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在低著頭。
婢仆們詫异地盯著他,竊竊私語,就像在盯著一頭怪物。
十多頭惡犬,亦已夾著尾巴瑟縮,愈退愈遠。
可是,他還是在低著頭。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為何低首?
□
當慕龍与妻子、荻紅赶至慕府廳堂的時後,他們便看見低首的他。
一個低首的「英雄」!
但見他年方十一,一身墨黑的素衣,竟爾染滿風塵,污臟不堪;他的左手,更緊緊
執著一個小小的殘舊包袱,极為寒酸卑微;他亦沒有坐在慕府豪華光滑的家俱之上,像
是唯恐自己的污臟卑微,會污了家俱顏色;惟是,他縱然僅是坐於廳堂內其中一個不太
触目的暗角,慕府的廳堂卻實在太漂亮,也太具气派了,無論他如何想把身上的寒酸、
卑微藏於暗角,也是藏無可藏,他,還是那樣令人側目。
廳堂上的婢仆遠遠看著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与他接近,就連那十多頭惡犬,似
亦不歡迎他這個身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當慕龍第一眼瞥見他的時候,不禁被他身上所散發的窮酸气息弄得眉頭大皺
,而像狗般尾隨慕龍而來的荻紅,更是「明目張膽」地目露厭惡之色,連她這個前來寄
居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見這可怜兮兮的孩子,登時眼眶一紅,鼻子一酸,喜极高呼,是發
自真心的喜悅高呼:
「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見府內所有人和狗都對他望而卻步,實不虞貴為主母的慕夫人甫見自己,卻
一點厭惡的意思也沒有,還由衷喜悅,他雖然仍低著頭,令人瞧不見他的面目,惟亦輕
輕的點了點頭,嘴角更似流露一絲無言感激;可惜,并沒有人發現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喚,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紆尊降貴,俯身熱情的搭著這孩子的雙肩;
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渾身的污臟寒微而避開他,惟有她,還是毫不在乎身上的錦衣會給這
孩子弄污,异常樂意的与他親近;她竟還情不自禁淚盈於睫,嗆然道:
「真...想不到,你以長得...這樣高大了!孩子,你可還...記得,當你
很小很小的...時候,娘把你抱在怀中...哺乳,那時候...的你,眨著小眼睛
...看著娘,好像...很很害怕娘會像其他人般遺棄你...的樣子;由那時開始
,雖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認定...你是老天爺賜給...我的第二個儿子,
娘一定會...好好的...把你撫養成人,可惜...」
不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將他視為己出,除了
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為這孩子給她的第一眼异常特別,她与他雖無母子之分,卻有母
子之緣!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緣......
可惜的是,中國男人向來都不太重視中國女人的說話,無論她如何不愿,還是無法
改變這個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師的命運......
慕夫人有柔聲細問:
「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這些年來,你活得...可好?」
這還用問!瞧他那一身襤縷粗衣,那滿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舊的小包袱,陪伴他
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飄零身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著眼前慕夫人為再見自己而感動得雙目淚流不停,這個喚作「英雄、英名
」的孩子隱引有所触動,他似乎不忍讓慕夫人牽腸挂肚,本來無甚反應的他,居然又再
微微的點了點頭,沉沉答:
「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終於張口說話了!簡短的兩句話,令人對他的印象更為難忘。皆因他的聲音异常
緩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個孩子。惟是,他的語調卻是溫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對慕
夫人不冷。
然而,盡管慕夫人對此子相當熱情,這孩子還是并無熱烈反應;他好像總与人保持
一段不長不短的距离,是否因為他自慚形穢,認為別人不愿親近他,故才先自行与人保
距离?
慕夫人還發覺,這孩子的話聲,竟爾与應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搖首道:
「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擔心;但,你別要騙娘了!這些年來
...你換了七、八個師父,居無...定所,一定過的不好!不過,以後...你可
以好好安心!娘一定會好好補償你,以後你不用再流离失所;慕府,將會是你最後的歸
宿,孩子,你明白麼?」
他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間許多時候,都會有意想不到的別离与滄桑,要避也避
不來;曾歷盡十一年顛沛流离生涯的他,從表情看來,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無奈。
慕龍當初收養此子,其實是當年鮑師爺想出的妙計,本欲以此子將來代替自己的寶
貝儿子出戰,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訴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當年其鄰秋娘所生的孩子,更
不料自己千不買万不買,竟買了一個克星回來。
他造夢也沒想過,自己已故意對他諸多留難,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還有這等本事
孤身千里回來,更沒料到,自己妻子對此子思憶之深,當下倍為不悅,單打道:
「不錯!慕府,將會是他的最後歸宿,不過,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長住這里;夫人,
你看他,你一片好心与他說話,他居然連抬首看你一眼也沒有,還一直在低著頭,緊握
著那個見鬼的破包袱,這包袱內里到底會有什麼寶?會比夫人的噓寒問暖更重要?」
一言惊醒,慕夫人方才發覺,英名雖已与他說話,卻一直皆沒有抬首看她一眼,惟
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溫然為他辯護:
「不是的!老爺,長路遙遙,我看英名敢情是太倦了。英名,來!讓娘為你拿著包
袱,再帶你到你的寢居休息去吧!」
說時已伸手欲為他拿那破包袱,詎料,出奇地,他居然雙手緊握包袱,似不欲將之
遞給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習慣給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為意,慕龍見狀卻即時
乘勢道:
「小子!你娘對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領情?你那破舊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什麼
不可告人的鬼東西?快打開讓我一看!」
「慕夫人見慕龍動气,深恐他難為此子,連忙勸道:
「龍,孩子的包袱有什麼好看的?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讓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
吧!」
慕龍卻堅持道:
「夫人,向來慈母多敗儿,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即使他不是你親
生的孩子!但,你若是為這孩子好,便該對他嚴家管教,不該縱容!」
一旁的荻紅一直甚為厭惡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親生儿子,真是地泥与
天云之別,又見舅父甚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瀾,附和道:
「是呀!舅父說得對极了!其實,我們小孩子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
包袱內,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吧?」
驟聞荻紅此語,英名雖仍沒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卻又沉沉道:
「這包袱內的東西,娘,不應看。」他的語气還是那樣低沉,低沉得有點卑微。
他這樣說,慕龍益發奇上加奇了。荻紅為要討好舅父,忽地道:
「唏!有什麼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給我看一看吧!」
說著已伸手欲奪過英名手中包袱,誰知不知怎的,但見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
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樣快!
然而年紀小小的他,出手雖然快,還快不過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高手的---
慕龍!
只見慕龍魁梧的身形一動,居然動如脫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強過來,接
著使勁一甩,包袱應勁而開,登時「劈劈啪啪」之聲大作,內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
慕龍定睛一瞄,當場一面鐵青!
卻原來,包袱內的,赫然是為數不少的木雕「靈牌」,霎時「靈牌」撒了一地,情
景詭异非常!
慕龍見狀怒不可遏:
「媽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帶著這堆靈牌入我家門?你想咒死我全家?」
語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靈牌之上,以其無儔的腿勁,登時把不少靈牌踏為
兩截!
「不...」這個英名眼見慕龍踏碎靈牌,一直對所有是淡然處之的他,亦不期然
罕見地低呼:
「別要毀了它們......」
說罷忽地身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龍身後,小小的雙手緊抽著他的腿,慕龍更呈老羞
成怒,罵:
「嘿!小畜生想阻我?你還未有這种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掃開,誰知方才惊覺,自己給其緊捉的腿赫然抽腿不得,登時心中駭
异:
「啊?小畜生怎地生就這股蠻力?我數十年的內力已自詡不淺,他竟抱得我抽腿不
得,好天賦异稟的小家伙!」
正要加強腿勁把他甩開,就在此時,驀听慕夫人呼道:
「龍!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龍立順著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見滿地給踏毀的靈牌,全都刻著甚麼「恩師之靈」
的字,共有八個之多,隨即心頭一懍。
慕夫人异常怜惜的看著英名,又是潸然淚下,溫柔的道:
「孩子,這八個靈牌,定是你這十一年來八個亡故的...師父吧?你不想把它們
的靈牌拋棄,所已才會把他們帶回來,以紀念八為師父的教導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頭,但卻并沒有否認。
慕夫人深深感動,嘆道:
「很好!一飯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師父深恩!想必,你八個師父也是...愛材
之人,對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這小小的孩子腦海之內,不期然又泛起過去十一年來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個師父,盡管每人所源出的門派皆非什麼名門正宗,所學的也非絕
世神功,惟他們每個人,都曾悉心教導他這個被慕龍擲來擲去的「孤星」,只因為,每
一個師父第一眼看見此子,都認定他將會是武林百世難求武學奇材!
他們雖然平庸,都為能曾給這個武學奇材鋪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縱使,他們也曾听
聞,這孩子是一個刑克至親的「孤星」,他們也在所不惜......
到頭來八個師父先後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
「得人深恩千年記,賺人花戴万年香;師恩情濃,孩子,你的師父們若泉下有知,
知道你一直把他們帶在身邊上路,一定會含笑九泉......」
想到這孩子遙遙千里,一直緊緊拿著八個亡師靈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卻竟給慕
龍狠心踏碎,慕夫人不禁一陣惻然,只是,她還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
「孩子,既是亡師靈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為何...娘不應看?」
英名并沒回答,他只是凄然的看著滿地破碎了的亡師靈牌,或許,他已...欲辯
已忘言。
然而,就在眾人一片沉默之際,遽地有一個聲音傳來,道:
「我想,他不想讓娘親看見這些靈牌,也許只因為他已知道......」
「一個月後是娘的大壽!」
□
說話的人,正是聲音与這個英名有七分相似的---
應雄!
原來就在眾人糾纏之間,他已經帶著小瑜來了!
他、他、她,終於正式遇上!他們杬人复雜難解的關系,也由此刻---正式展開
......
□
乍聞應雄此語,慕夫人不禁回望垂首的英名,一顆心竟有點喜出望外,問:
「孩子,你...是否因為娘大壽在即,所以...不想娘看見靈牌這些人們認為
...不吉利的東西?」
英名并沒點頭,也沒搖頭,慕夫人已知道他的意思,她為他那不想人知道的孝心喜
形於色,鼻子有點酸酸的道:
「孩子,你...真傻,娘親向來都不避忌...這些!我從來...不信...
這些......」
是的!若是避忌,也許十一年前,慕夫人便不用堅持把此子視為己出了,她從不信
天信命,她只信良心!身為人義母應有的良心......
「是了!孩子,娘還沒有為你們介紹呢!來來來!你瞧!這個便是你的大哥---
應雄!這個是你表姊---荻紅!還有這個小美人儿,她呀!她是你表妹---」
「小瑜!」
小瑜甫抵廳堂,早在注視這個渴望多時能一見的---「英雄英名」,只是卻見他
一直低首,心想他為何這樣怪,故迄今心不在焉,如今乍听舅娘介紹自己作小美人儿,
登時滿臉通紅。
可是,慕夫人雖是极力為眾人介紹,這個英名,卻始終未有抬首望眾人一眼,英雄
,還在低首。
小瑜不禁大失所望,因他始終無法看清楚這個英名的面目;荻紅更是有點惱怒,以
為他瞧不起她;至於應雄,年紀小小的他只是悠然的笑,似乎認為這個二弟很有趣。
怪物,大都認為与自己相同的怪物---有趣!
慕龍一腿踏碎八個靈牌,本來也有些微歉意,但見此子仍是堅決垂首,不禁又怒從
心中起,高聲問道:
「英名!你娘為你介紹,你怎地仍不抬首望人?為父要你,立即抬起頭來!」
可是任慕龍如何下令,他,仍是垂首志堅,此志不移。
慕龍曾是一代名將,叱吒風云;他的一聲命令,曾決定多少人的生死胜敗?眼前這
窮酸孩子卻屢命不從,當下動了真怒,暴喝:
「媽的!你要是再不抬起頭來,為父就立即把你掌摑至死!」
英名依舊無動於衷,默然如故,慕龍一時無名火起,欲揮掌將之重摑,慕夫人急忙
「奮勇」上前以身擋之,詎料就在此時,一旁的應雄卻突然道:
「爹!」
「你在養一只只會听話的狗嗎?」
□
此言一出,慕龍蒲扇般大的手掌登時於半空止住。
慕龍向來皆對親生儿子應雄寵愛有加,勢難料到,自己的親儿子竟會出言阻止他掌
摑那賤孩子,一時之間也不知所措:
「應雄,你......」
應雄的雙目卻閃爍著一絲他這個年紀罕見的慧詰,但听他道:
「爹!若英名二弟真的如狗般听你的話抬起頭來,孩儿就极為不滿了!」
「他畢竟是你義子,若他真的听話如狗,那我豈非是狗的大哥?爹豈非是狗的爹?
我們全家也是狗种?」
好一個應雄!想不到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會說出如此巧妙的話來,慕龍也實在太低估
自己孩子的腦袋,他有點震惊,惟仍保持鎮定的道:
「但,應雄,你可知道,此子是孤星,他曾克死兩個乳娘、八個師父?今日又帶著
八個靈牌回家?且還有此誓不抬頭的畸行?」
「是嗎?」應雄瞄著英名淺笑:
「要說他是孤星,可能很不公平!當年那兩個乳娘也老得可以,壽終正寢是意料中
是;至於那八個師父,習武之人若不能向上求得上乘武功,郁郁而終又何足為奇?那末
必表示他是孤星;孤星這兩個字,也是對自己沒信心、只求天意佑人的人創出來的鬼話
......」
應雄此話亦不無道理,慕龍當場無辭以對!慕夫人更在心中喝采,其實,她一直都
不相信甚麼孤星之說。
還有小瑜!本來她一直感到這應雄表哥過份自信,如今但听他如此能言善道,不禁
也深深認為,他,是絕對值得自信的!
而那個英名......
但听應雄出言為他多年來的孤星之名辯護,他看似雖沒什麼反應,身子卻微微動了
一動。
可是,僅是如此細微的動作,也逃不出應雄的一雙眼睛,一雙皇者眼睛!看著英名
的身子動了一動,應雄的小臉上的嘴角,只是微微一翹。
他笑。
這就是應雄与小瑜自懂事以來,第一次所見的英名。
雖然「他」仍是一直低著頭,雖然他倆仍是無法瞧清楚「他」的容貌,然而,應雄
与小瑜造夢也沒想過,這個怪孩子長大之後......
將會是一個与他倆糾纏半生的英雄!
將會是一個他倆一生也沒後悔能遇上的英雄!
□
此事終於不了了之,慕龍僅管把英名視作「心頭刺」,惟最後還是不想拂逆其妻与
應雄的心意,他并沒強逼英名抬首。
他只是嚴令英名,不准在慕府內安放任何靈牌;至於那些被毀的靈牌,亦要一一丟
掉!
生命原就充滿了許多限制,与及人定下來的游戲規則。既然要活下去,任是一代英
雄,也須遵從。
如是這樣,慕府由那日開始,不但多了兩個寄居的女孩,還增添了一個男孩。
一個低首英雄。
誰都不知道他為何低首。
誰也無法令他不再低首。
誰也在好奇他為何低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