主變成喪心病狂的野獸,這個答案不單只是一個冰冷的統計數字,對
六花而言,想必是一段等同於無奈與恐懼的血腥記憶。她一定比我還
清楚,被魔法支配後的魔劍之主究竟是多麼可怕的存在──既然逃不
了,自然就只剩下唯一的選項。
左腦負責理性,以利害為基礎,再分析出最為可行的手段──所以
說,六花想殺我是對的,是正確的──因為我是她的敵人。魔劍之主
與魔劍之主之間注定要互相廝殺,這是魔劍戰爭唯一的法則──但是
,辦不到就是辦不到。
因為,右腦的感性、人的感情──
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別放棄,六花!這不是妳跟我說過的話嗎?」
「────!」
「我不會放棄的。就像妳拉了我一把一樣,我也會用一樣的方式把妳
救回來的。我現在就走過去到妳身邊,等我!」
「……」
六花的反應,開始有緩和的跡象。
儘管我也明白,那只是演技。只不過是為了欺騙他人感情的一種詐
欺伎倆罷了,但那又如何?
為了讓對方心安,而強迫自己露出笑容──
是演戲又如何?
是欺瞞又如何?
只要知道──六花還沒有放棄就夠了。
「等我,我馬上就過去……」
辦得到的。我可以的。
不要急,一點一點將力量注入雙腳,再試著站起來。
不要去在意加諸在身上的重力枷鎖。
不用擔心失敗──失敗了,就重來一次。
就這樣,我終於辦到了──以雙腳立於大地。儘管動作如同剛開始
學習走路的稚兒般搖搖擺擺,愚蠢又滑稽,但是我不以為意,反而迫
不亟待想要跨出步伐,走到六花身邊。
只要我不放棄,一定能激勵她──現在的我,可說是被這個一廂情
願的想法所支撐著。
距離並不遠──雖然腳步就像鉛塊般沈重。
哼!才幾步罷了。是男人就該一派輕鬆似的將它走完。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失敗的可能性嗎?
現在的我,就彷彿一個絕對樂觀主義者似的,但是……
〈滋滋……滋……嘎……〉
又開始了,該死的噪音。
彷彿在嘲弄我只是在做白工罷了似的,照慣例總是會在關鍵時刻扯
我後腿的魔性之聲──惱人的雜訊又出現了。在這個節骨眼,我只能
試著別去理會雜訊,避免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步調又被打亂,然而這
件事並沒有這麼簡單。
──這只是普通的雜訊嗎?意識到這點的我,馬上就回想起剛才差
點把我逼瘋的那件事──在《戰鬼的烙印》的強烈作用下,我的人格
差點就被破壞。那場危機是因為六花才得以化解,但是事後六花也透
露,她的結界魔法並非萬能此一事實……
〈滋滋嘎嘎嘎嘎!滋滋──嘎嘎嘎嘎嘎嘎!〉
干擾幅度又增加了,就在我快推論出結論的時候。
「可惡,就差一點點了……」
有兩種可能──
其一,《戰鬼的烙印》的效力又進一步增強。
其二,《夜之食國》的防禦效果開始衰退。
〈────滋滋滋滋滋滋嘎嘎嘎嘎、滋滋滋、喳喳喳、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喳喳□□□□■■!〉
沒錯,這個感覺、這種反應、這份恐懼、這股壓力──
確實是《戰鬼的烙印》──
強迫我們留在戰場,《劍精之爐》施下的詛咒。
彷彿燒盡一切的烈火。
彷彿吞噬一切的洪流。
人格、精神、意識、靈魂在如此暴力的蹂躪下,確實如風中之燭般
難以繼續維持自我的存在。
不過,凡是總有『例外』──
「──哼,以為我這樣就認輸了嗎?」
支撐我的,是名為『憤怒』的本能。
侵略性的情緒,對上侵略性的詛咒,似乎呈現勢均力敵之勢。原本
因為詛咒而衰弱化的身體,也彷彿被直接注入大量的肌肉增強劑似的
,出現飛躍性的提升。
儘管如此,《劍精之爐》的詛咒不曾放鬆過支配的力道。抵抗與衝
突,換來的是肉體上的凌遲、以及精神上的耗損,不過對於向來叛逆
心過剩的我來說,卻像是火上加油般反而出現反效果──要我屈服,
直接殺了我還比較快。
不過我也明白,眼前的情況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剛才所做的兩
項假設,我猜想大概那兩項假設都已經同時成立了也說不定──八九
不離十,光是症狀遠比剛才還要強烈這一點就能證明。再加上六花的
情況也不樂觀,無法繼續維持結界也很合理。
臨時築起的堤防,終究還是抵擋不過洪水,即使是不諳魔法的我也
察覺得到,結界已經被破壞了。
然後,那個現象就緊接著發生──
如黑霧般……
不,那並非我熟悉的黑霧。
六花還保有人類的形體,但是全身卻籠罩在陰影之中。
被污濁的黑暗之炎所灼燒。
「六花!振作一點!六花!六花!」
我衝了過去,抱著她的肩膀,不斷呼喚著她。但是,六花所遭遇到
的處境會遠比我預想的還要糟。
如毒蟲、如毒蛇般纏繞在六花身上的黑暗之炎並非真正的火焰。直
接用身體接觸火焰,確實會感受到一股彷彿連骨頭都會被燒成灰的灼
熱與劇痛,但是事實上身體並不會受到傷害。
並非是針對肉身,而是直接對靈體進行攻擊的力量,恐怕這就是《
劍精之爐》的詛咒──《戰鬼的烙印》的真面目。
「太過份了……原來,妳一直承受著這種痛苦……」
我現在才注意到一個事實──我受過的痛苦,根本無法和六花目前
所承受的痛苦相提並論,簡直是個屁。
儘管雙手與身體所感受到的,是至今未曾體驗過的異常劇痛,我也
不曾有過鬆手的想法。絕不能在這時候丟下她不管──這個想法支配
著我,但是,六花卻拒絕了我──她將兩隻手掌並排在我胸前,作勢
要將我推開。
「來不及、了……快走……快離開、我、身邊……」
「六花,不要這樣……」
我不想放手,但是不管怎麼勸,六花依然堅持己意。
她明明就那麼痛苦,聽她的聲音就知道。透過環抱住她的手,她感
受的痛苦清楚地傳達到我體內。
即使如此,近在我面前──
僅有咫尺之距的她──
「這是、最後的……手段、了……」
──依然笑著,對我說。
然後,六花就用力推開了我。
她一掙脫,我馬上試著要抓住她,但是卻撲了個空。
六花的身體,連同黑暗之炎一起消失了。
瞬間移動之術──《縮地》。
魔劍的力量,又將六花從我身邊帶走了。
「可惡──」
無處發洩的情緒,彷彿火苗般從咽喉深處流出。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拳頭用力地連番捶向地面。
血沫濺出。
最後劃下句點的,是刺入地表的漆黑之劍。
我的魔劍──斬龍劍‧克拉姆。
「……為什麼?」
我以詛咒般的言語,低吼著:
「──在這時候,為什麼你的力量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呀!」
將劍拔出,高舉,再一次刺進去。
我所仇視的並非地面,而是這把魔劍。
想將劍折斷,但是辦不到。
魔劍並非救人的力量,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六花剛才的比喻非常正
確,太貼切了。不只是《戰鬼的烙印》,就連魔劍本身也是《劍精之
爐》強加在我們身上的詛咒,是最惡毒的惡意──什麼戰友?什麼守
護自己的力量?《劍精之爐》給魔劍之主唯一的選項,不就只有『打
敗其他的魔劍之主,好讓自己存活下來』這項而已嗎?該死!該死!
該死!該死!該死──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吵死了!」
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
惱人的雜訊就如同火上加油一般,讓我肚裡的火氣是越燒越大。將
魔劍拔起後,我便馬上動身要離開現場──六花人都不在了,還留在
這裡幹嘛?找出她的下落才是當前第一要務。
六花以瞬間移動離開,也因此她的下落完全無跡可循,不過我知道
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查出她的所在位置。
──只要利用史雷普尼爾的GPS導航功能。
克洛瓦的機車還停靠在中央公園裡頭,只要到那裡去,馬上就能找
出六花瞬間移動後的地點。
「等著我,六花……」
我馬上展開行動,但是腳步卻突然變得沈重不已。
〈嘎嘎滋滋滋!〉
伴隨著雜訊一陣陣的增強,每一步都變得越來越沈重,彷彿全身的
血管被灌入大量的鉛似的。
「別礙事……別妨礙、我……」
〈嘎嘎嘎滋滋喳喳喳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彷彿在嘲弄著我──
整個世界。
結果,我有走超過十步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很快就再也跨不出下一步。
最後在詛咒的折磨下,失去了意識。
□□──□□
……濕冷的感覺。
從樹枝上滴落下來的露珠順著額頭的弧度一路流過眼眶,最後朝著
耳根方向滑落──我就在冰冷的觸感下甦醒過來。
「……天亮了?」
光線沒有想像中的刺眼,於是我一口氣睜開已經半開的眼睛,並環
顧四周。
所得到的結果是──天不知道該說亮了,還是沒亮呢?
讓我來形容的話,就像是太陽還在地平線之下,陽光只照亮天空,
但是還未照到大地的感覺。
總之天勉強算是亮了,但是視野卻比深夜還糟糕。
「好濃的霧……」
受到霧的影響,目前有效視距低於十公尺。
日夜交替所產生的溫差變化,是霧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其實也沒
什麼大不了的,住在郊區的我老早就見怪不怪。我只是對於位在都市
正中央的地方竟也會出現同一種現象這件事,感到有點訝異罷了。沒
必要繼續將精神浪費在這件事上。
回到重點,在此先重新確認幾件事。
思考機能──正常。
身體機能──正常。
全都正常的話,也就是說──
「……沒有發生作用嗎?那個《戰鬼的烙印》」
──就結果來看似乎是這樣。
沒有失去理智,也沒有非見血不可的獸性衝動,就結果來看,《劍
精之爐》的詛咒並沒有改變什麼──我還是我。雖然不太清楚有沒有
留下什麼隱藏後遺症之類的東西,此時我還是先說服自己──別想太
多,免得自尋煩惱。
儘管如此,還是免不了有某種失落感存在。
「到頭來,我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結果就是一切。
我不僅救不了六花,連自己也自身難保。
但是,還是有我能夠做到的事──
和克洛瓦會合,利用GPS功能追蹤六花的下落。
然後,再去找有力人士──會長的協助。
「……只剩下這個手段了,要救六花……和雪花的話」
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選項。
──先離開吧。
在前往和克洛瓦會合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很多事……唉,明明一再
告誡自己別想太多,可是人一旦獨處,討厭的想法就是會一個接著一
個出現,讓人越來越沮喪的說……我啊,果然很不自量力。如果我和
克洛瓦昨晚沒有違背會長的意思離開特醫研的話,就不會發生這──
不對!跳過──我啊,還在自欺欺人嗎?就算找到六花,到時候六花
還會是我認識的六花嗎──不對!跳過,跳過──
負面的想法還是無法完全抑制。
就彷彿下一秒鐘的我,不斷在嘲弄著現在的我似的。
我感到憤怒,便下意識握緊拳頭……咦?
手上,正握著東西。
然後一看──
「……什麼時候召喚出來的呀……還是說,其實是我一直拿在手中卻
渾然不知……」
沈重的黑色鐵塊──魔劍克拉姆。
一意識到魔劍的存在,剛才那些糾纏不清、煩到不行的負面想法就
突然整個一掃而空。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將你放下呀,克拉姆……」
蘊藏強大力量的克拉姆,同時也是我恨之入骨的詛咒。如果可以,
我會毫不猶豫把這把劍拿去當廢鐵處理。
──但是,我辦不到……不,是不能這麼做。
要將魔劍視為自己的生命,是和生命等重的存在──會長曾經警告
過我,千萬要記牢這一點。
失去魔劍,就等於死亡。
這是魔劍戰爭唯一的規則。
不愉快的事實讓我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然後我便反手握劍,將克
拉姆隱藏到身後。
在這個時間,就算已經有人出來做晨間運動也不奇怪。要是一大早
出來運動,卻遇上一個高中生手持凶器大搖大擺走在路上,那個人不
馬上報警處理才怪。還無法將魔劍收放自如的我,也只能自己想辦法
解決這個問題。
在霧中行走,我特別留意和他人不期而遇這件事。特別是現在走的
這條路完全是筆直的路線,視線又不良,萬一和路人遇上,不僅躲的
地方沒有,連反應時間也是無限悲觀的短。如此看來,此時不集中精
神還真不行的說。
就這樣我一路走下去,然後就遇上第一個狀況。
遇到的是人。
由於視線不佳,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對方沒在動。
只是站在那裡,彷彿映在白色布幕之上的影子。
我選擇繼續前進,不過速度有放慢。
目前視距不到十三公尺,大概再八、九步就能看到對方──當然,
對方也會同時看到我。
到時候,就是演技的勝負了──路人的演技。
只剩五步時,我心裡還在祈禱說不要是警察。
然後,當我走到只剩三步時……
「……咦?那個、該不會是?」
那個身型、那個輪廓。
難道說……不,我絕對不會看錯。
而且我也早已經加快腳步,甚至跑了起來。
「──────六花!」
是六花。
是她沒錯。
絕對是她沒錯。
認錯的機率無限趨近於零。
六花是一開始就沒有瞬間移動到很遠的地方,還是等到事情結束後
自己便主動回來了呢……算了,答案怎樣都好。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重逢是令人高興的,但是──
我卻在關鍵時刻踩了煞車。
「…………?」
無言的沈默來自我,也來自她。
停下腳步,是出自於直覺的反應。
我察覺到不對勁,因為──
我在六花臉上看不到重逢應當出現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