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八章 聖土文化
前方躺著一個大湖,湖水晶瑩清碧,在柔陽照射下閃閃生輝,秀麗的山巒迤邐湖畔,山岸林木參天,繁花似錦,湖面彷彿懸空天鏡,配上山林景色,妖嬈神秘。
以百萬計前所未見,超乎我想像之外的奇禽異獸,群集在這個世外桃源,生機洋溢。這是星球上的無人地帶,墮落城墮落而不下流,嚴禁殺生。阿米佩斯人到這裡是要投入銀河人的舊夢中,享受從宇宙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法得到的銀河人獨有的生命感覺。我則像離鄉別井忘記歸家的遊子,於六千多萬年的外游後重返故鄉。有好一會兒的光景,我真的以為自己在聖土的上空飛翔,當人醒夢碎的一刻,心中充滿錐心苦澀的哀傷。
俱往矣!
與我並肩飛行的比爾耳語道:「變身術是我們阿米佩斯人自得到銀河人的精氣,開始第一階段進化後興起的一種專門技術,曾流行一時,可是當進化在二百萬個宇宙年前踏入第八階段,這門技術因需求大減逐漸式微,更因其效果不彰而被人捨棄,這方面你該很清楚。」
我清楚個屁,坦然道:「我對變身術從來不感興趣,你為何要特別解釋呢?」
比兒耐著性子道:「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變身大師在我們的計劃中能起的決定性作用。對我們來說,透過分子的重新組合,稍有點功夫的都可以改變自己的形體外貌,但在變身術的角度看,那只屬量的改變,而非質的改變,既不能予別人新的感受,更須損耗能量去維持,毫不划算。不過一般的變身術事實上好不了多少,雖然能製造出一副新的軀殼,持恆永久,卻是表裡不一,真假分離,真身只能透過假身間接地去感受反應,猶如隔著一堵無形的障礙。」
我記得大黑球的情況,經過四度變身改造,仍沒法享受阿米佩斯式的男女之歡,令他引以為平生大憾。
雪花忽然從天空灑下來,由疏轉密,一忽兒我們陷身在白雪茫茫的天地裡。冰雪觸上肌膚,寒颼颼的,使我重溫逝去了不可挽回的感覺,聽著比爾對變身術的評析,尤感復魂串的了不起。
比爾續道:「變身大師最近才在墮落城聲名雀起,他的技術已臻登峰造極的層次,將變身術的缺陷完全扭轉過來。經由他,真身可以直接投射轉化為另一副新軀殼,真假如一,最厲害是可以瞞過甜心的檢身器,變成另一個人,再沒有人可以看破你是鋒原。」
我心忖如此變身大師等於活的復魂串,由此推之,變身大師該是極子級的高手,那墮落城的確是臥虎藏龍的地方。
比爾見我沒有反應,還以為我懷疑他的話,鼓其如簧之舌來說服我,道:「變身大師之所以被尊為大師,是因他的投射轉化術亦可以應用在玩偶人的製造上。寶瓶一夜情人的玩意,其意念起自通天長老對銀河人精氣原性後遺症的研究,但要實現,還須變身大師的技術支援,才能成就大業,使他成為墮落城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為此聽說寶瓶要向變身大師獻上真身,哈哈!」
我雖然對寶瓶的一夜情人沒半丁點興趣,卻對什麼精氣原性後遺症感到好奇,因為與我們人類有關係,且涉及芙紀瑤,當然知道得愈多愈好,忍不住旁敲側擊的間道:「通天長老的理論有什麼特異之處?」
比爾欣然道:「通天長老指出,銀河人有一種與生俱來原始孤獨的感覺,我們吸取銀河人的精氣後,雖屢經演化,這種基本的感覺仍是揮之不去。情人正是療治此症的聖藥,可舒緩那種伴隨銀河人精氣而來又永遠無法全然解脫的寂寞,故生意長做長有。你鋒原正是此道的愛好者,該比任何人更明白通天長老的情人理論。」
我記起在芙紀瑤的隆達美亞殿水池內銀河先祖的塑像,當時我猛然驚醒自己正是這個被滅絕種族的遺孤,那種失去了一切的孤獨和悲哀。直至遇上芙紀瑤,我方找到宇宙內的唯一解藥,對通天長老自然有另一番深刻的體會。有機會定要找個有智慧的人詳談,聽聽從另一個角度對人類的分析看法。
比爾強調變身大師的作用,或許是因先前太輕易就說服我,因而怕我不是全心全意與他合作。事實上憑他的身手,要護送鋒原逃出墮落城,該是可以辦得到的。
但從他這般謹慎行事,可猜到與比爾競相爭奪鋒原者,不乏高手,尤顯得事不尋常。涅尼迦南之星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會不會與鋒原的定情珠扯上關係?若我找到采采,或可知道大概。
比爾又道:「沒有人能預測下一刻會有什麼變化,所以我們必須有應變的計劃。」
我道:「你有什麼好主意?」
比爾沉吟片晌,道:「如果遇上事故,你什麼都不用理,只須發揮你之所長,全力遁逃。我脫身後,會到天堂島居號三O八八來與你會合。它的門鎖已給我做了手腳,你出入沒有問題。記著,不要觸犯墮落城的戒規,如開罪甜心,唯一的生路將是殺出墮落城,那是最不智的行為。」
比爾如真的是我猜測的那個生物,怎會怕開罪甜心?他怕的該是另有其人。有什麼人能令比爾顧忌呢?確實煞費思量。
前方出現一個奇異的建築,繞山而建,其狀如環,金光閃爍,體積龐大,遠看宛如套在山形手指上的金指環。而事實上此建築物正以金指環命名,內藏各式娛樂場所,可容五萬訪客。
比爾加速朝金指環飛去。
金指環是個擁有十個表演台、三十個大廳、六十個貴賓室,幾可說是集古銀河音樂文化大全的超大場所,從小型樂隊到大型交響樂團,從個別舞者到數十人組成的歌舞團,應有盡有,任君選擇。入場費半個能元,頗不便宜,但任飲任食,且無限量地供應各式有刺激神經作用的煙草。不論大場小場,均是煙霧瀰漫,充斥汗味、煙味。喝采聲和口哨聲混和在重金屬味道的樂聲裡,那種末日式的放浪和頹廢,活生生的見證墮落城的一切。
表演者和招呼客人的侍應全為仿真度達百分之一百的生化電子合成人,且是以我們人類作仿擬對象。我見到他們,有點像見到同類,感覺既動人又悲哀,難以形容。
我逐漸明白,阿米佩斯人追求的是早被我們捨棄了的古文化——聖土文化。
所謂聖土文化,指的是人類成功殖民太陽系內第四顆行星火星前的歲月,被稱為銀河文化第一階段,以超光速的發現作時代劃分。在第二階段人類衝出太陽系,對銀河系其他星系進行探索和殖民,建立起接近數學性完美程度的跨星系社會,鄙棄舊有文化和宗教,以億計的人就如一個人似的生活,一切都被嚴格規範和限制。
銀河文化史稱此為「極權時期」 。
第三階段由人類成功研發長生不老術開展,新人類於此時出現,靈魂學成為主流學術,極權統治逐漸崩潰,殖民星紛紛獨立。因著各殖民星不同的地理特性和環境的影響,銀河人進入多元文化、百花競放的時代,但因異生爭,星系各大勢力展開為期近三十萬年的戰爭,那是最光輝的時代,也是最黑暗的時代。
第三階段以「自由戰士」的全面勝利結束,開展第四階段的文化進程,星系以鬆散的聯邦制維繫,共尊人類發源地的地球為聖土。我就是在這個團結時代於聖土出生的人類,屬第五期的新人類,也是最後一期的新人類,活了不到十萬年便遇上滅絕的浩劫。
聖土文化就像一個久遠至沒法有任何現實意義的夢,想不到在離開被毀滅了的聖土不知多少個宇宙光年的一個陌生星球上,我又體驗到人類早荒棄了的文明。
我首次生出重訪聖土的念頭。
「叮!」比爾和我碰杯後,一飲而盡,道:「這叫啤酒,真是好東西。」
我們選擇的是勁舞廳,在彩光閃爍、忽明忽暗裡,數百男女在舞池隨樂起舞,人人奇裝異服,舞姿千奇百怪,純粹的肌肉運動,每個人都進入歇斯底里的狂熱狀態,盡情發洩。一隊六人樂隊在池心的旋轉圓台起勁演奏,鼓樂震天,確有令人聞樂起舞的衝動。
我們坐在角落的桌子,直至喝下啤酒,仍弄不清楚比爾為何要帶我到這裡來。
入口的啤酒有點澀味,但冰涑令苦澀不但不難入口,還有爽口的感覺,大量的氣泡使我有飲進液態氣的豐饒和痛快,確實不錯。不由記起在哈兒星大黑球親手釀製的美酒,真的想念那個傢伙。
我道:「希望你不是舞興大發吧!恕我沒有閒情奉陪。」
比爾為對抗震耳欲聾的樂聲歌聲,俯前湊近道:「變身大師行蹤飄忽,要找他並不容易,而且他不像你般正式入境,是偷渡進來的黑戶,諸多顧忌,又不受甜心保護,不得不偷偷摸摸。幸好我熟悉他的脾性,曉得他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到金指環來,在這裡等待,比在任何地方更有機會碰上他。」
變身大師竟是見不得人的黑戶,令我大感意外,我有的是耐性,等一萬個宇宙年也沒有問題,問題在我根本不想變身,目的只在比爾,隨口問道:「變身大師愛跳舞嗎?」
比爾為表現出熟悉變身大師,言無不盡的道:「變身大師從不跳舞,卻愛上酒王釀的酒。酒王正是金指環的大老闆,只有在這裡才可喝到他特製的那種酒,是獨家的。」
稍頓續道:「變身大師是個怪人,每次到金指環來,都是坐在一角默默喝悶酒,對其他事不聞不問,一副傷心人別有懷抱的樣子,他定有段不可告人的往事。唉!在漫長無止境的生命裡,誰沒有傷心的事?只是沒有人像他那般看不開。」
我心中一動,道:「他愛喝的酒有沒有名堂?」
比爾不以為意的答道:「當然是酒王最拿手的白蘭地。」
我失聲道:「什麼?」比爾大訝。
異象出現。
變化突如其來,極具震撼力。
首先,搖撼舞廳的鼓樂聲、人聲踏地聲音量變小,似忽然被遷移到遙遠的地方,再隱隱傳回來,那種音壓轉弱的強烈效果,有著懾人心神的功能。
接著是正狂舞的人群浪潮般往兩旁翻開,出現一條筆直暢通、由人築成的道路,直指向我和比爾的桌子。
我和比爾交換個眼神,均曉得麻煩來了,且是大麻煩,對方是以克制卻驚人的能量隔遠鎖緊我們,除非我們掙破對方的能量封罩,否則怎都逃不了。
這一招確實先聲奪人,能如此運用能量並臻出神入化的境界,肯定是極子級的,我自問還不一定辦得到。最厲害是能在人海中開路,卻又不傷及任何人,讓被推開者仍不自覺的繼續熱舞。
我和比爾目不轉睛的盯著通道的另一端,看是何方神聖,竟有如此驕人功力。
她出現了,我一眼就看破她是誰,儘管她動人的肉體被一件長至曳地、由頭蓋至腳的深綠色斗篷覆蓋。
秀麗大公。
我已無暇思索她現身此地且是衝著鋒原而來的原因,最令我震驚的是她再非以前的秀麗,含蘊著的是一種我沒法掌握的可怕力量。我直覺感到她功力的突破與漠壁有關係,尤其當你看進斗篷裡去,見到的唯只她明亮的媚眼,臉龐的其他部分全陷入絕對的黑暗中,更使我記起漠壁首次現身的情況。
事情的凶險遠超出我想像之外,是我冒充鋒原到墮落城前沒有想過的。
秀麗再不是以前的秀麗,難怪以比爾之能,亦要誠惶誠恐,唯恐失誤。
比爾雙目首次射出戒懼神色。他顯然不知秀麗是誰,只是嗅到危險,曉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秀麗舉步朝我們走來,速度似慢似快,令人沒法把握,她的嬌軀雖被包個結實,但又偏使人感到她姿勢曼妙,體態撩人,充滿性的誘惑,感覺古怪至極。
闊別數十萬年後,她的氣質更接近我們人類,雖仍遜芙紀瑤一籌,但對我來說,其魅力確實是以倍數增長。她的肉身成為了發揮內在美的最佳工具。
她的出現,代表著她和天狼以漠壁作靠山對抗芙紀瑤的權鬥,不但方興未艾,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涅尼迦南之星究竟是什麼,竟也引來秀麗插手其中?
忽然間,我發覺已被迫和比爾站在同一陣線。秀麗代表的並不是個人,而是阿米佩斯王國芙紀瑤外最有實力的派系。我要應付她一個已不容易,何況是她背後的整個勢力?
比爾的訊息以心靈傳感的方式在我腦神經內響起道:「一有機會,你立即逃走,依計劃會合,這女人自有我應付。」
在沒有選擇下,他不得不洩露其神遊級的超凡能力。
倏忽間,秀麗坐到桌子另一邊,面向我們,她後方由人堆分出來的通道天衣無縫般合攏消失,舞池回復先前情況,在彩光變化閃爍中,人們依然故我的扭擺身體,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我和比爾則嚴陣以待,又不敢妄動,怕任何微細的動作,在力場牽引下,會招致她的攻擊。
秀麗從容的從袍服內伸出一雙玉手,緩緩舉起,春蔥般纖長優美、雪般白嫩的玉指輕輕執著頭篷的邊緣,往後掀翻,就如黑夜被白晝替代、光明驅走黑暗,露出艷光四射的如花容顏,卻沒瞥我一眼,明媚的秀眸凝視比爾,柔聲道:「你是誰?你可以是誰?」
已是微弱的鼓樂喧吵進一步消沉下去,直至寂然無聲,顯示秀麗成功孤立隔絕我們於她的力場內,不容半點音波滲進來。擺明是正面硬撼的戰鬥格局。
比爾不愧是高手,明知對手看穿他的真正實力,大敵當前,又不知從何處忽然鑽出這麼一個超卓高手,仍是一副旁若無人、有恃無恐的神態,脫帽敬禮,道:「大美人有什麼指教呢?」
我則呆瞪著她。
秀麗微聳香肩,漫不經意的道:「沒什麼,只要你有多遠滾多遠,滾離星系,我可以讓你多苟活一段時間。」
接著朝我瞧來,雙目神光電閃,深深望進我眼裡,冷冰冰的道:「鋒原你有兩個選擇,一是交出涅尼迦南之星,一是我從你碎裂的心核挖出來,沒有第三個選擇。」
在她開始向我說這番話,封鎖我的力場立即以倍數增強,其壓力仿如實物,我就像給囚禁在一個無形卻有實的能量箱子內,指頭部幾乎動不了。
我的老天爺!秀麗怎會變得如此厲害,比我原先估計的還要強大。若我全力掙扎或可脫困,可是鋒原的軀殼肯定泡湯。